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首富叶家,他并非头一次来,况且在宫中还瞧过更奢华的阵仗,不应该会有踱步不前的犹豫,但为何心中仍会有些不安?
如此近的距离,才会情怯吗?慕笑尘看似悠闲自得地在大堂摇来晃去,厅堂中坐著的还有当朝二皇子晋千岁,以及惊澜公主俞咏妍。
此次出宫,名为兄妹的两人打著游山玩水的名号,一来为调查盛传的“天藏宝图”的传说;二来,则是为说服叶翔舞投诚来的。
可若是要劝说叶家主事协助西宫,这二皇子又专程邀上南岭宫的惊澜公主,岂不是麻烦?思及此,慕笑尘的脸上浮出戏谑的笑意,二皇子心里究竟暗藏著什么莫测高深的主意,还是别有计谋,他相当拭目以待。
“慕笑尘!”一道清朗的女声势若破竹地划破了平静的氛围,也让他心中为之一震。
他禁不住必头,瞧见那走来的轻盈体态和俏丽面容,明明才四年不见,怎会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的模样还是俏丽可爱,只是那密布在肌理下的聪慧才智,已化为自信光彩,这眩目的光芒,他在临走前,就已经瞧见过。
慕笑尘笑嘻嘻的看著她,直到真实的见到人了,那份些微的忐忑才消散。她就在他眼前,似乎没有比这更让人舒心惬意的事了。
岂料叶翔舞上前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下子便揪住他的耳朵,也不管厅中还坐著其他客人,立即开骂。
“很好嘛,走的时候偷偷模模,一失踪便几年不见踪影,没住处了就想到我这儿来落脚,你当叶家是什么?客栈吗?”
“谁教我就只认识你嘛,况且你家这么大,应该不计较我带几个朋友来住几天吧!”慕笑尘嬉皮笑脸的回道。
他这副模样,教她有瞬间的恍惚,如此熟悉的表情姿态,好似他从未离开过,这四年,也不曾存在。怎么可能不存在!眼前这眉清目秀的俊俏男子,在那好似不曾变过的笑容下,她瞧得出他眉宇间的睿智和性子上的收敛。
饶是灵活不羁的他,这几年在风云变幻的宫中,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要住可以,房钱照算。”叶翔舞收敛心思,看向厅中另外一男一女。
朋友?慕笑尘当她无知到不清楚眼前两人是谁吗?不说那等气势任人一看便知并非凡人,况且……谁被谁蒙在鼓里,谁著了谁的道儿她还不清楚吗?
二皇子晋千岁看起来气宇轩昂,谦和雅致,只是能让慕笑尘甘心辅佐的人、让惊澜公主视为对手的人物,岂能简单,况且……她转向另一旁雍容华贵、仪态大方的俞咏妍,还有这惊澜公主跟她通风报信呢!
毙若不经意地跟俞咏妍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两位皇子、公主为了自家的私事,倒是连人带事将他们这些人折腾得够。
叶翔舞大致安排妥当后,便揪著慕笑尘出了厅堂,气势强得让他不由得心生感叹,才几年不见,昔日的乖女孩就变成作风强势的女子了。
叶翔舞揪著他来到后院,立刻松手坐在一旁不发一语,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表情甚是平静。
慕笑尘打量著她的脸,其实怎么会毫无变化呢?只是她的容貌记在他心上,随著年月的增长,心中也描绘著她渐变的音容笑貌,以至于再见到她,竟是那般的熟悉,又隐约透著陌生。
慕笑尘的眉心一紧,倏地,心中疼痛的感觉倾泄而出。
“翔舞?”竭力掩下心中莫名的痛楚,他再度笑著唤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的肩头,却猛地一愣,仓皇抽回。
“你说,我该如何对待你,从一相识你便戏弄欺负我,等我想算帐时,却又溜得无影无踪,连声招呼都不打,像是故意避开我逃跑似的。”叶翔舞的声音不疾不徐,也不瞧他地兀自说著,却听得他心惊。
“像你这般忘恩负义的人还敢来,你说,我是不是该乱棒将你打出去?”她终于转身,目光直直地射向他。
“翔舞,你知道我本来就是要走的。”他笑。
“是,你是要走,但却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趁著我离开时逃跑。”
“可不是嘛。”慕笑尘笑嘻嘻地戏语。“你一说要回来找我算帐,我就吓得连夜逃跑了。”
“你可记得,我说过要你等我?”叶翔舞无视他的嬉笑,表情严肃的说。
“翔舞……”他无奈地唤她,但脸上的笑容又带著独有的宠溺。
她与他,年少时便相遇。对他,她有著小阿的委屈和埋怨,有诸多理不清、说不明的感情,这些年来她渐渐明白,其中,还有某种艳羡。
“你怎么会以为像我这样的个性,你说等,我便会等呢?”
