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寓铁门合掩,将门内与门外区隔成两座孤绝的岛屿。
晶秋打横斜躺在他的臂弯,犹如暴风雨后入港的小舢舨,虽然明知天灾已远远扬出受影响的范围,未可知的人祸却亭立在码头岸上,睥睨著她。
偷眼觑著阳德冷硬尖削的下巴,暂时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阳德举步直接将她抱进闺房里,妥当地安置于软床上,一话不发,挺坐在床沿直勺勾地盯视她。
“我……呃……”她背倚著床头,有些手足无措。
打从上医院挂完急诊,他即陷入片言不发的静谧,不是若有所思地凝睇她,便是兀自发呆出神,彷佛正取决著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心事,害晶秋也跟著坐立难安起来。
虽然今夜的横祸与她并无直接的关联,却劳师动众了这么许多人马,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致上最基本的、礼貌性的歉意。
“对不起啦,我不晓得你一直在找我,否则也不会呆呆地落了单,发生被人突发的意外……”既然是谎言,出口不免含著心虚气弱的怯态。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依然沉思著。
“对了,令尊大力配合的事情,我还没向你道谢。”她嗫嚅地进行第二波驱除尴尬的尝试。
“晶晶,”他终于开口了,肃穆的猫儿眼在幽暗中闪烁著光华。“我很爱你,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甚至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你,你应该知道吧?”
要命!她的心脏几乎从口中蹦出来。他他他,怎么突然然然──
“啊……嗯……我……当然……”昏沉了大半夜的脑袋蓦然更迷乱了,几乎无法承受这个“煽情”的事实。
阳德刚才告诉她,他爱她?
阳德爱她!
她恍然发觉脸部肌肉正酝酿著蠢兮兮的傻笑,随即收敛住。
做人最忌讳得意忘形。小学老师曾经教诲过。
而且,阳德为何一脸慎重的酷样?他不希望自己爱上她吗?
“晶晶,你一定要记得这句话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无论蓄意或不经心。只要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一定会将“保护你”、“珍惜你”视为最重要使命,你一定要信赖我。”
连续三个“一定”,有如神圣的誓词,在某种她并不了解的层次上,表明了他的挚诚。
让一只不驯、不属于任何人的大猫对她倾心以待,这是什么样的奇缘巧分呵!
“我相信你。”她的唇勾勒著甜蜜沁心的纹路。
阳德的眼眸深处,隐隐约约松月兑了一个难解的枷锁,随即,被乍然辐现的黠灵所窃据。她来不及研究出那道精芒所代表的意义,眼界突地充塞著他的超大特写──
越来越近,越来越迫人……
“阳……”她轻喘,气息终至被他尽数吞噬。
房内的空气彷佛凝结成温存暖和的胶质,让人置身其中,有若倘佯于热度适中的稠水当中,懒洋洋、无限安全、几乎不愿离开。
直到背心全然契合了床垫,她才晕眩地察觉上方覆压而下的重担。
一种甘美得几乎让人迷离的负荷。
她懂了。
今夜,将是他们俩的第一个临界点。
她应该拒绝的。自小所受的礼范不容她逾越了“清白人家”应有的规矩。
但是,就这一次吧!就这一夜,容许她放纵自己。
她谨守了二十多年的沉锁,小心翼翼地踮著脚尖、围绕于军训教条般的生活原则,她倦了、累了!也不愿再拘泥下去。人的一生,能够经历几段二字头芳华?
她抬起倏忽轻盈的玉臂,环住他的肩,唇角划开的曲弧,艳美得超出他想像。
在缠绵的极致,两人耳鬓厮磨著,聆听阳德如吟如诉的细语──
“晶晶,答应我,如果我不小心惹你生气,你一定要原谅我……”
“嗯……”她沉浮在感性与性感的漩涡中,不可自拔。
“我很爱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
“你说什么?”晶秋徒然呆楞住。
五月底的台湾,已经跨入灼热的气候。而经济系的专业教室却倏然降温到零下数百度。
上完了本周的最后一堂课,她收拾著讲桌上散乱的教材、投影片,正待绕到海鸟社,会合了阳德一同下班,一名蹑手蹑脚的男同学却悄悄从走廊外捱进教室,虚移的眼光不敢直接与她相对。
这名男同学去年曾经被她当过!接下教职的两年来,比他更混的学生还真找不出几个,因此她仍存著偏向负面的印象。
而他快速地以五分钟吐露完毕的消息,并未扭转师长对他的有法。相反的,晶秋震愕得几乎无法表现出正常的反应。
“阳助教指示,我应该亲口向您道歉。”万兆颐的脸孔低垂得几乎贴上胸口。
“你……你刚才提到……”她的语音颤巍巍的。“海鸟社的委托案?”
