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路了。
小路拎着米老鼠,愣在茫茫人海里。
怎么办?从左边看过去,一片人海。从右边看过去,一片人海。从上头看过去,一片旗海——百货周年庆,全面五折起!
他愣在中庭大厅,四面八方黑压压都是人,却连一张熟悉的脸孔也没有。
承志叔叔呢?祥琴阿姨呢?风师叔呢?婉儿呢?还有,那个讨厌的王劬呢?
“借过,借过。”一位胖胖的女士牵着女儿,轰隆隆的攻过来,把他带转了好大一顶上的透明屋顶正好撷落一道日光,罩在他的脑门上,他一阵头晕目眩,赶坑阢到阴凉的角落处。
“风师叔,你在哪里?”他的大眼凝满仓皇。“婉儿!承志叔叔!”
四下叫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他。周围人来人往,他却觉得害怕又孤独。
早知道就不要这么爱跟路,乖乖待在公寓就没事了。
然而,今天是星期天,夏艳的花香和知了都在蛊动着他。祥琴阿姨提议要逛百货公司,连王劬都要去,他当然不能让王劬和婉儿独处。平时他们俩读同一间贵族学校,相处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好不容易婉儿星期天来公寓里找他玩,连那个臭王劬也要来抢!
所以他缠着风师叔,帮他画了几张凝神聚气的符,藏在米老鼠体内,让他也能在大白天跟着出来开开眼界。
这道符撑不了太久的,风师叔说,三个时辰内一定要回家。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小时,而他和大家走散了……小路抱紧了米老鼠,嘴唇开始发抖。
不行,不能哭!他已经十三岁了。只有三岁的小女圭女圭走失了才会哭,他是大朋友了。他如果哭出来,那个臭王劬看了,一定会笑话他!
斑,那家伙八成已开始在笑了。不,他绝不能在敌人面前示弱。
可是……他们还没有发现他走丢了吗?小路用力吸了两下鼻子。
“喂!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小路全身一僵,慢慢抬起头。身前三公尺远的地方,一道挺拔的身影,凝着不悦的眼神正瞪着他。
谁不好找到他,偏偏是给这个天敌!!
释然的感觉一闪而逝,小路随即扁着嘴,不看他也不搭腔。
“还不快过来!大家都在四处找你。”王劬指了指自己身前,命令道。
谁希罕你救!小路干脆转身看着另一个方向。
他的前方有两个年纪同他差不多的少女,正露出满睑崇拜相,偷瞄旁边的天敌。
“哗……长得好好看哦!”
“好高哦!不知道哪个学校的。”花痴少女的眼底浮现两颗心。
小路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长得满好看的!
王劬今年才十五岁而已,已经有一七五的身段了,而且看样子还会再长高。他一上国中就加入手球校队,练出一身的精壮结实。肤色映出蓬勃的朝气,一口亮闪闪的牙齿更显得洁白好看。为了打球方便,他把头发削得很短,全身洋溢着阳光少年的色彩。
哪像自己,才一五零多一点点,脸色惨淡得像长期病奔,一点男生的气势也没有,如何跟雄赳赳气昂昂的王劬相提并论呢?
他真的有机会让婉儿舍王劬而就他吗?
想着想着,不禁自卑了。
可是,他转念又替自己辩白,王劬大他两岁,就算长得比较高壮也是应该的。他相信等自已长到十五岁的时候,身材一定会比现在的王劬棒。
“叫你过来,你没听到?”王劬满肚子怨气。亏他好心帮忙老道士他们找人,没想到还要看这小表头脸色,真是给他几斤牛肉就自已开起麦当劳来。
“你……你……你不要过来,不然……不然我回去跟王叔叔说你又打人,而且叫婉儿不要理你。”小路如临大敌的瞪着他。
“只会告状,小阿子一个!”王劬不屑的哼了声,脚尖顶顶他。“快点起来,该走了!”
“我不要!”小路把他的脚尖拍开,满脸不友善。“你走开,我等风师叔来接我。”
大家还说姓王的是好学生呢!看他这副样子,只会欺负弱小。
“他们找到百货公司后面去了,你要等到民国几年?”王劬的耐性快被他磨光了。
大家还说姓宁的是乖小阿呢!看他这副样子,只会装小卖乖。
“不要你管,你走开。”小路赌气的跑到另一个角落蹲下来。
王劬这种出惯了风头的大男孩,向来心高气傲,当然受不了他的气焰。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跟不跟来?”他气黑了脸,重到情敌眼前,阴阴的说。
小路索性把睑埋进米老鼠里。
“哼,管你去死!”他大踏步走开,淹没在人海里。
“啊……”小路抬起头,呆呆看着唯一熟悉的脸孔消失在人墙后。
又剩下他一个人了。
脑袋好昏,符咒的效力快消退了。如果符咒失效前,大家还没找到他,他说不定变成一股白烟,消失不见。
他忽然后悔了。干嘛逞那一口气,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呢?
