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浩元每在城内,差不多每逃诩摇电话来跟我闲谈数语。
也有请我到外头走走、吃顿饭之类。
我总是推,连跟他在电话里头谈话,很多时都慌慌张张的。
有个女佣、花王或司机一走过,我就脸色一变,甚或听到电话里一有杂音,我就忙着挂断它算了。
实在怕。
自从被聂淑君指责我收过鲜花、吃过烛光晚餐之后,回到家里头顿觉鬼影幢幢。
除了群姐是完全信得过之外,其余各佣仆,谁是牛鬼蛇神,真不得而知。
等下一不小心,又被奸人所害。
就是多受一场闲气,对我,也是激心刺肺,怒火中烧的。
最惨还是我再苦恼,再激动,都只会默默地独个儿吞,并不发泄,这样子,更易积劳成疾。
当然,如果贺杰已成长,我就是郁结得生了癌了,也无所谓,苦在杰儿犹需照顾,就只好凡事小心,免得过别招是惹非,害惨了自己的精神和健康。
如此这般,我倒是真的害怕潘浩元的电话。
越是怕了,越是心慌意乱。
每日就总像心中有件事,非待他的电话接来了,快快闲聊几句,挂断了线,心上才觉安稳。
情况有时严重到我根本在未收听到他的电话之前,不敢胡乱上街去。别是等下他把口讯留给他人,又要张扬出去,说是姓潘的男人,找上门来了。
真难。
敬生去世后,整个生活都沉闷下来。
从前,老是要一早就爬起身来,打点他的衣服,或到大宅去吃早餐,或在家弄点粥面,就算有佣仆,我还是要在旁关照,很有点事做。不时,又会陪敬生上马会或到其它会所去饮杯茶,才送他上班。
这下来,我上美容院去做做头发,到银行或邮局去一趟,便是午饭时间,敬生除非跟生客见面,否则多把我带在身边。
这些年,下午三点半一收市,敬生便要跟我到文华或置地去钦下午茶,稍稍舒缓一下他的紧张情绪。然后,陪着他去几个酒会,就是晚饭时间。
若是晚间有隆重应酬,黄昏时的准备功夫就更教我忙乱。
一夜的时光转瞬便在灯红酒绿之中度过。
有一个伴,时光的打发是最容易的。
现今呢,几点起床也无所谓。有时转醒过来,赖在床上,甚至想,永远起不了床又如何?天下间不见得有多少个人会伤心呢?
心就直往下沉,益发在床上白白虚耗光阴。
打扮自己就更谈不上了,连午饭,我都很马虎的在家里胡乱吃过就算。都不打算见什么人,亦无人可见,费神在装修自己上头,未免更易生惘怅。
有时下午实在闷得慌,着司机开车送我去芬姐西环的生果摊铺上坐。
她是热情招呼,又是茶又是水果的扰攘一番,那几个伙记就像舞台上的跑龙套,在我们身边团团转,问长问短,什么都要芬姐拿主意。
看得出来,她是忙碌的人,我也就不好意思搁在那儿不走。
从前,我的身份是贺敬生如夫人,香江之内的所有大小出色场跋,都有我的份儿,因有敬生份儿之故。
现今,一应酒会晚宴,人家巴巴的来招呼个寡妇干什么叫呢?既非亲友故旧,又没有生意援引,于是门庭冷落,深院寂静,永无休止地一夜又一夜的过。
没有了床头的那叠书房内的彩色电视机,我就更难捱了。
不是我醉心酬酢,实在百无聊而已。
刻板呆滞的生活,把整个人都蛀蚀得发霉发烂似,真有点寒心。
于是,可以这么说,日中最有生气,令我的神经稍微有刺激的,竟然是潘浩元的电话。
想着,也不觉震惊。
正呆呆的坐在房中那高背梳化上,看着金鱼缸里的锦鲤出神,身旁的电话铃声就响起来,我的心也随之而加速跳运。
“是三姨吗?”
