人潮熙攘的杭州城内,街道以南北官道划分为东西市,东市尽是整洁美观的店铺,出入非富及贵,门禁森严;西市则是聚集了来自西面八方的贩夫定卒,街道两旁摊贩林立,南北杂货一应俱全,人车如织,即使过了午时,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在龙蛇杂处的西市,穿著绫罗华服的金银芝一行人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可是却没有人胆敢上前动她的歪脑筋,除非是想被剥层皮。
“林大妈,好久不见,卖古玉的生意不错,改天……”金银芝笑咪咪的,话末完就见对方急忙用布覆盖住摊子,扁担一挑的脚底抹油,连声招呼都没打,令她一脸错愕,“我又没说她卖仿玉,她干么跑那么快?有钱大家赚嘛。”摇摇头不觉莞尔,眼波流转,她惊喜的大叫,“啊,方老爷,好久不见。”这回她机警的直接踱到对方面前,让人想躲都无所遁形。
一脸福态的方老爷心凉了半截,跨大步后退的脚跟只得若无其事的放下,抹了下额头老汗,乾笑。
“金、金姑娘。”
金银芝笑盈盈的拍了下他的肩膀,“那么见外干么,叫我银芝就好,前些日子多亏了你的捐赠让我家小逼得以有栖身之所,我一直想把感谢函送上,偏偏走了几趟你府上都没有人应门。”
谁敢开门,瘟神进门,破财伤身!
方老爷乾笑著,“因为、因为大家都忙嘛。”只有她最闲,专抓别人小辫子藉机勒索,再不然就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谁受得了?要是给外人听见还以为方家死了人……呸呸,晦气!
所以大部分的受害者都只能花钱解厄驱霉气。
“既然这样,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我等会要搭车南下营商,恐怕无暇招呼金姑娘。”边说边试图绕过她并加快脚步,保住吧包要紧。
“没关系,我有带你捺上手印的借据和收据。”金银芝说时从怀里掏出一叠据条,厚厚的像本书。
看得方老爷头皮发麻,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惨遭迫害。
金银芝慧黠的眸光瞟了眼他身后拉长耳朵的奴仆,嘴角微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狡猞,“收据你留著,小女子万分感谢你的大恩大德,至于借据,你上回在芳红苑跟我借的十两银——”
方老爷闻言一惊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齿的低语,“小祖宗,算我怕了你。”因为他身后奴仆都是家中母老虎的眼线。“多少钱开个价吧!”
金银芝嫣然一笑,拨开他肥大的咸猪手,揣出脖子上挂著的金算盘轻拨,“三个月本金以日计息,共二十两银。”
“你敲诈?!”
鼻一酸、眼一眨,豆大泪珠在眼眶中翻转,呜咽一声,她掩袖低泣,“呜……你怎么可以说我敲诈?我真是好心没好报,要不是看方老爷为人海派,乐善好施,我也不会找方老爷捐献,上次也是怕打扰到你与秋香姑娘相好才拿了借据快快走,你却说我敲诈,呜……”
“嘘、嘘!”来不及捂住她的快嘴,方老爷回头瞄了眼众奴仆,见他们全露出不苟同的眼神,他感觉头顶飘来黑云,苦著脸只想赶快打发掉金银芝,“银子给你,你快走吧。”
瞧她哭得委屈,不知情的人说不定还以为他欺凌了她,到底谁是受害者?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多谢方老爷,贪财、贪财。”金银芝眼泪收放自如,脸上绽开笑,接过方老爷递上的钱袋,低头检查银两数目无误,抬起眼。“下次……”话才起头,方老爷已经率众奴仆逃之天天,肥胖的身材媲美泥鳅在人群中钻溜,看得她傻了眼,喃喃自语著,“又跑掉了,没关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狡猾的笑意在眸底一闪而逝。
无怪乎旁人自动绕道,金银芝得以畅行无阻,又相准了下一头肥羊……
“小姐,已经天黑了,我们快回去吧!”身后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还要逛?!天哪!
