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景观设计公司位于天母,是一栋独门独户的三层楼洋房,前院铺着绿油油的韩国草皮,小小的水池里养了数尾优游的锦鲤,伞状的木造凉亭底下有张方型长桌,以及数张木制的椅子。
一条壮硕的黄金猎犬在花圃间追逐白色小粉蝶,戴着红色铃铛项圈的黑猫,懒洋洋的在公司大门口睡成四脚朝天。
在这样的环境工作,应该是轻松自由的,但其实不然,尤其是今天,罡景观设计公司内部呈现紧绷的忙碌状态。
外头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观设计,除了让来访的客户看见“罡”的景观设计实力,也是为了在这里工作的员工所设,希望在忙碌的一天里能抽空在宽阔的庭院里走一走放松身心,公司甚至还养了一猫一狗。
但讽刺的是,在这里工作超过一年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得胃病的,外头很棒的设计如同虚设。
方型的房子内部是楼中楼设计,挑高的楼板让一楼办公室大厅显得宽敞明亮,具有现代感的钢制回旋楼梯直上二楼,连接的是二楼的会议室以及老板的办公室。
而这间公司的老板,是业界颇有名气的火爆浪子——元昊。
三十二岁的元昊,一如少年时期讨厌聒噪的女人,但现在讨厌的女人类型还加入了其它种类——太过安静没主见,以及笨手笨脚的。
比如眼前这个,在主管会议上把咖啡往他身上倒的笨女人。
“妳、妳叫叶什么?又是妳!”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又出槌,他新买的衬衫、裤子全部都毁了,他忍无可忍的大吼。
“我叫湘君,头目对不起!”个头娇小的叶湘君,慌慌张张的放下咖啡壸,一时心急,竟然随手拿抹布往老板身上抹。
“妳是白痴吗?”元昊所剩无几的理智线瞬间绷断,“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我到底请妳来做什么?给我滚出去!”
大老板脾气暴躁、态度恶劣,当着所有部门主管面前,将公司职等最低的小职员狠狠羞辱一顿。
穿着打扮朴素的湘君,小脸脂粉未施,此刻分不清她脸上的苍白是没上妆的关系,抑或是老板的责备所致。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出去。”元昊一看她那副小媳妇的模样,脾气整个都来了。
原本还想说些道歉的话,但在他那严厉的眼神下,她只能苍白着一张脸,低头离开。
她前脚还没跨出会议室,立刻听见正在开人事会议的主管们以及老板,提到了她的名字。
“叶湘君,总务,进公司三年多……就她?刚才把咖啡往我身上倒的笨女人,已经进公司三年了吗?我怎么没印象?”
他们大老板元昊有副低沉好听的嗓音,声音有磁性,但是那种充满磁性的声音带着危险质疑的语调朗诵她的人事资料时,她根本不敢听!
匆匆离开的她,没有听见接下来的发言——
“是我看错了,还是资料有误?”元昊左翻翻右翻翻,就是觉得这份员工考核,尤其是关于叶湘君的部份,离谱到不行。
“九十五?她?一个总务,考核九十五?全公司就她考核最高分,这谁的评分……”元昊皱眉,看看底下的签核栏,所有部门的主管都签了名。
一个对公司、对业务发展没有任何贡献的人,却拿到最高分的考绩,还难能可贵的让他手下主管们想法一致,给了高分,保人的意图很明显啊。
罡景观设计公司,每半年开一次人事会议,各部门主管连同大老板,针对各部门职员评量适任性,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更严格的元昊,不请冗员。
而叶湘君,一个未曾提出优秀企划,在业务拓展上没有任何建树的人,让她留在公司三年,实在是太扯了!
“我认为她表现很好。”业务部主任,向来不夸手下任何一个业务高手,竟然破例为一个打杂小妹说话。
“没错,湘君不只一次帮了我大忙。”向来跟业务部不和的企划设计部门,难能可贵的帮腔。
往常,当业务部提出意见,企划部就一定会唱反调,元昊往往会让他们去争个你死我活,激辩个十分钟后再下决定,但是这一回……
早在开这场人事会议之前,他便已决定裁掉叶湘君,处理公司琐事的员工不需要两人,他们已有一个资历八年的仓管,元昊很信任对方,于是要裁掉笨手笨脚、老是出槌的那一个。
“但她对公司业务拓展没有半点用处。”他鹰隼般的眼环视会议室一圈,疑惑渐生,与会的六名主管纷纷对他投以不赞同的眼光,就为了一个冗员?
