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只为金紫琴受庄竞之所托,要酬还恩义,为那班曾为她援手的妓女赎身,此事金紫琴不打算直接跟阿标的一哥交易,以免留下线索,予庄竞之不必要的麻烦。于是,金紫琴就把丈夫生前最信任的一位得力助手焦成找来,请他出面去处理放生。
她问焦成:
“找个什么藉口?”
“有没有藉口其实关系不大。老一与阿标那班人认钱多过认人,不过好歹编个故事,大家容易办事也无不可。”
焦成想了想,就说:
“就地取材,就说有个嫖客发迹了,要履行诺言放生,把成班妓女赎身送回原居地,或安置在本国生活。那末,将来万一碰上了,也不用多生是非。”
金紫琴大表赞成,着焦成去进行,也没给焦成提起根本是份善举。倒是焦成忽然说:
“琴姐,你那心肝宝贝、干女儿似的赵善鸿姨太太,是不是也在一哥的那个妓寨出身的?”
金紫琴点头,她看焦成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
“怎么了?你知道些什么来龙去脉?”
金紫琴这样问,原以为焦成听到了是庄竞之要出钱赎那班妓女,他才会提起这个问题来。
谁知焦成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听琴姐有此一问,又误会对方已闻风到自己听来同样的消息于是便放胆说话,道:
“有钱人也真有他们的可怜处,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像我焦成,赤手空拳,孤家寡人,了无牵挂,也未免不是好处。妻妾一多,各为私利,必然斗生斗死,那享齐人之福者,往往得不偿失。”
这番话听得金紫琴丈八金刚,很模不着头脑。
焦成可是越说越高兴。
“你姓庄的干女儿,可不是有儿女的一个妾侍吧?”
“怎么会有儿有女,才跟了赵善鸿一小段日子。”
焦成竟长长地吁一口气,道:
“那还好,我看也未必是她,要不然,你琴姐就跌眼镜了。我看琴姐是个江湖上有道义的人,也断不会跟这种食碗面、反碗底的人亲密往来。”
金紫琴实在忍不住了,她问:
“且慢,焦成,我们究竟讲着一件什么事了?”
如此一问,连焦成都一愣,说:
“琴姐,你不是闻风了赵家小妾要作置赵善鸿一大笔的传言吗?”
“怎样作置?”
“来来去去那几道板斧吧!听说是在赵家孩子身上下功夫。”
“哪一道上人干的事?”
“我是不知道,几个帮领的头头都互探消息,看是谁家帮主照应的大生意,现今警方的现人都紧张地追查。”
“结果呢?”
“结果是个个都誓神劈愿没有沾手这宗买卖。”
“焦成,那你怎么知道是跟赵家小妾有关?”
“还不是琴姐你的关系。”
“我?”金紫琴吓了一跳。
“黑龙帮的一个虾兵蟹将柴老四是我的结拜兄弟,当然知道我跟在琴姐门下干活多年,又风闻你跟赵家小妾相熟,便来打探消息,想知道那女人有没有信用,会不会过桥抽板。事关柴老四的一个猪朋狗友说是受了女主人所托,请他帮手干这勾当。”
“他答应下来了?”
“没有。柴老四三杯到肚,向我表白。思前想后,还是不敢接手。已是年近半百的人,何必胡乱冒险,跟三两个外头人合作,极多机会吃不了,兜着走,几方面不讨好。”
金紫琴点点头,她当然明白黑道上的规矩,谁个敢在外头独自接生意,尤其大生意而不关照头领,被发现了,可是人头落地的一回事。做一单生意,被黑白两道的人一夹攻,往哪儿逃?再厚的报酬也不管用,一定没法子有本事享用。
“这么说,赵家是出事了。”
“想必是,不然,警方不会揪着各个头劣邝威并施地迫供。”
“一定不是行走惯江湖的人下的手。可是,焦成,我绝对不相信会是庄竞之的所为,我可以担保。”
焦成看金紫琴认真模样,也不禁失笑,说:
“大富豪的要亲何只一人,听柴老四说,那女人自己有孩子,更不会是姓庄的女人了。你放心吧!”
