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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引 第二章

作者:林如是类别:言情小说

真是的!为什么他必须答应这种事?这根本不干他的事!为什么他不干脆一口回绝算了!?

真是的!为什么!?

天啊!他真恨他自已这种个性——

"你会答应我的请求的,对吧?阳湖——"病床上,被癌症末期折磨得仅乘一身皮包骨、脸色蜡黄透黑的"老头",睁着一双枯干得已经不剩任何勾魂晶莹荡心的神气的混浊眼珠,闪动着临死前垂扎的哀求,殷切地望着他。

"嗯……哎……唉………"高阳湖期期艾艾,回避那双混浊的眼和那张被癌细胞侵蚀得完全失去往日俊逸神采的蜡黑枯干的脸。

他简直不忍去看他——不该是这样的!昔日那个颠倒众生、嘴角一抹微勾的笑纹不知迷惑了多少痴蠢女孩,脸上永远流露着一种无所谓神态游戏人间的负心男人朱奇磊,就算再怎么落拓也不应该变成今天这种凄惨的模样!他才四十四岁,正是男人最能散发出成熟魅力光采的黄金年龄;但现在——床上那个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怎么看都寻迹不出任何一丝昔日英俊神气的枯干"老头",竟却是那个叫无数女人伤透心的多情又无情的负心男人!

这是多大的讽刺!?还是——报应?

但……不该是这样的!在他记忆中、印象深处,那个拐骗走他少年时仰慕的唯一"太阳"的朱奇磊;那个游戏人间、四处惹女人伤心,永远不肯安定下来,带着强烈的水手性格、注定会负心的男人朱奇磊,永远是那样一种无所谓的嘲谑神态,散诱着蛊惑人心的魅力。那印象太深刻了,怎么也难以抹灭,是以即使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干萎?quot;老头",他还是不相信;不相信他面对的这一切事实。他以为这是朱奇磊故意的恶作剧,跟他在开玩笑。

然而,馔时,他却还是觉得不堪,不忍心面对?-

"你怎么了?干嘛躲着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么别扭——"朱奇磊干笑了两声,蜡黄的脸上露出如昔仿佛嘲谑的神态。

"不要跟我说这些无意义的废话!"高阳湖粗气地瞪着他。

就是这个神情!这个叫他既痛恨又熟悉的神情。在这个神情之前,他觉得他仿佛跌回过去那个贫瘠苍白沉默的少年的自已。

"你还是没变,那个性……"朱奇磊不理他的忿愤,又露出个讽诮的微笑。

"我说了,不要再跟我提这些无聊的事情!"高阳湖忍耐不住,闷声咆哮,喉音低低的,像只受伤的野兽无力地低吼。

"我要知道,晴美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她!?"他用那种像负伤的野兽似的闷吼声,沉痛地诘问。

提起这个名字,两个男人脸上各露出一种凄凉又哀伤的神情。高阳湖线条刚硬的脸庞,淡淡地渗透出股柔和的情态,仿佛有无限的追念,不胜欷虚;朱奇磊蜡黄透黑早失去光采的枯瘦脸上,则重新注入了一股奇特的光辉,闪耀着不灭的爱。

这个名字,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回忆,各自代表了不一样的意义。相同的光焰,却同样在他们的眼眸里燃亮。

"我也不知道。"沉默了半晌,朱奇磊混浊的双瞳里明亮的光辉,光热耗尽似的,迅速地暗淡下来。

"你怎么会不知道!?"高阳湖暴跳起来。"当年你千方百计拐走了她,拐走了我……我……"他又怒又急,愈急就愈愤怒"我我我"的口吃了半天,再说不下去,末了才痛恨且不相信地怒视着朱奇磊,恨恨地重复责问说:"你怎么会不知道!?"

当年他才十五岁,生性寡言沉默,自闭沉闷,一直是个苍白贫瘠的少年。除了书本,他没有任何朋友,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唯一的安慰,是隔邻大他五岁的朱晴美。

朱晴美和别人不一样,从来不曾用怪异的眼光看过他。她长得纤细,温柔又体贴可亲,而且善解人意,脸上永远挂着和暖的微笑;她就像太阳一样,照拂着他充满寂地的心。他对她是仰慕的,就像仰慕一颗崇高不可及的太阳一样;她是他的恒星。而她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已的亲人一样,毫不吝啬地给予他最温暖的照拂。

然而这一切,在朱奇磊来了以后,就完全给毁灭掉了。

"说啊!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暴躁地抓住朱奇磊的衣领,完全忘了对方是个垂死的病人。

