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拉高身上的薄毯,覆住淑慧纤秀的肩膀。他背靠着墙坐在大理石磨光地板上,透过落地窗望向仁爱路扶疏有致的行道树,淑慧像只小猫咪般趴睡在他怀里,任他轻轻地来回抚弄她的背脊,偶尔发出一声舒服的咕哝。
“醒了?”王磊察觉怀中的小女人动了动身子,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轻问。
“嗯──”她揉着眼睛,困困的视线扫过室内一圈,还没弄清楚东西南北,含糊问他:“这里是哪里?”
罢睡醒的她是个慵懒的小迷糊虫,彷佛得了健忘症似的,临睡前的一切完全溜出脑外。
“今天下午我们去逛建国玉市,你说累了想睡觉,我就载你来这个住处休息,记得吗?”
“住处”、“休息”,好暧昧的说法,她扮个鬼脸站起来。
“我去洗洗脸。”一溜烟钻进浴室,蓬乱的秀发引出王磊的一阵笑声。
淑慧在他心中的地位是清新而自然的。因此,整个下午的独处,以及身体上的亲密接触,虽然曾带给他悸动的渴望,却不曾令他付诸实行。无论谁发明那句谬论──男人因性而爱,女人因爱而性──他都不在意,毕竟它确实点出了男性生物原始兽性的本能;然而,爱与欲的分别不应该划分在性别的重点上,而在于年龄和性格。他不认为一个对爱情有了深刻体验的男人,仍然会以性做为和异往的出发点。
因此,他并不急着“碰”她,只想细心关爱地呵护她,相守到老。当然,前提是:他必须先铲除她“未婚夫”那道障碍。
“你有没有向家人提过我们的事?”他晃到浴室门口,倚着门框看她。
她动作停顿半秒钟,拧懊毛巾后非常缓慢地转身面对他,一种类似当初砸烂他车子的罪恶感再次回到她心中,她依循原例,头低低的不太敢看他。
“到底有没有?”其实用不着追问,看她那副心虚的模样他大概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嗫嚅回答:“我试过,可是没有成功。”
“为什么?”
懊怎么说呢?她从他的身旁挤出浴室,走进客厅里面对他,晕红的夕阳斜斜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来的光影竟然出奇的刺眼。
“我爸爸不可能赞成的。”她苦恼的眉头在额际揪成一个小结,来来回回踱着方步。“我连起个头都做不到,他根本不接受除了伯圣以外的人选。”
“那你打算怎么做?就这样拖下去?”他质问。
她倏然停下脚步。“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怎么交代?”他低吼,几个大步跨到她面前。“你连向父亲提起我的勇气都没有,还想给我什么交代?”
“我已经尽力了,逼我和爸爸撕破脸,对你有什么好处?”她喊回去。
“好处?”他扬高声大吼。“好处可多着呢!起码我不必再遮遮掩掩地当你的黑市情人,我可以光明正大去你家里拜访,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你是未来的王夫人,我们两个可以有名有份地走在一起,不用担心你'未婚夫'撞见!”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连小说中“逼婚”的场面和对白都出来了?原本属于男主角的台词由她在说,王磊反倒变成那个委屈求名份的女主角了。
她好想笑,却又被他高姿态的气势逼出一份怒气,一张俏脸反倒矛盾得做不出适切的表情。
“无理取闹!”她索性臭骂他一句。
“林──淑──慧!”一双铁掌抓住她用力摇蔽起来,晃得淑慧全身齿牙关节格格响。“你有病啊?我这是在争取我们的福利、我们的未来,你知道吗?”
现在他又变成“劳工代表”了!她终于还是笑出来了。
这个女人头脑是不是越来越不正常了?
王磊被她气得七荤八素。当他正在慷慨激昂地为未来描绘远景时,她居然还站在旁边,像没事人似的笑得那么开心,连他生气都没有感觉,他做人实在太失败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进一口中央空调吹送出来的冷气,让奔腾的情绪随着这股凉意缓缓沉淀在心底,然后抬头用一双疲惫的眼端详她。
“很好笑?”他挑起一边眉毛,平静的眼神象征着暴风雨来袭的前兆。
她忙不迭摇头,开始后悔自己每次做事都不经过大脑思考。
“我不是故意笑出来的,你不要生气。”她讷讷地为自己辩解,直到现在才终于产生了那么一丁点罪恶感。
他仍然维持同样的眼神盯着她看,看得淑慧不得不低下头表示一下愧疚。
“王磊,”她偷偷瞄他一眼,又赶快把头低下来,挨进他怀里。“再给我一点时间嘛!我一定会跟爸爸说要解除婚约的,相信我!”
