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人悄悄。
十一点过几分,街声渐渐平息。一辆BMW无声滑进花巷草弄里,停在一处小庭院外。
围篱旁有一株刺桐采出头来,在十月的夜风中招展,仿佛向车中人挥晃着说:女主人还没回来,还没回来。
伍长峰望着那扇一直末再亮起的窗户,突然觉得全身乏力。
从“抓奸”闹剧的那一日起,恕仪便宣告人间蒸发。
他火速追到她家,敲了半天的门,只得到楼上住抱丢下一句话来,“你别再擂门了!李小姐一大早就送家人去机场,你把门槌破了也没用。”
去送机总会回家吧?好,于是他耐心地回公司上班,一整天心神不宁,打了三十七通电话仍然没人接,下了班亲自杀过来,一样没逮着人。
耙情她根本就没有回家。
他干脆跑到花艺班,询问跟她交好的负责人陈老师。
“人事小姐说,恕仪傍晚打了通电话进来,只说要请一阵子假。”陈老师很善良地告知。
“一阵子”是指多久?
“她有没有说她人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呢!”陈老师歉然回答。“人事小姐还来不及问详细,她就挂断了。”
天,她会不会被绑架了?
不过绑匪应该不会好心到让她打电话回来请假,所以应该是她自主性的离去。
这是第一天发生的事。
接下来又是七、八天的干等。
就在他即将失去耐性的时候,陈老师那里总算又有了消息。
“她今天三点多打了电话回来,说要再请一个月的假。”
“一个月?”他一口气梗在胸坎里。“她有没有说此刻人在哪里?”
“她临时决定跟家人回马来西亚散散心,所以现在人在老家。”
“你有没有她家的地址?”他已经准备亲自飞过去逮人。
“对不起,秋声园只有她在台湾的联络资料。”陈老师爱莫能助。
“天啊!我不敢相信!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他暴躁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表情想杀人。
“唔……”你们小两口自个儿闹别扭,你来找我讨答案,我怎么会知道?陈老师心中嘀咕。
如此又过了四个多星期。
从赵-帷巴他正式决裂的那一日起,他便开始月复背受敌。
捅他背后的,自然是赵大千金。她的回马枪就是跑去向他父母哭诉他的变心,顺便把“李恕仪”这个名字报出去,果然够狠!
事隔四年,“李恕仪”这名字再度把伍氏夫妇搞得人仰马翻。不同的是,四年前是人家来缠住他们儿子要求负责;四年后却是他们儿子去缠上人家,还坚持对她“移情别恋”到底。
这一切都无所谓,真正给他迎头痛击的,是恕仪的不知所踪。
看不见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尤其在发现了自己对她的心意之后。
每天下班回家时,他会惯性地开车到她家门外,盯着那扇长帘垂泄的窗。
恕仪为什么要跑走呢?为什么蓄意不和他联络?莫非她在为那天早晨的事而怨怪他?
她睁着一双空洞大眼、满脸惊吓的神情,一直在他脑中盘桓不去。
老实说,他也想下到平时高傲的赵-帷,发起火来会如此“原始”。若非当时他也睡得太沉,被攻个出其不意,他一定会保护她到底。
恕仪,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回来?他趴在方向盘上,无声叹息。
咿呀轻响,左近仿佛有门扉打开的声音。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确确实实看到方才的窗已亮起一抹昏黄,闭锁的门也变成微掩着,他才全身一震。
屋里有人!
她回来了!
他火速下车,连门都不敲了,直接闯进屋里。
“恕仪!”
亭亭一抹纤影停在客厅中央,微讶地睁着清眸,水滑的长发绾成马尾,清丽的身形裹在鹅黄棉衫里,可不正是他日夜焦念的人儿?