朱奇磊无力挣扎,也无意挣扎,蜡黄的脸,覆盖着一层不说出口的忧伤,沉静地看着他。"快说啊!你——"高阳湖咬牙切齿,用力使劲,几乎将朱奇磊从床上提抓起来。

他一向内敛沉默,不是容易激动暴躁的人,但这件事对他而言有不一样的意义。朱奇磊带走了他唯一的阳光,而现在居然当着他的脸说他不知道她的生死情形?他怎么可以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忧伤的眼神,平静的表情,哀沉的口吻。朱奇磊浪子的灵魂里,栖息着一段青春不朽的爱恋;在多年以后,在他历尽沧桑的疲惫里,深深地刻画出这段不悔不弃的感情,诉说他深深的追念,和来不及追悔的憾恨。

"晴美她……在半年后……就离开了我……"往事悠悠,重再提起,重揭起层层的伤口。

斑阳湖呆住了。

"怎么会……"手一松,精力顿失般的颓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地望着朱奇磊,喃喃地说:"怎么会……她怎么会离开你……"

他实在不相信朱晴美会离开朱奇磊,因为那是她抛弃一切的爱。她抛弃了一切——家庭、父母和名声;也抛弃了他对她的期待——不顾任何人的反对,和朱奇磊私奔,随着他奔走天涯。这样强烈的爱,怎么可能半年后就烟消云散?她费尽一切才和朱奇磊在一起,怎么可能会离开他?

"一定是你不好!"他狂叫一声,仇人似的瞪住朱奇磊?quot;晴美那么爱你,甚至不顾她父母的反对和你私奔,怎么可能会离开你!?一定是你不好!一定是你让她伤心、难过,再也忍受不住了,才会离开——"

对于高阳湖愤怒的指控,朱奇磊沉默地以示忏悔,没有反驳。事实的确是如此。她要安定,而他无法给她安定——他是个生性漂泊、带着水手性格的男人,流浪一处又一处,留情在一个港口又一个港口;他实在伤透了她的心,迫使她割下对他的感情,离开了他……

可是,他爱她——

"我的确伤透了晴美的心,所以她才会离开我……"说话的时候,朱奇磊始终平静无波的表情,第一次泛起了痛苦狰狞的扭曲;扭曲里,有不尽的悔恨。

直到死前,她都还是爱着他,默默在等着他,而他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那个小女孩带着那封信来找上了他。

"早知如此,当初我拼了命也要阻止晴美跟你走……"高阳湖低下脸,双手抱住头。

如果,没有朱奇磊,那么这一切一定会跟现在不一样。偏偏,命运要弄,他们的生命里出现了这么一个魇魔般的男人。

朱奇磊是朱晴美家关系很远的一个表了又表的亲戚。从小案母就过世,由早孀的祖母带大,养成他放荡任性的性格。在渔村度过他浪荡的前半生,自海专毕业后,他开始到各处漂泊,跑遍了整个岛;再干过一阵子的救生员,天生的水手性格召唤,他便上了船,一个港口驶过一个港口,开始他浪荡的后半生。

这样,干了三年船员后,他靠了岸,肩着一只包袱,出现在朱晴美的生命里。

他向来长得讨好,脸蛋俊、身材高、体魄好;女人就爱这一套,所以他身边从来不缺乏女人。女人一来,麻烦通常就跟着沾来;为此,高阳湖受他之累,帮他背了好几次黑锅,替他吃了不少暗亏——反正他是小阿子,才十五岁,大人会见怪不怪——他欠他的,他从来不懂得感激,还理直气壮地扯一堆不是理由的理由当藉口。

水手性格的男人,飘荡不安,但连带的,也特别潇洒迷人,这种男人,通常是多情、温柔、体贴又懂得女人心的;他们懂得倾听、善于解忧、风趣又幽默,一身海洋一样宽阔的魅力。

朱晴美就是迷惑在这样的浪潮里。明知道他会带给她伤害,还是那样不可自拔地爱上他,为他抛弃一切与他奔走异乡。

"晴美要离开的前一天,来跟我道别。我求她别走,告诉她你一定会伤害她的;但她没有答应我的请求,还笑着说,即使如此,她也不会后悔……"高阳湖追悔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裹了一层深厚的伤痛。"我看她神情那么坚定,便强忍着不再阻止……早知如此,那时我就——说什么我也要阻止她。我真后悔!竟然让她跟你走!我应该告诉朱伯伯他们的!我应该阻止她的——"

"那时,你应该阻止她的……"朱奇磊幽幽地叹息一声。

"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高阳湖猛然抬头,逼视着。"晴美她那么爱你,所以我才……我才……你还不懂吗!?"

