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奉命来带妳回去的。
他以为他是谁啊?竟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她可没有“奉命”得跟他回去的义务。苏宝坊将不满写在脸上,回瞪着他那副“我言尽于此”的傲慢臭脸,看他能拿她怎么办!
反正都已经被找到了,畏首畏尾的也不是法子,干脆硬着头皮,一不做、二不休地耍赖到底,她相信于子蛟有再大的胆子,也不会将她五花大绑的押回去才对。
这么一想,宝坊倒像是吃了定心丸,气定神闲地抬起下巴,和于子蛟遥遥对望,两人谁也不发一语,以眼力较劲着。
“那个……”
待在台上的阿金一手扶起了银雪,一边迟疑地问道:“宝儿,这位兄台是?”
宝坊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人在。“没什么,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不用理他,我们走。”
“咦?这……”
阿金欲言又止地看看她,再看看那名黑衣男子。
三岁孩子也看得出来,宝坊和这位高大俊朗的男子之间,有着不单纯的内情,分明是相识的人,为何要装作不认识,个中原因阿金不愿胡乱猜测,既然宝儿说不认识他,那就只能顺水推舟地接受这答案了。
于是,阿金向那位黑衣男子满怀歉意地投以一笑,说:“多谢这位爷出手相救,要是那场膘乱继续下去,恐怕我们的台柱都不得全身而退呢。幸亏有你在,才能大事化小,我们这个穷戏班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要是不嫌寒碜的话,请到我们的后台坐坐,喝杯茶吧。”
宝坊闻言,怨嗔地瞟了阿金一眼。
平时那么聪颖灵敏的阿金,居然听不懂她的暗示,她都摆明了不想与于子蛟多有瓜葛的心意,笨阿金却偏偏挑这种时候傻了脑子,竟请那个家伙喝茶,小心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于子蛟这个人可不是能够被轻易打发的怪物,要是弄个不好,为达目的,他甚至会不择手段地整垮整个戏班!也要将她带回北京城去,到时候阿金就算后悔请他喝这杯茶也来不及了!
岂会不知宝坊内心想法的于子蛟,从容不迫地一点头,启口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
当然这个回答,立刻令苏宝坊的脸色更难看了,可惜方才她才说自己不认识他,现在亦无法反驳抗议,结果嘴硬的下场就是落得“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嗯……印象中,见她如此气嘟嘟,想发作又不敢发作的模样,该是第二次吧?
上一回她是为了什么事而作茧自缚呢?子蛟回忆起那一幕,在心中淡淡地一笑,他想起来了!正是那一天。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荡荡,子蛟长叹一口气,他就知道她肯定不会乖乖留在屋里头作他交代的功课。
走到桌子边一瞧,果然早上自己要她抄写的诗经二十首,原封不动地摊着,至于纸上只抄了半首。
这丫头,就不能有一天乖乖地先把功课作完再说吗?
他进入苏家已经五年,再过几天就满二十岁了,近来苏家老爷已越来越仰仗他,家中的事业也渐渐地交接给他管理,他肩上不但有庞大的产业得担负,还得负责教育自己未来的新娘子,从早忙到晚就连吃饭都快没时间了,但这位大小姐就是不肯减轻一点他的工作分量,照旧每天给他找麻烦。
子蛟在心中数着数儿,一、二、三——
“少当家的!原来你在这儿,快来啊!”宝坊的贴身丫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揪着他就猛吐苦水说:“我挡不住小姐,她硬是要爬到那棵树上去,结果一滑脚便摔了下来,现在人躺在院子里不能动呢!”
