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轻啭莺啼唱开了一天之始。屋外有荷风送香,屋内有玉枕锦衾,兼之软玉温香在抱,真个是春宵苦短日高照。
“符扬,醒醒。”
雄壮的身躯翻了个角度,一样扣着怀里的香软娇躯,继续沉睡。
“符扬,醒醒啊,天亮了。”绵软的声音持续娇唤着,伴着一阵如不痛不痒的轻摇。
那女敕若棉花的手触在光果的胸膛上,舒服得让人不想醒来了。
“不要……”男人仍闭着眼,浮出一个隐隐微笑,鼻子开始在怀中人沁着香气的颈项间努动。
“符扬,不要闹了,快起来……”他老婆受不住那刺刺麻麻的胡碴子,受不住的格格笑起来。“我要去学校交报告,快迟到了!你九点也和经纪人有约,快点起来,不然我不理你了。”
这种薄弱得无一丝恫喝力的威胁,反倒像娇嗔一般,谁会怕呢?
符扬轻笑一声,翻身将妻子压在身体下,咬着她的耳垂撒娇说:“陪人家做一次,我才要起床。”
“符扬!”成萸大羞,用力拍打他的胸口。“不要闹了,快起来!我们快迟到了。”
做丈夫的块头是她两倍,他若是不肯起来,还真奈何他不得。
符扬舌忝吻着年轻妻子的俏脸,手轻捏一下她纤细的臂,不甚满意地蹙起眉,“怎么出来五年,还是养不出一点肉来?多得是留学生,出来第一年便胖成两倍大。”
他自己五年来肩膀又宽了一些,但是她却老像十八岁时那样轻盈瘦弱。之前两个人去逛街,她还真的差点被一阵风吹跑,最后还是紧抱着他的腰,把他当成锚,才勉强躲过突来的强风。
“哪有?我已经胖了三公斤。”成萸拚命躲着他刺人的胡碴。
“是吗?”符扬又捏捏她的腰,掂掂酥胸。“好吧,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
“不要胡说八道,快点起来,你的经纪人等不到人,又要生气了。”她又红了脸,用力推他。
“反正那个姓戴的已经连生两个月的气了,谁理他。”符扬悠哉游哉地道。
戴维森是他的经纪人,今年四十出头,也是英国首屈一指的艺术家经纪人。
至于戴维森会“火”的原因,说来倒也有些好笑。
卑说去年年末,有一位英国富豪不惜巨资找来了一块约两公尺高、两吨重的玉色巨石。富豪立刻对戴维森表示,愿意不惜代价请符扬将石头雕成作品,做为今年四月英国女王的生日贺礼。
原本符扬压根儿不爱凑这种趣,他也从不承接别人指定的工作,可是当他看到巨石之后,不由得爱上了这块石材;富豪又一再表示不会干涉他作业,内容任君发挥,于是他便罕见的答应了这项邀约。
当时真正是众所瞩目,媒体、艺文圈争相报导,所有人都在期待作品完成的那一刻。符扬也不管外界的沸沸扬扬,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尽心雕琢。当作品完成度过半时,富豪在他的同意下探了一次班,当天回去便兴匆匆地发表道:等完工之后,他要向金氏世界纪录申请为世界第一大的印章。
符扬那天从工作室回来,看到电视新闻,只是挑了下眉。
今年三月初,石雕终于竣工了,各家媒体争相前来参加揭幕大礼。
办布拉下的那一刻,伊莉莎白一世手握权杖,身穿鲸骨裙彩衣,凛然生威地端立于石台上。
整块石材只以刀斧敲凿而不细磨,却传神地表达出女王塑像眉宇间的英气,以及独特的女性魅力。
那每一道刚中带柔的曲线,每一处繁复的衣物线条,领口那圈荷叶边的特殊弧度,都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由一块生硬的石头雕刻而成。
最重要的,是刻印的部分。
伊莉莎白一世执着权杖往前平指,权杖顶端有个方钻模样的饰牌。牌上以隶书阳刻着四个中文字:“横被四表”——大小差不多是十公分正方形。
那一天到场准备做记录的金氏世界纪录评审委员,嘴角抽搐;富豪的额角,画下三道黑线。
