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东岸纽约市
D大调卡农的曲调轻绕在梁间,与飘在天花板上的汽球共舞。
凯悦饭店的宴客厅一改冰冷的调性,成为一处笑语款款的礼宴之所。大厅的一端设置了小型舞台,红白双色玫瑰花瓣拼成“文定之喜”的中文及英文字样。粉色纱缦上缀饰著香槟色的玫瑰,制服笔挺的服务生源源不绝地供应香槟及美食,百来位宾客或坐或站,穿梭在场内四处。
柯纳指间夹著一只香槟杯,做贼似的,偷偷移往某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啊,抱歉。”计算错误,行进途中差点撞倒一个托著香槟的女服务生。
“没……没关系。”吓死人了!懊高大的个子啊!
柯纳苦笑,索性闪进敞开的阳台门。
显然他这种块头的人,不适合干偷偷模模的事。
傍晚七点,都会区的街灯已经亮起。
纽约的五月是全年气候最宜人的时期,温度已渐渐回暖,又不至于进入夏季的燠热,相形之下,堪萨斯市的气温就显得寒冽了一些。
尽避如此,他还是宁愿待在自己的办公室或住家里,而不是穿著别别扭扭的西装和领带,赴这劳什子的订婚宴。
天知道,订婚的小俩口他甚至还不认识呢!柯纳扯动领结,问声咕哝。
应酬!身为公司负责人,这是他永远躲不掉的一项苦差,他只能认命。希望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能赶快结束,他好赶搭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到堪萨斯市。
“柯纳?你居然给我躲在这里!”妮莉简直长了一双雷达眼,头一探马上抓住他的行藏。“亏我满场乱转,四处认识新朋友、拉交情,你自己倒躲在角落里来纳凉。”
“这种社交的事,你比我在行,由你出面就好了。”他烦郁地喝掉香槟。
妮莉也跨进小露台里,瞅了他一会儿。
“算了。”她放弃。“典礼开始之前让你偷个懒。记得,待会儿安家公子和他未婚妻进场时,你非得自己出面不可。”
“好好一个订婚典礼,我们特地跑来谈生意,不是很杀风景吗?主人也不见得会高兴吧?”他靠在石雕护栏上,懒懒应声。
“你懂什么,”妮莉白他一眼。“我早就打听过,想跟东方人做生意,先套套交情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婚丧喜庆的场跋。我们想要承包下“太安电子集团”的运输线,就非得过来凑凑趣不可。”
““太安”的合约不是已经拿到手了吗?”
“大致是谈定了,只差最后一步签约仪式。没有真正落笔下款之前,都可能发生变数,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一点的好。”妮莉瞄了眼内厅。“我再进去绕绕,十分钟之内你自己进来,别让我出来抓人。”
“不要,等观礼结束我再进去。”真是凶!他这个做老板的实在太没有威严了。“对了,妮莉,忘记跟你说,你今晚非常美丽。”
虽然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适时赞美还是必须的。
正要退进内厅的妮莉脚步一顿,灿然回过身。
“真的?”她原地旋转一圈。“这套礼服是葛瑞妈妈陪我去挑的。”
妮莉一家虽然是黑人,却是属于肤色很淡的一支,经过多代的混居繁衍,黑种人的特徵在他们身上已经不太明显了。
以妮莉来说,她的肤色是淡淡的咖啡色,柳眉大眼,鼻梁挺直,身高一六五,曲线玲珑,从高中开始便长成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算算今年也二十六、七岁了,身边却没个固定的男伴。
“你多进去绕绕,趁便替自己套只金龟婿回去,省得你老哥一天到晚缠著我帮你介绍。”
妮莉一听,娇脸霎时沉了下来,阴阴地瞪他一眼。
柯纳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他说错什么?
