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在时花满堂,
美人去后余空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
至今三载闻余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竞不来。
想思黄叶尽,白露湿青苔。
唐李白长相思
沈家威住在沈园右翼一处堂皇华丽的别馆里。
白可云的事,沈竟霆终究得弄个清楚明白。
兄弟两人虽同父同母所出,可性格却是两样。沈家威名家威,本当威震沈家,可惜所作所为完全不一样。
“你可认识白可云白姑娘?”沈竟霆开门见山地道。
沈家威抚琴饮酒道:“一个戏子?”
“没错,一个戏子,你最喜欢玩弄戏子的感情不是吗?”
沈家威四年前迷恋上一名风华绝代的戏子刘浣,一往情深到无法自拔的地步。
他爱她,她却不爱他。
因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开始玩弄戏子,玩了之后就抛下,从来不知道怜香惜玉是何物。
“我是喜欢玩弄戏子的感情,但不是每一个。”他喜欢神似刘浣的冷淡女人,有一点作态,有一点高傲,有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可云是不是也在你的染指名单里?”
沈家威不语,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为什么不说话?连在我面前都不敢说出事情的真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自命不凡,勇往直前,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模样?懦弱又可怜?”
沈竟霆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哀。
“懦弱又可怜?”沈家威直视前方喃喃自语,眼里泛著空洞的灰暗光芒。
“到底是不是你干下的胡涂事?”沈竟霆冲向胞弟拉住他的胳臂,怒吼道。
“哪一桩胡涂事?这三年来我所做的没有一件不是胡涂事啊!”
“白可云,你是不是弄大人家肚子然后把人家给杀了?”
“懦弱又可怜?没错,我也觉得自己很懦弱,不过是个戏子,却把自己弄得混乱又疯狂,我想死……想死一百次……可我又不愿自己了断,因为我答应过娘要珍惜生命。”
沈家威的眸中闪过阴沉又无助之色,令亲者痛,仇者快。
“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我。”不管有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可真的不是他,他很清楚这三年来他做了不知多少足以激怒哥哥的事。他明白自己做错了,但是心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伤害女人,伤害他所认识的每一名戏子。
“你再说一次。”沈竟霆想更确定。
“真的不是我。”
沈竟霆松开弟弟的胳臂,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心痛。
是的!他的心好痛啊,好好的一个人,为了一个不重要的戏子弄得失魂落魄。
是的,他是觉得刘浣不重要,他也知道为何刘浣拒绝了家威的求爱。
这一切可以说是因他而起。
因为刘浣看上的人是他!
当年,刘浣应家威之邀来沈园一游,玩得太开心了,所以酒多喝了几杯,本来刘浣应该在家威房里睡下的,可那不甘寂寞的女人却敲了他的房门,朝他说了许多话。
卑里全是她的情意,她的深情和她的惆怅。
他记得她问他,“你是不是不敢爱我?”
他则回答她,“我为什么会不敢爱你?”
“这么说来你爱我罗?”她自作多情地道。
刘浣自恃自己有姿容,所以认为她倾心于人,人自然也会倾心于她。
“可惜了。”
她一愣,“为什么说可惜?”
“枉费姑娘的多情了。”
刘浣脸色大变,他记得很清楚,她用一种恶毒的目光瞪向他。
“枉费?你不想要我的身子吗?我伺候人的技巧可是一流的哦!”
他没感觉的摇摇头,“不管是一流也好,二流也罢,我想你还是好好考虑家威吧!”
接著他便下逐客令,她为了维持自尊,不敢太过火的痴缠,遂离去。
然后,他再也不曾见过她。
“不是你就好,不是你就好。”他低语。
“白可云想把肚里的孩子赖给我是吗?”沈家威苦苦一笑,三年来什么风流事没干过,就是没搞大过任何女人的肚子,没想到白可云会有这一招。
“你不认识她?”
沈家威张著醉眼道:“请她喝过茶,喝茶应该不会使人有孩子吧!”
