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庄主每日都做什么?
孔茗悠没来之前,听说他总是在屋子里沉思,不苟言笑得没有人敢亲近,疏离冷清。
这些话如今她一点儿也不相信,因为在她面前,葛岐阳全然是与传说中相反的态度。
失忆难道会让一个人的性情大变?
他说闷在屋子里不好,要晒晒太阳才会有生气,于是总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迫使她相随——不,他是确确实实的主子,照理说主子的话她得照办才对。
但是吃闲饭的影童、每日都能“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影童,她恐怕是绝无仅有的第一个。
这不是初衷,也不合规矩,何以变成如今此等局面?或是她只有回宗家领罪这一条路?
孔茗悠瞥了瞥葛岐阳,他正在闭目养神,一脸风轻云淡,不经纷扰不见事端的悠然。
明明失去了记忆和引以为傲的武功,还被遣到这个掩人耳目的小院子里,昔日风光不在,从他身上却看不到丝毫浮动。
彬许他不像他们影童,一旦被放弃便等同于走上死路,但如此飘渺的日子着实教人心慌,葛岐阳究竟是怎样的人?孔茗悠竟生出些想要了解他的心思。
“妳可知这院子以前是做什么的?”
梆岐阳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在她若有所思时一直在打量她,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知为何她除了些微的气恼,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
“属下不知。”被套了无形镣铐的傀儡怎可能随意行动。
“我也不记得,听说这里以前是一个蓝色的湖,到了冬天,整个湖面上会悬浮着烟气,映衬得景色别有风味。”
这院子说小也不小,只因位置偏僻,容易被人遗忘,久而久之便成了无人问津之地,显得荒凉。
院子四周种满了杏树,四月时还是整片整片的粉白,馥郁馨香,这会儿已是果实累累。
梆岐阳突然起身走到她的身侧,指了指前面一排杏树道:“据说我幼时很喜欢在这里练武,那湖之所以不见,后又被改建成院子,全因我武力破坏。”
懊好的美景就被他毁了,他竟还好意思讲出来,若真如他所说,这里原本是一个美丽的蓝湖……孔茗悠眼神一闪,像是被什么刺到!
方才她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依稀的景象,一闪而过后就想不起来。
明明应是没有印象,为何经他提及后,她却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梆岐阳见她神色突变,揣测不出是什么原因,断然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避开他伸来的关切之手,抬眼瞧见他的面容,她的脑中又是一阵迷蒙。
孔茗悠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怎么回事?这种失常的反应。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别有深意的眼神让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茗悠,妳是何时进﹃修宁山庄﹄的?”
“不记得。”
“家呢?爹娘可还在?”
本以为她会面呈难色不愿回答,岂料却是一脸淡然冷静,不带感情地应声道:“不知道,早就忘了。”
“大部分影童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才会被宗家带进修宁山庄,是不是?”葛岐阳的声音有些冷。“影童到底是什么?”
“失忆的少庄主还是不知道为好。”
版诉他又能如何?那个地方的残酷和嗜血无情,说给不明白的人听了,恐怕只会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妳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依稀听见葛少庄主叹了一口气。
“属下只是影童,为了保护少庄主才在此,其余的事与属下无关。少庄主已失去记忆和武功,万事应谨慎为上,不该是此等态度,还请少庄主莫要为难我。”
卑已说得如此坦白,他勃然大怒也罢,无动于衷也好,但终归是听懂了吧?
梆岐阳果然面色深沉地看向她,好半晌没有开口,就在她以为自己逃月兑不了被遣送回宗家的命运时,却听他道——
“这是妳头一回说这么长的话。”
语气中竟有惊叹之情!
孔茗悠一时错愕地瞪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怎么会有这样的主子?他究竟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她脑中某根一直紧绷的弦似乎快要断裂了。
梆少庄主那张脸上看不出有笑意,但整个神态明显愉悦温和许多。他自是知晓她的意思,孔茗悠是什么性子的人他怎会不明白?
