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唐白居易感情
想来巧合,真是应证了无巧不成书这句话。
沈竟霆从来不曾一早来到香香居的,今日,他来了,然后看到自家胞弟喝著醒酒茶。
“大哥。”沈家威扶了扶脑门,叫了声。
沈竟霆在香香居见到男人,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看,尤其这人还是自己的弟弟。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和丫鬟把他扶进来的,怎么?我不能在香香居招待朋友吗?”
“朋友?你们已经熟稔到以朋友相称了?”
沈竟霆冷眸一敛,绽出危险的光芒。
她知道他不是很高兴,但是却不明白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喝醉酒的人可是他的亲弟弟,她好心将他扶进香香居,令其不至于露宿在外,算来算去也是帮他的忙
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不是敌人就是朋友,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说。
他扫了一眼她的紫檀木大案头,“开始动工了吗?”
案头空空如也,什么工具都无,他是明知故问。
“还没有。”
“为什么不动工?”
“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如果我反悔了,你会不会立刻把钱要回去?”
他不假思索地道:“会,而且连本带利。”
她终于认命了,“你好小气,一百两又不是什么大数目,为什么不乾脆当作做善事捐给我?”
“叶大小姐,你可能忘了,不是一百两,是五百两。”他纠正她。
“另外四百两我用你的名义捐出去造桥铺路了,是不是可以不必算到我头上来?”
“你说呢?”
聪慧的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你的活真的不是人干的。”
“你拍著胸脯答应我的,钱也花光了,是不是该老老实实的给我工作呢?”
她知道是休想赖掉了,当然,咬一咬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欢喜佛也好,秘戏图也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来个痛快!
“会啦!等我想好要以哪幅画为范本时速度就快了。”
“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他只是想将她弄上床,没想到会这么难,比任何女子都伶俐的她,他不想逼迫她,免得到时落个采花婬贼的丑名。可要她心甘情愿地献身,又好像比要她死还困难。
“有点耐心,好的作品急不得的。”
他颔首,犀利地看向沈家威,“你现在倒是不在乎醉倒在什么地方了?”
“大哥,我真的喝太多了,才会弄不清东西南北,下回不会出这么大的糗了,绯儿姑娘的醒酒茶真是不错,我现在好多了,头也没那么疼了。”
沈家威很清楚一件事,大哥会原谅他很多事,可不包括染指他的女人。
显然,叶绯儿是大哥新看上的女人,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从今天开始,立刻戒酒,不准你再喝一滴酒。”他没有商量余地的命令。
“大哥……”
他没有酒,将如何忘却被刘浣甩掉的痛苦?
“除非滴酒不沾,否则别再叫我大哥,我讨厌有一个爱酒胜于爱生命的笨蛋做我弟弟。”
沈竟霆气冲冲的离去,叶绯儿倚门冷眼看著这一切。
“我看你还是把喝酒的习惯给戒了吧!”她说。
沈家威不认为有这么严重,“喝酒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你是牛饮啊,浅酌一杯可不会浑身酒气,你以为你是酒仙投胎的吗?”
沈家威叹了一口气,闷闷地道:“你不了解。”
“谁说我不了解,还不就是为了个女人嘛!刘浣,一个唱虞姬唱得很好的女戏子。”
“你知道?”他有点喜出望外。
“昨夜听你说了一夜醉话,想下知道都不可能。”她本没兴趣听男人哭诉的。
“我很可怜对不对?”他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似的问道。
叶绯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没办法,她真的没睡饱,所以也顾不得形象了。
“还好啦,那有什么可怜的,一个女人不爱你,却可能有一百个女人爱你啊,为何不往好处想?”
“可是我只喜欢刘浣啊!”
“那刘浣也许是天生尤物,可又如何?一百个男人爱她,可她却得不到一个她爱的男人对她倾心的笑也说不定,那对她来说也是遗憾啊!”