金紫琴曾一度想过,事不关己,己不劳心。问题既不是与庄竞之有关,就根本不必跟她提起算了。况且,这种事可大可小,赵善鸿本人有否让竞之知道也成问题。
然,细心一想,赵善鸿现今最宠的是庄竞之,向竞之提供多一点有关赵家的资料,未尝不好。况且,连焦成都弄不清楚笼里作反的鸡是谁,竞之就更不能不小心,以免无端惹祸上身。已经惊动到警方,可见赵善鸿已经插手处理,若果能了解多一点真相,提供进一步消息,可能对赵善鸿有利,甚至帮助庄竞之巩固她在赵氏心中的地位。
因此之姑,金紫琴未及回家,就直接赶来跟庄竞之商议。
庄竞之的神情由紧张渐变为冷静,她意识到这件事交到她手上去处理,才能解救赵家的危难。这就断不是冲动慌张得来的事,必须极力保持镇定,头脑清醒,才有机会打赢这一仗。
当金紫琴把她无意中掌握到的线索告诉了庄竞之之后,她立即徴得金紫琴的同意,把赵善鸿带到书房来,让金紫琴复述一遍。
赵善鸿的情绪相当激动,说:
“我立即报告警方。”
“慢着。”庄竞之拿手按住了赵善鸿的腿,示意有商榷的余地。
“你有主意?”金紫琴问。
竞之点头,说:
“琴姐,这中间有个相当显著而且非常重要的线索,我们不可忽视,必须立即寻着焦成查问。”
“叫焦成把柴老四找出来?”
“对,柴老四是唯一跟绑匪有直接联系的人,他肯讲出名字来,就好办。只怕焦成追问得不得体,就会出事。”
“放心,只要我嘱咐他,事关重大,不可有失,他就会好好替我办。”金紫琴说。
“我只有两个小妾,张如玉与陈艳湄,又只有张如玉膝下有女儿,若照焦成的报道,案件必与张如玉有关,为什么不先逮捕她?”赵善鸿满脸紫红,气愤得双眼要喷出火来似。
“不。”庄竞之反对。
“你是怕打草惊蛇,但,我觉得这种贱女人,贪得无厌,有勇无谋,只要警方把她一抓一问,自然水落石出,知道她的同党。”
“知道她的同党不是我们首要目的。”庄竞之非常慎重地答,“善鸿,没有比保得住祖荫的安全更重要。”
庄竞之这句话是太得着赵善鸿的心了。
的确,抓住了张如玉,将她碎尸万段也不管用,如果赵氏血脉因此而遭了殃,谁的命也偿不了祖荫的。
庄竞之继续说:
“张如玉再狠再毒,还是女流之辈,她必须靠别人为她经营这场贝当,换言之,现今绑架了祖荫、看管着祖荫的,必不是张如玉,而是她的同党。我们一旦拘捕了张如玉,她的同党会在一惊之下,干出些什么事情来,不言而喻。”
赵善鸿一听,紧张得拼命眨着双眼,挡住了快要流下来的泪水。且声音颤危危地说:
“请两位替我出主意。”
“琴姐,事不宜迟,看焦成能不能把姓柴的寻着,是第一着,会不会得出真相来是第二着。”竞之郑重地重复。
“要用多少钱,都不相干。”赵善鸿说了一句。
金紫琴答:
“此事不宜用钱收买,一旦知道消息价值连城,就会讨价还价,牵连且会多起来,把时间拖长,就坏事。焦成对我,是两肋插刀也属等闲,我会嘱咐他好好办理。事成之后,只一个要求。”
金紫琴这么一说,连庄竞之都不好意思起来,她固然不相信金紫琴是个乘人之危而要挟一大笔的人,究竟对方何出此言呢?
赵善鸿却没等金紫琴再开口,就已抢着说:
“我什么都答应。绑匪要求五百万美金,我亦已筹到了。”
金紫琴笑着说:
“我要你付出的,可能比这五百万美金更多。”
听的人一时间都屏息着,等待那个惊人的答案。
“赵先生,只一句话,你必须尽你所能好好照顾竞之。”
室内依然静谧。
都以为金紫琴的话还未讲完,仍有下文。
饼了一阵子,庄竞之才醒觉着,一把冲前去,抱紧了金紫琴,感动得双眼湿濡。
她当然明白,金紫琴如今有足够资格要掉赵善鸿整副身家。
金紫琴拍拍庄竞之的肩膊,表示领会她的心意。随即把她推开了,再固执地对赵善鸿说:
“赵先生,你可答应了?”
赵善鸿这才回过神来,知道金紫琴的要求亦不过如是,才答:
“当然,此事若能解决最大的功劳在于竞之身上,若不是她认识你,根本无从有线索。”
“就算认识了我,有线索,也属枉然。除非看在竞之分上,才会出手相帮。”金紫琴这样补充。
“当然,琴姐,我记住了。”
“我可是认真的。”她再多加这一句。
“我也是。大丈夫一言,快马一鞭。”赵善鸿很诚恳地说:“就在今日的这个时刻,我向你保证,竞之将来获得的要比她需要的为多。”
赵善鸿没有必要向一位江湖上行走的女流作此承担。
包何况他的这个保证,并没有附带条件。换言之,赵善鸿甚至不劳加一个注脚:如果赵祖荫得救的话,他才履行承诺。
金紫琴当下立即辞别赵善鸿与庄竞之,只抛下一句:
“等我的消息,我会尽快回来。”
那她就走了。
在赵家的别墅内,时间是一分一秒的爬行过去。等待真是太难抵受的一回事。
要强迫赵善鸿睡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和竞之都预算在天亮时或在天亮前就会有消息。
竞之干脆对赵善鸿说:
“来,你给我乖乖地坐在这儿一会儿,我下厨去给你煮几味好吃的家乡菜,再暖一壶酒,跟你吃宵夜去。”
聪慧的竞之明白,有事可为,最能寄托精神。
她跑到厨房去,指使着两三个女佣,为她斩肉切菜,然后自己亲自戴上围巾,下厨烧起菜来。
热腾腾的佳肴摆到赵善鸿跟前去时,赵善鸿实在吃不下咽。
“吃一点吧!”竞之说,“你听劝!我们在等待结果期间,总应该勉力做点对自己有益有用的事情,否则更没有力量应付时艰困难了。”
赵善鸿以低沉的声音说:
“如果没有了祖荫,日子将怎么过?”