不是潘浩元,是贺智。
“今儿个晚上,我把潘叔叔与潘光中都带到你家来吃晚饭好吗?还有,我且叫光中也把欣荣叔请一请,看能否大伙儿叙一叙。”
“啊!是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有哇!苞潘叔叔谈起,他说一直叫你出来走动走动,吃顿饭,你总是不情不愿,这样子是要郁出病的,故此,我们来陪陪你。”
“怎么不上大宅那边去呢?我也可以过去……”
“三姨!”贺智截我的话。
她的语气是嗔怨,我当即明白过来了。
这是为关心我,也为贺智的方便。
“好,让我准备准备,喜欢吃些什么菜呢?”
“随随便便的晚饭就可以了,光中说,他还未试过家乡菜!”
“家乡菜是粗菜而已,怎么款客?”我答。
“他还少吃了珍馐百味吗?且都不算是客。”
柏智说这话时,声音甜得有点腻上咙喉似。
唉,什么女强人,一沾情爱,还不是那副样子。
也真亏贺智这个安排,我立即精神抖擞地忙足一整日。
整间房子都有了生气似。
我还赶着去买了满屋的鲜花回来。
菜原本是由厨子动手做的,我也因着贺智那番话,便亲自下了厨,做了两个地道家乡菜式,不管是不是正牌货,反正从前在乡下是常吃的。
熏了一脸的油烟,又忙着回房里去泡浴洗头,从新穿好旗袍,挽好了发髻,门铃就已经响起来了。
自敬生亡故以来,数这晚最热闹。
一行四人,连宋欣荣都来了。
“细嫂!”宋欣荣冲前来跟我握手,他一直对我很尊重,因是尊重敬生的原故,这我是知道的。
“荣叔!”我喜孜孜地,一直跟孩子一般称呼他。
从前贺杰小时,他父亲就是宠他,若是在暑假寒假,吃过早点,就把小儿子带上贺氏办公大楼,由着他在公司内胡乱转来转去,杰儿最爱转到荣叔身边。
宋欣荣就是跟他有缘份,老是抱着贺杰在膝上,两只手还是忙乱地拿着电话,跟在交易所出市的职员联系,气氛紧张得不得了,总要拔直咙喉的喊:“四元五角入汇丰,十万股!”
“三元七,沽,置地二十万股!安盆覆盆!”
杰杰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非常的习惯,绝对不骚扰荣叔。坐得累了,无聊时,喊荣叔一声,宋欣荣就模出一颗瑞士糖来,塞到杰儿短短肥肥的小手上,他便又静静地把玩一会,才往嘴里送。
柏氏的同僚都爱贺杰,常说:“杰杰出来的那一天,必然是开红盆。”
都不知是真是假,敬生就是信以为真,老跟宋欣荣讲,这小儿子脚头好!又要把杰杰拜宋欣荣做干爹。
宋欣荣总是推,有日还特意向我解释说:“细嫂,生哥的好意我心领,其实我顶疼爱杰杰,只是不想高攀,反正心里头当他是儿子一般爱护就可以了,不尚形式。
细嫂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难处,谅解我的小家子气。”
我当然心领神会。
虽说是跟在敬生身边出身的老伙计,他本人的家当,亦已不差了,仍是无法跟贺家匹敌,差得太远了,无端攀上谊亲,别人不说什么,宋欣荣心里头也不好过。
其次,爱杰杰爱得如此出面了,有时已难免要看大宅那边人的面色。还实斧实凿地认上谊亲,就更不好说话。
我于是趁便时跟敬生解释过,才将此事搁置。
事实上,宋欣荣一直都对贺杰关心,对我也相当的友善。
他很紧张的打量我说:“听元哥一直说你这一阵子瘦多了,我还以为他形容夸张,怎么真的落了型,憔悴太甚了!细嫂,你要保重。”
“荣叔,你坐。也没有什么,敬生不在了,我就是不惯,过一阵子就好。”
“你跟贺聪是差不多年纪,抑或比他还小呢?现今看起来,像他的母亲!”宋欣荣惋惜地喊。
“论辈份身份,他的确是我儿子呢!”我倒无所谓,是老是颓,认了就是认了。
“依我看,贺伯母若是打扮打扮,我看要年轻得像贺智。”
潘光中说完这话,望住柏智,一股情意自眼神飘送出来,搅得贺智登时粉脸飞红。
恋爱的人,岂只神采飞扬,还真年青活泼。
我看贺智就真真突然青春得多,这跟衣着与打扮无关。
曾几何时,我望贺敬生一眼,或是敬生望我一眼,也还是贺智如今的那个模样,心上卜卜乱跳,通体热血沸腾,不知多兴奋、多舒服!