“你们好罗嗦。”她今天的收入比不上朱昊赤一次给的银两……怎么想起那粗暴的野蛮人,她该不会是中了他的蛊?她不禁抚模著怀里那只温润的黄龙玉佩,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小姐。”
“好啦、好啦,全天下只有你们敢管主子。”金银芝嘴里虽犯嘀咕,却也知道她们是尽忠职守。
“多谢小姐配合。”小钰和小钏相视一眼,不由得如释重负的松口气。
天空披上夜衣,月牙儿躲在夜衣后探头采脑,兴味盎然窥看著人世间,群星也跟著来凑热闹,在夜衣上下嬉戏,使天空变得热闹非凡,突然一声暴吼划破宁静,惊得星月都楞地挂在天际——
“太乱来了!”咆哮声回荡在金宅大厅。“简直太乱来了,我真的会被你活活气死!”
“爹……”金银芝跪在地上,低垂著头,红著眼眶,她已经被罚跪了一整天,脚好酸。
“我明明跟你说过张媒婆要上门造访,要你给我乖乖待在家里,结果呢?你居然给我偷跑出去,害我面子都给丢光了!”金老爷气得脸红脖子粗,粗肥的手指著女儿不停的颤抖。
“我不是偷跑,我有留书一封在爹桌上。”
虽然爹很疼她,但骨子里还是传统保守的大男人,在他观念里,女孩子就该温柔婉约,遵循三从四德,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家嫁了,相夫教子终其一生。光用想的全身就起鸡皮疙瘩,她自认无才无能无法当个贤妻良母,她的兴趣只有银子,所以她当然要跑了!
“你还有脸说?留那什么书?我不想嫁人,所以请爹回绝这门亲事,我出去走走散心,日后定当回府领罚。”金老爷愤怒的大声念出纸条内容,再用力将纸条揉成一团扔到女儿面前。
金银芝的心口随著那张纸落地而打了个颤。看样子爹气得不轻,连她拿手的哭功都无效果,白白浪费了眼泪。
“你看看你像什么话,都怪我把你宠坏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念什么私塾。”金老爷重哼了声,猛拍了下桌面后坐下,连桌面的茶杯杯盖都给震翻了。瞪著不肖女,他顺手拿起茶囫图吞饮,和缓怒火,免得被气死。
“爹,你别气,气坏了要花银子请大夫,划不来。”金银芝低声安抚。
“你、你还有脸说,不好好待在家里学女红,成天在外抛头露脸,有哪家闺女像你一样?外头传得多难听,你知道吗?”
金银芝垂著螓首,羽扇似的眼睫眨了眨,两滴清泪适时的从明眸中无声滚下,希望能发挥一点功效。
“老爷,这不能怪小姐。”小钰试图帮她说话,心底也佩服她这掉眼泪的技巧,说哭就哭,掉几滴泪都算计的刚刚好,绝不会浪费半滴,连戏班花旦都自叹弗如。
“你们这两个丫鬟也给我跪下,让你们当小姐的贴身丫鬟是要你们看好她,不是让你们跟著她胡闹。”
“老爷恕罪!”小钰和小钏只得跪下。
“爹,别怪她们,是我自己不好。”
金银芝低泣著,幽怨凄楚的神情,就算铁汉也会化作绕指柔,但,这回她的眼泪却让金老爷看得满肚子火。
“哭哭哭,有什么好哭?”他气冲牛斗的冲到她面前,指著她破口大骂,“什么爱哭千金女,你以为多风光?!整日哭哭啼啼的,你看看你,都已经十九岁的人了还像个小阿子遇事就哭闹不休,让左邻右舍看笑话,你不要脸,我还要。”
“老爷,喝茶。”一旁的老总管随即奉上热茶来安抚金老爷,还边朝金银芝使眼色。
“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金银芝收到暗号,会意这回泪眼攻势失效,忙不迭以袖擦去泪水,换上一脸内疚惭愧。
金老爷见她已有忏悔之意,火气稍缓,但仍忍不住唠叨,“你娘在你这把年纪就已经生了你,而你呢?不思振作,学习女红持家,天天往外跑像什么话?你说有哪户人家敢要你!”
