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唐刘禹锡竹枝词
可笑至极,也可悲至极,丑家两位美人因外伤在三天后被取消初选入围资格。
盘云飞在凉亭里的平台上盘腿打坐,闭目养神,细细运行吐纳,调理体内的筋络。
十万火急闯入凉亭的武不凡,大嚷:“大人,不妙了。”
盘云飞拉回心绪,陡地睁开锐目。“什么事?”
“青州和近州入选的美人全翻脸不认人打起群架来。”
“有人受伤吗?”他蹙了下眉。
“无一幸免。”
“难怪古人要说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盘云飞啐了句。
“现在如何是好?”
“将她们入选的资格全部取消。”他毫不留情地道。
武不凡僵住,“全部取消?”
他点点头,“没错,丑家两位姑娘不也让我给取消了入选资格。”
“她们是因为外伤太严重,暂时不能见人。”
“从现在起,只要打架及不理性谩骂,一律取消参选资格,绝不宽贷。”
“一早发生的事也包含在内?”武不凡傻眼道。
盘云飞俊脸绷得死紧,“没错,我不能忍受参选佳丽言词刻薄、行为粗暴。”
“雪妮小姐……”
“她也加入了战场?”他低问。
“是的,雪妮小姐赏了沈菁姑娘两巴掌,沈姑娘哭着要寻死。”
盘云飞沉痛的叹息了声,“这是什么情况?她们就不能乖乖地待在一块儿,好好地交个朋友,非要闹得鸡犬不宁。”
“雪妮小姐恐怕会不服气。”如果取消参选资格的消息一宣布,火爆场面一定不会少。
“教她不服气。”
雪妮一向自恃他宠她,有时不免恃宠而骄,无法无天起来,他不给点厉害,以后只会害了她。
“取消了所有佳丽的参选资格,怕会闹空城。”
“还有其他州没去瞧过,怎会闹空城?这是选美比赛又不是两军对峙,不要看得这么严重。”
“不如盘大人亲自劝说小篆姑娘,现下正是最佳时机。”
“上回不是已劝过了,无功而返。”他不健忘。
“是时间点不对,那时丑家两位姑娘尚未被取消参选资格,所以小篆姑娘不为所动亦很正常。”
武不凡总是盼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山东佳丽荣登中原小姐宝座,此时也许将会有这样的大好机会,他不能不努力推波助澜。
因为武不凡的一席话,盘云飞决定拜访丑小篆,以打动她顽固的心。
“人生几何,难得你耐得住性子扎风筝。”盘云飞笑着问道。
丑小篆没料到他会来这儿,心头不免一惊。
“扎风筝和人生几何有何相干?”她镇定地问。
她望向盘云飞,无畏他的威仪。
他亦望向她,眉不画而黛,粉脸凝脂,一张面容秀美白净,不选中原小姐,确是浪费了。
“觉得你将青春虚掷在风筝上,很可惜。”
他顺手抚了抚搁在桌上的白玉鼻烟壶,色泽光润的白玉鼻烟壶,似是皇家的珍宝。她怎会有此等珍宝?
“你不是我又怎知在风筝堆里是虚掷青春?”她睨了他一眼,口气不善地道。
他不再往下问,改变话题,“这白玉鼻烟壶是丑家的东西?”
“你问这干嘛?”
“若是家传的,倒是好奇你丑家是否出过什么朝廷命官,得了皇上的赏赐。”他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人家送的礼,不是什么家传宝贝。”她本懒得解释的。
“哦,那肯定是个交情匪浅的朋友,不然出手不会这么大方。”
她觉得他很无聊。
“金百贤金大哥一向大方。”
盘云飞想了一下,“金员外长公子金百贤?”
“他的豪气干云是你比不上的。”她夺下他手上的白玉鼻烟壶往五斗柜里放。
“我不需要同他比较,只是他舍得将价值连城的白玉鼻烟壶送你,可见他对你另眼相待。”他依常理分析。
“不干你的事。”她口气不佳地说。
盘云飞仰首狂笑了起来。
“你脸红了,我头一回看见你脸红,以为你一向冷静,不会脸红的。”
扒!他的话戳破了她不轻易示人的赧然。
“我脸会不会红,什么时候影响了阁下的人生?你为何如此在意?”
