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过来,不时可见到搁浅在河两岸的木材。这里一些,那见几根,零散的躺死在浅底的河床或岸边上。
江喜多还没走近,就能听见秦游方气急败坏吩咐运夫们这个那个的慌躁声及运夫们的吆喝。
不算明媚的日头下,秦游方满额的汗水,隐隐闪动,一脸的气急败坏也没能掩住他的严肃认真;他不断来回巡走,靴子及袍子下-都溅湿,满足泥泞。
江喜多走过去,心里有些儿躁动。秦家二世原来还有这样一面。
有人禀告了秦游方。他当即转头看到他,俊脸便沉下来。
“少爷。”嗯哼,她才到,他就给她脸色看。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留在府里?”
他来做什么?来看他手足无措,急得满头冒汗,不知如何是好吗?
“二太爷吩咐我来的。”
一见她,脸色就阴沉成这灰土模样,这二世真跟她有仇似。
“太爷、太爷、太爷!你到底听谁的?!”
见了他,他莫名就烦躁!
他已经焦头烂额了、够烦了,他还来干什么?来看他的笑话?
啊!
秦游方愣一下,目光一时发直,望着江喜多。
他干么在意他的想法?在意他对他的看法?
他不过是他买下的--
他恶狠狠瞪他一眼,又沉下脸。
“给我滚远一点!”这个倒霉精!都是他,他才会这么倒霉!
“可是太爷他--”
“又是太爷!”秦游方忍不住,高声吼叫。
唾沫喷溅到了江喜多脸上。
江喜多提趣衣袖抹掉唾沫,心里头有点恼,一时忘了身分。
“你对我吼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让这些木材搁浅的!”啥事都怪她,怪她带来楣运!他二世不过就这点本事,亏她方才见了他那认真的神态还躁动了一番。
“你--你--你--”秦游方指着他,连说了三声“你”,却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反了!奴才这般顶撞主子,他却不知拿他如何……
“你能干些什么?”气急冷笑起来。“奉太爷们的命令来监视我?哼!吃里扒外的东西!”
骂得这般难听!江喜多蹙了蹙眉,又忍不住。
“不就是了?我们为人奴才的哪能自己作主,还不就你少爷爱骂便骂,想斥责便斥责?我们有啥本事能干什么?不就让你大少爷迁怒发泄?”
扒,他说一句,他回这么一长串!
哪家奴才敢如此大胆妄为?
秦游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怒瞪着江喜多。
但看他满眼全是火气,到底忍住了没发作,闷哼一声,又恶狠狠瞪他一眼,忿恨的袖子一甩,甩头离去。
“少爷!”瑞安叫了一声,对江喜多一跺脚,指着他鼻子,埋怒加斥责说:“你哟!也不掂掂自己的身分,居然跟少爷顶嘴,看你把少爷气的!”
到底不是家生的奴仆,又读过章文,出身书香之家,虽然落拓了,还有书生的傲岸脾气,竟跟他家少爷顶嘴,而他家少爷竟也忍得。
若换你是他瑞安……
不敢想!不敢想!瑞安跺跺脚,丢下江喜多,连忙追了上去。
运夫将搁浅的木材就近拉堆在一起,就地搁在河岸。
但这样堆着也不是办法,不妥善安置,河岸地湿,木质恐会腐败。
可怎么办?
他想了一夜,亦想不出妥善的法子。
“少爷,”臧老二道:“我看真不行,只有用马将木材运出山。”
“行得通吗?”秦游方摇头。
想也知难行。别说山路狭窄畸岖难行,就是勉强行了,木材那般厚重,以马拉纤万万不通。
“那怎么是好?总不能这样一直搁在河岸吧?”
怎么是好?
秦游方眉锁额蹙,疲累又烦躁不堪。
“我再想想。”他无力的摆摆手。
臧老二退出去。秦游方焦躁难受,坐立不定,绕着方桌不断定来走去。
怎么办?河水不够丰沛,水力不足将载了成吨木材的木筏运出山;由陆路更不可行。怎生是好?
他烦得坐不定,走了出去。
夜不浅,一干人早早歇了,没几处有烛火点着,漆黑得如同眼盲了。
他站定一会,待适应那昏黑,才重新迈开脚步。
这会儿他也没心情喊人点上烛火。模黑而行。
经过江喜多休息的睡棚,见昏黑一片,敢情早休息入睡,他忽然忍不住心里一口闷气。
斑!他在这里千丝烦恼、寝食难安;他倒好,还能安稳的睡得那么好!