爱哭千金女,乏人问津,明明长相不差,家世背景无一不优,偏偏没有媒婆登门说亲,要不是他重金礼聘,只怕她就真的嫁不出去了,这也是他这两年白发狂冒的主因。
只是他前脚才出了门,这丫头后脚就往外跑,好不容易请来了媒婆上门,她竟给他溜得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外头又干了什么好事?都怪她娘死得早,他又忙于生意以致忽略了她,不过,从今天起,他不会再这样纵容她了!
“爹,我只是去慈恩寺礼佛。”谁要嫁人,嫁了就不能继续光明正大的敛财,若是嫁得好,有奴仆伺候,公婆温和明理,日子还可以乎顺的过;要是嫁得不好,规炬多如牛毛,说不定得跟人共享一个丈夫,做妻子的还不能有所怨言,什么三从四德蔚为美德,她才不想自找活罪受。
“是吗?慈恩寺也不过是在杭州东郊,可你算算你离家几日了?”金老爷放下杯子,旁边伺候的奴仆立刻奉上热茶。
“那些天我都在慈恩寺吃斋念佛祈祷爹长命百岁,不信你可以问问小钰和小钏啊!”金银芝朝她们绽开艳丽如罂粟花的微笑。
“对对对,老爷,你就原谅小姐这一回,她也是一片孝心。”小钰识时务的忙不迭点头。
金老爷半信半疑的两道老眉揪在一起,“你这孩子逗留那么多天也不捎个信息回来,还有,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爹,人家走路不小心跌倒。”金银芝机警的扯了个自信不算差的理由。她的确是跌倒了。
“跌倒会把整件衣服的袖子给扯掉?”金老爷压根不信女儿的说词。那断裂的袖口分明是外力拉扯而造成的。
“那、那是……跌倒的时候被树枝给扯断了。”金银芝差点咬到舌头。爹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精明,让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吗?那袖子呢?”金老爷皮笑肉不笑又问。
“啊!”她忘了跟朱昊赤拿回来。金银芝打了个机伶,勉强扯出虚弱的笑容,“我、我急著赶回家,没去捡回来。”
再掰嘛!
金老爷长吁了口气,都怪他过分纵容,若非如此,女儿怎会有胆对他扯谎,而且还不只一次,想到这,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看来得赶快给她找个婆家,等嫁人后就不是他的责任了。嗯,就这么办!
金老爷板著脸,厉声道:“银芝,你被禁足了。”
“爹!”金银芝难以置信的惊呼。
金老爷起身,严肃的道:“这几天我到各地找了几个有名的媒婆来府上,你给我乖乖待在家里不许乱跑。”
“呜呜……我不要,娘,你为什么死得那么早,你看爹他不要我了。”金银芝鼻翼收缩的抽口凉气,豆大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哀怨的哭声回荡在大厅中,令人闻之莫不鼻酸。
但,这话听在金老爷耳里却是差点没气昏!这样也能哭得凄风惨雨,活像哭丧……呸呸,他还没死!