他连忙爬起来,快手快脚的追着王劬而去。
“王……王……”虽然已经认输了,可是要他大声呼叫情敌的名字求救,还是做不出来。
才一眨眼的时间而已,王劬居然就连个背影也不见。他四周看一眼,可是每张脸孔都那么陌生。王劬居然真的见死不救!他真是瞎了眼才会相信他!
“怎么?怕了?”一道凉凉的声音在他脑袋后头调侃。
小路像触了电般,飞快转过身。王劬!这人真阴险,居然躲在身后吓人。
“谁……谁怕了!”小路涨红了睑。
“你只要说一声!“王哥哥,对不起”我就带你去找风师叔他们。”
“谁要你带!我自己想到该怎么走了,才不要你带路!”他死也不肯松口。
“好吧,随便你。”王劬又凉凉的走回百货公司里,排在等电梯的人龙里。
小路看看四周,再看看人海里高人一等的头颅。想了一想心,只有硬着头皮跟进去。
他故意排在王劬身后四、五个人处,以示自己和他不是同一伙的。
电梯门叮叮作响,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载走好几箱子人。渐渐轮到他们了,小路又担心起来,如果挤不上王劬那班电梯,那他就不知道该在哪一层楼下去了。
败幸运的,轮到王劬时,他正好来得及搭上同一班电梯,后头还可以再载好几个人。
才刚松了一口气,抬头便迎上死敌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他红着脸,把脸蛋撇开。
斑,看什么看!正好同路而已!
绑头又挤进来几个人,把人矮腿短的他压进角落里,好死不死就靠在王劬身边。
焙物的尖峰时段,电梯几乎每层楼都停。到了二楼,好不容易出去几个乘客,却又挤进更多人。
人气太旺,符咒的力量又渐趋转弱,他快喘不过气来了……视线模糊中,身前有个人影晃了一晃,正好将他挤进角落里,和重重人海隔开来。他的呼吸稍后顺畅一些,又吸了口气。啊,好熟悉的味道!
带着树木的气息,阳光的热力,和源源不绝的生气,总之是一种熟悉又好闻的体味。
他抬头,看见一颗眼熟的后脑勺,和一段黝黑的后项。居然是那个天敌真倒霉,连被人潮挤着挤着,都会挤到这人的身边来。
狭隘的电梯里漫呈着香水味,和各式体味,但他的鼻端前,一亘是那股清爽淡雅的感觉。
糟了,脸颊怎么越来越热,肚月复还有点痛痛的。
叮!电梯门在第十层打开,又是一伙人朝外头挤,身前的热气也跟着往外移。
王劬要出去了,小路连忙跟上。
这一层楼是卖寝具的。王劬边走,边用眼角余光瞄后面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影子。哈,不需要他带路?讲给鬼听吧!
他也不急着回去,好整以暇的,开始逛起自己需要的寝具组。反正刚才大家四散找人时,已经约好,四十分钟后在楼下大厅集合。
他模模左边一块枕头布,碰碰右边一组丝床单。
嗯,这个好。
他停下来,大手搔着下巴,停在一张样品双人床前。它铺着一套黄底绿纹的床罩组,颜色很鲜亮。
“先生,需要帮忙吗?”一位专柜小姐哈着讨好的笑脸挨过来。
买家看起来虽然年纪轻轻,但这年头的父母最舍得花钱在子女身上,台湾新世代的消费实力是很惊人的。
“就这一组了。”王劬长指扫了一下。
正想掏出信用卡结帐时,蓦然看见身后的小表蹙了蹙眉,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
颜色不好看吗?他觉得还不错啊!
转念一想,他又问专柜小姐:,“这套床罩还有没有其它颜色?”
他出来花钱买束西,若还被那小子暗笑他没审美观,那就太没面子了。
“有,还有一组蓝底米白条纹的,色调很清新自然。”专柜小姐连忙说。
“可不可以拿给我看看?”他要求。
“这一边有一床铺出来当SAMPLE,请跟我来。”专柜小姐领着他来到专柜的另一面。
绑面那个小表保持固定距离,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
“这一套的质料都和刚才那组一样吗?”王劬弯腰模一模,碰一碰。
“是的。”专柜小姐点点头。
绑头那个小表绽出满意的微笑。
百!你喜欢,我就买下来自己用,你去旁边垂涎吧!