叶绯儿懒得劝人却说得如此顺口,她发现自己最近改变不少。
“刘浣看不起我。”
“你喝成这样,连我那头小毛驴都看不起你呢!”
“要怎样才能让她看得起我?”同是女人,应该懂得女人的心。
“刘浣是不会回头了,你现在振作起来不是为了她,有点骨气好不好?外表像个男人,个性却像个娘娘腔,受不了你耶!”
“振作?”他离这两个字好远,突然之间没了方寸。
她伸了伸懒腰,“本人想睡个回笼觉,你自己好好想想,振作不是件难事,只怕有心人。”
“你别睡啦!”他拉住她。
“干嘛?”她没好气的看著他。
“陪我聊聊天嘛!”他没有朋友,尤其是女性朋友。
“不陪,你去找别人陪。”
她甩开他的手,大步走进卧房,什么都不想,只想好好补眠。
朱芷珊到沈园找叶绯儿。
她一见故友,心情好了一大半,话也比平常更多,在沈园里,不是藉酒逃避责任的失意男,就是膜拜欢喜佛的色胚。
叶绯儿不知道能找谁聊天,顶多和丫鬟聊聊天气、四季的变化和街坊的小道消息。
“怎么有空来?”
“邦杰老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沈园,已经说了好几次要我问你是否受到沈家人的什么虐待?”
“虐待?有谁敢虐待我?我可不是省油的灯,怕热就不会进厨房了。”
朱芷珊没有她的气魄,遇事还没法独当一面,所以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道:“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豪气,人生肯定可以更多采多姿。”
“我这哪是什么多采多姿?就只是胆子大了点,其实被困在沈园,没有自由,才不好玩呢!”
她开始雕塑沈竟霆要的东西了,左思右想之后,她选择了欢喜佛。
问她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可能是为了那个“佛”字吧!虽然她一点也不认为佛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你在做什么好玩的玩意儿?”朱芷珊自然看不出端倪。
“欢喜佛。”她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画。
朱芷珊转身看向叶排儿手指的方向,顿时愣住。
“很诡异吧?”
“是很诡异,而且很邪恶。”
她自我解嘲道:“我也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这样的东西花心思。”
“这是沈少爷的意思?”
“沈竟霆,不是沈家威。”她特地补充道。
“想也知道,只有沈大爷才请得动你啊,泛泛之辈根本开不了这个口,因为一开口肯定吃你的拳头。”
“我也没那么暴力啦,而且是沈竟霆要我做欢喜佛也不是我自愿的,我才没那么败俗。”
“是很败俗,有钱人都有这方面的癖好啊?”
“可不是,还不只是这幅欢喜佛呢!里头的柜子里还放了不少秘戏图,要不要见识见识?”
朱芷珊连忙摇头,“不……不用了,我怕看了眼睛会瞎掉。”老一辈的人都这么说。
“瞎?不会瞎啦,我天天看也没瞎啊!”她眨了眨水灵灵的明眸,好笑的看著朱芷珊。
“会瞎的,所以你最好别再看了,万一瞎了可怎么好?你还没嫁人呢!”
“我怎能不看?凭想像的,我可做不出传神的欢喜佛。”
“沈大爷太强人所难了,明明知道你还是个闺女,他不该让你替他……”
叶绯儿打断朱芷珊的话,“别提了,要不是替程亲王做的小迷楼被偷了,我也不会陷自己于此等窘境。”
“会不会……这是个预谋?”
“预谋什么?预谋我来沈园?”她早已想过,不过可能性不大。沈竟霆花了五百两,什么好处都没得到……等一等,不是什么好处都没得到,一个吻,他吻了她!她怎么忘了这件事?该死的沈竟霆吻了她!
