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季雍走了,这一天,莫紫乔睡到日上三竿,还是严家瑛发病的哭闹声把她吵醒的。
为了不想有太多别离的愁绪,她选择不送行,一旦送行,怕泄漏了内心的情怀。
严家瑛闹了一阵子才安静下来,莫紫乔知道,严家瑛现在是她的责任。
严家瑛呆坐在槐树下,她故作轻快的接近。
“瑛儿,你猜我手上拿着什么?”
严家瑛没有反应。
莫紫乔蹲,左右握拳又让她猜。
“鹌鹑不见了。”严家瑛伤心的说。
她知道瑛儿只要一失眠,隔天通常就会发病,所以她特别交代照顾瑛儿的胡嬷嬷注意其睡眠情况。
“瑛儿,你不猜猜看我手上的是什么吗?”
“鹌鹑在哪里?”
她知道,瑛儿现在对她手中的东西没有兴趣。
“鹌鹑去找娘亲了。”
严家瑛仰首看苍穹,“没有啊,我什么也没看见,它们到哪里去了?”
“瑛儿,别理鹌鹑了,这里有好吃的东西哦。”
这回严家瑛有反应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不要喝苦苦的茶。”
所谓苦苦的茶是祥大夫开的药,能镇定、安神。
“昨天阿震哥在街上买的糖饼,好吃哦!”
她摊开手掌,让严家瑛拿一块,吃完后她还要。
“不行,除非你喝下苦苦的茶。”
*
日子就这样在铺子和严府之间度过,没发生什么莫紫乔无法解决的事。
她越来越想他了,思念把她弄得魂不守舍。
怎么会变成这样?
罢开始大约一个月,她会收到他写的一封信,连续三个月,她都在等待中活下去。然后信少了,三个月才一封。
一转眼,半年过去了。
马双飞看不下去,“写封信抗议嘛!”
现在马双飞可幸福了,和心上人天天腻在一块,听说就要论及婚嫁了。
“我又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一省,写信也没把握他一定收得到。”
“可看你整天哀声叹气的,实在很难过。”马双飞不只一次走进铺里见她发呆,叫几声都不回应。
“我哪有。”她死不承认。
“怎会没有,我走进来一会儿了,你完全没注意到我,我看你和行尸走肉已经没有两样。”
“我在算帐。”她辩称。
“这哪叫算帐?算来算去都是第一页。”
“双飞,我从早上眼皮一直跳到现在,你看会有什么倒楣事发生?”她深信不疑。
“会有什么倒楣事?你现在是严府主人,今非昔比,已经不是当日刷尿桶的莫紫乔,我看眼皮跳未必是不吉利的事,或许幸运之神来找你了。”
莫紫乔的心好像针刺一样忐忑不安,时日越久,她对他越没信心。
没有海誓山盟,没有情话绵绵,他们之间除了针锋相对的记忆还有什么?连最最亲密的那一夜,她都因为醉酒而不复记忆。
她或许有点反应过度,在他几次求和时皆冷冷回绝,现在想来全是可笑的举动。
“他有写信给诸祭哥吗?”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如果他另结新欢,未必会让她知道,可诸祭哥应该会知道;若他真有其他女人,她希望早一点死心,彻底醒悟好过赌他会回头。
“一、两封吧!也许季雍哥实在太忙了,你别胡思乱想。”
小柿从外头进门,“大小姐,我刚才在路上遇到史总管,他要我顺便把这封信函交给你。”
莫紫乔急忙接过信,马双飞在一旁陪着笑。
“看吧!眼皮跳也可能是好事。”
信函上只写了几个字——昨天梦见你离我而去。
她反覆看着,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让我看看。”马双飞接过,喃语:“昨天梦见你离我而去。”
“既然写了信为什么不多写几个字?他到底怎么了?严季雍,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她呐喊着,完全不顾形象。
马双飞爱情如意,所以看事情通常以好的方向解读。“紫乔,别难过,有信总比没信好。”
“这信是从杭州来的,他现在人在杭州。”她看了看信封上的戳记。
“杭州可是个美人窝,你要有心理准备。”
“马姑娘,您就别吓咱们大小姐了,她这些日子为了严大人茶不思、饭不想的,正害着相思病呢!”小柿眨了眨眼,逗趣的成分大些。
“小柿,你别瞎说。”她死也不会承认。
“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会笑你。”马双飞掩嘴一笑。
莫紫乔拨着算盘珠子,“懒得理你们。”
“小姐,老爷要您和严夫人过府吃饭。”青青匆匆来通报,跑得气喘吁吁。
“过谁家的府?”