“振作点!你要胡闹到几时?”
“沈家有你一个出色的子孙就够了,多我一个也没什么作用不是吗?”
卑甫落,沈家威旋即醉得不省人事。
沈竟霆挥了挥手招来仆佣,“把二爷架进房里,请厨娘煮醒酒汤伺候著。”
兄弟终究是兄弟,能在兄弟有难时弃兄弟于不顾吗?他沈竟霆做不出来。
“是谁?是谁往我身上倒马尿?”街上卖豆腐脑的皮老板昂首瞪著悦香客栈的二楼,气得想杀人。
“老皮!别瞪了,一定是绯儿姑娘,不会错的。”说话的是掩鼻而过的雷大碗,专做锅碗瓢盆的生意。
“叶绯儿,你这死女人,干嘛往我身上倾倒马尿?”老皮指著二楼建筑物大呼小叫的。
“对不起,我倒的不是马尿,是香喷喷的驴尿。”叶绯儿探出小头颅,一脸无辜的说。
“你往我身上倒驴尿是不是想找死?”
“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你正巧要经过这里,谁教你不撑伞的,驴尿不长眼,不能怪我喔!”
她当然是故意的,老皮这个老婬贼她老早就想收拾了,他婬奸了他那十八岁的养女不说,还使其下海挣钱供他上赌坊娱乐。
倾倒驴尿只是第一步,她还有更多绝招对付这种老不修,绝对让他喊不敢。
“又没下雨撑什么伞?叶绯儿!你给我下来,这桶淋了驴尿的豆腐脑你今天要是不全吃光,我要让你吃不完兜著走。”老皮怒火攻心地道。
“你的驴尿豆腐脑我无福消受,不如你自个儿吃个痛快。”
叶绯儿说完话缩回俏脸,一溜烟往一楼大门冲出。
“叶绯儿,你别跑啊,这桶驴尿豆腐脑……”
说时迟,那时快,因为一边跑,还得一边注意后方来人的叶绯儿,不料竟撞入一堵结实的肉墙,抬眼正好迎上一双深邃的黑眸,吓得她连退三步之遥。
“你挡著我的路干嘛?”
他失笑,这丫头的口气真不小,自己撞上人还怪罪于他?有没有搞错啊?
“是你横冲直撞撞上了我,怎么可以赖我呢?”
老皮随后追上,一见沈竟霆,骂人的话立刻吞了下去,怕有失礼貌。
“他为什么追你?”
叶绯儿朝老皮吐了吐丁香小舌。
“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沈公子的话?”老皮恨恨的问。
她偏偏不看沈竟霆,迳自欲往街上走去。
沈竟霆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皮老板为什么追你?”
“放手!”
“你不说,我是不会放了你的。”他固执地道。
“放手啦!”他的手劲令她疼得想大叫。
“沈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娃儿是咱们苏州城里有名的捣蛋鬼,就会惹事。”
“你让她自己说。”沈竟霆忍住笑,不用多问,光是闻味道就知道发生何事。
“我不想说。”省得又被他骂。
“是马尿还是驴尿?”他想起她的那头毛驴。
“沈公子,是驴尿啊,她居然用驴尿泼得我一身,你给我评评理。”
“你为什么要用驴尿泼人?”他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惹麻烦,肯定是老皮干了什么败德的事。
“放手!”她懒得解释。
“沈公子,叶绯儿真的该受点教训,弄得我一身臭,整桶豆腐脑也不能吃了。”
“你想怎样?”他目光犀利地看向老皮。
皮老板瑟缩了下,自己在沈记赊欠了不少银两,此时此刻不得不投鼠忌器,谁教自己老是运气背,十赌九输,有一回还输得只剩一条裤子呢!