“不然为何你的小迷楼一被偷,他就自动自发地要替你解围?”朱芷珊机伶的道。
乍听之下真的很像有这么回事,沈竟霆差人偷走小迷楼,程亲王向她索讨一百两,他再出面说要为她偿还程亲王的订金,交换条件是逼她搬进沈园。
但,他为何要这样做?没有动机啊,如果是她,会花五百两请回米虫吃闲饭、不事生产吗?以她对自己的了解,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图她什么?一尊欢喜佛?这理由似乎太牵强了,她技艺是好,可天下并非只有她有此技艺。
她实在不明白,想不通啊!
“你认为沈竟霆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好奇怪,他什么都不缺啊!”
“也许他喜欢你呢!”朱芷珊理所当然的作假设。
她僵住,“喜欢我?”
“你吓了一跳吧?”
“是……吓了一跳,他有女人了呀!”
吴月娘是个醋坛子,不久前还为了她住进沈园的事大大的发了一顿脾气,什么难听的话都拿出来形容她,要不是她沉得住气,拳头早就送上去了呢!
“那又如何?你想想沈大爷为什么迟迟不娶妻,若那个吴月娘很好,他怎会不娶她?”
她对爱情这回事并不了解,在她的心中,所有的事非黑即白,没有模糊地带,也不会玩弄人性,只有爱与不爱,像沈竟霆和吴月娘的情况,她是不苟同的。
“你太纯情了好不好?”朱芷珊直截了当的说。
“纯情不好吗?”她反问。
“某些时候不一定是好的,就拿白可云的事来说,现在想来白可云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是我们太相信人了,才会弄得一团乱。”
叶绯儿同意她的话,假如不是一意要为白可云争一口气,或许今日的她和沈园、沈家人、沈竟霆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干系,她还是原来那个蔷薇小筑最快乐的主人。
“白可云把事情弄得这么神秘,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衙门的人都没有半点消息,她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我还真看不出来呢!”
朱芷珊暍了一口茶后说:“我也看不出来啊,咦?这茶怎会有一种味道?”
“是醒酒茶。”
“你准备醒酒茶做什么?谁要暍?”
“沈家威,他因情伤天天藉酒浇愁、自暴自弃,我看不过去,允许他来我这里暍醒酒茶,希望能帮助他戒酒。”
从那日发酒疯之后,沈家威不再天天醉醺醺的,至少偶有清醒时,也许是她肯听他吐苦水,所以他常来香香居找她,日子久了,倒也不讨厌他的出现。
不过,有一个人很不高兴这种情况。
她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她和沈家威做朋友哪里碍著沈竟霆了,她越想越火大,她帮沈家威戒酒是好意,干嘛还要看他的脸色?一张脸臭得像欠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没错,她是欠他几百两银子,可她又不是不还,她也在努力偿还啊,不然她就不必辛苦地雕这尊到不行的欢喜佛了,天理何在?
听张任说,沈竟霆到东北去了,一去大概要三个月左右,她几乎可以用欢天喜地这四个字来形容她的快活心情。
自由罗!等他回来,欢喜佛肯定已经大功告成,她也搬回蔷薇小筑去了。
叶绯儿正在窃喜著,吴月娘走进香香居。
沈竟霆在沈园时,吴月娘不曾和她正面短距离接触过,沈竟霆一走,她就来了,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不知道吴月娘想玩什么花样。
首先,吴月娘朝她绽开一抹粲笑。
“要不要来点冰镇莲子茶?”她问。
“不用了,我不爱莲子的味道。”这是真的。
“酸梅汤呢?很好暍的,你这么辛苦,理应受到更好的招待。”吴月娘友善地道。
也许假作真时,假亦真。
叶绯儿埋首于工作,不想让人打扰,“能不能让我一个人?有人在一旁说话,我没法子专心工作。”
“你不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吴月娘准备采纳妹妹的话,与叶绯儿成为好友,产生友谊之后,情敌也会投鼠忌器吧!
“不累,我现在状况很好,想多做一些。”
吴月娘定晴看著,“这……你……这好像是……欢喜佛。”她转身看向墙上的画。
“没错,沈大爷指定要将它制成实物。”
“竟霆并没有很喜欢这幅欢喜佛的画啊,他为什么指定你将它制成实品?”