贴在脸颊下的胸膛起伏一下,她忍不住注意到,王磊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她,不祥的意念终于在心中化为真实的魔鬼。
“我送你回去。”他退后一步,径自拿起车钥匙打开公寓铁门,淑慧差点因为突然消失的支撑力而跌倒。
她乖乖跟在他后面走进电梯,再乖乖跟出电梯走进车子里,一路上不断观察他绷得像死人的冷面孔,心里除了拼命叫糟糕之外,完全想不出其它妙计。
埃特车照例停在她家巷子口,这会儿她可不敢再贸然开了车门就走,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在前座上。
“记住你的承诺!”他凝视挡风玻璃外迷蒙的夜空。“等你和林先生谈过之后,再联络我!”
他替她按开门锁,下逐客令的意味非常明显,淑慧只好低着头推开车门,低低对他道声再见。
埃特车的引擎重新发动,她连忙在他驶离之前,低头透过窗框问道:“在还没和爸里谈清楚之前,是不是就不能打电话给你?”眼眸中兀自闪着一线希望。
王磊的眼睛闭上两秒钟,然后以无尽的耐心迎上她刺探的眼光。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小臂,”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好象还不太了解我们这种……'微妙'的情况。”
她楞楞地地原地,听他传道、授业、解惑。
王磊仍然在微笑。“基本上,我们这种情形称之为'吵架'或'闹翻了'。平常你会随便联络一个刚吵完架的朋友吗?”
她还是一脸呆楞,傻傻地摇头。
“那不就得了!”那抹笑容消失!
埃特带着满车身的自尊扬尘而去,淑慧看着车尾巴的乔痕消失在车阵里,终于明白他今晚表现得如此阴阳怪气的原因,原来王磊生气了!
问题是,她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吵架啊!他为什么不事先通知她呢?
那对夫妇第一次叫他时,伯圣并未听见。不过这也难怪,最近无论谁想找他,起码都得唤上七、八声他才会回过神来。
谈恋爱对一个男人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他发现自己大半时间都在发呆,眼睛不是望着电话,便是望着门外车水马龙的街景,期待一抹熟悉的窈窕身影出现在视线内。影倩不可能主动出现的,他当然明白,只是心头仍然存着一丝丝幻想──或许她会顺道过来看看婉儿。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熟悉的人影依然没有出现,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必须主动跨出求和的第一步,而真正令伯圣却步的,并不是放段这件事,毕竟两人会失和原本就是他的不对。他只是无法应付随之而来的自我剖析,向影倩坦承自己的心结,无疑是在撕开已经结疤的伤痕。
“老板?请问你是老板吗?”一个小心翼翼的嗓音穿透他的思绪,伯圣连忙回头,一对无论是外表或者气度都相当高雅的年长夫妇站在检修厂门口,脸上带着不容错认的沮丧。
“我是。”他迎了上去。
以前从没见过这对夫妇,想来不是买车的客户或固定的修车常客。
“我们的车子在半路上-锚了。”老先生首先开口。基本上,称他为“老先生”似乎有些委屈了他,因为对方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五、六十岁的年纪,眉宇间的年轻活力却属于壮年人才有的气势。
“它-锚在南京东路三段上。”老先生的妻子──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接口。
伯圣浓眉微微起了一个皱褶,心头实在纳闷得紧。“您的车是在我的代理处购买的?”