“白痴!”她甩头走人。
十多分钟后,里头的场子忽然热了起来,现场爸琴演奏取代播放音乐,司仪清晰的颂念从窗扉间流泄出。
新人入场了。
“太安电子”一直以亚洲地区为发展版图,近几年将触角探向美洲大陆,以高科技产品的OEM厂为定位,产品运输线大多往返于美国几个城市,“葛瑞货运”这两年的发展趋于稳定,手边有几个大厂的长期合约,若再加上“太安”这一纸,无疑是替公司注入一剂更猛的强心针,难怪公司里每个高级干部摩拳擦掌,非要再三确认到口的鸭子不会飞掉。
今晚订婚的男主角是企业家第二代,两年前刚拿到普林斯顿的博士学位,家族对他寄望颇深,美洲事务全交由他打理。而未来的新娘子听说也是来自于台湾一个古老的政商世家,总之不月兑门当户对、商业联姻那套老剧码。
柯纳摇摇头。他永远搞不懂那些所谓的“有钱人家”在想什么,虽然他现在也有了充裕的金钱,已非吴下阿蒙,然而,穿西装、打领带只是改变了他的外表,本质里,他还是那个向往风沙和旷野的卡车小子,为了钱与权而结盟的事仍然距离他非常遥远。
“喂!”妮莉沉著一张脸探出来。“你该进来了。主人翁已行完仪式,在会场里四处走动了。”
丙然得罪了女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柯纳瞄著她那张晚娘脸,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碍著她了,还是乖乖跟进去。
抽个空得跟罗杰说说,他老妹这几年越来越阴阳怪气,八成是荷尔蒙失调,该找个壮男给她补一补了。
宴客厅里,一半以上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东方人,西方面孔反而成了少数民族,会出现在现场的,除了是新人非常亲近的友人之外,八成就是像他和妮莉这样,假观礼之名,行探生意门路之实。
进了内里,柯纳还是只肯站在墙边。
“我们特地从堪萨斯市道道而来,就是为了给别人一个好印象,你站在角落能济得了什么事?”妮莉硬拖著他要往中心走,若非为了顾及颜面,早一脚朝他踹过去。
“新人自己会巡过来。”柯纳不耐地抽回手臂。
场中心有一团黑压压的人四处游动,想也知道是新人和家属在四处答谢,急什么?
他的体格太高大,耸立在一群身材不高的东方人里,随便走动一、两步就会听见几声倒抽口气的惊呼,感觉实在很令人不舒服。
“我真不晓得当初为什么要拉著你来纽约!”
“你本来就该约罗杰一起来。”罗杰比他还长袖善舞,最爱凑这种热闹。
妮莉的唇轻蠕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结果,他又得到一记莫名其妙兼被怨恨的白眼。
“啊,你们也来观礼了。”一道带著口音的愉悦声腔从他背后响起。“安先生,我来介绍。这位是最近刚和“太安”签约的货运公司总裁——柯纳-葛瑞先生,以及他美丽的会计部经理。”
妮莉一听到“签约”两字,心花怒放。这算是正面允诺了吧?她迎上未婚夫妻俩,及替他们引荐介绍的中间人。
“哪里哪里,未来的安夫人才漂亮呢!”女人心情好的时候,通常不会吝惜赞美另一个女人。“对不对,柯纳?”
没回应。
“对不对,柯纳?”
不作声。
“柯纳?”她的笑容开始发僵。
静悄悄。
“柯纳!”咬牙一握。
他全身一震,猛然回过神来。
你在发什么呆?妮莉用眼神凌迟他。
柯纳全然不放在心上,眼光继续移回“未来的安夫人”脸上。他露骨的瞪视,已然近乎失态了。
“是,非常……美丽。”
女主角被他看得浑身不对劲,一抹淡淡的晕红浮上脸颊。她求救地望了未婚夫一眼,期盼他帮忙解除尴尬的气氛。
安公子放声大笑。“如雪能美到让葛瑞先生看花了眼,说来还是我这个未婚夫的荣幸。”
看到男主角对柯纳的失态不以为意,大家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柯纳抬头望了一下台上的新人姓名。“沙小姐跳一支舞?”
