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晨,叶尖垂吊著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晶珠链,风一吹大珠小珠落绿毯;远方山岚水气氤氲,茂林鸟啭蝉鸣,清溪潺-映碧波,河阶飞瀑击浪花,远望一片青山绿,水中白色旗海飘扬,十分壮观。
一条石板砌成的古老栈道沿著河道修筑,夹道植了蓊郁的参天古木,溽气弥漫山中,而布满青苔的岩壁山路上清晨的雨露未乾,一片湿滑,若不谨慎行走很容易摔个四脚朝天。
这时,栈道上传来喀哒!喀哒!喀哒……的马蹄声,四匹高大骏马悠然行步。
“爷,过了这山头就进入杭州城。”王忠指著不远的山头,再望向面孔严峻冷毅的主子,不自主的打了个机伶。
从京城出发至今,主子始终板著脸,面无表情。
“嗯。”骑著通体雪白神驹的朱昊赤抿紧唇虚应了声。
朱昊赤人称昊王,虚长皇上一岁,他父亲是已驾崩先皇之姊夫,受封为靖王爷他与皇上自幼一块玩耍长大,感情远比手足还亲。
长相粗犷的他浓眉宽额,刚毅的线条活像是雕凿而出似的,一点也不柔和,棱角分明的立体轮廓无形中透著一股摄人威严。
一袭昂贵的宝蓝丝纱罩白袍勾勒出他壮硕昂藏的体魄。白袍的窄袖及襟口处还以金线绣了麒麟云纹,充分彰显其身分地位之尊贵不凡,只不过他的表情却活像被人倒了债。
“嘿,朱兄,干么板著张脸?难得皇上派你到江南微服出巡视察民情,你正好可以顺公事之利下江南游玩不是挺好的?”另一匹黑色神驹上是名玉树临风的男子,著了一袭白袍令其更显飘逸。
“上官弘毅,如果你不想变猪头,就闭上你的狗嘴。”朱昊赤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抡起拳头,暴躁如雷的咆哮,大嗓门一开立刻进发出与冷冰冰外表完全不搭的火爆脾气。
他本来不必来这一趟的,全是这老奸臣自己想出宫下江南嬉游,跑去跟皇上请命,累得他必须奉旨出巡。
上官弘毅,皇上与朱昊赤自小打到大的哥们,也是皇上的左右手,掌管刑部,外表斯文亲切,其实奸诈狡猾无人能敌,最擅长借刀杀人,甚至那些被降罪贬官的人往往还会不知情的感激他,所有人全被他那张温和无害的脸给骗了。
“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老神在在的轻摇纸扇,上官弘毅丝毫无视于一脸凶神恶煞的朱昊赤就要爆发。“想想南国的山光水色、锺灵毓秀。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千里莺啼,满塘莲花池风景秀丽,池中行舟,想想江南姑娘娇多媚,还有秦淮河畔的莺莺燕燕,吴侬软语风情万种,长袖轻舒,纤腰款摆,歌声娇柔婉转,眉目间春意盈盈,就不虚此行。”
朱昊赤嘲弄,“哈,看不出你这柳下惠也发春了?凭你一个堂堂刑部大人要女人还不简单,要是嫌你府里丫鬟侍女不够多,我府里的还可以奉送,环肥燕瘦,你要一牛车都不成问题。”
“小人怎么好掠了小王爷的丰采,小王爷是万金之躯,不需要费心思,就有美女轻解罗衫献身。”真不懂女人眼睛长哪去,长相粗犷的朱昊赤老是板著别人欠他百万两银的大便脸,从不给人好脸色,可是女孩子却当性格,甚至还有女人当街倒贴,就希望他回眸多看一眼,连坐拥三干粉黛的皇帝都没他受欢迎。
“你当我妓女呀,谁都好。”他没那么不挑!
“小王爷多心了。”
“嫌我命长就多叫几次小王爷没关系,招来匪徒盗贼,你也别想置身事外,我死也会拖个垫背的。”王爷王爷的叫到他上了火。
王忠四下梭巡,树荫下幽暗不明,无风有影,草丛摇动,“爷,你别吓唬小的,小的胆懦,早知就走官道,不该抄山径……啊——”他惊慌的叫了声,结果只是雁鸟振翅。
“真没用。”朱昊赤没好气的啐了声。
上官弘毅嘴角轻漾微笑,“那么就以兄弟相称好了,朱兄。”拱手一揖。脾气火爆的朱昊赤其实刀子口豆腐心,自幼两人一同长大亲如手足,上官弘毅还不明白他的脾性。
“别在我面前打官腔,听了浑身不舒服。”话声未完,他烦躁的扯了下束贴著脖子的领口。“该死的,这里怎么那么热?”