忍不住闯了进棚。
“起来!”踢了他一脚。
江喜多惊醒,只觉侧股生疼。
“还不快起来!”秦游方悻悻的。
“秦--嗯,少爷?”大半夜他二世不睡觉,究竟想干什么?
也不想她跋涉了一天,好不容易得能歇息,刚才入梦,他二世就来扰人清梦,连歇也不让歇!
“你倒好,还能睡得如此香甜,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语气尖酸苛刻。
“二少爷还没睡?”江喜多揉揉惺忪的眼,坐起来。
她合衣而睡,一身整整齐齐的,十分小心。
“还没睡醒你!”听那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秦游方便觉有气。
他没得好睡,这混帐家伙也别想好睡!
“少爷有事?”江喜多点亮烛火,便见烛火掩映下一张阴晴不定的脸。
“嗯。起来,跟我出去。”
“少爷有什么事?夜已深,外头黑漆一片……
他二世就知道强人所难。
“哼!我说什么你都非得顶我不可?”
“小的不敢。”
“不敢就给我爬起来!”
可外头黑漆漆的……她尚在犹豫,秦游方气得耐不住,索性将被子一扯,硬将他提了起来。
“呀!”她月兑口轻呼出来。
“叫什么叫!苞个姑娘家似嚷嚷,你丢不丢脸?!”秦游方轻蔑的斜睨她。
所以说他这家伙只会触他霉头。
他不让他来,他偏不辞麻烦来惹他烦躁!
啊!他为何要在乎他?
不过是他花钱买下的一个小陪读、跟班作伙罢了!
可不知为什么,在他那冷静的面前,他竟有股挫败感。真是!包气煞人!
“大少爷,你半夜不让人睡觉,我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手腕被提得生疼。
他一一世没本事,恼羞成怒都迁怒到她身上来。
秦游方又连哼两声,放开手,没注意到那-荑柔女敕得令人生疑。
他索性坐下来,将她一扯,一块坐在软被上。
江喜多心一惊,反而跳了起来。
“又怎么?”他恼的抬起头。“不是你说的,外头黑漆漆?那就留在棚子内好了。”
“少爷究竟有什么事,非得半夜找小的?”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江喜多不露痕迹的移到软被的另一头。
秦游方白眼一翻!
“不是太爷们派你来监视我的吗?我都还没睡,你倒睡得呼噜响!”
唉!耙情是来找麻烦的。
“小的不敢。少爷责备的是。”正襟危坐,能离秦游方多远就离多远。
但他一伸手就将她扯了过去。
“给我过来!”扯到他身旁。“看到你我就有气!”
气归气,现下他心头烦,也只能对他这臭小子发泄。
瞧那眉头间低掩的苦恼、无眼的焦虑,江喜多心头一动,月兑口说道:“你在担心木材的事,是吗?”
秦游方没提防,一阵狼狈,面色掩不住尴尬,羞恼的恶狠瞪她一眼。
他哼一声。
“我有个想法,只不过少爷不知爱不爱听,又要嫌我多嘴--”不是白眼便是闷哼,再就暴跳如雷。
“要说就说!那么-嗦做什么!”秦游方不耐烦的打断他。
“是是。”
就知道好心一定没好报。他二世跟只刺猬一样。
“我是想,假如--只是假如,我胡思乱想的,为什么不干脆把木材一根根投入河中,让它们顺流漂下,再在下游河岸建个临时的栈场,将木材贮放在一块?等梅雨来了后,河水涨泛,再沿青弋或新安两江运到芜湖或严州一带。总之,当务之急先将木材运出山便是。”
“啊?!”秦游方霍然挺坐起来,睁大眼睛盯住江喜多。
像根棒子,一记敲醒了他昏沉浑噩的脑袋似。
他怎么没想到?!
他兴奋激动的爬起来,一边嚷嚷:“我怎么没想到!怎么没想到!”
“少爷怎可能没想到,少爷就是太过谦了。”
想得到的话他就不叫秦二世了。
秦游方瞪他一眼,拿不定他是不是在讽刺;但看他低眉恭顺的模样,悻悻的哼了一声。
要不是他,他也不会楣运连连。他小子想得出这法子,多半只是运气,他能真成什么事?
是的,一定是那样!