“是的。”万兆颐苦著脸递给她一份海鸟社的宣传单。“这个社团专门替校内师生解决大小的疑难杂症,大家都很清楚它的受理原则──若非到了紧要关头,我也不会委托他们帮忙处理您的事。”
晶秋扫视过社团简章,脑中含混成空白的泥浆。
“你要求他们做什么?”她痴呆地重问一次。
“虞老师,我真的是逼不得已。”万兆颐绝望地寻求她的谅解。“因为下个学期,只有您开“总体经济学”的课,可是我没把握第二次就能修过您的剪刀手……呃,反正,我知道逃避是最恶劣的手段,可是,这个,反正,哎呀!我不会说。总之我自己良心发现,昨天前往海鸟社注销这件委托案,请您大人有大量,务必要原谅学生短暂的失足。”
懊听话瞎扯一堆,说穿了全是放屁。他撤销委托,还不是因为受到那吃里扒外的鬼助教的胁迫。阳德已经表达得一清二楚,他的委托与海鸟社“不违侠义之道”的宗旨相悖,因此海鸟社评估了大半个学期的结果,决定拒绝受理。
姓阳的甚至警告他,必须亲自向虞老师解释,并且道歉,否则就等于和海鸟社为敌。
开玩笑!埃鸟社在青彤的地下势力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他还想活著飞出国去泡泡金丝雀呢!
解释就解释吧!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阳德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你的案子,才主动与我接触?”她微微抿动乾涩的唇瓣,忽然觉得眼眸很酸,很酸──
“不不不!阳助教嘱咐我一定要交代清楚。”万兆颐连忙掏出小抄。倘若搞砸这档子事,害处晶秋与恶助教反目成仇,他的小命铁定挂在旗杆上招标。“阳助教召曰:“第一,他的介入绝非出于恶意动机。”没错,这是真的哦!“第二,他无意造成虞老师职业或名誉上的损失。”对对对,这点我也可以为他担保。“第三,接触结果,他发觉虞老师是全世界最善良、最可爱的人类。”呃,我想,大概是吧!对了,这里还有一段附注:“如果你敢讲错一句话,我就把你的小弟弟切下来……”呃,对不起,这句话是写给我看的,和您没关系。”
他挤出一脸陪笑。
妈的!没事还得充当信鸽,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来如此。”晶秋有如吹破了气的皮球。
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出来的。
打从开始的相遇、披萨事件、修水管、他安排进基金会打工……一切一切,全在阳德精明筹画的谋略中。
那么,他的吻呢?他的爱呢?他们所分享的亲密,也是他虚设的吗?
──我爱你。
──保护你,珍惜你,
──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承诺了,也做到了,而衷心的信赖却换来阳德不堪的阴谋。
今晨两人从轻怜蜜爱中起身,共进早餐,一起离开她的公寓,凡事进行得顺遂自然,她又何尝想像得到,短短几个小时而已,阳大猫居然扔给她一颗“愧疚的炸弹”。
可恶!太可恶了!惫特意挑在他们分享过肌肤之亲以后。他从头到尾都策画好了,让她不能恨他、气他,即使胸腔内血海翻腾,他们也即将在十分钟后碰头,他大可噼哩啪啦地扔给她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哄得她团团转。
斑!大猫兄,这回你失算了。
“阳德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她低吼。
“因为他推断你乍听之下保证会掀翻了天,而苦苦思量的结果,他又觉得自己太帅了,我的长相比他更适合当炮灰。”万兆颐自怜地说。
那只可恶的、聪明过度的、老奸巨猾的、让人又爱又恨的泼猫!
“你!”她的食揩伸张成左轮手枪,狠狠比住可憎的坏学生。“替我转告阳德。”
“您介不介意亲口告诉他?”万兆颐心惊肉跳的。
“我介意。”晶秋的眼缝眯成两道尖刻的细缝。“你很喜欢被我再当一次吗?”