“没……没有要怎样。”他吞了吞口水。
“既然没有要怎样还不快滚,一身尿臭味,经过你身旁的人非得捏著鼻子才能走。”
“全怪叶绯儿这个死丫头。”他不记得自己得罪过她,为何得承受这种臭气冲天的“尿惩”。
“这回没让你以死谢罪已经很便宜了,还敢在本姑娘面前鸡猫子鬼叫?”没见过如此厚颜的无耻之徒。
“你以为你是谁?”皮老板不服气的大吼。
叶绯儿矫笑道:“替天行道这句话有没有听过?”
“老皮,如果你想再赊二石米最好立刻消失在我眼前。”
沈竟霆已经很不耐烦了,他想和叶绯儿单独相处,不想听程咬金的废话。
老皮识相的匆匆离去。
叶绯儿侧转过身,水眸桃颊,有说不出的美丽。
“为什么要帮我?”
他托起叶绯儿的下颚,为她的妩媚动人而心荡神驰,有一瞬间几乎像是中了邪般,如痴如醉。
“就当我是做善事吧!”
她娇哼了下,躲开他的大掌,退却三步之距。
她不知道自己已诱引了他的心魂,所以不会联想到他对她有什么男女之情。
“少来,你不会这么好心。”
他的眸光突地变得冷厉,“我一向好心。”
“我不信,你若是个大善人,今天的苏州不会有乞儿乞食。”她调侃地道。
“假如我真的那么坏,我的米行不会允许老皮赊帐。”他缓缓地道。
“老皮不是好人,你对坏人好就是姑息养奸、助纣为虐。”她的美眸直视著。
他闻言,邪气地一笑,“有的时候你正经八百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
“最好是这样,望而生畏,我喜欢这四个字的寓意。”她绽开一抹自信的笑。
“老皮的事你莫再插手。”他微扬起低沉的嗓音。
“不可能,我管上的事没有半途而废的。”她淘气的摇摇头,丝毫不想让步。
“我会处理。”他简单的说。
她愣了下,“你知道什么事吗?”
“奸婬养女,逼其下海为娼,利用养女挣得的皮肉钱豪赌,是个自私自利、不知廉耻为何物的老不修。”他指证历历,一边轻栘脚步趋向她。
“你知道?”她以为他不知民间疾苦。
他点头,笑了笑,长指不安分地滑过她粉女敕的颊。
“这已是非常公开的秘密了,不是吗?”
她又避开了他。
“你好像很怕我。”他笑意更深。
“不是怕你,是不喜欢这种接触。”她说得坦白。
他微笑,好像早猜出她会这样回答,所以不以为忤。
“没有让男人这样碰过?”
“你的问题好奇怪,我没必要回答。”叶绯儿水灵灵的眸子有几分赧色。
“你的表情已经回答我了。”他定定的瞅著她。
说完,他信步离去。
大街上人声喧哗,叶绯儿走在热闹的市集上,程亲王限她今日太阳下山前将一百两银子奉还。
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凑这一百两,张邦杰昨日将存下的老婆本送到蔷薇小筑,她不忍心收下,骗他说一百两已经有著落了,因为她的演技足可媲美最红的戏子,所以他相信了。
可这下子却苦了她自己。
订金五十两早已送到穷人家口袋里了,现下教她上哪儿生出一百两银子。
想著、想著便想出神的她,没料到会迎上一头朝她冲来发了狂的野牛,当她回神时,想喊叫出声却哽在她的喉间。
突地,一抹身影策马奔上前,朝她伸出如钢铁般有力的长臂,紧紧攫住她纤弱的身子。
叶绯儿惊魂甫定,回眸定睛,对上了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瞳眸。
是他——沈竞霆!
“你……”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又救了你。”他双眼直勾勾地凝睇著她。
“放开我啦!”她讨厌他像要噬人的模样。
他松开她,薄薄的唇扬起诡异的笑,“忘恩负义!”
“谁教你多事!”