我是过来人,有什么看不出来。
柏智喜孜孜的走到我身边来:“我陪你去买几套西服好不好,别一天到晚的穿旗袍,还有,把头发剪短了,人就会精神清爽得多,别老是这种古古老老的发髻。”
我只是笑。心里头想,这还怎么得了?敬生才刚去世,我就扮起年轻相貌来了,惹人闲话。
柏智真聪明,鉴貌辨色,她就知道我的顾忌。于是摆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且扯了宋欣荣来主持公道,说:“荣叔,你算是长辈呢,来评评理,这个年头,三姨还是活在象牙塔里,老是船头慌鬼船尾惊贼,弄得自己整个人褪了颜色似,真叫人为她不值。”
宋欣荣看着我,语重深详地说:“细嫂,贺智的说话顶对。今时的确不同往日。
旧时呢,人言可畏。今日呢,人人都只顾自保。旁的人把你捧上天也不管用,你自己有多少实惠才最重要。细嫂,要是你还这样子活下去,如何捱得到贺杰成人长进,自立门户呢?”
这最后的几句话,叫我异常的心动。
是真要好好考虑,从详计议的。
总不能一天到晚孵在这房子里头,跟外界断了音讯似,将来怎么把江山交到儿子手上去呢?连江湖上黑白正邪都无法分析给下一代,未免敷衍塞责了。
社会上头,谁家子弟不是由父兄带着出身的?贺杰如果有日要碰得焦头烂额才得着一些经验与教训,我又舍得吗?
到那时候,做母亲的,站在一旁干著急,才惊觉自己没有本事,那就悔之已晚了。
晚饭在温暖而愉快的气氛之中渡过。
我一直留意到潘浩元吃得很多,却说得很少。
这也未尝不好。
饭后,宋欣荣要赶着走,连水果也不吃。
“加拿大的儿媳托朋友带了件毛衣回来送我,我好歹到酒店去会一会,也是礼貌。这就失陪了。”
“我嘱司机送你一程。”
我亲自陪荣叔走出大门。
上车前,他又握着我的手:“细嫂,真的今非昔比。从前有生哥,你可以安枕无忧,现今贺氏内半个心月复都没有,贺智到底是女孩儿家,将来有差池,只得她一把声主持公道也不成气候。你好歹要出来走走,不学多、也学少,别是被人家欺到头上去,也蒙然不知。“细嫂,宁可自己心知,放人一马,好过被受蒙蔽,死得冤枉。贺杰要靠你,就这几年光景要捱一捱罢了。“元哥是个老实正直的人,他提过,希望你到富华去行走,反正说话的只有元哥和我二人,人事顶简单,你就出来,看成上课也好,上班也好,当消闲也无所谓,一举可以几得,何必闷在家。“你不替自己拿定主意,只管什么人笑话的话,现今再行不通了。”
来欣荣拍拍我的手,才上车去。心思慎密的宋欣荣也如此说,就的确要注意了。
我走回小偏厅去时,只得潘浩元一人。
心里又不期然地抽动着,游目四顾,坐立不安。
“他们呢?光中与贺智呢?”我慌慌张张的问,甚而不见了群姐。
“是不是一定要找他们回来,你才安心?”潘浩元竟这样问。
我呆了一呆,若拿手往脸上一放,一定是烫热的。
我解释:“不是切开了一盆水果吗?他们吃了没有?”