他愣住,被人反将一军的感觉并不是很好。
“好吧!咱们言归正传,我希望你摒弃成见参加中原小姐的选美。”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道。
盘云飞不解,“你有赢得最后胜利的机会,为何如此顽固?”
丑小篆我行我素地道:“因为我、高、兴。”
“你很自私,藏住自己的美貌,不肯光耀山东。”他指责她。
她偏头想了一会儿,“是吗?我无权藏住自己的外貌?这是什么道理。”
“当一个女人的美已经达到倾城的境界,她的美就不属于自己了。”
“那该属于谁?”她根本不信这一套。
“属于她的国家。”他冷冷的道。
丑小篆以为她没听清楚,遂再问了一次:“你说属于谁?”
“她的国家。”他再重申一次。
她确定她听懂了,所以她用一种不屑的音调喃语:“鬼扯!”
“不管你认不认同,这是你责无旁贷的责任。”他盯住她,好像他们俩结仇结了数百年。
“大人,你总是这样喜欢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吗?”
他承认他很主观,也很强势。“在没有其他办法之下,这是我想到最好的解决之道。”
“令妹意愿应该很高,不如把这机会让给她。”
“雪妮惹了些麻烦,我不可能厚此薄彼不罚她。”他也不隐瞒。
“那就再找别人吧!我想一定还有其他人,愿意为你心甘情愿做这件事。”她就是不软化。
盘云飞嗤笑了声。
“通常愿意做这事的人绝对不是为了我,她是为了她自己,你很清楚当选中原小姐会有什么好处。”
她摇摇头,“民女不知中原小姐会带给民女什么好处,我只知道城里为了选美大赛弄得不平静,一会儿吵一架,一会儿斗一下。大人,请另请高明吧!”
“我不会放弃的,在我心里你是最佳人选。”
她不苟同,“还有其他州府县镇的美人,大人尚未一一评监,似乎有欠公允。”
“你说得没错,或许其他州府县镇会有别的美人比你更美,可也或许并没有啊,最要紧的是,我已厌烦了这一切,不想浪费时间在女人间的战事里。”
“大人,您请回吧!民女实在帮不上您的忙。”她低下头,持续巧手尚未完成的工作。
盘云飞考虑着其他可能的人选。
盘雪妮在预料中地挡住他前往练功房的路。
“哥,你好残忍。”为了能参选,要她下跪都行。
“你还敢说。”他不为所动。
“哥,我知道我错了,可我也是为了劝架才加入她们的,谁晓得受到波及。”
盘云飞往前走,她跑着跟上他。
“只是受到波及吗?”他看她一眼,知妹莫若兄,他不会不知道雪妮想推卸责任的盘算。
“站在旁边也会有事的,吴湳文一拳正好打在我漂亮的脸蛋上,然后我的拳头也不小心碰到了吴湳文的丑鼻。”
“顺便不小心地赏了沈菁姑娘两巴掌?”他怒言。
盘雪妮僵了下。
“好样的!沈菁竟敢有胆来告状!”
“不是沈菁来说了什么,而是你做过什么,为兄的会不了解你吗?”
她咬了咬下唇,决定改弦易辙,以哭功来博取同情。
“我又不是故意的。”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奔流而下。
“我对你实在太失望了。”他说了重话。
她边哭边道:“我会改的,哥,我再也不敢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湿润的眸代表了她有多么的后悔。
盘云飞决定给娇贵惯了的胞妹一点教训,他沉声开口:“雪妮,你已经不是小阿子了,必须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你和其他佳丽犯了一样的错,我不能有失公允的罚了别人而宽恕你。”
“哥——”她哀求着,用她一贯的手法。
只是她不懂为什么这次没有用。
“别说了,这次事件正好给你一个学习的机会,以后做事态度要谦和些,知道吗?”