他的话,教她一愣。是啊,她怎会以为他会等呢?
“好了,无论如何又见到你了。小师妹,师兄借住几宿应该无所谓吧?换做叶老爹一定会同意的。”他极有把握的说。
“哼!”叶翔舞轻哼一声,瞥了他一眼。“如今叶家当家做主的是我,你可要弄明白。”
被言之,就是她想让他滚,他就得立刻从叶家消失!
“翔舞呀翔舞!你一定不会这样对我的是不是?”慕笑尘可怜兮兮的瞅著她,用力让眼眸泛起水光。
“你最好不要再用这种表情跟我说话,不然我保证你一辈子都别想再进叶家大门。”
叶翔舞强势、果决的言语,让慕笑尘一惊,虽然早已预料到,但亲眼看到她的成长,他还是既惊且喜。
必想两人初次见面,她还是个寡言且任他欺负的女孩,如今却月兑胎换骨……
不,也许这就是潜藏在她体内的资质,只是渐渐被发掘出来罢了。
早在他离开前两人见的最后一面,他便被她这潜藏的光华慑住了心神,才不得不走……
慕笑尘神情迅疾一变,一瞬间仿佛忆起什么而感到痛楚,立刻又强压隐去。
“翔舞。”他踱至她跟前,看起来心情愉悦,笑意盎然。“你长大了。”
“你!”叶翔舞瞪著他。“少用这种像爹爹的语气说我。”
“那你要我如何对你?”
如何?叶翔舞仿佛也被问倒了。
拧了拧眉心,她有些赌气的别开脸。“总之,你自己掂量了。”
自己掂量?这可真是难为人呀……
☆☆☆☆☆☆
叶翔舞暗中在王朝第一花舫、同时也是传言集散地,蓄意散布“天藏宝图”的消息,立即引起皇宫与江湖的一片混乱。
与惊澜公主立场相对的二皇子晋千岁,和公主亲密的同来叶府,如果真如惊澜所言,二皇子有九成是想藉慕笑尘来说服她归顺,那照理说公主不该出现才对。
看来这二皇子与公主之间,也有旁人无法参透的关系。也因为如此,她跟慕笑尘竟变成了相对的立场。
她倒是很想知道,这一场牵扯到他和她的皇族斗争,究竟谁更胜一筹?
叶翔舞纤手一伸,缓缓掀开帘子,在隐密处瞧著楼阁下的热闹。这第一花舫的第一美人水沐铃,可谓是精致绝妙,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的绝色佳人呐。
蚌然叶翔舞的目光一凝,刹那间眸中射出交杂冰与火的光芒,看著下方那个不该出现此地的人。
慕笑尘的面容极为俊俏,这是她很早前就知道的,而那吊儿郎当的姿态,似乎很讨这里姑娘的喜欢。
可是……叶翔舞不禁咬了咬牙,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火气上升,但此时此刻确实很想打那个臭小子一顿。
就当是替师父清理门户,替天行道。
叶翔舞闭上眼,许久才平息心绪,再睁眼时已是波澜不惊,归于平静。
纵使再想揍人,但此时她什么都不能做,自己身处此地已是不可告人,又怎么可能还去揪著他打?
可……实在让人心里不欢喜!
将帘子掀得更开,想要看得更真切些,不料底下那人仿佛心有灵犀,有所察觉地抬首,往她身处的地方随意一瞥……
叶翔舞倏地撒手转身,闪进帘内,当机立断地疾步向外走去。
“叶小姐……”迎面而来的花二娘瞧她行色匆匆,犹豫地叫道。
“我先离开,事情就像我说的,请水姑娘照令行事,有事再差人秘密找我。”叶翔舞两、三句话讲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循著往常来的小路返回,一直到距离花舫几丈远,她才放缓了步子,舒了一口气。
她紧张什么?就算他瞧见她又如何?他自己不也跑到这种烟花之地来寻欢作乐吗?