沙如雪显然有些被他吓到,鹿儿般求助的眼光又瞟向未婚夫,那楚楚动人的眸波,连妮莉也不禁要赞叹。
“只是一支舞而已,当然可以。”安公子倾身轻吻了未婚妻一下。
柯纳改为死瞪著他。
沙如雪轻垂下眼睫,再扬起时,眸中已盈满得体的温和礼貌。她依依走离未婚夫身旁,挽著他的手。
“那,君崇,我们马上回……”
交代的话来不及说完,柯纳用力一揽,已经将她拥进舞池里翩翩起舞。
“呃,呵呵。”妮莉只能在旁边乾笑。“我老板今天特别有兴致跳舞。”
风度翩翩、潇洒挺拔的安君崇当然尽起男主人的义务,邀约她一起步入舞池。
沙如雪被柯纳拥在怀里,转个两三圈就差点回不了气。
他的眼神,简直要盯穿人呵!
“葛瑞先生,听说贵公司今年刚获选入“全美最有潜力新兴企业”的前百大?”她努力想找一些适当的话题,岔开他直莽的注目礼。
柯纳眼光落在她一起一合的红唇里,恍若未闻。
“……”
“嗯?”听见他不清晰的呢喃,沙如雪仰头轻询。
“雪。”这次唤得更明确了。
“你怎么知道我中文名字里的“雪”字是Snow意思?”她微讶地笑了。
“雪!”他猛然抱紧她,两人之间不再存有一丝距离。
沙如雪淬不及防,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葛瑞先生,这太过分了!”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他简直是公然性骚扰!
柯纳突然转了两、三个大圈,将她旋离舞池中心,往露台的方向移动。
“你……你慢一点,我跟不上你的步伐。”沙如雪惊慌地挂在他怀里。
他手长脚长,随便跨一大步就是她的三小步。
柯纳不由分说,旋进露台,反手把门推上。月亮与星光散落他们一身。
“雪……”他神情恍惚,望著过去六年来让他寤寐难眠的容颜。
惫是一模一样,娇媚绝美的五官,细致无瑕的肌肤,连身上的香味也毫无二致。这是他的雪呀!再无第二个人有如此撼动他心的迷人气质了。
他的雪,竟然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突然掉回他的生命里来。
“雪。”他猛然低下头,深深吻住她。
“唔……嗯……”怀中人强烈地推打,挣扎。
柯纳恍若未觉,深深沉醉在她魅人的香气里。
“不要!放开我!”沙如雪终于挣得了自由。她惊吓万分,火速闪到距离他最远的角落,浑身颤抖地指住他。“你……你不要过来!你再靠近我,我就叫人了。”
“雪……”柯纳愕然不解,急急趋向前去。“你忘了我吗?我是柯纳呀!”
“我不认识你。什么柯纳?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你居然这样轻薄我!”她羞怒交加,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真的忘了我……”柯纳的受伤全写在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落泪。他的雪以前不会这么爱哭的。他心心念念著她六年,而她,竟然完全不记得了?
“我没有忘了你。”见他露出喜色,她立刻坚定地打断他。“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你,何来的遗忘?”
“不可能!”他立刻反驳。“六年前,我们在内华达州五十号公路的“卡车小子”里相遇,你还记得吗?”
“六年前……”沙如雪一呆。
“对。”柯纳大步上前,又将她楼进怀里。“之后你还陪著我跑了三个多月的车,我们像夫妻一样共同生活,你怎能忘记!”