“她进公司几年了?”元昊一下子就忘了那个笨手笨脚的女人是什么时候进“罡”的。
“三年多,快四年了。”
什么?快四年,有这么久吗他非常讶异。
“做了快四年,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元昊得知二十五岁的叶湘君在“罡”有快四年的工作资历之后,印象更差了。
一份工作的完整资历是三年,第一年学习,第二年熟练,第三年突破,但对元昊来说,﹁罡﹂的员工从进公司学习进而熟练突破,他只给两年时间,能通过半年一次的人事考核工作满两年,已经足以独当一面并且升职加薪。
可快四年了,她还在原来的位子,不进不退。
“我不要这样的员工,会计结算她的遣散费,要她明天不用再来了。”他心意已决,这样的员工不留。
至于高达九十五分的考核,仅供参考。
“不——”
卑才说出口,与会的六名主管,包括管理公司进出帐的会计纷纷大吼。
“我不能想象没有湘君的“罡”,天哪!那还是人待的地方吗”管理工班的监工惊恐的掩面。
“我的胃好痛,你不要说了……”
“元昊,你绝对不能这么做。”
鲍司里唯一敢喊他名字的人,正是担任会计一职、他母亲最小的妹妹——他的小阿姨。
如果是十七岁的元昊,他会脾气很大的说他想开除谁就开除谁,老板最大,但三十二岁的元昊,不再是无忧的大少爷,他拥有一间公司,手下有近四十名员工,肩上扛着四十个家庭的生计。
无法随心所欲,所以就算懊恼不爽,还是要听听底下人的意见,更何况他和员工们相处就像亲兄弟一样直来直往。
“给我足以改变我心意的理由。”他把笔往桌上一丢,背靠向椅背,双手往胸口一盘。
苞他胼手胝足,一同奋斗创业到现在的主管们,有一、两个跟他已长达十年之久,大家从青涩冲动的少年,变成现在的沉稳内敛,大家的感情好得不似员工,倒像是一家人。
可现在他们竟争先恐后的对他说明不能开除叶湘君的原因,争先恐后耶,会不会太夸张了?
“那又怎样?”他听了那些理由之后嗤之以鼻。“她做的事情不重要。”
什么“关心大家的身体”,“注意每一个人的饮食习惯”,在他听来,不就是午餐时帮大家订便当,早中晚帮大家倒茶、倒咖啡的小妹嘛,大家没有手吗?这种事情自己做就可以了。
“元昊,我很难跟你解释湘君对公司的重要性,她对公司业务拓展没有任何贡献这是事实,但是公司少了她……我们会有很长一阵子的伤痛期。”小阿姨婉转地道。
““罡”不是第一次开除不适任员工,任何一个员工离职都会有伤痛期,这是你们要克服的问题。”元昊显然不被这些理由说服。
“头目,”监工李叔动之以情。“这样太可惜了啦!”
“元昊……”连他小阿姨也开始用亲情攻势。
他眼半瞇,环视在座主管们,最后他依然力排众议,坚持开除那个他看不顺眼的小职员。“别说了,我心意已决。”
“头目,一个好的业务和企划可以挖角或自行训练培育,但叶湘君的工作量,以及她在公司的重要性,不是靠训练和挖角就可以得到的优秀人才,你可以开除任何一个业务,但是叶湘君,绝对不可以开除。”向来强势的业务主管站出来帮腔。
“你质疑我的决定?”元昊不爽的瞇眼,瞪向共患难十年的伙伴。
“对,我认为你开除叶湘君,是天大的错误!”
听见下属用这种口气反驳他,元昊一脸风雨欲来,平时大家感情虽像一家人,但在公事上他是绝对要求严格,绝不能踰矩。
“哎呀,有话好好说嘛。”会计小阿姨跳出来扮演和事佬,向来不买任何人帐的元昊,也必须看在小阿姨的面子上收敛脾气。“元昊,大家喜欢湘君不只是私人理由,而是工作上有很多事情需要仰赖她的帮忙。你也听听别人的意见,大家各退一步……”
经由小阿姨的插手,元昊才冷静下来,心想,这是第一次属下反对他下的决定。
那个笨手笨脚的女生有什么好?让这些人疯狂的为她护航,就连他难搞的小阿姨也被收买?
算了,先顺着他们的毛模,然后再找时间来处理那个冗员,如果她自动辞职,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元昊扬起一只手,阻止属下们的议论,待大伙安静后,他才开口道:“好,那我们各退一步。”
湘君从大三起,就在罡景观设计公司担任工读生。
半工半读念完大学后,被上司挽留升为正职,揽了更多的杂务工作,小从厕所换卫生纸、换灯管、复印柄卡纸维修,大至档案资料归档整理等工作,都落在她头上。
因为在这个环境里很开心、很快乐,同事们都很照顾她,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可能会丢了这份工作。
素净的小脸上脂粉未施,长到腰际的直发没有修剪层次,只随意用个发圈扎起一把马尾垂在脑后,穿着打扮朴素,白衬衫外搭棉质V领针织衫,配深色长裙,脚上穿粗跟鞋,非常普通不起眼的OL。
此刻,她忐忑不安的站在老板办公桌前,双手在身前交握,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她的紧张。
从人事会议结束之后,她就被叫到老板办公室,接着就是让人不安的沉默充斥整个空间,老板翻阅纸张的沙沙声、面无表情不语的模样,气氛凝重得让她想拔足狂奔!