胸口那顶沉重的石臼飘到九霄云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全身突然轻快起来。
“阿峰,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跑来?”突然围拢的拥抱挤出她胸腔内的气息。
恕仪,真的是她……他埋进她发间,吸嗅着她独有的香气,那是一种混和着洗发精和干燥花的馨芳。
她真的在他怀里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他抬头质问。
度假不是应该让一个人气色更好吗?她的脸容却比以前更苍白,纤腰几乎和墙上的松枝一样枯细了。
“回家。你先放开我,我快喘不过气了。”她虚弱地要求。
他终于松开她。
“我没有脚踏两条船,你若敢相信赵-帷的说法,我绝对和你没完没了。”其实他本来就有所觉悟,这一生注定和她没完没了。
她只是睁着水波流转的眸看他,不答话。
“我以前就和她说得很清楚,没料到她会如此执着,还跑上门来伤了你。”伍长峰烦躁地拨了拨头发。“反正你和老余都爱骂我在感情方面是‘大老粗’,这个罪名我就认了,可是我绝对没有做于心有愧的事。”
她终于叹了口气,显得有些乏力。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要分要合也得互相有共识,你怎么可以一个人擅自决定?”
“你的意思是,一男一女开始交往之后,如果女孩子拖个二十年都不肯松口答应分手,那个男的就得乖乖跟着奉陪?”
她被问住了。“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突然跑掉,连打个电话给我都不肯?你分明在气我。”
“我没气你,我只是……”她缓缓走回沙发前坐下,想着该如何开口。“阿峰,我真的好累了。”
他想坐到她身畔,却不小心踢到一个空纸箱。
客厅里多了好几个纸箱子,看起来像新的,不是她拆卸后的行囊。有一股不安在他的心中蠢蠢欲动。
“你买这些箱子做什么?”
她飘起一个气虚的笑,脸色苍白得非常不健康。
“我打算……”头有点昏,她扶着额休息片刻。“我本来打算……阿峰,我们以后再谈好不好?我觉得不太舒服……”
他连忙坐到她身畔,把她扶进臂弯里。
“你感冒了?还是晕机?”
“我不知道……可能是太累了。”她连一句话都讲得断断续续的,“我下午回到家……又出门办点杂务,刚才勉强睡了几个小时……”
“那就回房去好好的睡,不必拿自己的身体逞强。”他打横抱起她。
“等一下……”恕仪想阻止他,却浑身乏力。
她都已经难受得想吐,他还急匆匆抱着她闯来闯去,分明想害她的反胃更严重。
“你说什么?”他连忙停下来。
“我说……”你这个粗鲁人!
最后六个字没来得及说完,她已芳容惨白地昏过去。
***
“所以……要好好照顾身体……以后……”
“之一刚她曾经……我很担心……日后会不会……”
“她的身体大致状况不错……疲劳……好好调养……”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透入她的思维,恕仪缓缓张开眼。
触目是一片淡米色的天花板,她的手臂上插着一管点滴,已经用去三分之二瓶。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告诉她,她八成躺在医院里。
脑中的昏沉未去,她疲惫地合上限。
“我会的,谢谢你。”最后这低沉的嗓音源自于伍长峰。
声音甫落,他已推门而入。
她睁开眼,给他一个虚浮的笑容。
“我昏倒了?”
“嗯。”他停在床脚,眼神有些犹豫。
“发生了什么事?我病了吗?”她沙哑地问。
“你怀孕了。”他的心紧紧揪着,等待她的反应。
她茫然片刻。“怀孕?”
“对。”他走到床畔,执起她冰凉的手。“大约六个星期。”
“六个星期……”她的木然让伍长峰开始感到恐惧。
他啄吻她的手,柔声说:“医生说,你和宝宝都非常健康,只是有点疲劳过度,这几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怀孕?”她的眼中终于开始涌入情绪。“我怀孕了?”