这回是摔下树吗?亏她每天每回都能想出不一样的花招遇难。
子蛟眉头微蹙,先定下丫鬟的心说:“别紧张,先去请张大夫过府一趟。还有,别惊动了夫人,省得像上次一样,小姐没事,却把夫人吓病了。”
距离上次的溺水灾难不过区区十天,短期间内夫人可禁不起再一次的折腾。
“是,我马上就去。”
接着,他得再去看看那小帮子有没有事。子蛟穿越过苏家复杂的三重院落,这古老的大宅院,因为接连几代的一脉单传,到如今人了单薄得剩下苏家老爷与夫人以及爱女三人,可是过去风光的时候这儿可住了上百人呢。
因此也怪不得苏家老爷,为了兴盛自己的子孙,会想要在女儿七岁时就招赘。
但正式说来,目前子蛟还算是外人,据苏家老爷的意思,是打算等到宝坊满二八芳华后,再举行真正的婚礼。到时候他干子蛟才需要更名易姓为“苏子蛟”。
绕过重重回廊,他终于看到后院花园里围聚了一群人。
“我说了我没事!烦死了,你们都让开啦!”
“不行的,宝小姐,从那么高的树枝上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我的好祖宗,妳千万别动啊,等大夫来了再说吧。”
“你们何必这么大惊小敝,我苏宝坊天生骨头硬,摔不坏的!”
“可是……”
拨开围观的众人,子蛟将面前的一切收入眼底,从宝坊那头清晨才让丫发梳理得一丝不紊的美丽发结,此时成了插着杂枝、树叶,简直可与鸟巢媲美的乱发,一路看到她因摔下来而弄破的薄裙——和白女敕小腿上一道明显的伤口。
当他还在打量的时候,宝坊泛着健康红光的脸颊,烧得更加通红,她咬住自己的樱口,破声骂道:“到底是哪个笨蛋,跑去找这家伙来的?”
围观的仆人们个个模着鼻子,装作不知道,还有些手脚更俐落的,已经远远地避到一边。
“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是领我爹爹的饭吃,既然吃我苏家的饭,干么老是听这家伙的指挥?每次我一有事,就跑去找他来,存心给我难看嘛!”她恶狠狠地瞪着每一个人,直到他们没有一个人敢直视她为止。
“可是除了少当家以外,没有人能拿小姐有办法啊……”人群中,冒出小声的辩驳。
宝坊当场就用眼神将那人判了个死罪。
“好了,你们都先下去作自己的事儿吧。小姐有我照顾。”子蛟一声令下,众人无不听从地作鸟兽散,从这一点就可知道,在苏家中,少当家的话被奉为圣旨,没有人不听。
呃,独有的例外,就是此刻狼狈地躺在地上的她。
“妳又没有写完我交代的功课了,宝坊小姐。”他蹲子,掏出怀中的白帕,先替她将伤口绑起来。
“好痛……轻一点啦,臭饺子。”
“要我说几遍,我叫“子蛟”不叫饺子。”
“我偏爱叫你饺子,这已经很给你赏脸了,臭饺子。”
他默默地将白帕勒紧,宝坊呀地大叫,小脸皱成一团。“你……你故意整我啊!绑得我痛死了。”
“这点疼,和妳刚刚从树上摔下来相比,应该算不上什么吧。况且不绑紧就无法止血。”他轻描淡写地将她的抱怨堵住,同时从身上掏出另一条白帕,这是他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带一条帕子是自己用,另一条则是为了她而备着。
“瞧妳这张脸,吃过早膳都几个钟头了,脸上还带着米粒。”
傲不做作地将她小脸上的灰尘以手帕擦去,捡起的米粒也很自然地往自己口中送,他这不经意的举动,看得宝坊瞪大了眼,原本就红得很精彩的脸颊,再度冒烟。
天老爷……他、他怎么不嫌脏啊!那饭粒不知黏在她脸上多久,都风干了吧?
不、不,比起脏不脏,干么自己要为了他吃粒米的动作,看得入神而流口水,不过就是“拿起来”、“吞下去”的两个动作而已。
但那瞬间,宝坊有股错觉,仿佛被他舌忝上了脸颊,舌忝到了心头……
羞……羞死人了,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可恶。
“说吧,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心血来潮突然想爬树吗?那也不用特别挑院子里最脆弱瘦干的树去爬吧?”