潘浩元没有答我,只静静地睁着眼,看我在厅上团团转。
有点像斗兽场臂众席上的皇侯贵宾胃,非常冷血而尊贵地望住场内那只将要作困兽斗的动物,心慌意乱地来往踱步,准备在下一分钟就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肉搏厮杀。
我的不得体与张惶,完全被对方看在眼内,心头更多焦躁。
“你坐下来!”潘浩元说,语音平定,且具权威性。
“坐下来,我给你说几句话。”
从前,敬生也是以这副类同的语调对我,我就总好象着了魔似,乖乖的如言照办。
如今,我也真的坐了下来,面对着潘浩元。
“敬生去世后,你适应得并不好。”他说。
怎么适应呢?
要我改嫁才叫适应得好吗?
念头飞快掠过心上,随即满头冷汗,只一忽儿功夫,那真丝旗袍就紧紧的贴在背上,只为汗出如浆之故。
我未免太离谱、太孟浪,怎么会想出这个念头来?
羞愧得两腮发热发烫,浑身僵直。
“这样子孤怜伶的过日子,是要令你胡思乱想的。”潘浩元竟说了这两句话。
“关心你,爱护你的人,只想你生活过得正常健康有建设性有前途,如此而已。”
潘浩元恳切地望住我。
“我的一番心意,你如果觉得并不单纯,并不可取,甚而并不可靠,我不怪你,我明白。但你身边对你好的人,无一个不直接或间接地向你介绍了一条你应走的道路。那些人包括宋欣荣、贺智、群姐、甚至潘光中、芬姐。他们是毫无机心,不求回报的希望你幸福,并有所成,你应该相信他们。”
我呆住了。
潘浩元这么说,就等于指责我好多心,以为他一直对我的关怀是别有用意的。
我真有这样想过吗?
是不是我作贼心虚?
抑或作贼心虚的是另有其人?
我看了潘浩元一眼,那健康的肤色上抹了一阵红光。
他其实也正在看我。
这叫不叫心照不宣呢?
“你的决定,我将永远尊重,绝不会以我的意愿为依归的,请放心。诚意地希望你跟在宋欣荣身边工作,因为这对你是好事,我其实并不常在富华,根本也不常常在本埠。”
卑已说得相当露骨而明显了。
我只能答:“各人的好意,我非但心领,且会实实际际的筹算去。”
必到睡房去卸装,月兑下了那袭旗袍,把发髻打散下来,在镜前站着。
身体还是如此的光洁粉白,肌肉依然是英挺在女敕滑的皮肤之内。
我伸手抚触着双肩、手臂,甚而沿胸膊,直下至腰际。
我宽松地叹一口气,感觉仍是滑不溜手。
当然才不过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今朝的人比黄花瘦,还落得一份凄迷的楚楚可怜,只怕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后。会把人整个都磨损得枯黄干瘪,神颓志丧。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下去。
躺在锦被之上,那种贴身的软棉棉感觉。益发令我想起
了私念,因而更念敬生。
不能再在潘浩元那番说话上钻牛角尖,由他怎样想当然吧,我必须谨记自己是贺家人,昨天是,今夜是。明朝亦是。
除了敬生,不可能再有别的人,此生也不作此想了。
然,总要把心神安顿,把体能虚耗,别是如此空荡荡的干折靡自己下去,以致于忽然间苍老,更令人惆怅。
柏智要陪我添置新装,我竟有一番兴奋,对她说:“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从乡下走出来,工厂工打不下去,便上大同酒家求职,那照顾我的同乡老表,就借我一套她最得体的衫裤穿在身上见工去。其后,还是预支头一个月的薪金,去缝了件旗袍,当成制服穿。那种感觉,现今跑回来了!”