当然,金氏世界纪录是绝对不可能了,不过作品仍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作品,现在也已经送进白金汉宫里。
只是符扬特立独行的倔傲性格再度掀起一阵话题,再为这俊美酷帅的东方王子增加无数粉丝。戴维森也唠唠叨叨地念了他好几个月就是。
“快起来啦。”
“不要。”
她终究不敌强权,一场热呼呼的晨间缠绵于焉展开。
被单凌乱,四脚纠缠,强烈的喷薄,几乎让人晕眩。
三十分钟后,成萸终于月兑身,狼狈地捞起衣物飞快穿好,莹亮的眸与嫣红的颊上留着欢情的颜色。
“我不管你!你再不起床,我不进来叫人了。”她匆匆起床准备早餐。
啊,小鸟儿飞走了,那他赖床就没意思了。符扬抱着沾有她香气的枕头,闻了一闻,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
五分钟后,淋完浴、神清气爽的大男人走进厨房里,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头发又长长了。”他背靠着餐具柜,一手拨了拨微湿的刘海。
“晚上我再帮你修一修。”成萸盛好两颗荷包蛋,侧眸估量了一下他的发型。
他有怪癖,从小就不爱让陌生人碰他的头发,以前在台湾的那个理发师傅从他四岁开始就替他剪,一直剪到五年前来英国为止。这五年间期因为他的工作越来越忙,他们也越来越少回台湾,所以就改为由她来剪。
一开始成萸还剪得坑坑巴巴,跟狗啃没两样,幸好这几年来越做越顺手,已经能帮他理出还算不错的发型。
符扬继续啜饮咖啡,欣赏她像个尽责的小妻子,在厨房里为丈夫张罗吃食的模样。
他真爱看她!
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爱上来家里投靠的那个小女孩,而且从此死心眼地只认定她,再看不进任何女人一眼,他铁定会拿起手边最大最重的石材往那个人头上扔过去。
但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想到自己小时候老是爱欺负她,还会打小报告陷害她,到头来把心赔进去的也是自己,真正不是不报,只是未到啊!
他满足地轻叹一声,把咖啡杯往旁边一放,下一瞬间——
“符扬,你在干什么?我要煎培根。”成萸发现自己被丈夫健硕的体魄压进墙角。
“我吃你就够了。”符扬含着她的耳垂,模模糊糊地撒娇。
“你……刚刚、刚刚不是……你明明……”轰!她体内的红羞弹再度爆发。
“我又想要了。”不能怪他啊!谁教她软绵绵的声音,连抗议听起来都好甜好温存,教人怎么受得了?
“那、那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的份做完了,今天的份还没有!”
怎么每天还有“份数”规定的吗?成萸又羞又窘地闪躲他的唇。
“符扬……不要……不要啦,要迟到了!唔——”被堵住。
这男人委实是需索无度!
不是过了新婚期,男人对床头人的会降低吗?为什么他五年来还是一个样?除了她不方便的日子,或者他在外面巡回展出,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要。
符扬的体格又比她强健太多了——基本上,他比许多男人都强健太多了。才二十五岁的他,正是精力旺盛的黄金期,硕大体型又直逼西方男人,那滑亮的黑发,平顺的肌肉线条,与炯亮的黑眸,在在充满野生动物的性感魅力。
他是个很强的男人,而她却不是一个贪欲的女人,有时候真有种应付到力不从心的感觉。
其实,他若出门在外,成萸真的、真的不在意丈夫在途中找个“适当管道”发泄……
“你忘了上次在车子里发生的意外了?”情急中,她想到一个好借口。
正在吮吻她香颈的男人一顿,立时回过神。
“你验过了?”