盘雪妮顿时失去往昔的潇洒和傲气,脸色苍白,双瞳泪光重新涌现。
“我是你妹妹啊——”
“所以我更不能因此偏袒于你。”他说。
“我明白了,因为哥哥心里有了其他人选是吗?”
他怔然看着她,“谁告诉你的?”
“不凡哥说的,他说哥哥心里其实是希望丑小篆参选的对不对?”她心里不平衡,而且觉得深受打击。
“我是有此打算,不过小篆姑娘还没首肯,她也未必会同意。”
“哥,丑小篆比我美吗?为什么是她?”
败自然的,不服气的盘雪妮会提出这样的质疑。
“雪妮,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参选中原小姐不可,难道做个普通女孩不好吗?”
“我不要做什么普通女孩,男子可以藉由科考入朝为官,有名有利,为何女子不能用自己的能耐扬眉天下?”她豪情壮志地道。
“选美一向是非多。”他仍不死心地劝着。
“我不怕是非,再说选美只是一个过程,太子妃才是我的最终目标。”
他摇摇头,没辙地道:“来不及了,你已经失去这个机会。”
“为什么来不及?哥是巡抚大人,有权决定一切。”
“取消所有参与打架的佳丽们参选权,已经公告下去即刻有效,我不会收回我的话。”他不容置喙地道。
盘雪妮心一紧,哭着跑开。
丑小篆望着又高又蓝的天空放着风筝,微风卷起她鬓边的青丝,带来一股如梦似幻的诗意。
油绿绿的草原,处处洋溢着生机,踩上去还会有许多蚱蜢窜跳而出。
多自在啊,她想着。
她有点心不在焉,不曾有过的。
与盘云飞有关吗?为什么她好像有点在意起他对她说的话?他要她参选中原小姐,听起来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她甩了甩头,笑了笑,她的脑袋到底怎么了?
“小篆、小篆!原来你在这里放风筝。”
梁靖蕙气喘吁吁地朝她跑来。
“你看我新制的风筝是不是画面漂亮、飞得又高又远?”
“出事了。”梁靖蕙直接破坏气氛地道。
丑小篆初时并不以为意,“莱州能出什么大事与我有关?”她不过是个小人物啊。
“张家村有个孩子被风筝线勒住颈子,死了。”
丑小篆闻言这才歛起笑,“谁家的风筝?”她知道她这话是白问的,谁不知道莱州的风筝几乎出自“丑家风筝铺”。
“你们丑家的。”
她惊疑不定,“怎么会这样?”
丑小篆收拾好风筝,旋即往张家村跑。
“别去了。”梁靖蕙拦住她。
“为什么?”
“张家村的人正在气头上,他们全同声连气的要去烧你家铺子。”
“烧铺子!”她转身往丑家风筝铺跑去。
梁靖蕙跟在她身后,边跑边说:“他们一群人来势汹汹,你以一挡十,恐怕敌不过,不如我去报官。”
“别报官,我先去瞧瞧能不能化解再说,他们都是老实人,我不想害他们吃牢饭。”
“至少找些帮手挡一挡。”
“风筝线怎会勒死孩子?”她喃语。
丑小篆迟了一步,火烧木头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她明白,就算是用尽全身力气咆哮,仍无法撼动气愤的村民。
他们怎么可能放过她呢?
她不畏凶狠意欲报复的村民,直往前行,就算她身上其实早已冷汗直冒。
她看见了放在小小弊木里的孩童尸体,惊恐的小脸上双目似未甘心而半合,口半张。
丑小篆抖着身子抬手要为他合上眼,孩子的母亲奔向她,狠狠地朝她头颅猛击一拳。
丑小篆踉跄了下。
“还我孩子来,还我孩子来——”极度怆然的哭泣声。
她不怪这名恨她的妇人,她有被恨的理由。
这个躺在棺木里的孩子那么小,约莫五、六岁的模样,什么人生都尚未体会过,就这么走了。
“对不起。”她哭了。
她一向坚强、一向开朗,很少用眼泪表达情绪的,如今她撑不住了,因为她真的太悲痛。
“我的儿子之所以会死,全是因为你丑家的风筝。”妇人持续泣诉着。
“这位嫂子,我真的很抱歉,可我也真的不明白,你的孩子怎会被风筝线勒上?”