胸口好紧,彷佛被隐形的手揪住,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努力坐起身,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渴求空气充进她游塞的肺叶里。
“恕仪,慢慢来,不要急。”他缓缓揉抚她的背心。
“可是,怎么会……”泪水开始在她眼内汇集。“我想回家。”
“好,我们滴完这瓶点滴就回家。”
“不要!我现在就要回家!”她掩住脸孔,突然哭了起来。
“恕仪,别这样。”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求求你……我们现在就走……”她无助的哀泣。
“好好好,我立刻带你回去。”他安抚她。
医护人员被迅速叫来,拆除她的点滴。然后,两人不顾院方的反对,执意出院。
沿途中两人一语不发,他只能不断透过后照镜观察她的神情。
苍白,抑忍,与止不住的泪。
必到她的住所已经清晨八点多。
“我弄点早餐给你吃。”
她直接进入卧室,轻轻把门掩上。
伍长峰愣站在客厅中央。呆子都看得出来,她的反应绝对不是兴奋和期待。
她,这么不愿意再怀他的孩子吗?
早餐在半个小时之后送进她房里,简单的一颗煎蛋,两片吐司面包和一杯女乃粉冲泡的牛女乃。
她坐在床畔,呆视着前方的墙壁,若不是泪水偶尔会滑落下来,真像一尊木人儿。
“吃点东西好吗?”他把餐盘放在床头柜。
他的声音彷佛触动了某个机关,渐歇的泪势又奔然洒落,每一颗都势如熔岩,烙在他的心房。
“别哭了,求求你别哭。”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哑声低语。
“我不要再待在台湾了,我想回马来西亚。”她全身浮饼细细的颤抖。
“别这样。一切都会没事的,相信我。”他吻着她的颊,她的眼,她的泪。
“我想念爸爸妈妈,想念爷爷,想念我哥哥和所有朋友。”她掩着睑,放声大哭。“我讨厌台湾!这里又湿又冷……我总是一个人,好寂寞……我要回家,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台湾也可以变成你的家。”他低低恳求着。“你、我和宝宝,我们三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家。我发誓我会让你过得很幸福很幸福,永远不会再觉得湿冷和寂寞。”
“我不要,我不要……”她拚命摇头,喘不过气来地抽泣着,心中只有一个执着的愿望:回马来西亚。
“你永远不必再孤军奋战了,我爱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相信我。”他急切地向她保证。
“我不相信你,你也根本就不爱我。”她突然发动攻击。“对你而言,我只是一个异国孤女,需要一位白马王子来拯救;与其说你爱我,不如说你在享受那种当英雄的快感。”
他不急着反驳,任她发泄积压了许久的心情。
“不只你,你们伍家人全都莫名其妙,老是以为自己是皇亲贵族,高高在上,全世界的人都活该被你们踩在脚底下,祈求你们施舍。”恨意一旦找到出口,就无法挽住流势。“还有你的父母,他们以为自己算老几?不过是另一对势利的有钱人罢了!我活得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干嘛要被他们瞧不起?”
“你以为你们很了不起吗?告诉你,你们瞧不起我的程度,和我瞧不起你们一样。”
“我最讨厌那种以自己有条件轻视别人为荣的家伙,偏偏你们整家子人都是!”
“仪……”
她愤怒地拍开他的手,自己拭去泪水。
“你以为受害的人只有你吗?我也一样!我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年纪甚至比你小,为什么我就要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为什么我就要牺牲自己的家庭,放弃自己的学业,被困在一个没有人期待的婚姻里?我活得堂堂正正的,为什么要挨你们的白眼?”
他不断想拥抱她,也不断被她哭着推开。
“我讨厌你,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你!离婚就离婚了,谁要你假惺惺的来探视我?你以为我很感激吗?你不来,我一样活得好好的!每次好不容易找理由把你气走了,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跑回来!你不是最爱面子吗?不是最讨厌低头认输吗?又跑回来做什么?”