“像夫妻一样”的字眼让沙如雪娇颜一红。
“你别胡说八道。”斥责归斥责,激切的神色渐渐平弭下来。
“雪……”他轻轻把颊贴在她头顶,摩掌著如丝如缎的触感,语音低哑。“你承诺过,会水远记得我,难道连这最后一个诺言,你也守不住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
这一次,沙如雪没有推开他。
沉默笼罩了两人,屋内的衣香鬓影,仿佛成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
“葛瑞先生……”她浅浅叹息。
“叫我“柯纳”。”他补了一句。“你以前都这么叫我。”
“柯纳。”她柔顺地依从了。“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一切都太复杂了,三两下之间,我也说不清楚。”
“你只要先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还有,你为什么会和那个小白脸订婚?他是谁?”他瞪著她。
“听我说,柯纳,我确实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找谁。”沙如雪轻声说。
“不可能!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否认,但是我永远不会错认你!我甚至把你留给我的那束发随身带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沙如雪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什么发?”
“就是你留在卡车小子里,要店老板克里夫转交给我的头发,你还不肯认我吗?”
“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她咕哝抗辩。
“你……”柯纳又气又无奈。“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受过伤吗?失去过记忆吗?”
人陷入穷绝之处,连电影里的情节都搬出来了。若不往那些匪夷所思的方向推想,他实在找不出雪有任何理由会不认得他。
沙如雪长叹了口气。“葛瑞先……柯纳,你明天有空吗?”
“做什么?”他固执地收紧双臂不放。
“我要告诉你,你的“雪”,目前人在何处。”沙如雪直直望进他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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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纳的步伐停在咖啡厅的入口。
一模一样的地点,威灵顿饭店之内。一模一样的餐厅,白日供应午茶,晚上供应正式餐点。一模一样的布置,正式中带著温馨的气氛。
甚至,一模一样的人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六年前,从落地窗外洒落她一身的是星光月光,六年后,裹住她一身银芒的是午后煦阳。
她甚至连外形的变矣诩不大,只除了当年及腰的长发现在剪至肩下,正式的晚礼服改为舒适优雅的蓝灰色雪纺纱。
而她居然想说服他,她不是“雪”?
表才相信!
沙如雪发现了他的身影,放下手中的瓷杯。柯纳主动在小圆桌对面坐下。
“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努力想平抚震动的情绪,一双枭鹰似的眼神却紧紧盯住她,彷佛担心她下一秒钟就会从空气中蒸发。
服务生迅速迎上来,他连人家递上菜单也视而不见。
“葛……柯纳,你想喝点什么?”沙如雪被他盯得回色微红,有些不自在地打破沉静。
“和你一样。”他眼也不眨。
服务生立刻领命而去。
令人尴尬的沉默再度降临,沙如雪勉强给他一个温和的微笑。
她的手立刻被一只黝黑的大掌按住!
“葛瑞先生……”她明显一缩。
“我有样东西要拿给你看。”柯纳立刻打断她。“这是你六年前留给我的礼物。”
一个小靶子往她身前一推——这是雪当年托克里夫交给他的发束和照片。柯纳紧盯著她,密切注视她的反应。
沙如雪好奇地打量发束一会儿,随即被那张护贝照片吸引了注意力。
“啊,原来这张照片在你这里。”她的唇角跃上一抹淡淡的怀念。
“这是“你”交给我的照片!”他坚决的口吻不容她反对。
沙如雪轻轻摇首。
“这不是我的头发!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
“雪,这明明是你的头发和照片,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你先别急,我也带了一样东西给你看。”她从身旁的皮包里抽出一个小信封袋。
柯纳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瞟她一眼。根据惯例,这位小姐传给他的讯息都令人不太愉快。
抽出袋内物事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这也是一张照片,和他带来的那张,时间差不多;相异的是,他的照片上只有一个人,而手中的这一张……有两个“雪”!
“这……”他失声叫出来。
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发型,一模一样的青春年华,只有服装样式不同而已。
她们是双胞胎!