听著刺耳的蝉声,燠热闷湿的天气让他心烦气躁,光想到热,他就头昏脑胀,这个时候他应该待在避暑山庄睡觉的。
上官弘毅漫不经心的笑,甩开扇面轻摇风替他褐凉,“哎呀,火气别那么大,心静自然凉。”
“你讲什么屁话,心静自然凉?若真能如此,人人都成佛升天啦。”
上官弘毅不觉莞尔,“朱兄,那要不要喝点桂花茶?”轻唤一声身旁的随侍,“小安子。”
他身旁的马匹上,一名黑色劲装随护立刻下马,取了悬吊在马鞍边的竹篮,打开竹篮,里边铺著缝了银线的厚棉布,内衬中央嵌著一只花雕茶壶及五只茶杯,从开篮盖到他单手执壶温杯,前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
须臾,热呼呼、散发桂花馥香的两杯茶已呈上。
瞪著清澈的热茶冒出氤氲热气直上他鼻端,朱昊赤额头沁出一颗颗热汗,挥动大掌低吼,“你想找死是不是,明明知道我快热得抓狂还拿热茶?拿开、拿开,少来烦我。”
掌风凌厉扫来,小安子身手矫健的及时弯腰,化险为夷。长期处在朱昊赤暴怒的拳头威胁下,必须有一身闪躲的好功夫。
看著躁郁不耐热的他,上官弘毅摇头浅笑,弯腰抄过小安子手中的茶,浅啜一口,“好茶,不愧是江南第一御品大红袍。”
“你闭嘴。”朱昊赤气呼呼。天知道他干么来江南活受罪,躺在千年寒玉石床上多舒服。
“你的脾气该改一改。”
朱昊赤有张深镌如刀刻的冷毅脸庞,平常不笑的时候就让人退避三舍,朝堂上的官员没人敢直视他,更别提攀谈。而深悉他的友人却知道他虽贵为小王爷,私底下却是豪迈不拘小节,待人和善爽朗,待女人更是宠溺体贴,京城里八大胡同的红伶都是他的红粉知己。
可唯一的缺点,就是一到夏天,他就像头暴躁的醒狮,见谁不爽就挥拳相向,遇上意见不合就开打。
为了避免朝中臣子全被他得罪,也为了避免朝中老臣的老骨头被他打散,在铸下大祸之前,和上官弘毅密商后,皇上防患未然的丢下诏书,要他南下视察民情。
“要改也是那些冥顽不灵的老贼,明明庞国舅那群老奸臣贪得无餍、目无王法,为什么不能治他们罪,你这刑部大人未免也太孬了。”
对于他的直言侮辱、出口成脏,上官弘毅早已习以为常,“在没有证据之前,谁也不能说谁有罪。”
朱昊赤低哮,“证据、证据,等证据搜集到,朝中的好人早给庞老贼那帮人马给弄死一半。”
他也知道判罪讲求证据,可是看到那么多冤狱他却束手无策,实在让他一肚子火,很想直接冲到国舅府开扁,而皇上就是怕他这莽撞的性格爆发开来会酿成大错,赶紧下诏要他滚出京城。
“该死的!”愤恨的挥出一拳,他击中路边一株三人合抱的高大古木,大树拦腰应声截断两半。
“爷。”
“吵死了!”余怒未消的他反手又是一拳,王忠一时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的看著拳头朝他正面飞来,就在他张大眼珠子准备承受那剧痛时,横来一把纸扇,那一记快如闪电的拳头就停在他鼻端一寸处,吓出他一身冷汗。
上官弘毅扬扇拦住他的爆拳,手指置于唇前比出噤声,“赤老哥,你静一下,好像有女人的哭泣声。”
“搞什么,这荒山野岭哪来的鬼女人?”朱昊赤收回拳头。心下委实佩服上官弘毅那一身深藏不露的功夫,真想找一天和他较量一番。
蓦地,呜呜……
“爷,是真的,我也听到了。”王忠讶异的举目四顾,但除了荫郁茂盛的密林什么也看不到,顿时心里有些发毛。
在这偏僻的山区,前不著店、后不著村的,他们一路走来没遇过半个人影,除了风声、鸟叫声、流水声,就是阴森森,根据乡土野史的鬼故事所描述的场景,魑魅魍魉最容易出现在这种地方,这时突然冒出哭声,怎不叫人起鸡皮疙瘩。
朱昊赤勒住马,懒洋洋的道:“王忠,去瞧瞧。”他也听到了,只是酷热令他懒的思考,不想多管闲事。
“可是……”才想推托,但一触及朱昊赤那不容推辞的脸色,王忠只得听命行事,“是,爷。”提心吊胆的循声寻去。
“小安子,我们也跟去看看。”
见好友也插一脚,朱昊赤不甘愿的移动胯下马儿跟上。
拨开浓密的杂草藤蔓,哭声断断续续的伴随流水潺潺,穿过林荫森森的树丛,映入眼帘的是潺-溪水静若幽潭,还有,一名白衣女子蹲在溪岸不停颤抖著双肩,呜咽声不停歇……
大白天的见鬼了不成?!