庄竞之还没有答,赵善鸿就继续说:
“竞之,是不是饱人不知饿人饥?你未曾试过与自己的最爱分离?”
竞之望住可怜的赵善鸿,说:
“最爱也有两种,一种是你爱他,他也爱你。另外一种,只是你爱他,他并不爱你。跟这两种最爱分离,哪一种更凄凉了?”
也是未待对方反应,竞之又说:
“你与你妻分离,也不过是人间无可避免的际遇而已,甚至讲丑得好,祖荫纵然有不测,也不过是生命循环中谁走先一步的问题,比较上一些人原应相爱相聚,但却生分了,余下来的一个还爱恋着一个不值得她爱的人,更无奈更凄惶。”
“你在说着你的故事?”
“是的。你要听故事的话,先给我吃一点宵夜饱肚,然后,我给你讲我的故事。”
赵善鸿敌不过庄竞之的温言柔语,他融化在对方的关怀与爱护之下,勉力加餐饭。
且,他也满怀好奇,很希望听她的故事。
无疑,在开头的相处,对于一个供上发泄的女人,对方的条件只需要是一张美丽的脸孔与一个诱人的便已足够,但,发展下来,如果他要一个知己良朋,有感情的伴侣,那就不同了,他自然更有兴趣知道对方的底蕴。
这份有着甚多关注成分的好奇心,的确使赵善鸿精神为之一振。
宵夜之后,竞之泡了一杯香浓的中国茶,让赵善鸿坐在舒适的露台藤椅上,把他的一双脚放在软垫上。然后拿张小凳子,坐在他跟前,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竞之根本就是个言语玲珑的人,她的组织力强劲,再加上感情真挚而丰富,当她从新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说到欢喜处所表现出的妩媚、讲到凄凉处所表现的伤心,在在都传情达意,感人肺腑。
当竞之激动,双肩震颤之时,惹得赵善鸿的心也不住抽动,感受着对方的一份苦楚。
“对于一个你曾拯救了他三次生命,而如此无情无义的人,你仍然深爱?”
赵善鸿这么问,竞之很技巧地答:
“我对他仍有浓烈的感情,分不清是爱是恨。常言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我没有想过要将他置诸死地,我祈望他好好地活下去,有一日让他看到我光芒四射,以至于后悔当年的种种。”
赵善鸿没有作答,他放眼前望,天边已经亮着鱼肚白。
竞之的故事原来讲了一夜,陪着他度过最黑暗的时光,让他容易又见光明。
蚌然,他问竞之:
“知否以你的故事帮我度过漫长而难过的黑夜原是危险之举?”
赵善鸿的意思是,谁个男人会喜欢自己身边的女人心有所属。
竞之是为了要令他分散精神,而贡献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
“如果此举有冒险成分的话,善鸿,你是不是更能感受到我对你的关怀与爱护?毕竟至今,我还是吃着你惠赐的一口饭。且,如果你当作一个不相干的人故事来听,就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副作用。有的话更表示你对我认了真、动了情了,不见得不是我的一份收获。”
赵善鸿突然瞪着竞之,再闭上眼,颓然地倚在椅背上,喟叹:
“但愿祖荫可以平安归来。”
他这么一句跟话题不相干的话,表面上似乎对竞之相当的不在乎,绕了一个大圈子,结果还是原地跑,儿子是他的心肝,是他的一切,没有任何其他人物能代替,他的全副精神被挪动到别的事情上,才一阵子,有跑回来,专注在儿子的安全上。
然,聪明的竞之,不以为然。
她洞悉赵善鸿的心意,且暗自偷欢喜,又暗自感谢对方的好意。
竞之读到赵善鸿脑子里的一个计划,他是在希望祖荫的事快快结束,然后,他就会好好地再成全庄竞之。
她要有光芒四射的明天,亦不艰难,只要姓赵的着力地扶她一把。
当前的事,自然还是要速速解决绑架一事。
才在这个时候,金紫琴赶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既紧张,又愉快,带点惆怅,又遮不住兴奋。
“有消息了?”赵善鸿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