正因如此,才要这般对她,此为战术,才可攻无不克。
“妳我在此地相遇,这里虽然冷清,但总是落脚之处,在一起生活得久了,自然便成一个家。”
家?这个空旷又陌生的字眼让她失神,但为何又会萌生出异样的感觉?察觉心中有所波动时,她立刻警醒。
梆岐阳观察得极为细微,在她矛盾得想一走了之之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硬是拉着她走到那一排杏树下。
“这果实看起来长得都挺好。”
一站定,她便立刻甩开他的手,冷冷地沉默着,看他还要玩什么。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决意置之不理。
“不知道这树上的杏子能不能吃……”瞥了她一眼,见她不理,少庄主决定自言自语。“摘几个下来尝尝。”
“少庄主,这些青杏只会酸涩。”孔茗悠皱着眉有些不耐的道。
她还是打破了先前的决意,只因觉得再不阻止,接下来可能会更麻烦。
“妳何以得知?难不成傍晚趁我睡着时偷吃?”他开玩笑,一边说一边着手挽起袖口,那架势看上去……
“你要做什么?!”她没注意自己对他的称呼,因心里积累了诸多不满,再经由他方才的行径,有了大胆的改变。
梆岐阳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
“自然是上树摘杏。”
“我说了它不能吃……”
“那也得试了才知道。”葛少庄主准备爬树,临上去前还对她道:“谁知道妳是不是在骗我。”
孔茗悠这回连眉心唇角都有些抖动,在他即将“上树”之际,似忍无可忍,终于大声喝道:“慢着!”
他迅速“顿住”手脚,回头和蔼可亲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上去。”孔茗悠示意他让开,她怕自己一出手,就会将这个失去武功又多事的少庄主给摔飞出去。
“妳是女子,这种事不该妳来做。”
“我是影童。”她咬着牙将话吐出来。
梆岐阳还有点无可奈何地让位,只见她二话不说,利落地一掌劈在树干上,顿时连果带叶如雨般落下。
这下子好了,要什么有什么,连树上的毛毛虫都应有尽有。
少庄主愣了愣,没想到她如此“雷厉风行”,半晌后突然转过身背对她,微微弯了腰,身体似有震动。
他还好意思笑!
茗悠捡起两颗青杏,一脸坚毅地道:“少庄主,您要的果实,请尝。”
他不是要尝尝吗?让他尝个够,酸死他!
她没有察觉,自己这股强烈的“报复怨念”皆因他而生,这样明显的情绪,是许久许久不曾有过的。
梆岐阳回头时已然止住了笑,严阵以待地接过她手中的青杏,随意擦了擦便往嘴里放。
没料到他真的吃了,动作还这么快,孔茗悠那一点点想要阻止的心思还来不及发挥,整个人便为之一愣。
“好酸。”少庄主皱起了眉。
这是他咎由自取吧……明明是他自作自受,但看见他难看的表情,孔茗悠的心里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愉悦感。
她忽然很想笑。
少庄主看似不经意地瞄了她一眼,察觉她唇角浮起一点点的弯勾时,他仰首看向上方。
她这一点根本谈不上是笑的表情,对他而言可谓难得美景。
僻静阴冷的小院似乎多了点常人能承受的气息。
自从来了孔茗悠这个影童……话说她本人已经够冷了,原以为再配上少庄主,两人“冷”力加乘,这院子一定落得“秋风扫落叶”的下场。
没想到少庄主的性情却和暖了一些,虽然仍旧让旁人心惊生寒,但面对她孔茗悠时却截然不同。
为何对她另眼相看……没有人猜得透葛岐阳的心思。
为何只对她流露和煦和善意?她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能得到“天下第一庄”少庄主的青睐,仅仅是因为两人之间所产生的共鸣?
他看穿了她?!
其实孔茗悠自己也不明白,但她向来不去深思这些无足轻重、毫无意义之事,素不知越是这样,越让少庄主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无论如何就是想要亲近她开导她,虽然他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梆岐阳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她,像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两人形影不离。
再也没有比他们更不像主子与影童的配对了。
“妳可能会觉得惊异,但我看见妳,就有一种看见自己的感觉,十分亲密又感到贴心。”
搬了张椅子坐在院子中,他用了除她之外,任何人都听不到看不见的语气和神态讲话。
孔茗悠手持长剑,双臂环抱站在他身后,也不回答。
梆少庄主见状,不怒不笑,平静地道:“妳我皆不爱笑,冷冰冰的,别人都怕妳了。”
怕她?凭什么只怕她了?她禁不住在心里问道,而后又有点儿懊悔,自己干嘛这么认真计较。
梆少庄主是否神智混乱?为何对她跟别人的态度相差那么多,仅是因为失忆的原因?