“好像是宫里来的人在孔太爷家吃寿宴。”
“宫里的人来咱们梅龙镇,倒是新鲜,紫乔,一起去吧!也许可以向他们打听严大人的近况。”马双飞兴匆匆地道。
莫紫乔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守在家里等他的信。可是他今天才来一封信,不会再送第二封信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青青,你先回家去吧!别跟着伺候了,我和严夫人同行有伴。”
青青颔首退下。
*
招待宫里人的排场自然不会太马虎,什么好的菜色,主人都拿出来宴客了。
席间除了马员外是莫紫乔认识的之外,其他无一人相熟,通常这种场跋,她是很少与宴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怕说错话,自然也就少来了。
马员外旁坐着的大概就是今日宴客的主人孔大人了,他年纪大约六十多岁,头发已花白,孔大人的另一侧坐着一名贵气的中年妇人,莫紫乔从一进门,就发现这名妇人一直盯着她看。
“你们俩随便坐。”马员外指着空位说。
大伙儿闲话家常,好像认识许多年似的。
莫紫乔恰巧坐在妇人的旁边,妇人问她话:“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啊?”
“十九岁了,除夕夜出生,所以一出生就多了一岁。”
“你不是除夕夜出生的,你是腊八出生的。”妇人忙不迭地纠正。
大家面面相觑,莫紫乔尤甚。
“夫人怎知我是腊八出生的?”
熬人突地哭了起来,“我忍不住了,我今天一定要跟我的女儿相认。”
“谁是您的女儿?”莫紫乔拧了下眉心。
熬人频频拭泪,“你就是我的女儿。”
“不可能!”她非常震惊。
马双飞亦附议道:“是啊,紫乔的爹娘早就去世了,怎么可能再冒出娘来。”
“双飞,别插嘴。”马员外制止她。
“爹,你们会吓到紫乔的。”
熬人顿了下,拭干泪水。“你真的是我女儿,十九年前,我亲手将你抱给莫家夫妇照顾,马员外当时也在场,那个时候我们都住在北京城,头几年还有联络,后来你们突然搬走,直到三天前我去上莫三武的坟巧遇马员外,才又联系上。”
莫紫乔尚未从震惊中恢复,“马大叔,这是真的吗?”
马员外点点头,“当年,你爹娘一直想要孩子却不可得,所以收养了你,孔大人也是少数知情的人。”
“那你为什么肯把我送人?”莫紫乔平静的问。
“我还没夫家就怀了孩子,生下你后不得不抱给别人养,否则你没机会活下来。”
莫紫乔再问:“我亲爹呢?他为什么不娶你?”
“你爹是宫里的画匠,他没法娶我。”妇人解释道。
“为什么没法娶你?”
孔大人长叹一声地道:“你爹和你娘两人身分过于悬殊,不可能在一起。”
“你娘是大清的格格。”马员外说。
莫紫乔脑中轰了一声,她想起上坟路上老婆婆说过的故事。
“你喜欢花吗?”她淡淡的问。
熬人不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不过她还是据实以告:“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莫紫乔道。
“紫乔,你不喜欢花?我怎么不知道?”马双飞吓一跳。
女人很少不爱花的,这对母女实在太诡异了。
“不愧是母女。”孔大人欣慰地一笑。
*
凹州
岸边杨柳随风轻拂水面,江南水上风光令人心旷神怡,风光明媚,瑰丽绮妙。
笔甫光磊带着一名歌女求见严季雍。
“小女子香绮,有冤情想请大人平反。”
“直说无妨。”
“小女子已付足赎身钱,可是王大娘收了钱却不肯放人。”香绮说着、说着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可有王大娘收了钱的证据?”