“嗯。”成萸的双颊像烧红的烙铁一样,不过总算让他停下来了。
“中奖了吗?”符扬紧盯着她。
“没有。”
“你想要小阿吗?”他松了口气,想想又问。
她垂下长睫,摇了摇头。
“那就好。小阿子麻烦死了,又脏又臭,又吵又闹。”符扬喃喃抱怨,“一有小阿,生命全给他们绊住了,我们绝对不生小阿!”
“那你就就节制一点啦!”脸红的她故意推推他肩膀。
符扬咕哝一声,无奈地退开来。
趁情况受到控制,她连忙闪向安全地带,“我要先出门了,今天的期末报告一定要在九点以前交到助教那里。”
“先吃完早餐,我再载你去学校。”符扬对她勾勾手指,率先入座。
成萸顿时警觉地望他一眼。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她摇摇头。“昨天你到校门口接我,有几个同学差点认出来,幸好我们离开得快。”
“怎么?我就那么见不得人?”符扬的黑眉嚣张地一扬。
“剩几个星期就毕业了……”她轻声说。
为了让她能安心地在英国读大学,他们两人都同意,不让同学知道她丈夫就是知名度日益升高的“E.Y.”,对她日常生活的困扰会比较小。
英国的小报文化是举世皆知的,符扬也舍不得让她一天到晚在外头躲摄影机,她从来就是怕生的个性。
“好吧!早点回来,我傍晚回来接你,晚上一起去Sketch吃饭。”每次她一拿出这副软软的口气央求,他就投降了。
“嗯。”她温柔微笑。“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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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学期,成萸的课已经很轻,到了下午就没课了。
想到第一年来英国,当时语言不通、环境不熟,触目所及都是白肤淡发的洋人儿,心里满满都是逃跑的冲动。每一天从语言学校回到公寓里,躲在浴室中都只能仿徨哭泣着,想念台湾,想念哥哥。
这一路走来,都是符扬在撑持一切。头一年他甚至把工作量降到最低,每天就是陪她上语言学校,接她下课,一起吃饭逛街上图书馆,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她身旁。
成萸不是不感激的。
但也无法避免地想到,如今的离乡背井和仿徨无助,不也是因为他吗?
每次心里对他的行止有一丝好话,马上就会再冒出一个推翻的想法,接着再因为自己轻易质疑人家的善行而感到心虚;从小到大,这种矛盾情绪已经变成常态。
总之,他们已经结婚了,走到这样的结果,她已无力改变太多。心理上只有一种自我安慰的感觉——起码这个选择,是所有选择中,损害性最小的一个。
成渤完成了硕士学业,回台湾接下符伯伯的电脑公司,不必再为她牺牲,而她有一个在外人眼中看来绝对是美满理想的归宿。一个女人的一生,还能要求更多吗?
认命了。五年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下来。她不再多想,不再多看。
既然下午没课,离晚餐又还有一点时间,成萸晃到伦敦最大的百货公司去。
下个月她毕业之后,符扬答应带她回台湾看看亲戚朋友,她得帮台湾的亲友买些礼物带回去。这些年来几乎都是符家和成渤来伦敦看他们,符扬的工作忙碌到让他们没有太多时间离开。
大哥上个月才来英国出过一趟差,他的礼物不太急,倒是荔帆姊那里,得替她多带两条丝巾回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哥哥和荔帆姊今年后半年应该会结婚吧?上个月成渤来的时候,成萸注意到他多看了两眼街上的结婚礼服橱窗。
当时她还打趣地问成渤:“哥,你跟荔帆姊也交往那么多年了,你还不把人家娶回家?”
成渤浅浅一笑,“应该快了吧!大家年纪也都到了。”
“真好。”她点点头,愉悦地踏进百货公司大门。
待会儿可以绕到爱玛仕挑一条丝巾,不过她想先去其中一个珠宝专柜。上回在这里看到一副钻石耳环,荔帆姊在婚礼上戴起来一定很高贵……
“小萸?”
“荔帆姊?”她既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怎么这么巧?你怎么会在伦敦?我们还刚好遇上!我正想着要买几样礼物回台湾送你呢!”