否则他们没有理由不通知自己的经销商,反而一路从三段走到四段来找他的检修厂修车。
夫妇两人对望一眼,两双眼眸中闪过只有当事人才明白的光彩。
“我们的代理商还在士林……”美妇人犹豫地望着丈夫,老先生立刻热切地接下去了:“对啊!我想我们的车只不过是出了点小毛病,随便敲敲打打就可以了,没必要麻烦总厂的人来拖吊……”美妇人拾起丈夫的话尾:“而且我们有个朋友在你这里买过车,听说你的信誉和技术都相当不错,所以直接过来麻烦你。”
他们一人一句说得伯圣头晕脑胀,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可是,如果有什么零件需要更换,你们还是得──”“不用!”两人异口同声地唱和,同时很一致地左右摇头。“可能只是电池没电。”老先生补充一句。
伯圣心中的怪异感此时已升高到了极点,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转念想想,他也该习惯了,自从两个月前小婉儿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他生命中的怪人、怪事便一桩接着一桩来。
“好吧!请你们告诉我车号和-锚的详细地点,我派人去拖回来。”
夫妇俩展现出高度的配合精神,不到三分钟,技师大陈开着拖车上路了。
于是,老先生和他的妻子笑咪咪地坐在伯圣对面,显然准备打开话匣子。
“先生贵姓?”老先生闲闲地啜一口刚才伯圣为他斟上的冰凉矿泉水。
“我姓张。”他拿出一张名片递上去。
“张先生好能干,长得体面不说,年纪轻轻就事业这么成功,想必已经结婚了吧?”美妇人巧笑倩兮的模样实在很眼熟。为什么最近老是出现一些让他很眼熟,却又肯定绝对没见过的陌生人?可惜婉儿跑到隔壁找淑慧玩了,否则她一定会喜欢这对老夫妇。
“我还没结婚。”他随口回答,然后又停下来,对自己竟然向陌生人坦承这么隐私的问题感到纳闷。他向来不是个喜欢开放自己的人,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么,你有没有要好的女朋友?”夫妇俩又异口同声地问,两双眼睛热诚地盯着他瞧。
“呃……”他不太自在地喝口矿泉水,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耳里却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自动招出来:“有。”
两位神秘来客同时绽开一抹满足的笑容。
“她一定很年轻漂亮吧?”美妇人兴致勃勃地追问。
这实在是不关他们的事。可是,思及影倩甜蜜又泼辣的俏脸,他无论如何都藏不住那份骄傲的语气。
“当然漂亮,”他不暇细想地冲口而出。“而且她还是个电影明星呢!”
说完,自己倒先楞住了。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能不带任何芥蒂地说出影倩的职业,这代表什么?
他终于月兑离了昔时缠绕在心头多年的梦魇?
他呆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时,老先生凌厉地扫他一眼。
“你的女朋友是电影明星,所以你才爱上她?”
“当然不是。”他下意识地为自己辩护。“无论她是不是电影明星,我都一样爱她!”
然后,又被自己的告白给愕住了,丝毫未察觉老夫妇喜孜孜地互相使个眼色,直到大陈将客人-锚的车拖吊进厂,三两下修好车子后,两夫妇道别了他,甚至直到新的客户一位接一位出现、离开,他还在发呆。
呆了好久!
淑慧把话筒放回话座上,交代婉儿一句:“你张叔叔今天下午有事,叫我看着你,晚上留在这里吃饭吧!”
“看着我?”小婉儿当然对这种专制的用语表达出强烈的不满。“我又不是犯人,干什么还看着我呢?”
淑慧没心情和她斗嘴。和一个八岁的小表头辩论,赢了她胜之不武,输了又没脸见人,还是识相点,回头想她的心事吧!于是悠悠长叹了一声,一手支着下巴,撑在玻璃柜子上怔怔地望着店门。
“唉──”一声好沦凉凄楚的悲鸣飘入她的耳际,任淑慧再怎么想发呆,也不得不侧头看看那位“独怆然而涕下”的小小人儿。
不会吧?连小婉儿都比她更了解“悲愁”的艺术,她这个脸也未免丢得太大了,难怪王磊会骂她少根筋。
“你叹什么气?”为了吸取包多经验,虽然对于是个年纪只有她三分之一的小表头,淑慧依然决定把握不耻下问的原则。
“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婉儿振振有词。“现在孟阿姨不来看我了,叔叔一天到晚发呆,把我赶到你这里来,结果你也在发呆。我今年八岁哎!才八岁哎!你们怎么可以联合起来耽误我的青春?”
哇塞!这小表从哪里学来这套说词的?现在的“电视儿童”实在太可畏了!她颇有开了眼界的新鲜感。
只见小演说家喝口酸梅汤补充体力,继续发表她的高见:“所以说,大人闹脾气,吃亏的通常是小阿子,我决定抗议,不再陪你们发呆了,你知不知道,一旦发呆久了头脑很容易变笨的?”
“说得好!”这句话倒不是淑慧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店门口的高大人影。
“王磊!”淑慧的双眼睁得好大,还以为自己看错人了。“你怎么会来这里?”他前天不是说好了要和她吵架吗?又说吵架的人通常不会联络对方,害她好几次拿起话筒却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他。怎么他自己先食言了,跑来店里找她?
王磊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想法。林淑慧的脑袋构造虽然奇怪,不过一旦抓住窍门之后,想模清她的想法还是满简单的。他冷冷地提醒她:“我有说今天是来找你的吗?”