“你、你……小钰、小钏,给我看好小姐,要是她再闹失踪,我唯你们是问。”金老爷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转身招来护院,“你们这几天,严加看守府内上下,没我的手谕,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府。”
“小钰、小钏,我们情同姊妹,你们会帮我的对不对?”她快疯了!她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可是……外头都是人。”才端著午膳进门就被烦躁的金银芝给拉住,小钮神色为难的看著快闷疯的小姐。
为了预防金银芝偷溜,金老爷这回可是铁了心肠,不但在房间门窗都钉上木桩防止她跳窗逃家,就连房门口也安排了数十名家丁来回巡逻。
“小钰,你那么鬼灵精,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她可不想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面对每天被三姑六婆品头论足的日子,她受够了,她又不是砧板上的鱼肉,那些不知打哪来的媒婆带著一群据说是相亲对象的家属来鉴定她,而相亲对象她却是连圆是扁都没见过,只从媒婆口中得知其人才一品、相貌堂堂、潇洒俊朗,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知是真是假。
“小钰,别忘了你这个月还欠我两百一十两。”金银芝眼眸眯成一道缝,威胁的逼视著贴身丫鬟。
小钰心一惊,乾笑,“如果奴婢帮小姐逃跑,这笔钱是否就一笔勾销?”她也不是省油的灯。
“那有什么问题。”金银芝忍著损银的心痛,只为换来一身自由。银子没了可以再赚,但,没了自由一切都是枉然。
“成交。”其实她早有计划了,只是等著小姐提出。毕竟她也不忍心见小姐被一时气昏了头的老爷随便嫁掉。
“小姐,我已经帮你探听好了,下个月初厨房里帮活的小兰儿因为母亲病危要回家省亲,老爷已经批准她可以出府。”
金银芝赏她一颗爆栗,“你怎么不早说?”害她白白损失银两。
小钰抱著头,赶紧跳开保持距离,委屈的道:“奴婢今天一得知这消息,立刻找她磋商,她跟我情同姊妹,已经答应帮这忙。”
“你打算怎么做?”一听到自由有望,金银芝登时感觉肚子饿了,放松心情坐下来开始吃饭。要逃也要补足力气再逃。“过来,一起坐著吃吧。”
“我同她说好,由你假扮她出府。”小钰坐下。在房间里,她们没有主仆分际。
“那守门那边怎么办?”金银芝边吃边问:“小钏,别站著,过来一起吃,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谢谢小姐,我现在不饿。”小钏谨守礼分。
小钰继续道:“我都探听好了,下个月顾厨房后门的人是新来的,府里的人他记不全,你只要低头下让他瞧见,应该不会被发现。”
“那兰儿那边?”
“你放心,她会佯装被你敲昏。”
站著听她们商讨逃跑大计,小钏迟疑的打破沉默,“其实,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章的逃跑?”
金银芝咬著筷箸盯向生性沉稳内敛的小钏,“难道小钏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小姐,为何不直接跟老爷说你已经有意中人,无法嫁给其他人,这样老爷也不会急著嫁掉你。”
小钰忙摇头,“-,这话哪能随便说,要是老爷当真,逼小姐把人交出来,你要小姐到哪变个男人给老爷瞧?更何况,就算找人来假扮,老爷那么精明,难保不会识破,再说,若是找来的男人居心叵测,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岂不是弄巧成拙。”
“小钰,你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事实上,她也不是没动过这绝地反攻的主意,只是反覆思量都觉得有后遗症,而且她要到哪找合适又不会贪图她家产的人选?
不经意的,脑海里浮现朱昊赤那张傲慢狂妄的脸……她怎么会想起他呀!他是有钱,可是未必人品好,谁知道他是不是披著狼皮的卑劣小人。
小钏提议著,“那乾脆小姐自己找个有钱的相公嫁就好了,一劳永逸。”自己选择对象,不需要经过三姑六婆,七嘴八舌。
金银芝放下筷箸,噙著别具深意的微笑,“小钏,你太天真了,有钱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我自己荷包赚得饱饱,何必委屈自己去跟别人共侍一夫。”吃饱了,开始干活了。
小钏默然无语,无法驳斥她的话。虽然小姐许多举动和观念都惊世骇俗,不过,却是她真性情的表现,她利用眼泪做为伪装,以楚楚可怜的面貌隐藏住她精明狡猾的性子,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会尽全力去得到,她的勇气和智慧皆让身为丫鬟的她佩服不已,这也是她愿意追随左右的原因。
“不同你们说了,我得快些做准备,小钰,过来帮我,小钏,你去守门,别让任何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