“好吧!那就这一组。”王劬高傲的递出信用卡。
专柜小姐接过他的金卡副卡,刷完了回来,等他签好字,再帮他把床罩组包装妥当。
“还想看看其它东西吗?”做成一笔买卖,小姐的脸笑得很甜。
“不用了。”王劬接过商品,继续踏往下一个目的地。
小路跟在后头,两只脚交错的踩来踩去,酸得坑谙掉了。他好烦喔!不知道还要逛多久,风师叔他们呢?
而且这人的审美观实在有待商榷,看中的床单啦、杯子啦、睡衣啦,颜色都令人不敢恭维。幸好王劬不是那种冲动派的人,看中第一项物品后,都会再三思一下,通常买下来的都是第二或第三件,看起来顺眼多了。
总算,王家大爷逛完了一圈,满足了,又走回电梯间,捺了向下键。
原来风师叔他们不在这层楼!他居然傻傻的陪那家伙逛寝具。小路臭着一张脸,故意站得离天敌很远。
叮!电梯门开了。
可是里头挤得满满的,王劬才踏进去,他还来不及跑上前,另外几个人抢先又挤了进去。
电梯满了!
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电梯小姐愉悦的丢下一句:互关搭下一班。”便按下关门钮。
“啊!等我!等我——”小路急得大叫。
王劬的脸色跟他一样错愕,可是身前挤了一堆人,手上又提了一大包东西,一时之间抢不出去。
太迟了!电梯门当着两个男孩惶急的脸,渐渐掩上……走了!王劬自已走了!
小路呆在原地——
“妈的,这是怎么回事?”王劬低声诅咒。
他只是故意拖着那小表四处逛,还不至于坏心到不理他。孰料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现在又给搞丢了!
下楼的电梯直接往一楼杀过去,不像方才上楼的,几乎每层都有人停。
他看了眼下降的灯号,连忙向电梯小姐喊出最近的楼层:“七楼!”
小姐立刻按下数字键。
叮,刚好赶上!
他急急冲出电梯外,跑向手扶梯,一路又冲上十楼的电梯间。
咦?人呢?那个小表不见了!
他看看其它两部电梯,其中一部刚经过十楼,正在往下移动。小路一定是搭另一部走了!
他急忙敲下“向下”的灯键,另两部电梯却爬得慢吞吞的。
可恶,不等了!他一个箭步冲回购物区,往手扶梯掠过去——
咦?人呢?王劬不儿了!
小路出了电梯,呆呆站在一楼大厅。
四周的人海丝毫没有消退,而那道熟悉安心的高大身影却不见了。
王劬不肯等他吗?
一定是的,那家伙刚刚还故意把他扔下来,径自上楼逛寝具。若不是他脚程快,一路跟住,王劬早就把他撇下了。
小路抖着下唇,泪珠渐渐在眼眶凝聚。这种乍然找到亲熟的人,又乍然失去的感觉,比迷路更可怕,他被恶意-弃了。
“现在不能哭,要先找到人。”他红着眼眶,喃喃自语。“刚才王劬说,风师叔他们在百货公司后面。对,自己去找。”
他迈开茫然的步伐,出了大门,朝左边一转,往建筑物后门绕了过去。
“借过!借过!”一道矫健的身影也不管自已有没有撞到人,持着一大包购物袋,一路横冲直撞的杀出百货公司门外。
没人!!奇怪,才短短几分钟,那小表头会跑到哪里去?
王劬不死心,跑内跑外又巡了几回。奇怪,真的不见了。他不会自己招出租车回家了吧?
不可能,姓宁的小表一出了门就没什么行为能力,哪有胆子自己坐车回家。
他前前后后巡过一回,蓦然想到——“对了,他一定跑到后门去了。”
王劬用力击了下手掌,迈开长腿朝右边奔,往建筑物后方绕过去。
“风师叔,承志叔叔……”小路边走边叫人,可是人多胆子小,叫声似含在嘴巴里,连经过身旁的路人都不见得听得见。
下午四点多,夏天的日头仍然很灼热,他被晒得头昏脑胀,脚步渐渐从轻盈,蜕成千斤般的沉重。
罢刚王劬说人在后面,但那已是二十分钟前的事了,现在大家还会留在原处吗?