头目正在看她的人事资料,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今天开会的结果,我倾向于资遣妳。”
元昊倏地阖上资料,发出好大的声响,吓了她一跳。
湘君怯怯地抬头,看见坐在办公桌后头的元昊,魁梧的身躯在西装的包之下,仍掩不去他与生俱来的剽悍气息。
被太阳洗礼过的黝黑肌肤,让他的眼睛更为黑白分明,望着她时透露一股杀气。
懊可怕!
湘君咬住下唇,隐忍压抑,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为了避免妳搞不清楚我开除妳的原因,我就跟妳说明白。我不要没有用的人在手底下做事,每一回开检讨会议,只有妳没有半点意见。”元昊一一说明她不适任的原由。
其实不用说她自己也知道,她没有元昊想要的企划业务才能。
在“罡”工作的员工,被要求开会时一定要针对企划、业务部份发表自己的意见,可湘君不是不说话,就是提出零零落落、让大家哄堂大笑的意见……没有人当那是意见,而是以为她在耍宝说笑话。
同事们很爱她让严肃的工作变得轻松,缓和了气氛,但老板却厌恶她的没建树。
“跟妳同期进公司的苏菲亚,去年已升上小组长。”元昊残忍的再提出一个企划才能卓越的员工来与她比较,为的是让她心服口服。“站在我的立场,我不愿意妳多待在我公司一秒钟。”
元昊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只见她咬着下唇,低着头,并未与他的视线相对。
他不否认自己的个性残忍又暴躁,很少人能忍受他的直截了当而没有当场哭出来,这个他想开除想很久的员工,被他羞辱指责之后,还能站在他面前没有哭着跑出去——不错嘛。
对她的印象稍稍扭转,跟属下们的协定也就没那么不甘愿了。
“但是,主管们帮妳求情。”话锋一转,元昊一反刚才指责的口吻,淡然道:“所以我再给妳一次机会。半年,半年后我若还是不认同妳,我要妳自动离职。我话说完了,出去。”
不给她任何发问的机会,他说完话便赶人。
湘君不敢多停留一秒钟,她鞠了躬转身走出老板办公室,走了几步便脚软的扶着墙蹲下来。
“还好……还好没有哭。”她忍下来了,她没有哭,她很勇敢,所以才会有好事降临。
瞧,不是吗?原本她要被开除了,差点要失业,但她没有哭,所以她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以补救,想办法为自己加分。
这就是好事!她相信自己若是哭泣,就不会有好事降临。
深吸口气,她缓缓站起身,走过回廊时低头往下一看,八十坪大的无障碍隔间内,同事们各自忙碌、埋头苦干。她以最轻巧的步伐缓缓步下回旋梯,尽量不发出声音影响其它人的工作效率,但仍是让忙碌中的同事们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于心不忍的望着她,从他们看她的眼神她就明白了,他们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被叫去老板的办公室。
湘君漾开一抹没事的笑,缓缓走回自己的位子。
她的位子最靠近大门口,靠墙处有一张L型的办公桌,墙上挂着大块软木塞,上头贴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以及DM注记。
桌上堆满数据夹,桌子底下还有一个专门放置图筒的箱子,上头别上了注明标记。
她回到位子上,坐在满是杂物的办公桌前,拉开右手边最大的抽屉。
抽屉中存放的并不是分门别类的文件,而是各种胃肠药、普拿疼、软膏、急救箱……之类应急的家庭用药,以及一罐摆在最明显处的玻璃瓶。
湘君拿出那罐玻璃瓶,从中取出一颗五彩缤纷的糖果,摆放在掌心,凝望许久。
曾经有一个人告诉她,不哭就会有好事降临,而为了奖励她勇敢不哭,他给她一颗漂亮的手工糖。
绑来,为了奖励没有哭泣的自己,她也为自己准备一罐五彩缤纷的手工糖,在她难过想哭,却没有哭时吃一颗糖,吃了糖之后告诉自己,糖已经吃了,就更不能哭了。
湘君深信她崇拜但对她冷淡的那个人,对她说的那难能可贵的一句话,尽避对方已经不记得她了,但她仍深信着。
目光不自禁的瞟向二楼,正好跟踏出办公室,准备外出的元昊四目相对。
元昊对她皱了下眉头,撇过头去。
她在元昊手底下工作快四年,他却没有认出她,而曾经家境优渥的她,历经多年的人情冷暖之后,更不可能对他热络的装熟。
他是她最好朋友的哥哥,小时候她经常到元家玩耍吃饭过夜,元昊从以前到现在就不曾用正眼看过她,而她既怕元昊,却又崇拜仰慕,还记得十岁的自己会因为他的出现而脸红心跳……
就这样吧,不记得也就算了,只有她一个人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