“你不相信?你以为我骗你?”妇人失态地大咆。
“不是的,我怎会如此怀疑,你家孩子死去是事实,我再不懂事也不会以此不负责的念头回避。”丑小篆赶忙解释。
“负责任?你要如何负责任?你能赔我多少损失?我的孩子是聪明的好孩子,如今就这么去了,我今后要指望谁啊——”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
“我儿子是要考状元的,你要怎么赔我?”妇人朝丑小篆无礼的拳打脚踢。
梁靖蕙走过去试图拉开妇人,可妇人力量过大,梁靖蕙未能如愿。
“嫂子认为我能如何补偿?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给嫂子办到。”丑小篆开口承诺。
围在四周的村民立刻鼓噪了起来。
“赔钱、赔钱、赔钱。”
“有诚意就拿银子出来。”
“说一百句对不起都没用啦,孔方兄才是最实在的。”
丑小篆咬了咬下唇,虽然铺子没了,身无分文,她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些,同意道:“嫂子出个价,小篆定会全力以赴。”
熬人泪眼蒙胧,哽咽地道:“你现在什么都没了,能赔我什么?”她看了一眼正在烧的铺子。
“会有的,我会想办法。”
钱能解决的问题是小问题,难不倒她。
“一百两,我要一百两。”
也不知妇人想清楚了没,喊出了这个价。
“是不是太少了,要不要再加一点。”
有人立刻说出意见,好像苦主不是这名妇人。
“那就再加一百两,我要二百两安家费,你什么时候可以让我拿到钱?”妇人突然变得精明。
“给我一些时间筹钱。”她低调地说。
“三天,我只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内不给钱,村里的正义之士还会再来,他们不会放过你,这个公道你非还清不可。”妇人撂下狠话。
一刻钟后,众人抬棺鱼贯离去。
望着被烧成残貌的铺子,丑小篆拭了拭泪。
“小篆,你真傻,她家孩子死了干你何事?”
“是丑家风筝害死他的。”她良心不安。
“笑死人了,丑家只管制风筝、卖风筝,是她自己不照顾好孩子。如果她是故意的呢?”
“不会的,没有一个做母亲的人会这么狠心。”想来就令人毛骨悚然。
“很难讲,总之此例一开,会有很多缺钱的父母弄死自己的孩子,再到处喊冤。”
“靖蕙,你把人性看待得很残忍。”丑小篆拧了下眉心。
“难道没有这种可能?二百两耶,不是一笔小数目,那位大婶分明是狮子大开口。”
“一条人命二百两,是那位嫂子吃了亏,我占了便宜。”丑小篆叹了口气。
“又不是你的错,他们烧了你的铺子才是罪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丑小篆有感而发。
“哪有这个道理!如果有个人被水噎死,是不是也要叫土地公负责?因为水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啊;还有,上个月城南的姜大叔吃鱼时被鱼刺给梗死,是不是卖鱼给他的福伯也要以死谢罪?”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丑小篆想了一下,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反正不一样就是了。”
本以为最安全的风筝,怎会发生致人于死的事?她也百思不解。
“风筝在天上飞,怎会弄死地上的孩子?”
“也许风筝掉下来时狂风正好刮起,阴错阳差勒上了孩子的颈子。”
“会有这么巧的事?”
“无巧不成书嘛!”丑小篆认命地道。
“二百两,三天内给清,你向谁借去?我这儿只有十两存放在钱庄,下午提领出来给你应急。”
“先不急,我试试其他法子。”她灵光一现。
“会有什么法子?”
“一会儿我上云奏院一趟。”
梁靖蕙大惊,“你要向盘大人开口借钱?”
丑小篆点了下头再摇摇头,“不全是。”
她不会借太久,半年之内就会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