一阵阴风袭来,王忠全身鸡皮疙瘩竖起,僵在原地。
“笨蛋,还呆站在那干么?那女人有影子,不是鬼。”
吓得全身僵硬的王忠后脑勺挨了朱昊赤一记,拉回心神,他抬头看了神态自若的主子,视线才又调回蹲在潭边的白衣女子。
树荫下,阳光穿透扶疏的枝椅,随风摇曳著波浪的金光,投射在她周身,她的影子映在草地上,清晰可见,王忠心底松口气,还好是人,背脊窜升的寒意慢慢退去。
“小安子,上前去问问看,说不定对方有什么困难。”上宫弘毅低唤,用眼神示意他提高警觉。
小安子点头,下马来到白衣女子身后,提高戒备,毕竟主于身分非比寻常,“姑娘,你还好吧?”
呜咽声不断的白衣女子慢慢转头,未施脂粉的脸蛋流露著困惑,被泪水洗涤过后的姣好面容好似水中芙蓉初绽蓓蕾,粉女敕中带著淡红,水女敕透明得仿佛轻轻一触就会渗出水来,月眉弯衔远黛,朱唇红艳似草莓鲜女敕欲滴,而那双盈满秋波的水汪汪大眼睛正眨呀眨,好个水女敕娇娃。
看得朱昊赤屏住气息,生怕一喘气她就消失不见,惊艳的光芒自幽邃黑瞳底一闪而逝。
金银芝停下哭泣,打量突然冒出来的伟岸男子,一个粗犷、一个儒雅,从衣著打扮就可以看出他们身价非凡,她仿佛看到了钱光!
望著她一脸困惑,上宫弘毅也步下马,拱手一揖,“在下上官弘毅,这位是我的朋友朱昊赤。”
“猪好吃?”清柔的嗓音吐出愕然。
“哈哈……”王忠率先进出笑,但触及主子冷冰冰夹带两道利刃的黑眸,笑声僵在他脸上,这才意识到对方的无礼,他急忙下马喝斥,“大胆,爷的名讳岂是你这平民村妇可以直呼的?”
“名字那么难听,让我叫我都嫌绕舌。”
“你……”朱昊赤气得全身颤抖。
“噗哧!”一旁上官弘毅以扇掩住嘴边笑意,小安子没有表情的脸部肌肉也抽动了下。
难忍名字被佳人轻蔑,朱昊赤原本就积压著的肝火上升,跳下马来到她面前咆哮,一字一句的进出牙缝。
“是朱昊赤,不是猪好吃。你这女人给我挖乾净你的耳屎听好,朱是四灵朱雀的朱,昊是日天合一字为昊,赤是赤色的赤,看清楚这三个字。”末了还以树枝在地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名字。
“朱昊赤喔。”猪好吃比较好念!金银芝嘴里咕哝著。
“看清楚没?你这目不识丁的蠢女人。”朱昊赤不可一世的抬高下巴,睥睨著看著地上字迹的她。
近看才知她还真娇小,脸蛋不过巴掌大,乌黑柔顺的及腰长发如瀑泻下,仅以两条蓝色丝带左右各系个丫鬟髻。从她简朴的打扮观来,她应该是某大户人家的丫鬟居然在这山里走失了。
金银芝被吼的一楞一楞的。打小到大连她爹都不曾对她说重话,更别提是骂人了,而这狂妄傲慢的男人居然三句不离骂……她决定,她要讨厌他。心念一转,俏鼻抽噎了下,蓄满眼眶的豆大泪珠如断线的珍珠滚落面颊。
“-,朱兄,你吓到人家小泵娘了。”上官弘毅趋前关怀,“小泵娘,你有什么困难不妨说说看。”
“成天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最讨厌,叫人看了反胃。”打死他也不承认见到她第一眼,他的心弦就被她勾动了。
金银芝噙著泪瞪他,“你是哪个蛮荒深山来的野人,凶什么凶,嗓门大就了不起?我爹都不敢对我大声说话。”
“我要是你爹,早被你活活气死。”
“还好你不是我爹,有你这样的爹,我才是三生不幸。”金银芝抹去眼泪,瞪著这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无礼大汉。
穿著锦袍华服,身上散发出浑然天成的威仪,一看就知非富即贵的,魁硕身形在江南的男子中非常罕见,浓眉虎眼,粗厉线条刻划出的脸庞棱角分明,连粗厚的手掌也是她的两倍大,更别提嗓门了,她耳朵差点被吼破。
“你、你知道你所说的话可是会祸及九族?”这女人真不知天高地厚,她要是知道他贵为皇亲国戚还敢如此大放厥词?