“祥琴阿姨,婉儿……”小路虚弱的挥开满额汗水。
脑袋好重哦!他检查了一下藏在米老鼠布女圭女圭里的符,糟了,一半以上朱砂符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他能待在阳光下的时间快用完了。
他快死掉了,呜……“呜……风师叔,婉儿,承志叔叔,你们快来救我,我不要死,你们在哪里?”他放声大哭,边走边哀号,哭到没有力气,干脆往地上一坐。
远远的,孟祥琴熟悉又惊喜的呼声响起。
“小路!是小路,他在那里!”
“小路!”一串杂杳的脚步声朝他奔过来。
尹承志连忙将他扶起来,拍掉他上的灰尘。
“小路,不要哭!你跌倒了吗?”木讷黝黑的脸孔透进他泪汪汪的视野里。
“呜……呜……呜!”他哭到打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别哭得这么大声,好难看哦!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的,不会把你丢下来不管。”婉儿在他面前扮了个鬼睑,想逗他笑。
“你们看,你们看!我就说我的寻人术一定有效,瞧,小路这不就自己找上门了吗?”风师叔拿起他的注册商标——桃木剑,咻咻两剑比画起来。
“且看我收功!”
“风师叔,广场上人多,你不要再比了啦!贬刺伤人的。”孟祥琴满头黑线,连忙拉住老道士。
“小表!”另一道疾奔的身影匆匆接近他们。
“王劬,你也回来了,正好!我们找到小路了。”婉儿向他招手。
小路一眼见到情敌,一点心虚的表情都没有,还是那样神采飞扬。
看着婉儿巧笑倩兮的迎上去,两个人像一双玉人儿一样,天造地设的并立在一起,而方才自己却哭得满脸鼻涕和眼泪,在心上人面前彻底失去形象。新仇加上旧恨,愤怒加上委屈,他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难过……“哇!”小路忍不下这口气,当场哭得天地变色。
“小路,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尹承志把小朋友扶起来。
“都是他啦!呜……他好可恶!”一根控诉的指头射向王劬,几个大人面面相觑。
“又干我什么事?”王劬一睑莫名其妙。
“他故意把我丢下来,自己跑掉,呜……他好可恶!我好怕哦,呜哇”
小路能哭多大声就哭多大声。
“你说谎,我才没有!”王劬俊俏的脸涨得通红。
“乖乖,别哭了。”尹承志不太高兴的望着王劬。即使木头人也有土性子,好歹小路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平白就这样被人家欺负了去。
“王劬,你是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路很少出门,平时两人不合也就算了,出了门还和他斗气!小路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如果不是幸运被我们遇上,你教他一个人在外头怎么回家?”孟祥琴气不过,也念了几句。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他终于明白什么叫“百口莫辩”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路身体不好,好差劲哦!”连婉儿都忍不住嘀咕。
王劬瞪着那个搬弄是非的小表。亏他刚才还担心得要命,早知这小表会恩将仇报,当初干脆不要帮忙找人!
“好了好了,大家别吵了!我们先带小路回家要紧,他聚元神的符快失效了。”风师叔站出来维持秩序。
“对对对。”一群大人及时省悟,七嘴八舌牵着小阿子往前头走。
“等……等一下……”小路用力喘了两三下,一口气忽然接不上来。
“小路!”尹承志连忙抱起他。
“我……我的肚子……好痛……”他清秀的小脸蛋如雪般死白。
“不妙!”老道士屈指一算,脸色大变。
“怎么了?,”孟祥琴连忙问。
“小路的“时辰”到了。”风师叔在小路脸前,用手指飞快画了一道符,脸色很凝重。“快,把小路带回去,我得及时设坛。”
“小路会死掉吗?”婉儿大惊。
“总之,先回去再说。”尹承志不由分说,抱着虚弱的小阿就跑。
王劬臭着一张睑,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上去。
自从认识宁小路之后,他不知道背了几次黑锅。真是狗咬吕洞宾,以后他不要再做好人了。
“啊!小路的脚在流血。”前头忽然响起孟祥琴惊慌的大叫。
王劬蓦地心头惴惴。这小表不会真的就这样死了吧?
“喂,小子,”冷不防的,身后有一只手掌拍上他肩膀,差点拍掉他的三魂七魄。
“做什么?”他惊魂甫定,回头看向只及他鼻子高的老道士。
风师叔打量着他的五官。嗯,好,天庭饱满,脸形虽然瘦削,但鼻柱端直,人中平而长,果然是一脸长寿厚禄的福相。
“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王劬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的吐露。
风师叔掐指算了一下,嘴巴喃喃自语。蓦地,他眼睛一亮,双手重重的拍向王劬的肩膀。
“不错!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生,就是你了!快跟上来!”
“喂……等一下!必我什么事?喂!别拉我呀!”
可怜的王劬,身不由已,一路被拖向祸福难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