懊吧。
他承认,他是有点识见。
不过--
说到底,诸多不顺,还是从他在山场倒霉的被这个江喜多那么一撞开始,且更加恶化。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这姓江的不是。
命象说他今次犯太岁,他原还嗤之以鼻。可好!他竟发了昏,无缘无故带回这个太岁凶星,花的银两,足够他在紫云斋程老板那儿换回几块上等的“君房墨”。
“不过让你磨个墨,你究竟要磨蹭多久?”想及,就令他觉得气闷。
“小的不敢。不过,少爷,欲速则不达,书画琴棋原就为怡情养性,又不是在算帐本。”
就是算帐,也要细细磨,细细推敲,反复计算,半点马虎不得。
秦游方瞪瞪眼,一时半刻也挤不出话来驳。
“算了!我自己来!”悻悻的抢下江喜多手中的墨石。
他挽起袖,小心翼翼的研磨。墨身散发出丝缕若有似无的麝香。
被那隐约的香气所引,秦游方怔了一下,举高手中的墨石,怔怔的望着。
“唉!”竟摇头慨叹起来。
又怎么了?
江喜多面向正前,很快斜瞥他一眼。
“可恨我生得太迟。先代制墨高人潘谷所制的墨品“松丸”、“狻猊”等,相传香彻肌鼻,磨研至尽,而香犹不衰,被称为墨中仙品,我却无缘得见。”
原以为他千喟万叹为哪桩,竟是为这等风花雪月之无聊事。
江喜多不禁暗地翻了翻白眼。
无怪乎秦府那些老太爷们要杞人忧天。
“少爷,这墨便是墨,能研磨书写供人所用就够,何必讲究那么多。”
“亏你也算月复有诗书,居然如此俗侩功利!”唉唉!秦游方连连摇头,轻蔑的瞥视江喜多。
商贾之流重实用,有什么不对?
“墨不仅是墨而已。你瞧这墨谱的图样,墨模雕刻得如此生动,花样如此精采,充满玄灵之气,岂是凡物俗品。再看这砚台,雕工如此精细,楼阁殿台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神态入微,可称得上是绝品!”
不就几块漆黑的石墨砚台,瞧秦游方激昂的那模样,江喜多着实不以为然。
“器具用品,首在实用。不能用的东西,根本没有实际用处,不是吗?”
在秦府不过个半月,他二世少说光顾“紫云斋”六、七回了,每次都捧回一堆没用的破铜烂铁。
“花了大把银子,我也没见过少爷用过那些墨石。”她指指摆在壁架上,根本是装饰用的成套墨品。
包有甚者,小小一块砚台就值几十两银子,更别提那些上品的墨石。
“上回您在程老板那儿花了近百两银子。百两耶!”她扳着手指一算道:“可整治几十桌上好的酒席,置不少十斤一品的茶叶,上等的绫罗绸缎,再不济,可以雇用多少运夫和伐木工--”
“得了!”秦游方气结,一口喝断他的比手划脚。
真是!周旁尽是些粗鄙俗侩之徒,开口闭口实利、用处,毫无半点文人雅士的风流!
“去去!”他厌恶的挥手。“少来扫我雅兴!我当日真是昏了,无端花了白花花的银两,找个楣星触我霉头,还一身俗侩之气。唉!”
江喜多识相的闭嘴。
他二世醉心雅士之风,不齿他们这等只知“钻营牟利”的俗侩之徒,难怪一木竹筏一木竹筏的木料会搁浅江边。
“还不下去!”秦游方又瞪眼。“看来我真该将你卖给程老板算了,还可换回珍贵上等的“君房墨”。”
他还当他有点识见,结果!
“是是。”
拔苦再多嘴惹骂。江喜多利落的转身,脚步轻快的走出去。走到一半,怕形色太雀跃,赶紧低下头,弯出几分佝偻,垂头丧气的。
秦游方恰巧抬起眼,见那背影十分颓丧,觉得自己似乎真过分了些,一心软起来。
江喜多就算有万分不是,又老惹他气,多少--呃,也有点用处。好比这回的事情,总算安然解决,算他功过相抵--
罢罢!
他起身追出去。
正想开口喊叫,却见江喜多步履轻快,昂头挺胸,哪里还有半丝方才那种颓丧的模样!