孙荔帆来英国探过她几次,有时候是跟成渤一起出来度假,有几次则是自己来。除了亲人之外,和她感情最好的朋友就是孙荔帆了!有一度成萸还很担心哥哥若跟荔帆姊没有结果,她就少了一个全心信赖的大姊姊了。
“小萸,-好。”许久不见,孙荔帆的眉宇间显得有几丝憔悴。
“荔帆姊,你这次来英国,怎么没有和我联络?连哥都没有打电话告诉我呢!”她温柔地牵过孙荔帆的手。
孙荔帆先看向别处,那奇特的神情让她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成渤没有告诉你吗?”半晌,孙荔帆转回头来,终于说。
“说什么?”
“我跟他已经分手了。”孙荔帆平静地说。
分手?五雷轰顶都不足以形容成萸此刻的心情!她的声音甚至因为强烈的震惊而发颤。
“荔、荔帆姊……你你说什么?”
“我们已经分手了。上个月他回台湾不久就分手了。”孙荔帆挤出一丝状似不经意的微笑,但是嘴角上扭曲的痛苦骗不过成萸。
“不!不可能的!扮怎么可能跟你分手?上个月我还陪他逛过礼服店,我们还讨论到你们的婚礼应该怎么布置的问题!如果你们那个时候已经出了问题,哥不可能还拉着我去演这场不必要的戏。”
“他要娶别的女人。”孙荔帆敛去所有强装的笑意,语音有丝苦涩,“他不得不。”
“什么意思?他要娶谁?什么叫他“不得不”?”成萸颤声追问。
“你公公的女儿想嫁给他。”孙荔帆的眼神很轻很寒,“这件婚事是你公公开的口。你最了解成渤的个性,他太过重视恩义,符去耘都开口了,他不可能出声拒绝。”
“符瑶?不可能的,符瑶一直都有男朋友……她怎么可能会想要嫁给成渤?为什么?”
孙荔帆微偏着头,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半晌,叹口气说:“你真的不知道,符瑶一直在暗恋成渤吗?”
“符瑶?暗恋我哥?”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出了问题,而且是在她不知不觉之间。“符瑶从小到大任何心事都会跟我说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过跟我哥有关的事,荔帆姊,你一定误会了。”
“其实我自己隐隐约约有感觉到。”孙荔帆近乎自言自语地道:“但是我总觉得她是个小女孩,而英俊聪明的成渤对她就像个偶像一样,这种怀春心思每个小女孩都经历过,等年纪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这种迷恋自然就会过去了……显然我太低估她的执着,也太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以为成渤会为了我反抗你们亲爱的“符伯伯”。”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不断喃喃摇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们那么相爱……哥都要娶你了!他真的要娶-了!”
“总之,我和成渤是已经不可能了。无论他最后和符瑶的结局如何,我都无法原谅他那么轻易地舍弃我。”孙荔帆上前一步,轻柔地抚抚她的秀颊。“……我只是舍不得你,你真的是个好女孩。很遗憾最后我们不能变成无话不谈的姑嫂。”
“荔帆姊……”泪珠立刻滑出她的眼眶。“请你不要这么说!这件事一定有误会。我下个月就要回台湾了,等我回台湾,让我和哥哥好好谈谈,说不定事情不是你以为的这样。”
孙荔帆只是摇摇头,笑了一笑。“成萸,再见。”
“荔帆姊!”她急叫道。
“好好照顾自己,起码符扬对你是全心全意,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孙荔帆最后再温柔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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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萸觉得心头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别苗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很小败小以前,就在那里了;只是她一直将它扑灭,不让它窜出生息。
这是长长的、十五年的压抑。
为什么符家就要这样赶尽杀绝呢?只是一朝受了恩,成家兄妹便注定了要一辈子做牛做马,永远不得月兑身吗?
即使真是如此,让她来还,也就够了!
大家都希望她嫁符扬,她就嫁给符扬,这样还不行吗?为什么他们“买”了她还不够,现在连成渤的下半生都要一起买走?