“你要怪我的脚,它有自己的意识,我也没办法控制它。”他露出小狈即将被丢弃的可怜表情。
“你……可恶……你们都可恶!我恨你……你离我越远越好!”她埋进膝上,放声痛哭。
她再也不要甜美温柔了,她就是要任性,就是要蛮横,就是要把他弄得和自己一样悲惨。
“我知道我是个大烂人,老是把感情处理得一团糟,那是因为我只是……”
“如果你敢说,你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我就掐死你。”她撂下狠话。
“好,我再想一句新的。”顿了一顿。“我只是爱情智障。”
她吸吸鼻子,不搭腔。
“你自己也说过,我从小就被宠坏了。”伍长峰捧起她的脸,诚心诚意地倾诉:“你说得没错,我到了二十四那年才发现,原来地球是绕著‘太阳’转,不是绕著‘伍长峰’,银河系的中心点也不在我家。你得了解,这个发现对自大惯了的我可是一大打击。”
她倔强地-开视线。
“从此之后,我一直在拚命追赶,追工作的进度,追爱情的进度。我很努力在学,可是,其中一方表现得好,另一方的表现就会变差,你不能期望我每件事都是第一名啊。”
“也不能永远不及格吧!”她气闷地回嘴。
天,她一定不知道,她赌气的样子好可爱。
“我都已经承认自己是爱情智障了,你如何要求一个智能不足的人,下一秒钟变成天才?”
她接过他递来的面纸,抹抹脸,还是不肯看他。
他把她的脸再转回来。“你看,我现在才五十九分,离满分还有四十一分。你只要一年替我加一分就好,我还有四十一年的时间可以慢慢修。这四十一年之内,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才不会打人。”
“那更好了,我到哪里去找一个不会打人的老师?当然非赖着你不可。”
“我不要你,你懂吗?”她怒视他。
“可是我需要你。”那个小狈眼神又出来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捧着心口,深深承诺。“我们一起来组一个家,生一卡车宝宝,继续污染这个地球。”
她的眼眶蓦然又泛红了。
“宝宝……不见得生得出来……如果又发生上次的变故怎么办?”
莲灯莫名其妙就走了……
“我已经问过医生,未来的事会如何发展,我们都不知道,起码你和宝宝现在都很健康。我们只能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把事情做到最好。”顿了顿,他自我解嘲。“如果命中真的注定我们不会有孩子,那也无所谓。反正我是爱情智障,搞不好也会是亲情智障,或许老天爷觉得,让我教出另外一个‘伍长峰’实在太危险了,干脆乖乖守着老婆就好。”
她破涕为笑,然后又很不甘心自己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推他一把。
他厚着脸皮爬回她身前。
“好不好?给我一次机会嘛!我皮厚骨粗,很经用的。”
她不吭声,一迳盯着地毯的纹路。
耳畔突然响起一个老人沧凉的声音:不要太倔强,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坚持不见了。仿佛在久远以前,老人便已预知了,孙儿将会遇上今日的挫折。临走前,犹然想助他一把。
心医的僵冷开始在融化。
伍长峰再次试着将她拥进怀里。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
“你再说一次!”伍父目瞪口呆。
“恕仪又怀孕了。”伍长峰愉快地重复。
“谁?”轮到母亲确认。
“李恕仪。”
“就是之前那个女孩子?”伍父颤着手指点向他。
“是。”他毫不犹豫。
事隔四年,第二颗婴儿炸弹轰得夫妻俩眼冒金星,东倒西歪。
“彩霞、彩霞,你去端两碗冰茶来!”伍夫人抚着胸口,连声狂呼女佣。
虽然十一月天还喝凉饮,对他们这把年纪的人而言是太刺激了些。然而,他们就是需要一点刺激,才能勉强维持即将昏厥的神智。
“这一回她想要什么?”伍父用力呼了好几口气。
“她什么都不要。”
这个答案反而让夫妻俩的心揪得更紧。想当初,一切也是从“她什么都不要”掀起序幕。
“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伍家给她名分?”伍夫人的喉咙紧缩。
“这是她最不要的东西。”他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
伍父疑惑了。
“她也不要你娶她?那她要什么?”
“她什么都不要!”他再强调一次。
“名分、金钱,任何东西都不要?”
“对!”
夫妻俩面面相望,再一起转回来面对儿子。
“那你回来告诉我们做什么?”