柏智笑:“包保把你打扮得比那一次更满意。”
我以前很少逛名店,跟在贺智后头走,声势还是响亮的。
店员殷勤招呼,贺小姐前贺小姐后的,简直当她是宝。
柏智低声地对我说:“看,这就是外头世界,认钱不认人,我每月负责她们大量佣金,故而对我鞠躬尽瘁。等下你大手笔的买上几套,立即升价十倍。”
年轻女店员原本只着意招呼贺智,其后看我是试穿一套,买一套的样子,便忙不迭的围绕在我身旁,服侍得非常妥贴。
那些时款套装也真是方便,差不多每一套穿到我身上来都好看,舍不得放弃。
最难得的是整个人都变得年青,这感觉竟如此有效地影响着我,是始料不及的。
以往不是一直嚷,老了老了,好似一点都不在乎。
其实不然。
柏智也买了两套,其中一套黑色镶米白缎领的套装,贺智喜欢极了,就是那尺码太窄,腰身反而显得臃肿,坏了贺智甚是适中的身裁,诚是美中不足。
我说:“大一号就理想了。”
店员立即说:“请等一等。”
只钻到里头去一转眼的功夫就把另外一套大一码的西服取出来:“贺小姐,这一套合你的心意了。只是要待明天才能送上你办公室去。”
柏智点点头:“不相干,你们肯定别是穿用过的就成了。”
“贺小姐请放心,我们有专业道德。”
我忍不住插口:“怎不现在就一起包起来拿走呢?”
柏智把我拉到一旁,低声道:“他们要多赚一笔。”
然后,贺智细细的向我解释,这等名店也做一些娱乐或欢场中人的生意,电影电视艺员小姐们有空踱至名店,选定几套贵价货,然后把冤大头带来,签了信用咭了,服装才转一个圈,就自动送回店里来,物归原主,名店回佣百份之五十,衣服再重新安然无恙地卖出去。小姐呢是要现钞多于名牌服装,名店呢,多一条财路。
“刚才那一件定是什么人订下来,等有人认头找了数,再卖给我。”
柏智笑道:“我跟贺勇就不知多少次一齐为同一袭眼装付过钱!”
从前的社会风气和道德标准真不是这样的。
别看轻我们酒家女。客人要多打赏小账,千多万谢,那是全层楼同事有份摊分的正当收人。
至于说,个别客人送礼物,我们还真不轻易肯收。收礼是真要对对方有好感,且是赏他面子,认定友谊的表示。
且收了人家的礼物了,就一定用。譬如说我认识了敬生有成年的日子,才肯收他一件衣料,还立即缝制了,穿出来,让敬生看,以示谢意。
怎么现在江湖行走的女人,真的面不改容、大小通杀。完全不怕流言、不顾面子,更不谈骨气了?
才出来买几件衣服,就上了新的一课。
外头的新人情、新道理,还真是大把大把的有得我慢慢学,好好学呢!
签完了信用咭,贺智看看表,对我说:“有个会议等着我去主持,迟不得。你先到发廊去,我给那发型师补个电话,招呼一声,他自会给你剪个好看的发型。”
我其实心上是十五十六,多买几套服装替换无所谓,要更改发型,真有太多诚惶诚恐,贺智这么一说,我乘机退缩下来,说:“那就改天吧!你忙你的。”
“三姨,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这发髻怎么配时款西服?”
“我这就把头发束上去,用个发夹夹好了,不梳髻,不就成了!”
正扰攘之间,竟见走进来一位贵夫人。
我很自然的喊了一声:“大嫂!”
是贺聪的妻。
柏阮瑞芳跟我平日的关系不怎么样。
她看上是个淡淡漠漠、喜怒不大形于色的人。
常碍着了聂淑君和她母亲阮柳氏的身份和关系,我当然的不指望阮端芳会对我额外的友善。
因而,我们一直的保持了距离。
然,想深一层,我对阮端芳的印象还不是太差的。
只为有一次,一位表亲模上门来,向聂淑君求借。
这种事对贺家来说呢,也是司空见惯了。
实实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预定了一笔钱,无可避免的用在接济亲朋戚友上头。
敬生还自定一个规矩,凡是第一次开口求借的,除非数目太离谱,否则必定帮忙,然,下不为例。坚持旧债未还,新债免问。
我呢,心就比较软,事必问明问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觉得其情可悯,境况堪怜的话,总是帮的。
聂淑君却是赌心情,碰巧对方说的话对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气清,神采飞扬的话,手笔还是可观的。否则一毛不拔。
这天,来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聂家那边的人,并非贺氏一支,对方说是儿子赴洋深造,希望能多借几千元,让儿子多个松动钱傍身。只因苦学生现今不一定能名正言顺地在彼邦找到帮补用学费的散工,各国的移民局今出如山,发觉学生谋事,严重的要递界出境。
亲戚总觉得儿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张张地找工作,太令她担心了,于是求助于聂淑君,讲好待儿子安定下来,一切就绪,也未必需要动用那笔钱,就立即归还。
一定是碰着聂淑君心情不怎么样,于是拉下了面孔,说:“拿我的钱去安顿你儿子的心,怎么成话呢?又不是没得穿没得吃了,这个忙叫人家怎么帮?我的心也多不安稳呢,谁帮我?”