的确没有!她“噢”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盯着玻璃柜。
“王叔叔。”婉儿就是长着一张甜甜的小嘴巴。她绕过柜台,跑到王磊跟前抬头对他大大方方地微笑。
王磊单膝蹲在地上,平视小女孩晶亮有神的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是'王叔叔'?”小女孩的笑容具有感染力,他也忍不住笑开来。
小丫头眼珠子一转,挺狡猾地回答:“刚才慧姨不是叫你'王磊'吗?难道你不姓王?”
算她机灵!不过──王磊心里暗暗纳闷,小女孩看他的眼光却非常孰稔,好象两人早已相识了大半辈子,一点生疏的感觉也没有。这年头,不怕生的小阿已经很少见了!不知道她和林家有什么关系?充满疑问的眼神自然而然瞥向淑慧。
然而,没有看见他的斜觑,仍然处在自怜的情绪当中。自从王磊进店到现在,只对她说了一句“我有说今天是来找你的吗”,之后注意力便全放在小婉儿身上,她仿佛变成透明人一般。呜……真是门庭冷落无人知!
“嗯哼!”第四道声音加入三个人的行列。
淑慧像触了电,旋身面对父亲微微伛偻的身形。
“爸!”连忙望向王磊。不敢开口对他说些什么,空自在心头关键!
“王先生,”林恒生含笑招呼他。“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上回你订了一组跑车轮胎,怎么没来取滨?”
王磊站起来,对老板微微一笑,有意无意地朝淑慧的方向看上一眼。
“最近车子出了一点'小'问题。”他强调那个“小”字时,再度对父女俩笑了一笑,淑慧觉得他的笑容实在太邪恶了。“不久以后应该会修好,到时候再麻烦您帮我订一组吧!”
修理费!淑慧突然想起来,冲口问他:“你到底修了多少钱?到现在还没告诉我。”林恒生蹙眉的表情让她住了嘴。糟糕!不打自招啦!怎么办?
她赶快向王磊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王磊也不知是真没看到还是不想理她,径自低着头和小婉儿有说有笑。
“小臂,”林恒生果然发难了。“人家车子修了多少钱干你什么事?问这么多干么?”
“我……好奇嘛!”不行,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露出马脚,还是尽快把这个一进门就带来麻烦的家伙请走吧!“王磊,不买东西就赶快走啦!惫赖在这里做什么?”
一说出口,又惹了麻烦,两道男性的目光同时投注在她脸上。
林恒生不以为然地挑高眉毛。“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赶客人走呢?”
王磊的表情则很莫测高深,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不过肯定没有好事。她很心虚地垂下视线。
这个笨女人!
王磊在肚子里气得七窍生烟。他已经拉下脸来跑上门找她了,她还看不出来吗?难道非要他明说不可?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居然爱上这样一个大怪胎!
说来说去,最没出息的人其实是自己。自从前天吵完架,便竭力自制不要主动联络她,毕竟理亏的人是她。结果这女人连通致歉的电话也不打来,彷佛消失了似的,无声无息。难道她连“做错事要道歉”这种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王叔叔,”小婉儿女敕女敕的嗓音替淑慧解了围。“叔叔,今天的天气很好哎!我们找慧姨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王磊低头对上小女孩伶俐的眼眸,一抹慧黠的光芒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眼底。这小女孩似乎看出他进退不得的情境,于是主动伸出援手。哼!林淑慧真该检讨一下了,比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更不会察言观色。
“好,叔叔带你出去玩。”他故意不把淑慧包含在自己的答案里,眼角余光偷偷瞄她,看她有什么反应。
懊想哭!
淑慧轻轻咬着下唇,很沮丧地望着他们。看来王磊早真的打算不理她了。
懊吧!她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女人,如果他不希望她跟着去,她就留下来看店吧!
“祝你们玩得开心!”她低声说道,重新坐下来打开一本小说,假装沉浸在故事的情节里。
王磊现在不只是愤怒,他已经气炸了!
“林淑慧!”他扯直了喉咙大声喝道。如果他的怒火再升高一度,可能会引起火灾。
“嘎?干什么?”她的鼻子从书本中抬起来,被他的暴怒搞得莫名其妙。
“你你你──是不是非气死我不可?”他一个箭步冲到柜子前,倾身充满威胁性地逼近她。“你是傻瓜还是笨蛋?我就不相信你会听不出来我的意思,你以为我今天来这里干嘛?特地带小阿出去玩吗?”