一番话逼得朱奇磊又哑然无语,空洞的眼神呆滞地垂视着前方。隔一会,他蜡黄茫然的脸突然痉挛起来,蜷曲着身子,抓住床被,痛苦地将脸埋在枕头里。癌细胞已经侵蚀进他身里骨里,放射线照枯了他一身风采,依然挽不回他灿烂的生气。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叫医生来?"情况发生的突然,高阳湖一时乱了头绪。他想撇下他不管的,任他那样自生自灭,可又捱不过良心的谴责,无法撒手不管。朱奇磊困难地比个手势,枯干的手指虚弱地抓缠住斑阳湖的手,不让他做任何行动。过一很久很久,那蜷曲成一团,因痛苦而痉蛮起颤的抖动才慢慢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朱奇磊才缓缓地抬起头,那张蜡黄的脸,比先前多罩了一层死灰的紫荫,所有的生气像是一刹时被抽干了似,整个人宛如死去了一大半。

"奇磊,你还好吧?振作一点!"高阳湖轻声唤叫着。

"我没事。"好半天,朱奇磊才吐出一句坑谙气般的声音。

"我看我还是找医生来好了——"

"不要"

朱奇磊挥着枯瘦的手臂,阻止他通知医生过来。

"我请求你的事,你会答应吧?"木然的脸庞,木然地望着他。木然中,藏着无言的乞求。

又回到一开始的进退为难了。

斑阳湖难置可否。这实在不干他的事;但面对那样一张垂死枯槁干萎的脸庞,他实在无法狠心地拒绝。

"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必须问清楚,再做决定。

朱奇磊一直勉强地撑着,这时力量用尽似的,嘘出了一大口气,跟着整个人往枕头一靠,瘫在病床上。

斑阳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必须问清楚,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答应他的请求,但是,他知道,他大概坚持不了多久的。从以前就这样。整个少年时代,他替朱奇磊吃不少暗亏;现在,人生最大的亏,他势必也要吃上了。

"我就快死了,难道,这点请求,你也不肯答应吗?"果然,这厚脸皮的家伙,采取哀姿态来博取他的同情,知道他拒绝不了这种可怜。

"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他硬着心肠,不为所动。他一定要问清楚。

当年一别,音讯全无。隔了十九年,两天前,医院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将他找来,叫他全无心理准备,就面对这种生死状况的难堪。

他只觉得震惊,无法一下子接受,但并不觉得特别的哀伤难过。人都会死的,想通了就没什么难以承受,时间自会治疗一切。

不过,这也许跟他对他的憎恨有关,他拐走了他少年时唯一可平等照拂他的"阳光"。他撷走了他的"恒星",使他的世界陷入另一重的黑暗。

"就这么回事——"朱奇磊挪挪下巴,指着病房这一切。"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就是这么回事了,我得了癌症,医生束手无策,就快死了。我请你答应替我照顾——"

"你晓得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高阳湖挥个手打断他的话。

他要知道那"空白"的十九年,知道朱晴美的些许遗事。

"唉!"沉重的一声叹息,伴随朱奇磊一身的沧桑疲惫。他喃语着:"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喃语如叹息,荡得悠悠的,仿如幽远的缥缈。

斑阳湖坚持地望着那张陷入幽缈的往事中模糊了的脸;就算知道了对他没有好处,他也要知道。

"唉……"又是一声荡悠的叹息为开场白。似乎,这个水手性格、不知负了多少女人心的男人,对这段生命中最青春无垢的爱恋,当真有着无限的追思悔念。

斑阳湖冷淡地哼了一声,不相信朱奇磊这声叹息里裹藏的追悔怀念。

"当年,我准备离开朱家,跳上火车前的那一刹,其实根本没有想到晴美会跟来——"

"你想说是晴美自已硬跟着你走,而不是你拐骗她离开的!?"高阳湖生气地打断他的追述。到现在这男人竟然还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褒渎一个纯朴的女孩纯洁感情——他一向就对朱奇磊感到憎厌,现在听他这么说,更是愤怒交加。

朱奇磊对他的愤怒指控不加以辩驳,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晴美是个温柔的女孩,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却始终不曾抱怨过。我应该好好珍惜她的,但我一向飘泊自由惯了最怕受束缚;和晴美在一起生活不久,我开始觉得窒息喘不过气来,便开始藉故往外头游荡,不到半夜不回家,有时甚至两三天才回去一趟——"