趁他没注意到自己脸颊的红,宝坊低下头掐了自己两把,好让自己回过神来,逞强地说:“我就爱爬树,难道这也犯着你的戒律不成。”
宝坊并不笨,她就算想登高也不会挑那棵摇摇欲坠的树来爬,只因她在花园玩纸鸢时,纸鸢勾到了那棵树头,不小心将树上的鸟巢给拨弄下来。这下可糟糕了,谁都知道幼鸟没有父母的喂养可是会活活饿死的,她只好捧着鸟巢打算在鸟爹、鸟妈回来前,将他们的孩子送回去。
想不到鸟巢是平安地放回去了,可就在她安心的瞬间,脚下踩的那根树枝发出喀喀的声响,啪啦地断裂——剩下的,不必说也知道了。
明明可以老实地把原因说清楚,可是她就是不想特别解释给他听,那好象讨糖、讨赏的孩子,期望他会说一句“原来如此,宝儿真善良,为了鸟儿这么做。”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很虚假,企图伪装成好女孩般,乞讨着他的微笑或是赞美。
她才不愿在他面前作什么好女孩儿,尤其在他一心一意要她学作大家闺秀、学作贤妻良母的态度下,宝坊就是不愿意屈服。她偏要玩耍、惹麻烦、学坏、撒泼,忤逆给他看。
我就是这样!你能拿我怎么办!
反正于子蛟接纳她作为未婚妻,根本也不是因为他中意她的品性或人格,纯粹只是看上了她能带给他的“好处”而已。
苏家庞大的家产、苏老爷在朝廷中的势力、苏家在北京城内的地位。于子蛟就是被这些东西给收买的。
宝坊知道这么说并不公平,因为苏家的财产在于子蛟的手中,比起他来之前,又增加了好几倍,他并不是对苏家毫无贡献,只打算坐享其成的鼠辈。
可是她永远忘不了自己听见下人们暗地里长舌碎嘴时所说的——
“少当家真可怜,根本就是被苏老爷买下来的。”
“听说过去少当家的老家,也是首屈一指的书香门第啊,里面不知出过几位举人、进士,可惜前朝遭人诬陷被贬下台,才会落魄到今日这种地步。竟要卖子当人家的入赘女婿,才能温饱。”
“嘘……这种话可别乱说,小心传到了外头去……”
“拜托,外头的人说得才难听呢!他们都说像苏家小姐那种野猴,谁敢入赘?连苏家老爷都管不动的女霸王,谁入赘谁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大家都同情少当家的处境呢,都说他未来一定会被妻子给吃得死死的。”
“总之,咱家小姐前辈子不知烧了多少好香,才能换得少当家这样好的人当夫君呢。”
惫记得偷听到这番话的那天,宝坊没有听完,便一个人冲回屋子里哭泣去了。
生来就好命、坐拥一切的她,不曾受过这般天大的耻辱。
暗地里不知不觉被人怜悯、被人同情、被人当成笑话,只为了他们眼中的自己不配成为于子蛟的妻子,顽劣得需要靠金钱来收买一个丈夫。
她苏宝坊就算没有夫君也可以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指责她,好象她是什么罪魁祸首,害得于子蛟永生不幸的妖孽呢。
打从那时起,她就决定采取巴于子蛟势不两立的态度,爱碎嘴的人就让他们去说个痛快,她要抬起头、挺着胸,大大方方地过日子,于子蛟想娶她可以,但他娶不到什么贤妻良母,只有这个“原原本本”的她。
“是为了救鸟儿吧?”
“啊?”思绪一瞬间被拉回来的宝坊,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给唤醒了。
于子蛟弯下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宛如抱着婴儿般地说:“妳身上到处沾满了羽毛,不必猜也知道,妳是为了放回那些小鸟才爬树的。”
他以下巴示意,告诉宝坊,即使她想隐瞒也没用。
“下次再有这种事发生,妳犯不着自己爬树,我会找瘦小一点的伙计来帮忙,身为苏家的大小姐妳——”
宝坊打断他话尾,接下去说:“——就不能文文静静一点?你想说这个吧?我耳朵听都听烂了,不能换句新鲜台词吗?没有文采的笨饺子。”
“……”
他沉默着,可是靠在他怀中的宝坊,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从他胸口逸出来的叹息,沉沉地、闷闷地。
她不禁仰头偷觑了下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