“我……”她的表情好无辜。
“我已经够低声下气了,你还不懂得把握机会,竟敢赶我出门!你那一根少掉的筋到底要到民国几年才能长得回来?”那股子怨气终于找到机会一吐为快。
“可是……”她委屈地想为自己申辩一下。
“没什么好'可是'的!”他断然说道,回身抱起小婉儿往门口就走,推开店门丢给她一句:“如果不想我绑架这个小阿,人最好赶快跟上来。”店门砰一声合上。
她楞在原地,隔着玻璃门看他牵着小婉儿坐进车子里。从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男人,她明明照着他的意思去做,他还气成这样;如果她哪天心情不好违逆他,那岂不是连玉山都给他吼垮了?
王磊杀人的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直射在她脸上,她清一清喉咙,随口向父亲说:“爸,我跟上去看看,今天下午麻烦你看店好不好?”也不等他回答,匆匆推开门跑出去。
林恒生错愕地凝视着七零八落的福特车消失在巷子口,良久之后,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渐渐爬上历尽风霜的脸庞。
伯圣坐在对街的车子里,望着影倩的大门口已经二十分钟了,依然打不定主意上前敲门。
锻铁大门在遥控之下缓缓打开,伯圣精神一振,看见一个外表黝黑精壮的男人扛着一把铲子走出来,回头对围墙内的某个人挥挥手,便沿着门前斜缓的坡道走下去了。
然后,他看见她了!
她透过缓缓关上的铁门对那名男子微笑,在那人离开她的视线后,强装出来的笑容在低垂的面容中消失,一阵落寞取代了脸上的欢颜。隐约似乎听见轻轻的叹息随风飘送到他的耳际。
影倩!
多日的等待,熬不过这一眼的震撼。他无法再等下去了!一刻也不愿意!
飞快打开车门,冲过街道,在她门前轻唤着那抹即将消失在门内的背景。
“小孟……”
她猛然一震,倏然转身迎上一双日思夜想的眼睛。时间、风声、人影,外在的事物在-那间消失于无形中。铁门是如何打开的,他如何走进来的,两人都不知道:只晓得,当彼此拥着心中最珍爱的人儿时,全世界──除了他和她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值得挂心的事情了。
“你……好可恶!”她埋在他怀中抽噎。“……也不打电话给我……又不来看我……”开始捶他,一拳接着一拳。“我还以为你变心了……你这大坏蛋……这样骗我!”狠狠给他两拳。
他心疼了,为她、也为自己;低头搜寻着等待已久的红唇,带着命定的温柔迎上她所有嗔痴,也覆上自己真挚不移的爱恋。
舌尖品尝到她清洌的泪水,苦涩犹如分离的滋味。而今,分离不再,苦涩不再,一切悲怨都随着四片嘴唇胶着而烟消云散。
蹒跚的步代依循着心的牵引,来到她的卧室,一件件衣物在渴切的拥吻中飘然落地,果裎的体肤慰贴着体肤,气息混合着气息。她娇白的肌肤因为他手掌粗糙的皮肤而泛起刺激的颤抖,炽热的唇烙印在她的身上、脸上、唇上及发上。他拥住她,双双跌入那张柔软而有弹性的大床。
也跌也一个温软仿若棉絮的瑰丽世界里……
“我们一家人向来过得很幸福──”他的视线越过沙帘半掩的落地窗,投注在摇曳的树影间,阳光在叶隙间跳踏。“当时,我唯一需要担心的事情,只是没人可以陪我打架、玩弹弓。”
影倩懒洋洋趴躺在他身上,指尖画弄他坚实强壮的胸膛,安静地聆听这段泣血的往事。
“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他拧起两道浓眉。“只知道,有一天当我放学回家时,发现我爸爸居然在收拾行李,我妈则站在他旁边,哀求得像个完全没有自尊的卑微女人。”
“他──有了别人?”她的下巴顶在他胸前,美眸中洋溢着同情和不舍。
伯圣的下颚紧绷了,僵硬的脸也微微一颔。“而且已经不是一、两年的事情,在左邻右舍全都知道,只有我妈被蒙在鼓里。”影倩在他下巴印上一吻。
他深深吸进一口她的香泽,纠紧的眉头才纾解下来。“我妈是个传统的中国女人,像株菟丝花,不依赖丈夫根本活不下去,所以她愿意不惜一切留住我父亲。”一丝嘲讽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嘴角。“当然,她终究没能留住他的人和他的心!”