那时他每逃诩过得像末日一般,狂浪、颓废、放荡、堕落的沉沦。他在外头和各式各样的女人鬼混,呷洒取闹,身上永远沾满了廉价刺鼻的香水味和口红印;而且完全不在意地将这些堕落的痕迹展露在朱晴美面前,狠狠地刺伤她的心。他知道她渴望安定幸福,但他浪荡惯了。无法给她她想要的安定和幸福。

饼了半年,她终于走了,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他。他以为那样是好的,对她。离开了他,她可以重新寻找她的幸福。

他比以前更加放纵和浪荡,整日沉湎在女人和酒堆中。那样过了好几年,直到那个凄雨绵绵的午夜,那个在冷清的雨中如团火雾一样的小女孩带着那封信来找上他——

"如果不是钟邬找上了我,我永远也不知道晴美一直在默默地等我,等着我回头——"朱奇磊的声音哽咽了。"那晚我跟往常一样喝了很多酒。天气很冷,又下着雨,钟邬来敲我的门,递给我一封信。不过才九岁的小女孩,我怀疑,她是怎么会找上门的;我四处看了很久,确定门外没有别人,她是单独一个人,全身早被雨给打湿了…?quot;

朱奇磊陷在回忆里,脸上的表情回现着当时的心情,甜蜜又哀痛,复杂地交织着。

"看完信,我才知道是晴美写给我的。在信中,她说她一直在等我,对我的爱始终不变;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托钟邬把信交给我,并且要我照顾钟邬。"他停顿下来,抬头看看高阳湖,随即又将眼光掉开,陷入另一个恍惚。"你可以想像当时我看完信时,有多么地激动。我急着去找晴美,抓着钟邬不停地追问晴美在哪里,钟邬看着我说'死了'。"

斑湖听到这里,眉宇不禁蹙了起来。

"那句话像晴天霹雳,震得我久久无法动弹。我要钟邬带我去找晴美,找她住的地方。那地方在一条暗巷的里头,一间破旧的木头搭造的屋子。我满怀希望——但没有,没有晴美。我把隔壁的人吵醒,硬追问着晴美,他们说晴美死了,被那些人带走了。我问他们晴美怎么死的,谁把晴美带走了;但一问三不知。我问钟邬,她也说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说到这里,朱奇磊的声音又哽咽了。"我连晴美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那时我才明白晴美信里说的"一切已经来不及"的意思。她一定知道自已不久于世,临走前留下那封信给我。我后悔不已,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我也快死了。这是我的报应。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钟邬——"他张大眼睛,枯槁蜡黄的脸逼向高阳湖。"我只能把钟邬交给你了,阳湖。你一定要答应我的请求——"

斑阳湖退了一些,避开那个逼迫。

"听你这么说,那个叫钟邬的小女孩,就是晴美跟你的孩子了?"他微蹙着眉问道。

朱奇磊退回枕靠,对他的疑问不置是否?br"钟邬是你的女儿?对吧?"高阳湖又问。

朱奇磊静默地看着他,半天不说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然而,他的表情和眼神都很沉静无波,没有半点暖昧或模棱两可的嫌疑。但是,那无波中,又隐藏着一些游移。

"钟邬是个聪明有个性的女孩,不会太黏人,但忍不住就叫人想宠爱。你一定会喜欢她的。"他别开脸,岔开话题。

这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使高阳湖更生疑窦。他不耐烦地皱眉说:

"你说清楚啊!钟邬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这就是你决定取舍的标准吗?阳湖?"朱奇磊仍然保持沉稳的表情,并不随着他的躁气而生任何波动。轻描淡写地将他的疑窦拨弹开来。"如果钟邬是我的女儿,你才肯答应我的请求照顾她,是吗?"

反驳得高阳湖一时语塞,一会才僵着脸说:"这是两回事,你不要混为一谈。"

"但你心里明明是这么打算——"

"我没有!"高阳湖涨红着脸辩解。"我们现在谈的是'一个人'。这不是个小问题,我当然要弄清楚,再说,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的立场?我的考量?"

"哦?"朱奇磊嘲谑地挑挑眉。"你是说你有女人?"

斑阳湖狠狠地瞪他一眼,神态有点狼狈。

"别把事情扯那么远!"他粗声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和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无亲无故的,同在一个屋檐下,那像什么话!"