不……相处多日,她早已看得十分明白,饶是现在,除了在她面前,也仍旧是强硬漠然的样子。
孔茗悠沉寂的心绪近来颇多起伏,因为他的作为而感到有一丝烦躁,她不需要别人的亲近和关怀,更何况她是影童。
作为主子不是只需要差遣奴役她就行了吗?
“妳又暗自决定了什么?”葛岐阳紧盯着她的面容。“我说过,知妳心如我,在我面前别想那些晦暗的事。”
“属下想什么,跟少庄主应无太大关系。”
“妳很没有自觉。”他语气加重,但脸上却有一笑。“一开始我不就说过,妳我二人结成契约,今生今世都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贯穿今生的契约?她的样子像是突然被什么惊心动魄的事震住,但立刻就恢复了冷静。
那样的事不可能再有,绝不可能。
她那一瞬间的震动和改变,以及立刻收敛的样子,都落入葛岐阳的眼中。
啊……只要找出症结点,有技巧有耐性的逐一攻破,就一定会渐渐侵蚀融化,再坚硬不摧的壳也可以敲破。
梆岐阳像没事儿一般转回脸,平和中带着不可抗的口吻道:“妳是我的影童,不是别人,我们能依靠和保护的人只有彼此。”
不对!影童跟主子之间的关系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是更残酷更冷血的现实,他凭什么改写?
就凭他这个失去武功和记忆的失势少庄主?
孔茗悠的心中溜进一丝怨恨,恨眼前这人尽说些扰乱心智的话,破坏她原本的稳固心墙。
“有朝一日也会看到妳的笑脸。”他的眼中忽而闪过明暗不一的亮光,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又像是别有居心在打算什么。
“属下不会笑。”她硬邦邦地回应。
“是吗?如此说来如果妳笑了,很大的可能就只有我一人看得见,那也好,妳便是我一人的。”
“少庄主,如果您再继续这种无稽之谈,我会请宗主换掉我。”
她宁愿再回到那个有着隐晦血腥味的地方,也不要再跟他相处,心里有个声音在警告她:他很危险!
一点一滴侵蚀瓦解她长久以来打造筑起的墙。
“妳不会的。”对她近似威胁的话,葛岐阳只是回以一瞥,似乎还觉得有趣。“现在妳只是不习惯,往后一定会站在我这边。不过真难以想象,像妳这样强硬又不会变通的人,竟能存活下来,宗主究竟基于怎样的理由让妳成为我的影童?”
为什么是她?孔茗悠干燥的嘴唇微微嗫嚅了一下,觉得他一脸运筹帷幄的表情十分刺目。
梆岐阳却彷若还刺激她不够,明明知道她不喜听什么,却偏要朝那核心的位置刺过去——
“说不定宗主的想法跟我一样,知道我们最是契合。相信我,这世上唯一能让妳安心的人,只有我了。”
快点投靠我、信任我吧,妳是跑不掉的……
“我不需要那种情绪,也不需要任何人。”
“如果是我想要绑住妳呢?有一种人,仅看一眼便知道灵魂是不是契合。”葛岐阳催眠般喃喃低语,他的样子一直在她眼前晃动,让她很是烦躁。“妳只需要认命,茗悠,不用担心任何事,我会一直在妳身边,同样的,妳也不能离开我。”
不……她不需要跟任何人产生关系,不需要任何羁绊,命定的天煞孤星只要有过存活的痕迹就行了。
不要在她面前一直说这种妖言惑众的话!他想怎么样找别人去,她没工夫陪他玩。
手掌不知何时握紧了长剑,待她察觉时,内心惊愕不已,已是好多年不曾动怒,何况这等程度俨然已称得上是失控。
孔茗悠压体里翻腾的脾气,平复心绪,静了一会儿才不带感情地道:“少庄主,我是影童,您是主子,没有您的吩咐,我也不可能月兑离您而存活。”
这副中了血毒的身体,还能怎么样?她嘴上说着宁愿回到宗家,但也有被毁灭掉的准备。
梆岐阳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庄主时,都不见得能够力挽狂澜,更何况如今可谓是失去一切的光景。
就这样吧……安静本分地将从属关系维持下去就行了。
梆岐阳似乎也明白她话中暗含的意思,原本有一点暖的脸色瞬间冷沉下来,顿时强烈的凌厉和漠然散发出来。
本不该也无必要动怒,他没理由如此把持不住,但她的话没来由激起他最黑暗深处的情绪。
他要的怎可能是这种被他人操控的关系?