“那个第三者……是个女演员?”其实不用多问,说到这里她已经知道答案。
“嗯。”他垂下眼来凝视她。“或许你听过她的名字──苏燕梅。”
“啊──”她月兑口叫出一声惊讶。是的,她听过她,也知道苏燕梅最后的下场。十六年前是个小有名气的电影演员,私生活风评非常不好,据说能爬上当时的地位,大多是从“床上”赚来的,影倩之所以知道她,是因为她曾试图勾引过孟仲豪,却没有成功。
“难道,那个凶手就是──”她讶异极了,瞪大眼睛迎上他严肃的目光。
苏燕梅的下场相当悲惨,据说她的同居人发现她和另一个制作人有染,拿刀将她和情人砍死在床上,最后凶手也在现场自杀了。
“对,那个凶手就是我父亲。”嘴边弯起一道冷笑。“他傻到以为那个女人对他是真心的,而不是只想换换口味,最后不但赔了他自己的命进去,也赔了我母亲的。”她露出不解的表情,静静听他解释。“我母亲原本一直存着有朝一日他会浪子回头的想法,但是我父亲的死打破了这个梦想。有一天她出门上菜市场时,被车子撞死了,大家都不知道她是有心自杀,或者真的不小心。如果她是有心的,我也不感到怀疑。”
“那你怎么办?谁来照顾你?”她秀丽的眉毛挤成一个小结。那个女人临死前,难道未曾考虑过她还有个儿子待养?
“谁肯照顾我?”他嘲弄地反问。“我当时十二岁了,不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婴儿,又不会大到可以出外做做童工赚钱,谁肯要我?亲戚朋友个个躲避不及,生怕我成了他们的负担,最后自然沦落到孤儿院去。在那里打架打了两年,才让林伯伯给收养。”
“也认识了你亲亲爱爱的淑慧妹妹,对不对?”她笑得又柔又甜,甜得足以溺死人。
郁闷的心情被她这副大醋桶的模样给逗跑了。伯圣失声笑出来,一双大手懒洋洋地溜进薄毯上,沿着她娇润的丰臀滑上柳腰,再滑到她柔若凝脂的玉背上,享受她白玉丝缎般的触感。
“孟小姐,你到现在还吃她的醋啊?”他带点无奈地调侃她。“我都已经'失身'给你了,你还不满足?”
“失身?”她大发娇嗔,撑起身体捶他两拳。“搞清楚是谁'失'给谁好不好?当男人最好了,以前无论如何拈花惹草都没人知道,当女人可就不一样,是不是'第一次'一碰就明白。”
“是吗?”他邪邪地微笑,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体底下。“真的一'碰'就明白?那么显然我刚才碰得不够仔细喽!”大手老实不客气地在她的娇躯上寻找有利的攻击点。
她尖叫着在他四处搔痒的手掌下讨饶,笑得全身骨骼都快散了,连忙按住他的手。
“等一下,人家有话要说。”
“稍后再说。”他的嘴唇凑近她的颈项,吮吻着散发出淡香的肌肤。
“不管,你现在就要听。”她娇蛮地捧住她的脸颊,波光流转的明眸直盯住他。“你要记清楚哦!我不是那个狐狸精苏燕梅,你也不是那个胡涂父亲,以后再也不准你胡思乱想哦!”
他快速地啄一下她微翘的红唇。“我如果还会胡思乱想,今天就不会来找你了。”
一提起这点,她的怒气立刻像把火直冒上来。
“说!”她点住他的鼻尖,一副泼妇骂街的凶恶神态。“为什么拖到今天才来找我?你这几天有没有和那位淑慧妹妹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你是不是……”
他低头封住她的樱唇,阻挡了她煞尽风景的质问,胸月复间咕哝一阵低沉的笑声。
蘑菇了一整个下午,他们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床铺,准备回伯圣那里见见久违不见的小婉儿。和他吵架实在太伤元气了,自己平白火个半死不说,连可爱的小婉儿都不能见面,影倩当下决定以后如果再起冲突,一定要换个方式向他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嘻嘻,她偷偷笑出来──把他赶到客厅去睡!
得意地拿着一件浴袍走到浴室门口,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哼唱的声音。
唱歌?张伯圣?“那个”张伯圣?她没听错吧?赶快埋伏在门口听他唱些什么!半晌,被那串熟悉的音符笑倒在地上。
噢!她爱他。爱他的坏脾气、软心肠;爱他的粗鲁;爱他的热情;爱他不为人知的稚气。
她──孟影倩,爱上这个喜欢在洗澡时大唱“火车快飞”的大男生。
对他的爱,星月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