到底要还到什么程度,才叫做报恩,才叫做听话,才叫做识得好歹?
接下来的一个月她几乎觉得自己连脚底都冻冷了,整个人困在一处坚硬的冰层下,除了胸腔内那熊熊闷烧的火,其他部分全部是僵凝的。她只能勉强自己,带着笑和符扬周旋。
符扬是多心的男人,在情况未明朗之前,不能引起他的疑心。
她苦等着,终于等到回台湾的这一天。
那天,符扬的外公设了家宴,款待已久不见的爱孙。
“你身体还是不舒服?”出门前,符扬踱进房间,温热的手按上她的前额。
“嗯。”成萸没有装病。连日来的心思怔忡,让她一踏上台湾的土地便染上风寒。足足躺了两天,热度才稍微退一点。
“不然我待在家里陪你。”
“不要,人家的家宴是特地为你而办的,别因为我坏了大家的兴致。”她大半张脸缩在棉被里,语气也轻飘飘的。
“什么“人家的家宴”?我的外公不也算你的外公吗?”
“……”她默然垂下长睫。
即使结婚五年了,有些时候,成萸仍然让他觉得捉模不定。符扬叹了口气,俯首轻吻她的发。
“我尽量早一点回来,成渤说要留下来照顾你。如果今天晚上烧还没退,不管你肯不肯,我们明逃诩去医院打点滴。”
“嗯……你快去吧,别让大家等了。”她疲倦地闭上眼。
健朗的男人轻悄离开卧室。
山中豪宅被寂浓的暮色裹掩,车声随着夜风一起卷入山坳树林里,玄黑天宇渐次恢复宁静。
成萸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等稍微恢复意识,扬眸瞧一点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半了。她睡了快三个小时。
整间宅子仍然是静寂的,符氏一家人还未归来。
家中只有她和成渤在,若想说什么话,现在是好时机。她到浴室里洗一把脸,略微振作一下精神,脚步略微虚浮地走下楼。
“小萸,-醒了。”厨房里,成渤正好在煮咖啡。一看见妹妹,俊逸的脸庞漾起浅笑。“刚才陈嫂煮好晚餐,可是你还在睡觉,我就没吵醒你。现在想不想吃点东西?我用微波炉帮你热一热。”
“我好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成渤倒了一杯温开水给她。
“慢慢喝。”
“哥……”
“嗯?”
“我上个星期在伦敦遇到荔帆姊。”
“……嗯。”
成萸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成渤没有。他只是维持平稳宁定的速度,把她的饭菜热好,一如他向来不愠不火的办事态度。
“你不打算告诉我什么吗?”成萸哑声说。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荔帆姊说你和她分手了,因为你要娶符瑶。这是真的吗?”她霍然起立,再也忍不住了。
“小萸,我的事,-不必为我担心。”成渤平静地说。
“我怎么能够不担心?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个兄妹相依为命了!我若不为你担心,还能为谁担心?”
“符扬是你的丈夫,你们两个已经是一……”
“你以为我希望吗?”她稍嫌激动地把玻璃杯顿在餐桌上。
“你为什么如此说?”成渤的眼神转为锐利。难道妹妹的婚姻不若他以为的幸福吗?
“哥,你只要告诉我,你是真心想和荔帆姊分手,去娶符瑶吗?如果是的话,之前我陪你去挑给荔帆姊的婚戒,又是怎么回事呢?”
“小萸,我不要你胡思乱想。总之,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不必为我担心。你只要过得平平安安的,哥就满足了。”
“不,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突然答应娶符瑶?”她固执地要求。
“符瑶是个好女孩……”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个坏人,可是天下的好女孩难道少了吗?”她激动地说。“你明明前一刻还和荔帆姊浓情蜜意,连戒指都打算买了,突然之间,你却回头去爱上一个“好女孩”?过去几年,从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你对符瑶感兴趣,更不必说是两个人互谈恋爱。我不是傻瓜,我看得出来,你和符瑶之间就算有什么,也只是她少女时期的一时迷恋而已。为什么突然之间你就决定抛下孙荔帆,去娶符瑶了呢?告诉我!”