伍长峰不敢相信地望着父母。
“爸,妈!她随时有可能带着我的孩子回马来西亚去!被言之,你们儿子的地位岌岌可危,随时都有被心爱女人淘汰出局的可能,而你们居然一点都不关心。”
“慢着,你刚刚说什么?心爱的女人?你爱她?”伍父头晕眼花。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让她怀孕?”他振振有辞,又赶快抢在父母之前声明,“别拿四年前那次乌龙事件来围剿我,今非昔比,好歹这几年你们儿子也有些长进了。”
“儿子,你怎么会爱上她呢?”伍夫人必须拚命拍抚胸口,以免自己昏倒。
“因为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我情不自禁。”他的眼光柔和,神色变得温存。
天哪!瞧瞧他那副样子,那那那那……那分明就是陷入爱河、要死不活的模样-
帷说得竟然没错,他们的儿子真的爱上那个女人了!
“休想!”伍父暴跳起来大吼。“我们家不准那种女人进门,你听到没有?谁知道她家里是在做什么的?有没有一堆长得像吸血鬼的三亲六戚?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未婚怀孕,分明行止不端。这种媳妇,我决计不会承认她!”
伍夫人用力在旁边点头声援丈夫。
“无所谓,我说了,反正她也不想嫁进我们家来。”伍长峰啜了一口佣人斟上来的冰茶,凉凉地说。
夫妻俩快让他葫芦里的膏药给薰胡涂了。
儿子回来告知李恕仪的事,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同意她进门吗?看儿子的样子却像没要没紧的,仿佛他们接不接受那个女人都不重要:既然如此,他到底想干嘛?
“她为什么不肯嫁进我们家?”
伍父当然不准备接受那个女人,可听见她竟然如此“大言不惭”,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他叹了口长气,正色地望向父母。
“恕仪说,如果你们无法给她、以及她的家人应有的尊重,她永远不会嫁进来,否则等于在陪你们一起贬低李家。”
伍父恼怒了。
“她既然这么有骨气,什么都不用多说了。总之话是她自己讲死的,她就要有心理准备,不要等日后才哭着来讨名分。”伍父勃然冲回二楼的书房。
伍夫人夹在父子俩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私心里,她当然比较倾向丈夫。
也说不上为什么,姓李的女孩儿就是不投她缘。以往儿子的女朋友们,无不是甜牙蜜舌地黏上来讨好,只有那姓李的女孩儿,他们不去睬她,她竟然也就不主动示好,想想真不得人疼。
不过看儿子的神情,硬要拆开他们是行不通的,他们夫妻俩得从长计议才行。
“在你爸爸气没消之前,你少提起李小姐的名字。”伍夫人只能叹气。
伍长峰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对了,妈,我这个周末回来吃饭,是为了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他看向父亲消失的方向,唔,楼梯转角好像有个黑影……
“你还有事要说?”伍夫人头痛了。
“当然,我今天就是特地为了这件事而回来的,刚才只是在闲聊。”
闲聊的内容都已经如此劲爆,她不确定自己承受得了另一颗炸弹。
“你想说什么,一次说完吧。”
“我只是想,你和爸爸年纪都大了,弟弟去年也搬出去住,家里没个人照顾也不行,不如我把市区的公寓卖掉,搬回家里来住。”
伍夫人大大意外了。
“你愿意搬回家住?”
“事实上,我最近几天已经在打包行李,随时可以回来。”伍长峰微微一笑。
统战计画开始进行!
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他的身分是一颗石头,结结实实卡在恕仪和父母中间。
案母这边他还不担心,反正儿子终究是自己的,只要他坚持到底,最后心软的老妈一定会倒戈。
难是难在恕仪那一边。
她的性子外柔内刚,已经让他吃过不少苦头。偏偏他又奈何她不得;只要稍微逼她一下,她就用那双深幽的眼眸瞅着他,他再有多大的坚持也都云消雾散。
她不会打算带着他儿子,一辈子住在外头吧?
人家有才艺、有住所、有独立的经济基础,说不准哪天心情一坏,小姐她抱着孩子直接跑了,他这个“弃爹”甚至没个婚姻关系可供声张夫权。
开玩笑!赔本生意做不得,赔心生意更是杀了头也不干。
既然两方都是蛮牛,他这颗中间的石头只好转个弯儿,设法撮合了。
“好,看你何时打算搬回家,我让彩霞把你的旧房间整理一下。”伍夫人心中暗喜。
儿子如果肯搬回家,生活作息就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到时候她要想法子干扰他和那个女人,还怕没有机会吗?
