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钟佩吟的父亲就像陀螺一样,忙碌得转个不停。
身为一个企业老板,底下有三千名员工,她的爸爸,必须为这些人的生活负责,因此她常无法和父亲一起吃晚餐。
自己已经很幸运了,钟佩吟一直都这么想。
母亲还在的时候,常常只有她们两个人,小时候会任性,想找爸爸撒娇,坐在父亲膝上,一遍又一遍的问,谁是他最疼爱的人。
可现实无法如愿,因此一次又一次,母亲牵着她的手,到育幼院去看那些没有父母的小阿,去游民之家看看那些为生活而苦的人。
她知道,她必须要懂得感恩。
虽然一个月跟父亲说不到几句话,跟哥哥们也是,可父兄对她的疼爱,一点也没有减少。
遗憾虽有,但钟佩吟把这种感觉藏了起来,只有在吃火锅的时候,会偷偷幻想一下那种热闹的氛围,幻想她不是一个人吃晚餐,就这样持续到现在。
只不过现在,她偷偷藏在心底的遗憾,被时麟知道了。
他不着痕迹地让她改掉吃火锅的习惯,用尽办法,让她至少一周见家人一次,不见得是和父亲、哥哥们用餐,嫂嫂、侄儿们也可以,就是不会让她吃晚餐时感到空虚寂寞,就算是两个人,他也会尽量找话题跟她聊天。
“好吧,这件事情就麻烦你了。”钟鑫顺笑开,满意的对女婿点点头。
“好的。”时麟暗自把跟岳父讨论过的事情更新整理一遍,快速的在脑中建档,接着马上做好决定,第一步要从何处着手。
钟鑫顺非常忙碌,才甫自大陆回台,时麟便马上安排了这顿晚餐兼宵夜,让晚上十点才下班的钟佩吟可以回钟家见见父亲,两人一起吃宵夜,顺道聊一聊。
席间钟鑫顺提及需要他帮忙的事,时麟听完,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可男人嘛,谈到正事就忘了身旁还有人,直到他俩把合作的事情敲定,才想到一同前来的钟佩吟。
“对了,佩佩,你刚才没有说完,你跟那只兔子的大战——”谈完公事的钟鑫顺,心情也放松不少,正想跟女儿聊几句,结果一回头就发现——
钟佩吟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头歪一边,睡着了。
两个男人看着她的睡脸,同时噤声,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钟鑫顺看到原本冷淡的女婿,用极为温柔的动作,小心不吵醒她的力道,让睡得歪七扭八的女儿躺平,再月兑上的外套,盖在怕冷的她身上,小心翼翼的拉整,就怕她不够暖。
他可是商场上的枭雄,看人的眼光向来锐利无比,但看见女儿被女婿这么珍视着,他眉头一挑,露出玩味的表情,可当时麟转过头时,他又马上恢复镇定的模样。
“她累了,让她睡一会儿。”时麟压低声音,就怕吵醒她。“爸爸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嗯……我想一想。”钟鑫顺当然知道这是时麟的客套话,可是呢,看着这个气宇轩昂,对他女儿很好的家伙,他实在无法想像,这真是他那老友时长丰口中固执难搞的孙子。
惫好啊,不会很难搞,也许一开始是啦,但在他宝贝女儿的教下,现在不是很好相处吗?说不需要钟家的协助,但会用自己的人脉、资金,帮他们钟家解决麻烦。
这孩子,跟一开始认识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嗯,这样吧,我听说你原本投资时建国的资金都抽掉了?”
时麟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
姜果然是老的辣,一出手就杀他个措手不及。
“是什么原因让你抽手?你知道你这一抽手,时氏可以说是鸡飞狗跳。”钟鑫顺好玩的抚着下巴,露出极为感兴趣的表情。
原本以为有了时麟的资金,时氏就要改朝换代了,但没想到如今仍是太上皇的天下,这教那些蠢动叛乱的臣子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时麟淡淡地回答。“只是腻了。”
“腻了,所以不玩了?”钟鑫顺闻言,难掩笑意。“不是别的理由?”
他对上岳父那双精明的眼,很想昧着良心说谎,不过呢,还是算了吧,多说,也只会成为笑柄而已,干脆沉默,不回答这个问题。
“我睡着了吗?”
突然,钟佩吟转醒,猛地坐起来大叫一声,看见父亲和丈夫直盯着她看,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丢脸,不禁露出腼覥的笑,憨憨的搔着头。“哎呀……”
她这一声害羞、别扭的哎呀,惹得两个男人不禁露出微笑。
“傻丫头,累了不说一声,爸爸会硬留你,不让你回家睡吗?”钟鑫顺笑骂,语气难掩宠溺。
“可是我想跟爸爸说说话嘛。”钟佩吟傻笑回答。
钟鑫顺一听,整个人都要融化了,表情顿时变得很温柔。“要说话还怕没时间吗?我接下来会在大陆待一阵子,春假若有空,让时麟带你来走一走。”
“好啦,爸爸,很晚了,你也早点休息,我跟时麟要回家了。”现在都已经快凌晨两点了,爸爸年纪大了,要多休息才行。
苞父亲道别完,钟佩吟跟时麟也一起回家了。
她用很快的速度洗完澡,洗去一身的疲惫,吹干了头发,正想躺回床上继续睡,好面对明天的工作挑战,却看到时麟拎着急救箱走进来,朝她勾勾手,要她不要这么快爬上床。
“等一等。”
“嗯?蛤?喔——”顺着时麟的视线,她看见自己手背、上臂的抓伤。忘记了,时麟不喜欢她受伤。
于是她乖乖地收回爬到一半的腿,走向他,让他牵着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
时麟非常熟练的拿出棉花棒,沾了优碘,替她的伤口上药消毒。
“又把自己搞得一身伤,你……”他皱眉,语调平缓,听起来像是责备,但其实他心疼个半死。
“哎呀,那个……就……这只猫比饺难搞定,我也不知道它会咬得那么用力啊,其实还好啦,我不太痛,习惯了——啊啊,痛!”