闻言,叶绯儿讶然抬首,“你说什么?沈竟霆不喜欢这幅画?”
“是啊!”吴月娘点点头,“这是大喇嘛赊十石米后无力偿债的抵押品,说好有钱之后会来赎回去的啊,竟霆明明没有很重视这幅画的。”
“秘戏图呢?又是谁的抵押品?”
“什么图?”吴月娘一时没听清楚。
“秘戏图。”她转身打开柜子拿出秘戏图轴。
吴月娘近身一看,微赧地道:“这是程亲王送的贺礼,竟霆年前生辰,程亲王亲自送来的。”
“他也不喜欢?”她几乎可以确定答案了。
吴月娘颔首,“竟霆一度想一把火烧了它们,被我劝了下来,我说万一程亲王知道了,会惹是非的。”
沈竞霆不喜欢秘戏图,也不喜欢欢喜佛,那他教她将它们制成实物,又是为了哪桩无聊事?
她是不是被耍了?
不可能啊!报五百两银子要一个人,她有这个份量吗?她该不该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你的建议是,我可以不雕这尊欢喜佛罗?”
吴月娘忙不迭地摇手,“不是的,你还是照做吧!竟霆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可是,他不喜欢啊,我不想做白工,没人欣赏的东西做了也是白做。”
“会有人欣赏的,也许竟霆自己不喜欢要拿它来送人也不一定,你还是继续做吧!”
吴月娘发现自己太多嘴了,万一坏了竟霆的计画,她会吃不完兜著走。
“送人?”她怀疑。
“达官贵人里头可是有不少人喜欢这类东西的,竟霆想送人还怕没地方送吗?”
她自己也怀疑著竟霆教叶绋儿雕这尊欢喜佛要往谁家送?不过他一向不会告诉她太多心里的打算,猜来猜去也挺费神的。
“吴姑娘……吴小姐……我该如何称呼你?”
叶绯儿放下手上的雕刀,预备洗耳恭听她来访的目的。知道沈竞霆并没有很喜欢欢喜佛之后,她突然没了埋头苦雕的兴致了。
要聊天摆龙门阵是吗?她可以奉陪。
“随你吧!竟霆要你怎么称呼我就怎么称呼我。”
“他没说,不知道这么直来直往的谈话方式有没有得罪你?”
吴月娘摇摇头,“不会,我的个性也很直,竟霆就是喜欢直爽的性格才会看上我的。”
“是吗?”很多事都像一团谜。
“你会住败久吗?”
“不会,住在这里不能骑驴,沈大爷又爱管来管去的,我不习惯。”
吴月娘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看来友情的力量似乎奏效了。
“不会啊,沈园里什么都有,不愁吃、不愁穿,又有丫鬟、奴仆伺候著,我认为好过外头的生活。”她说的是肺腑之言,还没跟沈竟霆时,她觉得生活很苦涩,常常有一餐没下一顿的,自己苦还不忍看家人一起苦。
“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人一生能吃多少、穿多少?够用就好。”
吴月娘沉吟半晌后道:“你是不是在查白可云的事?”
“你知道白可云?”
她点点头,“慈云庵烧掉的前一天,我去那里吃斋菜,同桌的女眷里是有一个名叫白可云的年轻女子。”
叶绯儿大叫一声,“你真的在慈云庵见到白可云?太好了!我和芷珊一直不相信这是出于我们的幻觉,没想到你也见过白可云。”
“对不起!那日你和朱芷珊的谈话,我不小心听到一、两句,才知道你们在找白可云的下落。”
“没关系,你偷听我的谈话也很正常啊,因为你在乎沈竟霆嘛,所以对我有敌意,其实你不需要这样的,我没有横刀夺爱的意思。”
她说得大方得体,让人听了安心又舒服,吴月娘自然是相信了。
叶绯儿现在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所以说说大话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