扒呵呵呵呵……
母子俩——连同楼梯转角那个影子——不约而同绽开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三人心中各自有计较,也各自在防范彼此的招式。
***
情况好像不太对!
饼了两个多月,伍氏夫妇开始纳闷了。
如果按照他们的计画,现在儿子早就拿五百万打发掉那个李恕仪,乖乖回去和赵-帷重修旧好了,可是,怎地好像事情没照着这个计画走……
“我回来了。”
晚间七点半,一个有气无力的招呼从门廊响起。
夫妻俩坐在餐桌前,互望一眼。
“我懒得理他。”伍父咕嘀,端起碗开始吃饭。
明明自己心里也好奇个半死,还要死撑。伍夫人好笑。
她耐心等着儿子换好衣服,下楼来吃晚饭。
“你今天怎么这么准时回家?”看他那副表情,八成在“外头”吃鳖了。
饼去三个月来,他每天下班一定是窝在李恕仪那里,直到人家赶了才回来的。
啊,她想到了,就是因为儿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她和老公才没办法执行离间大计,真糟糕。
伍长峰臭着一张脸拿起饭碗,扒了几口,连话都不想说。
“你妈在问你话,你没听见?”这下子连桌首的男主人也耐不住了。
他放下碗筷,还是一脸被人家欠了八百万的表情。
“她说今天是冬至,叫我回家陪你们吃汤圆。”
“哼,讨好也没用。”
“问题就在于她不是要讨好你们!”伍长峰没好气地咬着菜梗。“她要和花艺班的同事、学员去聚餐,不让我跟,才找理由把我赶回来。”
“她为什么不让你跟?”伍父一怔。
“她说,学员都知道她未婚怀孕,如果我跟上去,人家好奇地问上一堆,知道我就是孩子的父亲,以后大家见面多尴尬,所以叫我不可以出现她的学生面前。”
“敢情她还嫌弃你?”伍父重重拍了下桌子。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你现在才知道啊?老爸,你儿子只有你和妈才当成宝,人家没那么希罕。”
“你你你……你去把她给我叫回……”停!
做什么?他才不见那个女人呢!伍父死命把一肚子气话压回去。
“放心,老爸,她现在搋了一颗五个月大的球,也不怕她跑了,我明天下了班照样去缠着她,看她能拿我怎么办。”他乐观地说。
“人家不要你,你不会回家来?”
“不行。”他很无辜。“她是我孩子的妈,我爱她,她如果不理我,我会死的。”
伍父听不下去了。
“没出息!没出息!”砰,筷子一扔,憋着满肚子气刮回楼上。
最没出息的是,儿子竟然连个女人都搞不定,还被人家赶,真不像他伍某人的儿子!
***
农历年将近,儿子打算跟哪一方团圆,成了夫妻俩最关心的事——当然,伍父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在跟“那个女人”吃味的。
找了天晚上,儿子又提前被“赶”回来,大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伍夫人对丈夫使了个眼色。
伍父清了清喉咙,先找个话题当开场白。
“你在瞧什么书?”
这阵子经常看见儿子,一得了暇就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读得津津有味。
伍长峰抬头,神情因过度的专注显得有些茫然。
“书师辑。”
“那不是介绍书法的书吗?”他们父子俩都曾经跟老爷子练过字,他倒不知道儿子会突然重拾兴趣。
“对,恕仪买给我的。”
伍父下意识就想和那女孩儿唱反调。
“学书法有什么用?又不能填饱肚子。”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低头继续翻阅。
慢着,那个李恕仪懂得投儿子所好,相较之下,他这个做父亲的岂不是输了她一筹?伍父越想越不是滋味。
“买书算什么,你宋伯伯写得一手好书法,你真有兴趣,赶明儿我跟他提一提,叫他收你为徒。”书法名家,李恕仪就请不起了吧?嘿!