万兆颐暗暗叫苦。如此明显的威胁他未免太欠缺技巧了吧!
“请下旨。”他认命了。
“只要告诉他五个字。”晶秋逐句逐字地、斩钉截铁地射出子弹──
“我、对猫、过敏!”
儿子自怜自艾的程度超乎马川行的想像。他扭揪著吓死人的严酷浓眉,透过落地玻璃窗,打量庭园里垂头丧气的阳德。
这小子以罗丹知名塑像──“沉思者”的姿态,枯坐于摄氏三十度的高温下,而且居然连滴汗珠也没淌。
“儿子,你还要做戏多久?”马川行索性推开玻璃窗,临空喊话。
阳德飞瞟过来一记恶狠狠的怨怼眼光。
“老头子,你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儿子?”亏他晒得几乎成猫乾,他老爹却兀自锁在起居室里吹冷气,自得其乐得很。
“奇了,那个小道姑拒绝理你,与老爸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教唆出来的。”
算了,阳德放弃老爸。或许另选讲和的目标比较有成效。
“娘,”他仰首朝二楼窗口的继母进行心战诚话。“如果孩儿死了,麻烦您将我的尸身火化,骨灰就洒在咱们家的庭院里,与您永相伴。”
虽然明知他求怜、赌气的成分居多,马夫人依然感动得要命。
儿子是个有心人呀!
内线分机立刻拨下一楼的起居室。
“老头,我不管你如何下手,总之,阳德和那位女佬师的事,你务必给我插手管上一管。”
“喂喂,老婆,他月兑离三岁小女圭女圭的年纪已经二十多年了,哪有在外头吃了鳖,还回来找家长出面的道理?”马川行嗅出冤气冲天的味道。
“谁教虞小姐也躲回老家,拉出她爹爹做挡箭牌!反正你给我出面搞定就是了。”分机收线。
于是,区区几句妇孺小儿的歪论,就此决定马川行坎坷的命运。
他翻出从虞晶秋填写的人事表格上抄下来的永久地址,吆喝著自家司机,一路直驱天母东路的住宅区。
虞家或许称不上大富大贵,倒也不差。目前所住的两层楼透天厝,系由自家人在昂贵的高级地段购买一块小土地,自行斥资建成。
外观上,虞宅虽然肖似这条路上的大多数公寓,然而,大门口外头却区隔出两尺见方的小草皮,四大盆杜鹃花艳艳地炽展著风情。
马川行吩咐司机将轿车停在虞家对面,遥遥瞧见一位蓄著花白小平头、著中山装的老先生背对著他,蹲在草坪上伺候精心栽育的杜鹃丛。
“嗯哼!”马川行试探地咳了一声。这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老头儿应该就是小道姑的父亲。
老先生恍若未闻,不理他。
“嗯哼!”他更用力地清咳一记。
“喉咙痒就去买一罐川贝枇把膏,隔壁巷子里便开著药房。”老先生依然头也不回,手中握持的园艺钳嘎吱嘎吱响,继续他修枝剪叶的任务。
这款大剌剌的傲慢可让马川行很感冒了。从来只有他大董事长对旁人吆喝的份,哪容得无知俗辈在他面前摆架子。
“您姓虞?”他纾尊降贵地问。
“您姓马?”虞将军终于挺直腰干,语气同样森冷不屈。
看样子两造的老人家都听了己方小辈的诉苦,也同样料定了对方必然会出现,苦苦“求饶”。
霹雳一闪!四道目光相交,空气中彷佛交划出迅猛白热的火花。
“姓阳的小子呢?”虞将军假意张望著四方。“那小子做错事就成缩头乌龟,没种出面解决,眼巴巴回家求老爸下海游说吗?”
马川行口头上也惯常称唤独生儿“小子、小子”的,不过让别人抢了他的专门用语,心头可就万万不爽快。
“既然那个小道姑溜回家问你求助,他回头要求我以相当的身分代表出现,算来还是尊重你们虞家哩!”