朱奇磊双手抱胸,混浊的眼珠竟生出一股锐利,敏锐得将人透视,看穿他话里的不安定。

"果然是有女人了!"说得那么笃定,不给他任何回驳的余地;而且语气中夹带了十分强烈的嘲谑。

那嘲谑,很快地转化为"理当如此"的笑纹,掺杂着一种无所谓。

"这是当然的,你也已经三十四岁了,是个成熟的男人——而且你长得一表人才,如果没有女人,实在也说不过去。不过,想当年你那木讷自闭不说话的样子,真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

尾音拖得长长悠悠的。高阳湖再次狠狠地瞪朱奇磊一眼,瞪断那个荡悠。但他否认不了他的嘲谑,的确是有那样一个女人。

从少年开始,他就不擅也不大会应付女人;在青春煽动年少气盛好奇的心追索女体的神秘时,他劲埋首在书本里,无视青春躁动下,阳光的白花花。被动的性格加上先天的自闭沉闷寡言,除了朱晴美,对女人,他成了一块绝缘体。

只不过,年岁增老,看多、遇多、历练多后,就算他再怎么不擅——或不愿与女人应对。三十四岁的成熟男人了,对女人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天生本能或天赋的对应能力。面对女人,他还是不多话,但既不会脸红,也不会手足无措,或者张口结舌不知所以;他还是他,一派成熟男人该有的镇静沉与笃定坚实。

"我托人调查过了。"朱奇磊混浊的眼球看起来很有神,锐利地罩向他。"你现在在××研究院担任研究员,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生活过得不错。但就算不是如此,单就你父母留给你的那些房地产,也足够了;那些房地产够你过好几辈子,也可以让钟邬过很好的生活——"他顿了顿,清清浊哑的喉咙。"人有钱,身边自然就不会少女人,所以,如果你有几个女人,那也是很正常的,我不会觉得奇怪,也不会介意。我只要求你好好对待钟邬,不要让她受一点委屈,给她安定和幸福。"说到最后,竟像是在托嫁的语气。

斑阳湖不由得皱起眉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干嘛调查我,我又没有义务收拾你该负责的残局!"

他这些话说得有些苛薄,实在是因为憎恶。从以前就这样,他总要替朱奇磊背黑锅,为他收拾善后。

"我说过,不管你有多少女人,我都不会介意的。我想钟邬也不会介意的,我只要求你,好好照顾她,尽心地对待她。她是难得一见的好女孩,只要见了她,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她的?quot;朱奇磊无视他憎厌的表情和不耐的口气,对他笑了笑,接续先前的话题,答非所问,混浊的眼,显得那般炯炯有神。

对着那样一双洞悉一切似的眼神,高阳湖尽避憎恶,也只闷嚷一声,闭口不说话,同时对朱奇磊的"胡言病语"也不予回覆。

朱奇磊拈花成性,以为天下每个男人也都跟他一样没有节操——他气就是气这一点,但他又不能否认,他的生活里,的确是有那么一个女人存在。

不过,那又怎么样?他是个成熟的男人,身边有女人是很正常的事。他气闷的是,应该说,是朱奇磊蜡黄脸上那种洞悉一切、知他甚详似的嘲谑神情。

令他更气的是,他凭什么调查他!?

其实,就算不托人调查,关于他的"底细",恐怕朱奇磊光凭他的脸色,用猜的也猜得出来;更何况,他们之间有着过去那段浓稠的"渊源"。向来,朱奇磊向来把他模得很透。

"当年你父母老是担心你那种苍白贫瘠的样子,担心以你那种自闭的个性将来怎么讨得到老婆,我就告诉他们……要他们不必担心……哈……咳……"笑声杂着得意忘形的咳嗽声。

"你告诉他们什么""高阳湖沉下脸,怏怏不快。在朱奇磊面前,他老是有种灰头土脸的感觉。

他父母就他一个儿子,怕他这种寡言自闭沉默的个性将来对女人要吃亏,讨不到合适的人,所以未雨绸缪留了一大堆房产给他;那堆房产和地都在值钱的地段,算算是一大笔砸死人的财富,光靠租赁的收入,就可以过得像皇帝。

有了这些房产做后盾,比较好找女人——他父母原也是这样的打算。果然,他也就因为这些房产认识一堆女人。

女人难捉模。他一向也不懂得怎么去品量女人或挑剔女人,选择女人的态度也就无所谓,只要不是长得太离谱,不嫌弃他的,他也就不嫌弃。

他从来没去好好照过镜子,他浓浓的眉、长长的腿,和那抿紧的唇线,观望起来有多炫人。当然以他沉默的个性与无趣,甚至有点呆板的性格与生活,自然比不上朱奇磊水手性格的英俊潇洒与风流倜傥。他也厌恶去和人比较外观皮相的魅力或形魄;他认为,男人要比的不应该是这些。