“好啦,朱兄何必跟个小泵娘一般见识。”上宫弘毅赶紧插入两人中间,免得脾气暴躁的哥们一冲动泄漏身分就糟了。“小泵娘,你为何独自一人在溪畔哭泣?是不是跟亲人走散了?”
“不是。”金银芝摇摇头,掩袖抽噎著,伸出纤细葱指指著眼前深不见底的水潭。“我的钱掉了。”
“这有什么好哭的,钱掉了再赚就有了。”朱昊赤口气不善。
“什么钱再赚就有了,你以为赚钱就跟你说话像放屁一样简单吗?”金银芝哭著驳斥。她慢慢站起,才发现必须仰头才能注视他。
“你、你……”朱昊赤气得浑身打颤。
金银芝呜咽著睨视他,“瞧你这副模样一定是不知人间疾苦,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你怎知穷人家的辛苦?”
“你这女人说够了没?”他干么自找罪受听她骂。连他爹娘也不曾这样指著他鼻子念,这小妮子忒大的胆子。
“哇……你是坏人!”长这么大,她爹都舍不得念她一句。
“闭嘴。”额头青筋抽动。
“哇——”哭得天雷地动,山崩地裂。
上宫弘毅第一次体会到孟姜女哭倒长城不是神话,连忙捂住双耳。
她肝肠寸断的哭声一点一滴的侵蚀著朱昊赤的心,无法解释的刺痛由胸口泛开。
他咬了咬牙,咆哮道:“好啦、好啦,我帮你捡可以了吧?”
一旁的上宫弘毅看得津津有味,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天之骄于朱昊赤吃瘪。连旁观的伺从都看傻了眼。
“你行吗?”金银芝抽噎,目光充满质疑。
“你这什么眼神?”好歹他也是个王爷。
“要是你淹死变水鬼可别怪我。”
“你!”当场熄了烟的怒焰再度熊熊燃起,他浑身颤抖的指著她。
王忠赶紧上前制止,“爷,万万不可,要是有什么万一……”谁知道这潭有多深,出了事可不得了。
“看吧,连你的属下都怕你发生不幸,你还是别找死。”她可不想害人命,要是他淹死,到时还得赔丧葬费,现在时机不好,钱难赚!
“我就下水给你看!”孰可忍,孰不可忍!朱昊赤挽起袖,月兑掉外衫和长裤,留下白色襦裤,一身古铜色的结实肌肉在阳光下展现力与美的光泽,男性魁硕健美的体魄一览无遗。
“看不出来你身材挺不错的。”
“那是当然。”他可是勤于锻链。
但她接下来一句凉凉的话,再度撩起他的怒火。“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你等著。”他一咬牙,走近潭边。
“爷,你是万金之躯,这等小事让卑职来就好。”王忠胆怯的瞄了瞄深幽碧潭,光那潭面弥漫的刺骨寒气就让人胆怯。
“王忠我不想替你收尸。”推开挡在身前的王忠,朱昊赤俐落的一跃,哗的一声,水花四溅,如翻蛟游龙沉入碧绿深潭中。
“爷,快回来呀。”王忠忧心如焚,双手合十祈祷,但愿主子无恙,否则他一百颗脑袋都不够砍。
“呵……”金银芝伸个懒腰,边打呵欠边走到身后的大树旁,找棵耐牢的大树倚靠坐下。
哭累了有点想睡!
她懒洋洋的抱著膝,侧头趴著,眯上眼,“我憩一下,你们的爷找到再叫我。”
“你这女人……”她居然睡著了!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朱昊赤被女人气得失去理智,笨得往水里跳。一旁的上官弘毅吩咐小安子温一壶茶,在一旁等著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