她这番好似被迫的语气,死气沉沉、万念俱灰得任何人也不愿相信的心态,让他更加想要毁掉什么。
那双让人看了就惊怕的灰黑眼眸,望着前方,彷佛一直看下去便可焚毁一切,他不置一语。
孔茗悠不是没感觉到他的转变,但她宁愿他是这样子,这才是葛少庄主。
“谁?”院外的落叶声异样得让她心生警戒,身子一掠,便挡在了葛岐阳的面前。
“小的、小的是奉老庄主之命,为少庄主送东西过来……”院外有道畏畏缩缩的身影,哆嗦着冒出来。
“既然如此,为何还在院外偷听?”
“因为……因为小的见……少庄主跟妳说话,小的……不敢进来。”小厮模样的男仆,手抖脚抖地走进院子。
帽沿压得低低的,连看也不敢看葛岐阳一眼,手上确实端着各种珍贵的药材。
“放下东西,走。”孔茗悠的目光锐利,盯着男仆,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语调冷凝。
“是,是。”男仆左顾右盼想要寻一个地方放东西,在见到葛岐阳身侧的空处时,立刻欣喜地奔过去想将东西放下。
跋紧离开这个让人浑身冷汗的地方吧……
男仆侧身将药材放好后,朝葛岐阳恭敬地弯腰道:“少庄主,老庄主吩咐,还请少庄主好生用药,才能尽快恢复。”
梆岐阳垂下视线,瞥了瞥眼前这个低头哈腰的下人,随后冷言道:“下去。”
“是,小的这就离开。”男仆一直弯着腰,恭顺得让人看了就碍眼。
蚌然他一个转身打挺,手中不知何时赫然多了一把锐利匕首,那张一直隐藏在帽下的脸显露出来——竟是阴狠毒辣之色!
“葛岐阳,你的死期到了!炳哈!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失去武功,纳命来!”
匕首以恶毒之势朝葛岐阳的致命部位刺去,男仆禁不住发出得逞的狂笑,但下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全无,像是见鬼般发出凄厉的叫声——
“啊!”
映着血光的剑体森寒骇人,剑尖还滴落着连续不断的血珠,孔茗悠面无表情的站在男仆面前,冷漠得好似只不过踩到一只蚂蚁。
她的长剑何时出的鞘,何时出的手没有人知道,只是地上那血淋淋已然分家的肢体让人发狂!
她竟硬生生砍断了男仆持匕首的手臂!
喷涌的血溅了好多在葛岐阳的身上,他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但目光触及站在他面前她持剑的手腕时,眼中一暗。
孔茗悠根本不可能给刺客还手的机会,她下手无一丝犹豫迟缓,明明是取人性命之事,她却行得没有半点愧疚,彷佛是理所当然一样。
她是影童,杀人本就是常事。
“不……啊!”
“茗悠,稍缓。”在她的长剑快要刺入男仆胸膛时,葛岐阳忽然开口阻止她。
“如不斩草除根,往后会后患无穷。”
梆岐阳起身,明明是一身血污,他却毫不在意的走到她身边,径自拉住她持剑的手。
“少庄主!”
他到底要干什么?!当务之急是赶紧处理掉刺客,而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
她眉心紧皱,他的表情也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