所以,他也从来不知道,在短少水手式的风流倜傥与英俊潇洒的魅力之下,他具存的,是另一种摄魂的美。

那美,摒除在感官外,敛姿在他沉默的情态里,是一种精神的层次。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要他们不必担心。"朱奇磊一脸预知一切的谑笑,半眯起了眼。

这样,眯着眼瞅着他的神态,叫高阳湖感到说不出的憎恶,怏怏地将头转开。

这个嫌恶,使病房内的空气陷入沉默。好半天,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的空气,一点一点地凝固。

"你恨我吧?"朱奇磊浊哑的声音先划开了那凝固。

废话!高阳湖瞅了他一眼,在心中重重地哼一声。知道他没头没脑莫名其妙问的是指什么。

朱奇磊了然一笑。"我抢走了你的太阳,那就还你一颗璀璨的星星吧!"

卑里有暗示。高阳湖眉头又是一皱,有些疑惑,但他听不懂他话里的暗示。

"你不懂吗?"朱奇磊有些诧异。"钟邬就交给你了——"

"等等!"高阳湖皱眉叫起来。懂了。他挥挥手,想挥掉什么似的,察觉不出的难堪困窘,瞪着眼说?quot;钟邬是你的女儿,对吧?怎么可以——"

朱奇磊混浊泛黄的眼珠眨了眨,极快地闪过一丝狡猾的光芒。

那芒丝闪得那样暖昧不清,让高阳湖心里突然打个颤,狐疑地望着那双混浊的眼,逼问着:"你说清楚,钟邬是不是你的女儿?"

应该没有道理怀疑才对。朱晴美临死前,叫钟邬去找朱奇磊,并且要朱奇磊照顾钟邬——这已经很明显了。但说不出为什么,他总觉得怪怪的,老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加上朱奇磊混浊的眼珠闪烁出的那种暖昧不清,就是叫他放心不下,非得听他亲口说清楚不可。

"快说啊!钟邬是你的亲生女儿对不对?是晴美为你生的女儿,是吧?"他瞪着他,有些憎恨了。"快说啊!你该不会坠落到连她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都不清楚吧?就算你脑袋渣渍不清,晴美在信中也应该都跟你说明白了吧?!"

"钟邬就是钟邬。"朱奇磊眼里的狡猾更甚。几乎是存心的,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模棱两可的语态,填塞满暖昧的嫌疑。

斑阳湖心中那个疑窦被这个模棱两可的狡狯搅扩得更大;混乱中,孽滋出种种邪佞的妄想,不由得他乱臆测。

"那女孩该不会是……"他心中猛然抽搐一下,不可置信地望着朱奇磊,表情不自觉地流露出嫌恶;内心涌起一股憎厌的情绪,眼神阴黯起来。

"钟邬就是钟邬。"对他心中突如阴生的恶感,朱奇磊还是一句狡猾的模棱两可。

斑阳湖冷静的脸庞被嫌厌的情绪冲得血红,理智混乱,失控地扑到床前,咬牙恨恨地说:

"你这个人就是这么差劲,到死都不会悔改!什么样的女人你都要染指,还一脸悔憾地告诉我,那是晴美托付你的——这种谎你也敢说!你还知不知廉耻?!"

先入为主的偏见,加上既存的憎厌与心中的疑窦交杂起惑,使得他认定那个叫钟邬的女孩,大概不过是朱奇磊浪子性格中一个又一个的女似渲兄一罢了。因为朱奇磊既然不肯承认她是他的女儿,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这个可能?br"我没有说谎。"朱奇磊坚定地说道,却又画蛇添足地自毁立场。"你一向知道我对女人的态度,是钟邬自己来找我的。"

"如果你真的没有说谎,那女孩真的是晴美托付你的,那么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她是你的女儿?晴美是绝不会背叛你的,如果钟邬真的是她托付给你的,就一定是你的女儿,你还不承认!"高阳湖更加气愤。"你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分明表示你的心虚!你别以为我呆得分不清是虚是实!你自己招惹的女人,自己解决,别想我会替你收拾。"

"这么说,你是不肯答应了!"这句反问,仿佛是对高阳湖的疑窦一暖昧的回应,像是一种"否认"的注脚,意在弦外。

可是朱奇磊对这整件事,终究始终没有亲口承认或否认。

斑阳湖闷哼一声,意思很明显。

"你还是在记恨,恨我抢走了晴美——"朱奇磊说道:"我抢走了你的'太阳',现在,还你一颗最璀璨的'星星',你为什么不坦率一点?还要如此地别扭?!"