香绮立刻由怀袖中拿出一张纸,“上头盖了手印。”
“之前的借据呢?”
香绮又递上。
两相对照后,严季雍说:“我会替你讨回公道,明天升堂时你必须将来龙去脉详细说一遍。”
“小女子遵命。”
*
此案并无棘手处,很快获得解决,只是从此歌女把严季雍当作救命恩人般伺候着。
“香绮,你毋需如此。”他不希望误导了人家。
“大人,香绮是心甘情愿的,您就让我替您整理内务,照顾您的生活起居好吗?”
笔甫光磊清了清喉咙,“大人在家乡已有妻室,瓜田李下最好避嫌。”
“大人乃人中之龙,三妻四妾也很平常。”香绮反驳道。
严季雍笑笑地走出小庑厅,他很清楚自己心之所系的是远方老是找他吵架的小女人,江南女子,环肥燕瘦,他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香绮的解读却有不同,“大人都没说什么了,你这个局外人废话什么?”
“大人是不想让你太难堪,你还以为自己魅力无穷?真的不用痴心妄想了。”
“大人需要一位平妻跟着他南巡。”香绮认准了自己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平妻?好大的口气!一个歌女也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皇甫光磊哼笑。
“大人家乡的妻子不也只是个卖布的女贩,我做歌女怎样了?”香绮提高音量吼道。
“夫人在大人心目中有独特的地位,不是你可以侵犯的,你想做平妻,等下辈子吧!”
香绮拿起搁在案上的空盘子,扬起不驯的下巴,走出小庑厅。
“实在太不像话了,我得给夫人写封信,让她亲自出马对付你,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
严府
母女相认,原是一场圆满的结局,可莫紫乔还不习惯生活里多了一个娘照应。
反而做母亲的似有天性,一古脑儿的想要弥补什么似的,热情得不得了。
“紫乔,这是上等人参熬的鸡汤,你快趁热喝了,我花了三个半时辰慢火炖的。”
莫紫乔知道娘亲的好意,所以不论她炖了什么、熬了什么,她几乎先照单全收,再分给旁人吃。
“娘,您别忙了,我身子骨健朗,平日吃得又好,不需要另外再吃这些补品了。”
“这不是什么补品,是一般食物,你不用怕吃了上火。”
“人参鸡汤哪里是一般食物,娘自己才该多吃一点。”
莫紫乔喊娘喊得不太自在,也许是不习惯,她自认已经很努力适应了。
“我从小在宫里长大,这些东西平常就吃着玩,你不一样,你要好好把身子调养好。”
莫紫乔一直想知道,“娘为什么现在又想认回我?”
“娘把你送走没多久就后悔了,本想向莫三武夫妇要回你,可是见他们视你如己出,又不忍心,或许他们也是怕我要回你,所以后来才会不告而别。”
“您一直没成亲吗?”母女问有一箩筐的话想聊。
“没有,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爹呢?他也没成亲吗?”
“你爹很年轻就死了,不然我会跟他私奔,我不怕吃苦的,可惜他命不长。”
史军这时送来皇甫光磊写的信函。
她不认识他,难道季雍出了什么事?她急忙地打开信封,手不禁轻颤着——
夫人,请速前来,大人已被狐狸精缠上。
笔甫光磊
她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凤祥格格见女儿脸色发白,遂问:“出了什么事?”