这话颇有几分浅理,虞将军不得不颔首赞同。
“既然如此,明人跟前不说暗话,你们马家想打哪门子歪主意,尽避开口吧!”虞将军先把丑话摊在台面上。“但是我女儿暂时不见客,你要带她……”
“你就跟我把命拚?”马川行哼地一声嗤笑出来。“以虞小姐的“条件”,真能进得了我们马家大门,也不算污蔑了她。”
他嚣张的气焰几乎让虞将军气得说不出话来。
“嘿!笑话。”虞将军挥开中山装的宽袖。“什么污蔑?我还怕你庸俗的铜臭味儿薰坏了咱们军戎世家呢!”
“军戎世家又如何?”马川行怪叫。“我也当过兵呀!出身军旅很希奇吗?”
“你小小一尾兵卒,成得了什么气候?”虞将军非常不给面子。“你这只菜鸟刚进部队的时候,本将军已经升任中华民国陆军第xx期士官长兼辅导长了。”
马川行双眼刹那间瞪得大大的。
“咦?难道……有可能吗?”他自言自语。
“嘿嘿!服了吧?”眼看震慑了小鼠辈,虞将军得意洋洋,暂时收敛高姿态,追打哀兵不是英雄好汉所当为。
“虞先生,您刚才提到中华民国陆军第xx期?”马川行小心翼翼地求证,全然收起猖狂傲慢的骄气。
“怎么?”
“民国五十四年,您人在哪里?”他屏住气息。
“金门的三一一部队荣任辅导长的职务。”虞将军稍微察觉他的反应与“震撼”似乎不太搭调。
“三一一部队!”马川行猛然大叫。“辅导长!没错,真的是你!没想到小弟有生之年得以和你重会。”
“什──什么?”虞将军被他激动兴奋的反应弄得一头露水。
“我是小马呀!您忘记了?就是不小心泡走连长的马子,差点被他公报私仇的小马。当年多亏了您从中斡旋,否则我早就接受军法审判了。”马川行兴奋越得语无伦次。
“你──你就是“那个”小马?”虞将军猛地拎回三十年前的记忆。“就是那个每次站卫兵,撞见我从围墙偷溜出去逛夜市,仍然放水替我保密的小马?”
“没错!”
“嘿!原来是你。”
两个老男人大乐,张开两截手臂拥抱成一团。
“辅导长,好久不见了。退伍后我托人回部队里打探您的消息,只知道您调迁到其他营区了,您不晓得我一听之下有多么扼腕。”马川行谈起前尘,忍不住慨叹。
“小马,咱们真是太有缘了。”虞将军喜不自胜。“我没想到阳德的老爸居然是你。”
“辅导长,若及早知道虞小姐是您的千金,我怕不已经雇八人大轿来接她了。”
老袍泽相会,喜悦程度远远超过久旱逢甘霖。两个男人爽快到心坎里!
“我就说嘛!晶秋那丫头未免太死心眼了,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虞将军簇拥著老兄弟,赶紧迎进自家客厅里。
“这也怪不得令嫒,阳德那小子也有失了礼数的地方。”马川行这下子可客气了。“他们俩也真莫名其妙。小俩口自个儿吵嘴,干嘛还要老的替他们强出头。您瞧瞧,刚才差点害小弟与您伤了和气!”
“可不是嘛!”虞将军异口同声讨伐下一代。“我今儿个晚上就轰小妮子回她自己的公寓,有什么疑难杂症,教他们俩面对面,自个儿去谈清楚。”
“没错、没错!”马川行立刻点头如捣蒜。“最好两个小辈和好如初,马、虞两家可不结定了现成的好亲家?”
“好,一言为定!这桩亲事咱们结定了!”两个老男人感动地紧紧交握。
于是,小道姑与大猫助教,就如此这般地被亲爹们出卖了。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乱纷飞的霪雨。原本只是点点的小水滴,一旦夜色落入纯然的深沉和黑暗,雨滴便调皮起来,汇合了众路好朋友们,凝聚成大颗大颗的水弹,叮叮咚咚地敲打在沉睡中的凡间。
晶秋独坐在睽隔了两个星期的公寓,静观窗棂外的风声雨色。
思绪一旦沉淀下来,不免开始绕转著那切切不能忘怀的猫影子。
阳德呵!阳德!