"你少自以为是!"高阳湖粗声地回驳。他对朱晴美的感情,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爱慕朱晴美没错,因为她是他整个少年时代唯一温暖照拂他的阳光;但也仅止于那样。那是一种少年情怀,只是一种纯真的憧憬;他从来没有想过太多或者更复杂的。

那种"慕情"跟"爱恋"是不一样的。

"那么,是因为别的女人喽?"朱奇磊又半眯上眼睛。这举动,叫高阳湖感到无比厌恶,总觉得像在揣测他什么。"我说过,我不会介意;钟邬也不会在意才对。我只要求你好好对待她,不要让她受委屈就好了。"

提起"钟邬"这名字,高阳湖没来由地涌起一股反感。他认定这女孩跟朱奇磊的关系暖昧,下意识地排斥。

他摆摆手,神态跟着露出几丝憎恶与反感。"你自己惹来的事,自己解决。"

但脸上那神情却同时在说:那种女孩自己会算计,哪儿有利便会朝哪儿去,根本轮不到他操心。

"钟邬不是这种女孩。"朱奇磊看穿他的表情回道。

"那也不关我的事!"高阳湖莫名地感到烦躁,突然生起气来。站起身,大声地喊叫出来。

他推开椅子,草草扫朱奇磊一眼,掉头走出去。

"钟邬就拜托你了!阳湖,你要好好照顾她,爱护她……"朱奇磊在他身后,竭声嘶吼起来,如泣血似的那种叫声。嗓音混浊干哑,偏却清晰无比的,一个字一个字毫无遗漏地传进他耳里。

直到他走出病房门外,那来不及传送出来的微弱,如游丝般的"一辈子"三个字,仍像符咒一般,越过泥墙土石坚韧的阻隔,成茧如网漫天向他罩下。

???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刚站定脚步似,拿不定主意转哪个方向。她和高阳湖错身而过,被他的衣摆轻轻扫过。他没有对她任何投望,皱着眉,被什么无形的网缠罩似的,一身躲不开的纠缠。

她停下来,回头望他的背影,嘴角若起若陷的沟纹像是在笑,迷雾一般的隐约。

她站在门口,以那样的姿态伫立了一会。

"进来吧!"朱奇磊仿佛能透视似的,声音由病房里传出来。

她推开门进去。尚未出声,先就笑了起来。

朱奇磊也含笑地注视着她,瞳孔里映出一个戴着厚厚近视眼镜,绑了两根粗辫子,穿了一身不合时宜、沉重暗淡色彩的粗布服女孩;浑身的土气与乡俗味。

他摘下她的眼镜,笑说:"你可以把这身衣服月兑掉了,这妆扮不适合你。"

"你都知道?还是瞒不过你。"女孩子一声娇笑,解下发辫,月兑掉那身笨重的衣服。

朱奇磊仍然含笑看着她。

"你那点把戏,怎么瞒得过我?"他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眼前土气的女孩蜕身一变为一团红色火雾般张野又迷离的女郎。"不过,那小子一向很迟钝。你见过他了?"

她俯近他,抱住他,亲亲他的脸颊。带笑的脸,有一种个性冷;浓眉大眼,衬上宽薄得恰到好处的嘴唇,认真挑剔的话,算不上是个太精致纤细的女人。尤其她的鼻骨高、鼻梁挺,分外有一种张扬。

长得细致的女人,眼小、鼻小、嘴巴更要像樱桃一样小,什么都是"一点点"。她的五官是张扬的,兼之一种个性冷,完全不若细致的女人那种温婉。

"嗯,见过了。"她又亲吻朱奇磊的脸颊,与他相对。"不仅迟钝,而且品味也很糟糕,丝毫没有挑剔女人的眼光。"

"你不要对他太挑剔,他从以前就这样了。"他始终含笑,笑里释出点点的亲密。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亲昵的,从对视的眼神就可以看出端倪;但那种亲昵像亲人又像认识很久的朋友,又有种男女的微妙,让人分不清的关系。

"钟邬,你听我说——"朱奇磊挪挪身子,拍拍他身旁的床被,让她依着他坐着。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高阳湖是个可靠的人,他会好好地照顾你。听我的话,跟着他,让他照顾你?quot;"你真的要我跟着他?阿磊?"