成渤放下咖啡杯转向她,深思的眼光落在将兄妹俩隔开的那张餐桌上。
“一定又是符伯伯出面替女儿提的,对不对?”她追问。
成渤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
“我不懂,为什么你不能站出来反抗呢?为什么我们兄妹的未来都要由他们来决定呢?”她凄然道。
成渤突然不着边际地问:“小萸,你还记得成胜福和成胜德吧?”
“堂哥?”她大伯的两个儿子,从小就欺善怕恶的小流氓。
“成胜福去年又坐牢去了,这是他第三次因为贩毒而入狱,累犯必须加重刑期,不关个十来年是假释不了的。”成渤静静说。“成胜德情况好一点,他现在在饶河街那块地头混,有一个同居女友,平时他的钱赌光之后,就是靠女朋友赚皮肉钱供他吃喝嫖赌。”
“……”成萸垂下头。
“小萸,-看看-,再看看我。”成渤轻声说:“如果当初我们没有月兑离那个环境,现在因为贩毒入狱的可能是我,被逼着赚皮肉钱的可能是你,你明白吗?”
“所以,说到底,终究还是因为恩惠两字,对不对?”她的嗓音变哑。
“符伯伯把我们带出了那个环境,这不只是从一间房子换到另一间房子而已,这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成渤绕过餐桌,站在妹妹面前,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在意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无论如何都感激符家救出你。”
“我知道是我牵绊住你。”
“小萸……”
她自顾自说下去——
“如果没有我的话,哥哥根本谁也不怕,你从小就长得高大,连伯父都不敢随便动你。你更不必去对他们唯唯诺诺,受尽屈辱。
“如果没有我,爸爸过世之后,你早早就可以出来自己打工赚学费,也不必为了顾念我,必须选择接受符家的施舍。
“如果没有我,哥哥的生活或许会比较辛苦一点,要自立自强念完大学却不是问题,和荔帆姊姊也不必大学念到一半就必须相隔两国,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婚姻都不得自由。”她的眼泪掉了下来,“符家的饭碗看起来好捧,尝起来却万般滋味在心。所有的人都说符家夫妇把我们俩当成亲生的小阿一样,可是,真的一样吗?”
“小萸,别再说了。”成渤平静地帮她拭去泪水。
“为什么不说?这十几年的物质生活确实比较好没错,可是除了物质以外呢?我的运气好,我和符瑶同年,所以从小就跟着她一起念贵族私立学校,说到底这也不过就是对他们顺手的安排而已,他们的女儿需要一个伴读!
“看看你。你的年纪大符扬四岁,所有符扬还没读到的阶段,你都先读了,如果真把我们当亲生子女,怎么没有想到也替你安排好呢?你是一路读公立国中、自己考高中、大学上来的,符扬呢?你们两个待遇真的一样吗?
“还有,明明你再八个月就可以拿到手的毕业证书,只因为他们的宝贝儿子需要一个人陪着出国去,一句话就硬生生绊住你两年!如果真跟亲生子女没两样,符伯伯会叫符扬放弃到手的毕业证书,去陪他好友的儿子到国外住两年,适应环境吗?
“他们认真栽培你,表面上说是把你当自己儿子一样,讲白了也不过就是符扬无心于家族事业,符伯伯那里需要一个帮手。由你来做比任何人都好,因为你感恩,你欠情,你更容易控制!一旦欠了情,便什么都不得自由。”
“成萸,够了!”成渤低喝。
“确实是够了。我不是不知感激,我是真的很感谢他们,今天说这些话,也不是贪图那些伴随着符家财富而来的特权,才发这些不平之鸣。今天就算不给我们这些享受,叫我当个安分守己的普通老百姓,我都没什么怨言——”她忿忿地抹去眼泪。“可是伴君如伴虎,符家的饭碗,真的像外人眼中那样好捧吗?他的儿女能做错的事,我们一样都不能错,错了就是不知好歹;他的儿女做得好的事,我们一定要做得更好,做不好就是给人家添麻烦。”
“我不知道你这样不快乐……”成渤抚着妹妹的发,轻叹。
“不快乐的何止我,我知道哥哥承受的压力比我更重几十倍,连我的表现也都是你的责任。”她凄酸地扯了下嘴角。“我一直记得,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叫我要听话。大伯他们说,符伯伯说,符伯母说,来访的符家亲友说,你也说,连符扬都说。
“这一句“听话”简直像符咒一样,外头套着一圈又一圈的“恩情”,箍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到底要偿还到什么程度才叫做够,才能够自由呢?”