他的“雪”……和她?柯纳震愕的视线回到沙如雪脸上。
沙如雪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玻璃窗外。
“左边的人是我,右边的人是我姊姊。她的名字叫“沙宜雪”,我叫“沙如雪”。”她轻声叹息。“我们两个人都是“Snow”。”
“可是……”柯纳呆呆望著她。不可能的,她一定是他的雪,她应该是他的雪呀!
难道……真的不是吗?他的心里一团混乱。
“告诉我她的事!”他强烈要求。
“我们的父母亲过世得早,七岁那年就被母亲的外家——杨氏一族所收养。”沙如雪轻声解释。“杨家的产业非常庞大,涉足颇多领域,可是在台湾向来非常低调。我和姊姊在这偌大的家族里成长,又是外姓人的身分,当然活得很辛苦。幸好杨家的大家长,也就是我叔公,对我们非常照顾,从小到大不吝惜提供我们最好的教育。可是我身体弱一些,长年待在台湾求学和工作,姊姊却是高中一毕业就来到美国求学,你方才让我看的照片,就是她甫成为大一新鲜人时,在校园里取的景。”
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鹰视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他无法相信!如果,眼前的人是“雪”的双胞胎,那……雪呢?
“她人在台湾吗?嫁人了吗?”
沙如雪低头,轻轻搅动杯里的伯爵茶,只有微颤的手指泄漏出她心情的复杂。
“柯纳,这六年来,发生了很多事。”
“我要知道每个细节!”他疾声说。“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雪会毫无理由地出现在我眼前,陪著我浪迹天涯,又为什么在三个月后,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再抬起头时,沙如雪的神情已经平静。
“六年前,我姊姊大学刚毕业,本来有意继续深造,然而台湾传来消息,杨家的族长已经替她订了一门亲事,要她立刻回台湾结婚。”她的眼神渐渐陷入幽远之中。“姊姊心里当然不乐意,可是老人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桩商业联姻。为了延迟这无可避免的命运,她虽然同意回来台湾,却故意拖延时间,最后宁可从纽约开车回西岸与接她回国的人会面,也不肯搭飞机。
“谁知,西岸的亲友人没接到,却传来她半路失踪的消息,你可以想见整个家族有多慌乱,简直是鸡飞狗跳,每一个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后来我们追查到她租的那辆车,它被弃置在五十号公路的一处卡车休息站,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原来如此。所以,雪才会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忧郁难平的神色。她的命运被人决定了,她无法反抗,于是,与他短暂的出走,就是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叛逆。
“当然大家都担心得要命,我却一点也不。因为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一直感应到,她的心情非常平和喜乐,当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沙如雪柔和地望著他。“谢谢你,柯纳。”
一切来得太迅速,让他反应不过来。
“那雪呢?她现在在哪里?她……她还是嫁人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喑哑。
“这就是最让我难以启齿的部分。”沙如雪的眼光,隐隐泛著涩意。
不!柯纳下意识想勘芩即将说出来的讯息。
“你在说谎!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雪!你只是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不肯承认而已!我不相信你打算说的任何事,我只认定你!你就是“雪”!”
“如果我是你的雪,我为什么不承认呢?”沙如雪温柔地反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如果我有任何难言之隐,早就直接向你表明了,根本不会隐瞒你。”
她说得没错,但……
“我不知道!总之,你一定是“雪”!”他迫切得近乎在恳求了。
“其实你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吗?”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已经知道……”
“我只知道……”
“我姊姊……”
“你就是……”
“已经过世了!”
“我的雪!”
两人同时说完,同时停住。
她平静,他震慑。她秋眸含泪,他愣如石雕。
世界在这一瞬间破裂了。碎片射进他体内,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又在刹那间把每片血肉缝补起来,让他成为一个外表完整,体内却划满创痕的人。
雪,死了?
死亡二字,在此刻显得如此不真实,和她一样。她就坐在阳光里,平静地扔给他一个炸弹,炸掉他过去六年的重心,还期望他立刻接受?