"嗯。我把你托给他了。他那个人是个死脑筋,答应的事一定不会辜负别人的交托。"

"他答应了吗?"钟邬问。脸上虽然在笑,眼神里却有某种伤感。这听起来仿佛再平常不过的对话,一字一句却都是在诀别;两人心里都清楚,但谁也不说破。

"还没有。"朱奇磊温和的表情参差落照着少年似的柔情。"他只是别扭,没有理由不答应。"

钟邬笑笑的,没说什么。

"你喜欢他吗?"他试探地问。

她抿嘴一笑,答非所问。"那个人挺无趣的,可能还有一点呆板;眼光差、品味低,脑筋大概也不会转弯。你说,他会喜欢我吗?"

朱奇磊笑了。他伸手拂开她因笑颤乱在肩前的发丝,说:

"爱恋吧!钟邬。不谈恋爱的女孩,是不可爱的,不吸引人的。"

"可他有女人了呢!"钟邬不置可否。

"那不碍事。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你。对他来说,你是最完美的;他不会无视你的存在。"朱奇磊拥了拥她,认真说:"或者,你把他勾引过来,没有一个男人不受诱惑。但你要记住,以感情为勾;去爱他、恋他——"

钟邬只是微笑,不答话。

朱奇磊望着她,一时怔住了。蓦然,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将她轻轻搂进怀中。语带伤感说:

"飞翔吧!钟邬。飞离我的羽翼,去找寻属于你的天空。去爱恋吧!认真地、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阿磊……"钟邬反搂住他,"你知道,我不会离开的……"

"傻女孩!"朱奇磊又长叹一声。"我答应过晴美的。但是,很抱歉,没能遵守约定,照顾你一辈子——"

"你不必担心,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不!听我的话,钟邬,跟着阳湖,让他照顾你。"

钟邬默默不语。一会,才抬头看着他说:

"你知道的,阿磊,我讨厌跟别的女人分享同一分爱。我要求绝对的。"

她的神态很认真,果示了她的真心。表面上,她显得毫不在乎,但对于真心那个人,她内心深处要求绝对的。

"我知道。"朱奇磊注视她的眼,点头说道:"但你不该在意太多的放胆去爱吧!把他'勾引'过来,你有这个能耐的,对吧?对你真正爱恋的,你绝不能胆怯。阳湖是个至情的男人,值得你放胆厚颜去'勾引';我的眼光绝不会错。你跟他,你们有相适的眼波。"

他们有同样一双眼,盛载着相同的固执与追求。因为那双眼,他才将她托付给他,高阳湖。

"关于那个女人,你不必太在意……"他接着说道:"阳湖只是顺其自然,并没有放下爱——"

"我当然不会在意。"钟邬打断他的话,了解似的微微一笑。

不属于她的感情,她根本谈不上嫉妒或不满;她也没有理由在意。她要求?quot;绝对"并不是"圣洁",而是许下感情后的永志不渝。

"你不必为我担心。"她抿起嘴,不愿他挂心地又是一笑。

"我怎能不担心!"朱奇磊摇头又吐叹一声。

他相信,对高阳湖来说,钟邬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不管他答不答应,他都决定要将她托付给他,硬将他套上一辈子的枷锁。但那是甜蜜的枷锁,感情的对锁。

"听我的话,跟着他——"他轻轻抚模她的脸颊,指尖缠结着割舍不断的怜惜。

"你真的要我跟着他?"钟邬重复又问了这一句,仿佛在确定一种感情。隐约似笑若悲的形容,仍然不现是否回答。

长长的一声喟叹充塞满室的空间;如是安心,又矛盾地杂落一些放心不下。那部分,净如那缕不愿割舍的延续。

他跟她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亲昵的,但那亲昵,如亲如戚如故如友又如男女,平实又微妙,自然却又矛盾,真真那般叫人分不清实在的关系。

"爱我吗?钟邬?"他看着她问。

"爱。"她看着他回答。

"我爱晴美。"他微笑地。

"我也爱晴美。"她也微笑地。

他复再将她搂进怀中。

他拮走了高阳湖青春年少时心中唯一的太阳,而把他这一颗心爱璀璨的星星还给他,先前对他的那点狡猾,应该是不过分,可以被原谅。终究,他把最好的,还给了他——

"答应我,不要逞强。"他在她耳边轻声要求。

她只是搂了搂他,当作回答。那拥抱,如熊火,燃烧着温心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