“小萸,你说实话,五年前,符扬到底有没有强迫你?”他蓦地握住妹妹的肩,眼神锐利。
成萸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
“不,符扬没有强迫我。”半晌,她轻声道。成渤来不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她又轻声加了句:“他姓符。他有必要强迫我吗?”
“你如果早点说这些话,当时我无论如何不会同意你嫁给他。”成渤神情有些沉重。
“不嫁给他又能如何?就算你立刻带着我离开,我们身无分文,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转眼你便要服兵役了,而十八岁的我无一技之长,哪来的本钱陪人家耍骨气、谈志节?”成萸冷冷一笑,“既然符家要我,起码我还值点价钱,这个时候不卖,哪个时候卖呢?”
“小萸,你……”成渤只能无奈而叹。“你们去了英国之后,符扬对你好不好?”
“他对我是很好,但是,好不好有差别吗?如果他真的对我不好,我就可以大声说我要离开吗?反正我也认命了,谁教我们从小赖在他们门下讨饭吃!我并不爱符扬!如果可能的话,我根本不想嫁给他!
“从小每个人都要我听话,我难道还不够听话吗?每个人都希望我嫁给符扬,那我嫁就是了!可是,哥,他们不该连你的未来一起算计呀。”
成渤不语。
“哥,如果你真的不想娶符瑶,求求你别娶她吧……不要像我一样。”她凄凄倚进兄长怀里,紧抱住自己唯一的亲人。“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得到自由吧?”
砰!某样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厨房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僵直挺立。
符氏夫妇站在儿子身后,神情难看到极点,符瑶的脸色则雪白得像当年骑虎难下的她。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符扬脸色铁青。
成萸脸色亦刷白。
天哪!他们何时回来的……
“你不爱我,从来不想嫁给我,当初会答应和我结婚,只是因为受了我们家的恩惠不得不点头?”符扬大步杀到她面前,脸上的神情已然逼近狰狞。“回答我!”
成渤立刻把妹妹推到身后,防卫性地盯住他。
一切仿佛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只是,这一回,一切表象都已撕开,再也无法用任何恩恩义义来遮掩。
成萸一咬牙,狠心点头。
“是的!”
符扬似乎晃了一下。
“你不想嫁给我……你不想嫁给我……”那深幽的眼神恍若黑夜里的厉鬼。“如果我们不是因为这样的方式而认识的,你也仍然不愿意嫁给我这个人吗?”
“我从小就怕你。如果有选择,我根本不会嫁给你。”她也豁出去了。五年前无法说出口的话,今天突然有无比的勇气表达。
“好!懊得很!炳哈哈哈——”符扬仰天长笑,大步走向厨房口,完全无视于父母的低唤和忧心的眼神。
符瑶从头到尾只是呆在原地,怔怔望着成渤。
符扬在间厅里停了一停,回头盯住她,那狠视的眼神仿佛要将她活生生撕裂。
“我符扬是什么人?难道还需要你的同情不成!”他冷酷而倔傲地说。“你不必嫁得那么委屈,我符扬也不是没有成萸便活不下去。我们明天就离婚,连多拖一逃诩不必!”
说完用力拔下婚戒,一拳击碎窗户,使劲丢进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符扬,你的手——”符夫人心疼惊叫。
符扬不理会鲜血淋漓的指关节,大步离开符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