就是如此毫无转圜地回绝人家了。
那亲戚是垂头丧气的走,还是我送她到大门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点难过,几千元是个小数目,真想就掏出来帮她一帮,可又不敢,回头让聂淑君知晓其事,那还得了,怕吵得连逃诩要塌下来。
目送着亲戚离去,连一句“好走”都卡在咙喉说不出来。
心想,要编个动人的故事才借到钱呢,其实不难。人家既是实话实说了,又有谁不是在养儿育女呢?将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连举手之劳也省掉?
正在愁闷之际,只见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赶出大门来,见了我就问:“走了呢?”
“嗯,刚出门!”
“三姨,这儿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给她,或仍在外头等公共汽车。赶出去,会追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开口询问,阮端芳就说:“快去,快去,我并不知道她住那里?”
于是我赶出去,果然在家门转角处的巴士站看见了亲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块钱塞进她手里时,对方含泪。
“细婶!”她是如此的称呼我:“我一定还你!”
“不,不,是聪少女乃女乃的钱,你别挂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念书。”
她连忙点着头,才上了公共汽车去。
我回到大宅来,寻了个适当机会,向阮端芳回报。
她看旁边没有什么人,就给我说:“昨晚读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亲自经历,差点没帮上一位值得相帮的老实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点苦。
写得实在好,我感动了,今日看见那亲戚,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讲这么多话。
她在贺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对她好,丈夫大权在握、娘家架势,膝下有男丁、自己样貌学识都相当,这样子的人物,是绝对有权选择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实在不敢高攀。
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为打过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过各的独木桥。
没想到阮端芳和颜悦色地一直跟我和贺智攀谈。
柏智急急着手表:“大嫂,我先走一步,有会议!”
走了两步,回头仍嘱咐我:“三姨,你记得去剪发,我秘书已给你预留了时间。”
“三小姐,三小姐……”我还想挣扎,贺智已一溜烟地跑掉了。
阮端芳问我:“是到贺智惯去的那家发廊吗?”
我点点头,立即下意识地伸手模模发髻,有一点尴尬。
“我正要去做头发,陪你一道走。你不晓得在那儿吧?”
我摇摇头,也只好跟她成行。
那发型师把我头发放下来,拿把剪刀在手,正审量着要如何替我落发时,我紧紧的闭上眼睛。
心情复杂至极。
当然是心痛,青丝一把,还真陪伴我经年了。
又有点难为情。人家剃了三千烦恼,为着出世。我呢,刚相反,临老学吹打,现今才来整装上阵,实行积极入世,闯荡江湖去。
阮端芳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一定是看到我那不安的表情,伸手过来拍着我的手背,以示鼓励。
我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走出发廊时,我一脸绯红,直情有点像偷偷做了件见不得光的事似。
大太阳一晒下来,我慌忙的用手扯着发脚,要立即把头发拉长下来似,宁可拔苗助长。
“三姨,你这新发型实在好看!”阮端芳说。
车子还未开到,我真的急于跳上车,回家去躲一躲,很不愿见人,很见不得人似。
偏就是司机不知往那儿跑了。
“三姨,我请你去饮杯咖啡,定一定神,你会习惯下来的。”
我当然不好推却。
对贺家人,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服从感。
不论他们待我如何,就连聂淑君在内,我一直都心甘情愿地讨好。
人家说,作妾的人有两种极端心理,一种是恨不得权倾天下,唯我独尊,将另一头赶尽杀绝,好高枕无忧。另一种是巴巴的奴颜卑膝,刻意逢还,但求相安无事,共存共劳。
我看来就算不是后者,亦相去不远了。
心态是显然因为长期受不正常的关系影响,而有点奇特,以致月兑离正轨的。
坐到咖啡室去,我仍有点紧张。
双重的原因,一为那新剪的发型,实在令我不安,好象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牢我,虎视眈眈。二为坐在对面的不知是敌是友,对方出奇的和蔼亲切,使我有点无从适应,受宠若惊。
“听说三姨打算到外头去做事?”