伍长峰讶然抬头,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爸,谢谢你。”
他真的这么喜欢练毛笔字?伍父倏然发现,自己对儿子的兴趣,似乎疏于了解。
“阿峰,下个星期就是除夕夜了呢!”伍夫人听他们爷儿俩说了半天,没一句进入正题,干脆自己下场。
“我知道。”伍长峰这次合上了书页。
“那……你几点会回来吃饭?”伍夫人技巧地询问。
他困扰地扭起眉心。
“爸,妈,恕仪只身在台湾,又怀着身孕,我实在不想放她孤零零地过除夕夜,可是我也不想从家里的这一顿缺席。”
夫妇俩心头一暖。儿子终究还是顾念着父母。
“……她来了也不会有人赶她。”伍父做出最大的让步。
伍长峰沉吟半晌。
“谢谢爸爸,那么,我就去约恕仪一起回来过节。”
三天之后,“那个女人”有回覆了。
“儿子,今年的年夜饭到底要摆几双筷子?”伍夫人还是问得非常有技巧,没有提到任何夫妻俩都不想听见的人名。
伍长峰放下筷子,抽出一张餐巾纸抹抹嘴。
“我忘了告诉你们,恕仪说她不来了,要我祝你们新年快乐。”
伍父简直不相信。
“我已经都拉下面子让她过来吃饭,她居然给我耍性子!”
伍长峰耸耸肩,一副“我也没法子”的表情。
“你到底是如何跟她说的?”伍夫人总觉得不对劲。
“我就一字不漏转述老爸的话啊。”他的表情很无辜。
夫妻俩互视一眼。
“哪句话?”伍夫人再问。
“我跟她说:‘我父亲叫你一起来吃团圆饭,反正你来了也不会有人赶你。’”
伍父只差没跳起来破口大骂。
“你白痴啊!辛辛苦苦让你读到硕士毕业,书全念到太平洋里去了,你说得这么直接,人家肯来才有鬼!”
“你既然知道这种态度人家听了不会开心,干嘛要讲?”
伍父登时哑口无言。
于是,那一年除夕夜,伍家很鳖地吃了一顿长子缺席的团圆饭。
***
五月中旬的某个夜晚,夫妇俩刚换好睡衣,准备上床睡觉,突然听见门外一阵乒乒乓乓的跌撞声。
“这是在做什么?”伍父皱眉。
伍夫人推开房门出来,正好看见儿子从楼梯最后几阶跳下去,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阿峰,瞧你急的,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恕仪打电话来,她提前阵痛了,我得赶去接她。”他匆匆交代完,一阵风似的飙出家门。
夫妇俩望着掩上的大门。李恕仪要生了?
“睡觉。”伍父酷着脸,回房间去。
伍夫人看着丈夫的背影,再看看儿子离去的方向。
唉……
整个晚上,她感觉到身旁的丈夫根本没睡着,同她一样。
凌晨五点多,床头的电话突然大响。
伍父反射性地开灯坐起来,却不肯去碰电话。她好笑地瞄丈夫一眼,按下免持听筒的按键。
“妈,我有没有吵到你?”
丙然是儿子打来的。丈夫坐在一旁,耳朵都拔尖了。
“没有,我还没睡呢。小阿生了吗?”
“生了,剖月复产,小阿子重三千四百公克。”话筒那端传来儿子倦哑但兴奋的嗓立曰。
“男的还女的?”
“男的。”他听起来很满足。
“那……”伍夫人顿了一顿。“谁帮恕仪坐月子?”
“我本来想送她上坐月子中心,她说在外头待不惯,所以我请花艺班的一位老师帮忙。”
“那就好。”
“妈,我还得去填一点资料,先挂断了。”
“好,你去忙你的吧。”
卧室恢复沉静。
半晌,她轻轻说:“我们当爷爷女乃女乃了呢!”
伍父关掉床头灯,缓缓躺回被窝里。
她靠回丈夫肩上,两人相倚相偎,直到窗外的太阳渐渐升起。
又是新的开始,世界点点滴滴的改变。院子里那几株含笑,今儿一早,应该也冒出许多新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