他并不左顾右盼,但他发现他小心的四下瞧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一直往前厅而去。
秦游方先是怔了一下,可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他见江喜多一径往大门走去,似乎是打算出府,没再多细想,一路跟在他身后出去。
一出了府,江喜多便加快脚步。秦游方也加快脚步紧跟着。
他不晓得江喜多要往哪儿去,奇怪他能到哪里去。他对街道似甚熟悉,也不见他东张西望,左弯右拐,闭着眼目在行走似。
他见他进了家酒楼,闪身跟了进去,跟着他上到二楼。
临街的桌位,一名男子起身招迎江喜多。秦游方借袖掩住脸面,挑了张临近的桌子,借着屏风遮挡,背对他们而坐。
“天俊扮。”
楼面有些嘈杂,加上临街楼窗时而传进鼓噪的街声,但秦游方仍可听清江喜多的声音
他心中一沉!
说什么无亲无故,这“亲”现不是如何蹦出来的?!
“找我有事?天俊扮。”
“来喜让我来的。她一个姑娘家到底不方便抛头露面。”
江喜多嗤笑一声。
“来喜她哪会顾忌这个!你老实说吧,她让你来当说客,想说服我什么?”
王天俊嘴角微微一勾,掩不住卑声里的笑意。
“果然瞒不了---”
小二来打岔。江喜多要了壶清茶。
秦游方压低嗓音,含糊的点了壶清茶,挥手敷衍殷勤的小二。
“是夫人。”王天俊道:“夫人希望来喜能劝-早点回府。到底-们感情一向要好。”
江喜多又笑一下。
“她倒聪明,知道我不会听她的,就把这差事交给你。”
王天俊微笑不否认。
“老爷跟夫人都牵挂着。老实说,来喜跟我都认为,秦府不是久留之地,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再说,好歹-也帮了他们一个大忙,算是两不相欠了。”
“那可是秦大少爷的功劳,与我无关。”
王天俊微微又一笑。
“能想出那等方法的,除了-,还有谁?秦少爷虽是不错的人才,但--”他停下来,微微一笑,没将话说尽。
“你也是这么认为吗?天俊扮。”
英雄所见果然雷同。
“他二世--实是……”江喜多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秦游方听得又惊又怒,几乎要拍桌而起。
他二世怎么着了?!
原来他是这样看他的,一直这般瞧小他!
自始至终,他说什么流落在此、四顾无亲,原来全都是些无耻谎言!
他在他面前装得那般恭谨,其实心里却轻视他是吧?
江喜多道:“天俊扮,其实不用你来当说客,我也觉得差不多了。秦府真没什么好瞧的。就请我娘放心吧,我回秦府收拾收拾,至迟再个两日我就回去。”
“这样最好了。老爷说得对,我们江府跟秦府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
“我都说了,我回去就是。天俊扮,你别再拿我爹说事,你明知道我最怕这个。”
江府?!
秦游方却惊怒的猛站起身。
原来!原来!
是对手商号派来潜府的细作!
他冷冷的连哼了两声。竟然欺到他秦府头上来!
他岂会让他们如此称心如意!
听起来,那姓江的还是江府的公子。他是就此出去揭穿他的假面具?还是等回府后,再将他捉住,送官究办?
他倒要看江记那方怎么收拾!
“我没那个意思。”王天俊笑道:“明日我就要出发前往蜀地,-又不在,来喜一个人担子重了点。二小姐,-能早点回府是最好的。”
二小姐?!
这一惊,惊极成愕。秦游方错愣住。
他--原来是个她!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原来是个女儿身。
脑中思绪翻搅,胸中五味杂陈,胸臆起伏不定。
秦游方又是惊,又是怒;惊极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怒极又有种窒闷的怨气。
她那般骗得他好苦!
他--她,江喜多,个半月来,日日在他身边的这人,居然是女儿身!
震惊愤怒同时,怪异的,他心中却又隐隐有种疑是欣喜的感觉--痛怒她欺骗他同时,他竟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可她竟是江府派来的细作!
禁不住的,他心中升起一股恶意,心生恶意想思报复。
一想及她一直在暗地里嘲笑他、小瞧他,那股恶念更加控制不住。
凭她一个女流之辈,也想跟男子争长短!居然还潜伏进他秦府,简直胆大包天、轻率妄为!
怎能不给她一点教训!
他起身又坐下,又起身再坐下,拿不定主意,内心汹涌翻搅,万千波涛激昂澎湃。
懊如何是好?
震惊又意外。秦游方整颗心浮动不定,咚咚地跳着,几乎要冲出他胸臆之外。
他伸手按住心口。
清楚感到那溃堤似血流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