莫紫乔把信交给母亲看,凤祥格格当机立断。“去找他,去找你的丈夫。”
“我根本斗不过狐狸精。”她好想躲起来大哭。
“还没斗就说斗不过狐狸精,太小看自己了,咱们满人是天生的斗士。去,把你的丈夫抢回来。”
“我不想用抢的。”
“不用抢的,怎能让你的丈夫回来?紫乔,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不要像娘,一直活在后悔里。”
要是她当年不顾一切,也许紫乔的爹就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我这样贸贸然出现,会惹人厌!”她拿不定主意。
“谁敢嫌你,女婿吗?你就是要让他和狐狸精知道你是个大醋缸,独占欲很强。”
她娘在一旁敲边鼓,确实给了她动力。
“我不是爱吃醋的人。”她说。
“你不吃醋,他怎么知道你在乎他?万一那个狐狸精表现得对你丈夫一往情深的模样,你又让他感受不到强烈的情意。很快地,你就准备把丈夫拱手让人了。”
“非去不可吗?”
凤祥格格点点头,“不去一定会后悔。”
不是她故意举棋不定,而是感情基础并不深厚的两人,她为了一封可能只是误会的信函前去兴师问罪,不是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吗?
再说,若真有其事,也已经木已成舟,她去又能改变什么?只是自取其辱。
“瑛儿没人照顾。”
“我会替你看着,而且她爹娘后天会到严府来看她,顶多留他们住一些时日。放心好了,严府不会出什么大事,我现在担心的是你的丈夫被人抢跑了。”
做娘的心情天下皆同,哪有不为自己女儿婚姻大事把关的,自己这一生没那个命与夫偕老,全指望唯一的女儿替她争一口气。
“娘,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可是……”
凤祥格格抢白道:“你别可是了,再慢一步,可能真要来不及了。”
“吃醋真的能拴住男人的心吗?”
“在乎你的男人绝对有效!除非他从来不曾爱过你,你丈夫爱你不是吗?”
他爱她吗?她没有一丝把握。
*
在莫紫乔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去杭州时,却发生了一件事,不得不延后她去杭州的行程。
瑛儿能完整的陈述一些事了,她知道她不能选在这个时候离开,因为这里只有她能真正帮助瑛儿。
“瑛儿,你真的记起那些不愉快了?”她问。
严家瑛边哭边点头,“好像做了一场败长的梦,现在醒了,心里还是很痛。”
“你不一定非要告诉每一个问你问题的人。”她说。
严家瑛了解地点头,“我的心,真的好痛,痛到想死的地步。”
“你记得卜震吗?”
“我不想记得,却忘不了,我的一生算是被毁了。”她哽咽地道。
“是曹元?”莫紫乔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刺激到她。
她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奔流。
“该死了,我就知道卜震那家伙不老实,他和梁克……对不对?”
她默默的点点头。
“我去找他们理论去!”
严家瑛拦住她,“不要——”
“为什么?”
“他们已经说了,这一辈子休想要他们说实话,我认命了,真的!”
“为什么要认命?”
“我是苦命人!他们说是我自找的,我不该天天往牙行跑。真的,我认命了,请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不想太多人知道。”
莫紫乔点点头,“你好好休息,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这一刻她才明白,也许癫狂才会有快乐,清醒之后可能是痛苦的开始。
莫紫乔向来嫉恶如仇,瑛儿虽然不想再追究,但她非把这件事彻底做个了结不可!认了格格亲娘在这个时候正好有所作为。
*
“娘,能不能请你替瑛儿出这口气?”
“简单,北京城里我还有一些势力,正巧他们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逮他们易如反掌,这事你交给为娘的处理,你去忙自己的事要紧。”
“卜震很狡猾的,演戏演得好极了,我怕娘会让他骗了。”莫紫乔忧心地道。
“这事不用我亲自出面,只消交代下去,就会有人替我想办法,你希望他们留个全尸,还是五马分尸?”
“最少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她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该死,怕恶整把人整死了,会给季雍带来麻烦。
“不要他们死?”
“除非他们又犯了必死之罪。”
凤祥格格叹息道:“你太心软了,你教我如何放心让你一个人到杭州对付狐狸精?”心肠柔软的女人注定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