她必须说句真心话,其实人家已经很用心、很用心地在向她表达歉意了。
从万兆颐告知真相的次日起,他的求和招数便一波一波搬上银幕。
先是在学校的网路布告栏上公开“给亲密爱人的一封信”,于是一夜之间,全校流传著白马王子阳德终于“落网沦陷”的讯息,虽然她的女性自尊心获得充分的滋润,可也多出不少压根儿没见过面的同性敌人。平常走在校园里,都得注意自己的仪容外表是否出了乱子,以免落实人家一句“阳德怎么会看上她”的批评。
唉她这些日子以来,必须每天装扮得美美的,好麻烦呢!
接著他又发动人海攻势,举凡她身边所接触到的灵长类生物,莫不替这头大猫说好话。
“虞老师,阳德怎么不见了?”
“虞小姐,你们吵架啦?”
“老师,阳德托我转告你,你今天好漂亮,别再生他的气了。”
“虞小姐,阳德刚刚叫快递送来一片CD,请你听A面第十首:Ican’thelpfallinginlovewithyou。好浪漫哦!”
即便宋尔雅那只呆头鹅也眼巴巴地凑热闹──
“晶晶,阳德说他知道自己错了,请你原谅他。”宋公子大惑不解。“可是,阳德怎么可能做错事呢!阳德耶!你一定误会他了。”
气死人!阳大猫陷她于孤军奋战还不过瘾,待她忍受不了人情压力,乾脆躲回老爸身旁时,居然又神通广大地哄著老爸扫她出门。
他究竟还有多少把戏?
悠悠扬起的啾啾声,传达门外有访客的讯息。
晶秋心头有数,冷著一张纤白的晚娘脸前去应门。
“嗨……哈、哈啾!”门外,湿淋淋的落汤猫向她讨好地陪笑。
阳德俨然冒雨横越台北盆地的模样,全身湿透了!
她的心弦微揪一下,表面却仍不动声色。
“喵──”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薄防风夹克底下,霍地钻出一张货真价实的猫脸。
约莫两周大的小猫咪眯著同样湿漉漉的眼,喵呜喵呜地向她乞怜。
大猫和小猫,构成一幕风雨孤雏的景观,集天下之凄凉、可悯、哀怜于一身。
她赶紧避开视线,免得自己忍俊不住而笑出来。
“我在街角的垃圾堆捡到咪咪。”他的嘴角垂下来,椭圆形的瞳孔埋藏著迟疑的冀盼。“咪咪好可怜,天那么黑,风那么大,它妈妈八成捕鱼去了,从此再也没回家,它又冷又饿……猫咪都是很怕冷的……”
她白了大猫一眼,轻轻掩上门,隔开一大一小两张难民似的衰相。
阳德悲惨地缩蹲在墙角自怜。“咪咪,看样子咱们真的只能沦为流浪猫了。”
彬许他根本不该收留这只小难友。毕竟连他自身都泥菩萨过江,外加流年不利了,又何尝是它命定的好归宿?
蚌然,铁门拉敞寸许宽的小缝。
一条乾毛巾递出来。
“毛巾,给小猫的。”冷冰冰的台词一说完,铁门重新掩上。
可怜!居然连一只小弃猫得到的待遇都远胜于他。
阳德扁扁嘴,认命地替小难友拭乾皮毛上的雨水。
“哈啾!”好冷──他揉了揉鼻头。
晶秋隔著铁门,捕捉到门外的一声喷嚏。
不要理他!她告诫自己。那头大猫才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哀怜呢!他故意施展苦肉记,好激发你脆弱可欺负的同情。
她硬下心肠,蜷缩客厅沙发,拿起《经济学原理》继续钻研。
不期然间,左首桌架上,席慕容“无怨的青春”呼唤著她的注意──
在年轻的时候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
请你
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虽然二十六岁的“高龄”,很难再附合以“青春年华”的形容词,但,她依然年轻吧?
炳啾!另一声隐隐约约的喷嚏撩乱她的清心。
晶秋恍然想起,阳德全身湿漉成烂泥团。
听说,猫咪都很怕冷。
他也畏寒吧?
铁门再度拉敞加宽了几分的小缝。
“浴巾,给大猫的。”铁门又合拢。
见状,阳德的心中燃起一丝希盼。
静候了数分钟,铁门终于不负众望,第三次拉开。
“……大猫小猫一起进来吧!”
这回,没有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