叶翔舞一思及此便心头升火,脸色暗沉,转身欲离开。可才不过走了几步,就听得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还未有所动作,右手便被一只大掌握住。
她一惊,正欲呵斥,耳边即传来熟悉的低语声。“别说话,走。”
顷刻间她就被这只大掌的主人牵制著向前走。
这人动作如猴儿灵活这一点,倒是一如既往。叶翔舞暗自叹了一口气。
两人静默著不知走过几条街,才在一条小巷中站定,她立刻抽回自己的手。
“果然是你,翔舞,你很不乖喔!”慕笑尘饶富兴味的笑看她。
“好说,大家彼此彼此,我去那里不过是图个好奇,不像你慕公子,寻欢作乐来的。”叶翔舞力持平静,但话中隐约听得出火药味。
“寻欢作乐,说起来也是趣事一桩。”他抚了抚下巴,状似认真的回答,意料中瞧见她瞪著自己的眸里,倏地窜起两串小别苗。
扒呵呵!他家翔舞啊……
慕笑尘突地伸出手将她拉近自己,低下脸靠近她。“不过,我是去寻人的。”
叶翔舞一愣,脑袋一转立刻明白他的话。想甩开他离开,却被他紧抓住手腕。
“你干嘛?”她不见慌张地瞅他。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到王朝第一花舫去做什么?那里可不是女孩子家该去的地方。”
“我去看臭小子如何寻欢作乐也不行吗?”她扬了扬眉。
“原来不是去见花舫的第一美人,也不是去秘密吩咐什么事情呀!”慕笑尘胸有成竹地戏谵道。
叶翔舞心神一凝,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瞥了他几眼,好一会儿才沉著开口。“慕笑尘,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应该心里有数。”
“师兄太抬举我了,我怎么猜得到你的心思。”两人你来我往打著太极。
“翔舞不用谦虚,连南岭宫之首,最得三朝元老拥护的惊澜公主都如此器重你了,师兄我也很自豪呢!”
“师兄不也很得二皇子信任吗?消失的四年中都在宫里为二皇子出谋划策,还博得‘天下第一谋臣’的美名,我也很是钦佩。”
“这么说,‘天藏宝图’的消息是你放出的?”他问得似认真似无心。
“而你此次跟著二皇子前来,是来说服我效力的?”叶翔舞只问不答,同样不甘示弱。
两人互瞪对方,忽然慕笑尘笑了出来。这情景实在有趣,如今的翔舞已不可能任他玩耍欺负了。
“看来你我都知对方根底,无须再隐藏什么。”
叶翔舞默然不答,他想如何揣测是他的事,她不会给他任何肯定的答案。
“翔舞,没想到你我如今各为其主,竟是对立的立场。”
“错了,你为二皇子谋事,是无法随意月兑身的差事,而我跟惊澜公主之间,不过是有些交情罢了。”
“和皇族的人交朋友,你觉得我会相信吗?况且那子虚乌有的‘天藏宝图’,是你为协助公主放出的消息吧?”
叶翔舞的眼中闪过一道谲光,眼角余光瞅见他惬意的笑容。
他是不死心,一定要从她口中套出消息吗?
“你未免想得太远了。”她淡道。
“说穿了,你我不过是那对皇兄妹的棋子,依那两人的才智,即使没有我们,也能在朝中翻云覆雨。”
“你在暗示什么?”叶翔舞开门见山直问。
慕笑尘的眸光多了几分赞许。真好,他的话她立刻就能会意,完全不用费心说明。
“你心中应该明白。”
二皇子跟惊澜公主想宫变并非难事,权位之争也不是非得他跟翔舞协助。找他跟翔舞,用处自然是有,这几年下来他也越看越明。
那二皇子与惊澜公主能是多善良的人?两人之间暧昧不明,所以不得不找人掩护,做做样子、充充场面。
聪明如翔舞不会不明白,况且叶家乃商贾大富之家,根本犯不著蹚这浑水,为公主办事又是为何?为他吗?
叶翔舞定定的瞧了他一眼,轻呼一口气,她多少明白他的意思,可话若是说透了,岂不是很没意思?“我回去了。”
“等等。”他迅速抓住她的手。“咱俩难得在此遇见,干脆玩玩再回去。”
“玩?”叶小姐不乐意的试著抽手,但他却拽得死紧。
“是呀,你师兄我在那闷的不得了的皇宫里都快憋死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能不玩个够本?”他说著忽然回头,笑道:“翔舞,我带你去看月亮,咱们好久没一起看月亮了。”
叶翔舞一时怔愕住,不及反应就已被他拽著跑。
“今晚星子密布,没有月亮。”她不领情的回道,但脚下的步子却不见迟缓。
“不是。”他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叶翔舞不禁微拧眉心,他这模样总教她疑惑。“月亮藏在你我心中,看的,不过是回忆。”
必忆……
浓密的长睫垂下,掩去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
☆☆☆☆☆☆
慕笑尘拉著她来到湖边的一棵矮壮大树下,一如往常地想抱她上树,反正她身形依然娇小,没什么太大变化。
“你干什么?”叶翔舞有些惊诧地瞧著他摩拳擦掌的动作。
“乖翔舞,师兄抱你上去呀。”他嬉皮笑脸地回道。
叶翔舞平静的缓了缓气,吐出一句“不用”,便挽起袖口,拎了拎裙角,三、两下爬上树去,端端正正的坐著。
慕笑尘惊得合不拢嘴,仿佛被人抢走掌中的东西般,心底莫名涌起强烈的失落感。
“你要不要上来?”