消息实在传得快。
肯定屋子里头有内鬼,专责通风报讯,防不胜防。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承认不是,否认更不是。
惫是未习惯这身份的转移。
仅是大家庭内时有的是非应对,我会得应付。
所谓熟能生巧。
正踌躇间,阮端芳就说:“真要恭喜你,绝对是好事。”
我愕然,不敢信以为真。
我那搜索的眼神,已表露了心迹,对方也是看惯眉头眼额的人,立即反应:“我是真心的。”
“多谢,多谢,我只恐怕力不从心。”我连忙回答。
“辛苦点也值得,将来你会知道。”
阮端芳的神色非常严谨庄重,半点虚伪轻浮也没有。
我感动,更多的是骇异。
“敬生不在了,实在精神无寄,故而连三小姐都鼓励我到外头学点专业知识。”
我解释着,不忘抬贺智出来押阵,显然仍是心虚。
“现今是要做独立的女性才好,家里再有钱也不管用。没有本事,终归是要吃亏的,被人看不起的。”
阮端芳为什么如此的有感而发,实在想不透。
以她的际遇,还会吃亏,还要被人看不起的话,真有太多人要刎颈自尽了。
这话自不便宣诸于口。
茶叙终于在不错的气氛之下结束。
奇怪的是,我觉得不是阮端芳陪我松驰神经,而是我令她好好的畅所欲言一阵子。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多心。
到富华经纪行去学习的当天,我穿上了西服,整个人裹在深宝石蓝与白色里头,原本是相当素净的,竟然连自己看上去,都觉得年轻得多。
群姐开心得一直笑着送我上车。
就差没有开口讲:“三姑娘,从此但愿你焕然一新,一帆风顺。”
其它几个女佣与花王都跑出来,特意的看我一看。
坐上车子去后,心想,大宅在今日之内就已洞悉我穿什么牌子的衣饰、几点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
懊不好把那一屋子的佣仆换掉,专访菲籍女佣,省得多事。
念头才一转,我就决定把这些是非豁出去了。
人要计算人,有的是办法,莫说我换佣工,就算我搬离大宅,到深山野劣诶居,也不管用。
我理直气壮,品行端方,又何必做着些无私显见私的行动。
我应该记住了贺智痛骂贺敬瑜的说话:“我何须指桑骂槐?明人不做暗事,我骂的人正正是你!”
成为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每一逃诩得要求自己有一个新进步,有一重新体验。
这第一天,我回头遥望站在家门的佣仆,我知道什么是真金不怕红炉火,笑傲江湖,百毒不侵。
宋欣荣给我说:“很多女士闲们来无事可为,都上股票行炒股票,日子有功,她们识的还真不少。你就拿自己的股票投资作试验品,作为学习。”
联合交易所开业时,股票经纪牌照最低试过六万元一个,在贺敬生的安排下,一口气替潘氏买了三个。
如今,富华经纪行在交易所内有三个计算机终端机可供使用。宋欣荣也就指定一个出市代表,专职为我服务。
被言之,我坐在富华经纪行内,学习如何指令出市代表买卖股票。
看上去,是简单至极的一回事。
就是那些坐在金鱼缸内的炒家,也一样在间接控制出市代表作买卖。他们把自己的意愿转告经纪,通知市场内的代表操作交易,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