他只是在作梦而已,她是假的。她非但不是他的雪,甚至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一定是这样。等他梦醒了,他会发觉自己还躺在办公室的沙发里,身旁搁著冷掉的咖啡,而“遇到一个和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的梦境,会渐渐飘散。
仿佛从极这极远之处,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嘶鸣。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发现,原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沙如雪没有办法立刻开口。她看著窗外,用尽全身力量压抑回流过无数次的泪。
“火灾。”勉强吐出来的两个字,与他一样低哑。
“何时发生的?”
“她失踪了三个月之后,突然出现在台湾杨宅。老人家稍微说了她几句,也就不再追究了。后来家里开始替她准备婚事,可是,在婚礼的前三天,我和她住的那栋小屋半夜突然失火。”
这不是真的!不是!他迷乱的脑里只知道不断地否认。
“她的身体从小就比我健康,动作也比我快。我一直以为她逃出来了,可是……他们都说……没有。”她埋进双手间,强装出来的勇气再也维持不下去。“我想回头去找她,可是火势已经太大了……进不去……她在里面,一个人在里面……”
“我不相信你,这不是真的!”
雪死了?怎么可能?在他设想的各种情境里,她有可能变心了,有可能忘了他,有可能在某处等待他找到她,各种可能性都浮现过,唯独缺少这一种。
她已经不在这个地球上,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了。
她是不是很害怕呢?有没有唤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
不,他没有办法想这些!他脸色苍白地瘫进座椅里,胸口紧揪的感觉,几乎粉碎他的意志。
沙如雪深呼吸几下,拭去一颗滑出的泪珠。
“谢谢你。”她试著温柔微笑。“谢谢你在我姊姊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带给她如此纯粹的幸福。她……她真的很快乐……我感觉得到……”
柯纳的眼光转向窗外去,捂揉著下巴,指关节都泛白了。
蚌然之间,他无法忍受看到一张和雪毫无二致的五官脸孔,却,不属于她。
“不必谢我。”他简单地回答。“她是我的生命。”
“你与我姊姊只相处了三个月,对她的牵念当真这么深吗?”她的眼眸徐柔如秋水。
“你要如何决定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知深与不深呢?”他回头反问。“以时间,或者以空间来计量?”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倾著头,望著他。
“一般上班族夫妇,每天庸庸碌碌忙于工作,回到家已经晚上七、八点,洗完澡看个电视,十二点要睡了,他们每天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四个小时。而我和雪,我们是一逃邺十四小时密切地生活在一起。
“当你和某个人每分每秒都封闭在独处的空间里,你会变得与她非常非常亲近,能从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里,知道她在想什么、需要什么。
“雪确实是瞒著我许多事,尤其是与她背景有关的部分,然而,除此之外,她对我全然坦诚以对,我也对她毫不设防。
“我知道她每天早上有轻微的起床气、绝对不喝咖啡、心情好时反而不爱说话,而她也知道我最细微的生活小节。比起那每日相聚四个小时的夫妻,我们等于把一天当成别人的六天来用。如果三个月的感情不算长,那么十八个月,一年半的感情总够长了吧?可是,这些数字上的换算,真的代表任何意义吗?”
沙如雪垂下娇容,沉默不语。
他继续说下去,胸口涨满了一种激烈的情绪,只能籍著不断的说话来抒发。
“我爱雪,只是爱她而已!没有任何原因,不含任何外力因素,我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单纯地爱著她,这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我不能。”她惘然而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你不能,这样,你的痛苦起码会少一些。”
“该痛苦的-过去六年都痛苦完了。”他手指收拢成拳,放在茶杯旁,克制自己不要拿起它摔出去,或跳起来大吼大叫。“她葬在哪里?”
“在杨家的墓园里,台湾北部的山区。”
“我想去看看她。”
沙如雪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惊讶过去之后,缓缓点头。
“可以,让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