顶上传来她的声音,他才灵活地爬上树,坐定后还来不及开口称赞她,就被她接踵而来的问题问倒。
“我问你,你匆忙离开,只是为了急著下山,没有别的原因了?”他那么迫切的离开,让她耿耿于怀。
“别的原因……”他低喃地重复她的话,似有思索,当察觉心中有异时,又立刻展开笑靥。
“若要说有别的原因,大概就是厌烦了老头,还有……”他意有所指的看了她一眼。“不就是你要回来找我算帐嘛。”
“你打算今生都待在宫中,为二皇子效力了?”叶翔舞紧接著又问。
“翔舞,你变得咄咄逼人了。”他不答反笑,叶翔舞愣了一下,静默下来。
“我不过是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何事罢了!”慕笑尘的声音倏忽低沉,表情认真了起来。“皇宫是一个华丽又密闭的笼子,玩够了就要明哲保身,是时候就该退出来,况且天下这么大,岂是区区皇宫就可以让我度过今生。”
“想月兑身谈何容易?二皇子会那么简单放你走?”
“所以,替他成就大业是迫在眉睫的任务,如此一来,我才有离开的理由。”他突然转头看她。“翔舞,你要帮公王,我不会阻止你,可是公主和二皇子本是一家人,你我二人,要懂得适时抽身。”
“我明白。”叶翔舞点头低语。“本就没有兴风作浪的打算。”
是因为知道他参与其中,她才多了分心思,不然,惊澜公主不曾强求她帮忙。
叶翔舞微微偏头打量他,他看著眼底那片在无月的夜色下黝黑的湖水,唇角微弯,一如既往的戏谑调笑,可面容上透著几许认真,真让她一时间移不开眼。
“嗯?”仿佛察觉她的注视,慕笑尘看向她,她急忙别过头,调转视线。
现在,换成他凝视她,那眼中混杂著无奈和疑惑,以及不自知却无法掩饰压抑的深沉。
再见她,究竟是对还是错?明明已遏制住一切地离开,却又不自禁回来,这算是自投罗网、自行毁灭吗?
饶是聪明如他,也是不知啊……
☆☆☆☆☆☆
七情缺一的命格。
慕笑尘独坐窗前,脸上扬笑,不由地忆起老头曾经说过的话。
喜、怒、哀、惧、爱、恶、欲,他独独缺了爱。
大爱如苍生社稷,小爱如儿女私情,皆不得动之、为之,否则心神俱焚。
心神俱焚呐……
当初老头说这些话时,他嬉笑听之,根本不放在心上,什么缺情少爱、什么心神俱焚,如果不会发生,再悲惨又有何惧?
佛祖大概也是为了惩罚他的不敬,偏偏送来了叶翔舞,竟还让他有所察觉。
为什么就是缺了爱呢?缺什么不好,偏偏缺这个!
老头总算说准了一句话,他会后悔,他迟早会后悔的。
不知心毁人死是何种感觉,他只知人死了便一切不可为,万般皆是空。可到底是心神俱焚让人害怕?还是见不到她更教人恐惧?
双眼微眯,一向嬉笑的脸上再也见不著半点戏谑,那张俊秀的脸,有著超乎常人的冷静与睿智。
可再聪明的人,也有烦恼事,而他,竟是如此刻骨铭心的恼。
都离开了,为何还要回来?
如果当时他不提不说,二皇子又岂会知道翔舞,又如何会有此次行程?
心口绞痛,这滋味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尝过,在那次无意识的亲近后。
她问他匆忙离开的原因,说穿了,不就是害怕吗?只是自己不愿告诉她这种无地自容的事。
慕笑尘的笑容惨淡,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情绪,会有不敢面对的一天。
如果没遇上她就好了,一个人肆意狂妄也罢,胡作非为也好,总是嬉笑畅快一生。
但没了她,他也不会知道原来心坎上挂著件宝贝,是这等滋味。
此时,他竟如此痛恨那该死的命格,纵使他再聪明不凡,是天下第一又如何?四年来也寻不到转命的法子,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竟然如此的……可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