“程亲王的一百两银子你准备怎么还?”他觑著她。
“我正为这事头疼著,要不然你以为我会这么没长眼啊,让你有机会逞英雄。”
烦死了,每回都要他替她解围。
“我可以借你一百两银子。”他说得轻描淡写。
她小小地窃喜了下。
“有什么代价?”她不以为天下会有白吃的午餐。
“你想付出什么代价?”他挑起眉看著她。
她扬起不驯的下巴,“不要刁难人,否则我宁可不欠你这份情。”
“向人借钱还这么高傲?”他只是淡淡一笑。
“我不想出卖自己。”她直接说道。
“出卖?”他勾唇冷笑。
“对,我始终觉得你不会这么好心,肯定是因为我敢大声同你大呼小叫,所以你打算折损我的锐气,想以一百两买我待在你身边做牛做马。”
她冰雪聪明、伶俐过人,可猜来猜去就是没往另一方面猜,顶多认为他想整她,看她为奴为仆的糗态。
“你又把我错看了,奇怪、真奇怪!你以为我会少一个替我做牛做马的人吗?”
“那可不一定。”她回答道。
他有些受伤,在她心里,他好像不是个太有吸引力的人,一朵蔷薇花都能敦他黯然失色。
“替我做一件比送给程亲王更特别的东西。”
她愣了下,似乎不相信这么容易。
“就这么简单?”
他哂笑,“是的,就这么简单,如果你愿意花心思多多了解我,你会发现我一向心软。”
“心软的人不会让白姑娘怀了子嗣却抛弃她。”
他摇头,“我没让白可云怀上我的孩子,你又误会我了,慈云庵遭祝融之灾的案子我也正在注意著,我相信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不是你会是谁?白姑娘说得清清楚楚。”
“白可云也可能说谎啊!”他冷冷地道,不过神情里却没有任何怒气。
“她为什么要说谎?”
“女人的心思没个准的,暂时我还没法告诉你白可云为什么会说谎?”他抬首看了看天色,“天就要黑了,咱们的交易到底如何?”
“一百两换我的作品?”会不会有诈?
“很轻松吧!”他说。
“是不难,不过你也别觉得这是件轻松的活,我可没占你便宜,要想出比小迷楼更特别的东西,一时半刻并不容易,何况艺术是无价的,我还觉得自己吃亏了呢!”
他这么有钱,不乘机海捞一票怎么对得起自己,世上有太多需要救助的人,这回的买卖若成可多帮助几个人。
“你还想要更多?”他问。
她理所当然的点点头,丝毫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与抢劫无异,反正他的钱多到花一百辈子也花不完,不如贡献一点给她行善。
“如果你有诚意,应该再给个三百两让我散财。”
他笑著颔首,“可以,不过条件得提高一点层级。”
“嗄?提高层级?”她突然想打退堂鼓。
“别紧张,我只是有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你能配合。”
“你不能直接大方些吗?”
他这回很坚持,“非亲非故,帮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不能大方。”
“算了,我应该做不到,你省点力气解说。”
“听听看嘛,我的条件很简单。”
她承认她有些好奇,想走又舍不得走!
他看出她的犹豫,顺水推舟地道:“我有一幅藏画,想请你将它雕塑成实物模型。”
“简单。”她月兑口而出。
“那是成交了?”
“五百两就成交,我不是贪财,这钱我是用来行善的,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不是我清高,而是有钱人大多惜金如命,令人无奈。”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一口答应得太快,还没见到画呢,真那么有把握?”
“没什么难得倒我的。”她自信的道。
“很好,我喜欢有自信的女子,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我会派张任到蔷薇小筑接你。”
“为什么要派张任来接我?”她一头雾水地看著他。
“我要你住进沈园,直到作品完成。”
她确定自己后悔了,话只听了一半,最重要的部分现在才露了馅。
“不一定要在沈园啊,我习惯在家里工作。”
他摇头,“那幅画我不想轻易示人。”
“什么名贵的画?我会小心保管,不会有半点损害。”她进退两难,得了钱,不知有多少家庭、多少人命得以延续:推了钱,程亲王首先不会放过她。
“不行!我的条件就是要你到沈园完成画中人像。”
“人像?只是人像?”她很动心。
他知道她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