她本来想让老公的眉头不要皱得这么紧,故意笑着说不痛,结果一道比较深的伤口因为优碘渗入,让她突然痛得大叫,连瞌睡虫都赶跑了。
“这还叫不痛?”时麟因为心疼而起了怒意。
他突然有股冲动,非常想开口叫她离职,哪有工作会三天两头受伤,还得不时去医院补一针破伤风!这样子身体怎么会好?上个月她感冒,拖了一个星期才好。
“明天我先带你去打破伤风,再送你去上班。”这是明天早上起床后最重要的事。
“喔……好。”钟佩吟不习惯跟他争执,也不会反驳他,他想对她好,她会很开心的接受。
她渐渐感觉到他即使生气,也不会再对她大小声,只会偶尔捏她的脸,说她蠢,比较像在跟她打闹。
被疼宠的感觉非常明确,她根本就不用怀疑时麟对她的重视,再加上他为她安排跟家人的饭局,不只一次……
时麟向来冷情,一直以来,他都只有一个人,刚结婚时,他根本不会想到要让她三不五时跟娘家有所接触,可他们大吵过后,他就变了一个人,会愿意为她放段,试着融入她的世界。
这些转变让她觉得很幸福,很快乐,但也有一点点的遗憾。
因为时麟的世界,一片空白。
“怎么在发呆?”时麟帮她上好药,在一些比较深、还会渗血的伤口贴上OK绷,想叫她辞职的冲动已经平复。“想睡觉了?”
当个兽医是她唯一想做的事情,他不忍心剥夺她的兴趣,但仍会心疼她在工作上遇到的危险意外,会担心她同情心太泛滥……算了,起码他会看着她,别让她受太多伤就是。
“嗯……有一点。”钟佩吟偏着头,应该惺忪的双眼却清亮有神。
“还有一点咧,都几点了?快去睡。”时麟睨她一眼,催促她快点去休息。
“那你呢,”她见他还不打算去洗澡,忍不住问道。
“我处理一下事情就去睡。”他轻轻握着她的双肩,把她推回房间。
“处理什么事情?”现在又不是他看美国股市的时间,难不成他熬夜晚睡是因为——“爸爸托你帮忙的事吗?”
“嗯。”他轻应一声。
钟佩吟听他这么回答,停不脚步,回头,抬头凝望他的脸。
“怎么了?”他关心地问。“不是要睡了?”
仔细想想,时麟很少有知心朋友,套一句时下流行的话,他非常的宅。
时间划分得很清楚,一天的时间都在看股票中度过,除了运动慢跑之外,他都待在家里。
他的朋友很少,仅有的那几个,是在美国念大学时认识的,现在有各自的事业要忙,平常也很少联络。
最近时麟跟她哥哥们相处得很不错,他会帮忙提供一些生意上的意见,算是……有社交圈了,不过大部份的时间,他都还是待在家,看看书、新闻报纸之类的。
她觉得他这样很可惜。
“嗯……”
“干么?”
“你原谅爷爷了吗?”钟佩吟忍不住问,声音娇细,温温软软的。
时麟闻言一愣,呆掉,瞪着她,意外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那次神奇的经历,让他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他误会了,老人之所以用强硬的态度刁难他,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他软化,为父亲上炷香。
他是个骄傲的人,知道自己错了,但要他承认、面对却是另一回事,恨了一辈子的人,竟然是误会一场,这个脸,他拉不下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放手,不再破坏爷爷一生心血来达成目的。
因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恨了。
他无言,扭过头,别扭的转移话题,“很晚了,晚安,我忙完就去睡,别担心。”僵硬的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然后窜逃。
“喂……时麟!”钟佩吟伸长手,想把他拉回来,但看他孩子气的避开话题,还假装没听见她在叫他,就觉得他很好笑。
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幼稚的举动,而且,他没有骂她多管闲事喔,那应该就表示……她可以多管闲事吧?
“这样子……真的太可惜了。”她看着他紧闭的书房门,沉吟思索。
时麟明明就不是一个人,有一个想跟他重续亲情的爷爷,他却偏偏这么倔强固执。
那会让她想找个机会,让他放段耶……反正,他也没有吼她多管闲事,不是吗?
春阳暖暖照射下,天气一扫阴霾。
清幽的北县山郊,一处苍郁森林的月复地,一栋白色两层楼洋房就坐落在那里,洋房的围墙爬满藤蔓,像是走进梦幻森林一般。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驶近这栋洋房,在门口停下。
时麟不了车,站在大门,看着这栋熟悉又陌生的小屋。
有多少年没来这里了?这里……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围墙上藤蔓的颜色会随着季节有所不同,像这个时节,会被女敕绿的芽叶妆点得柔美。
推开雕花门,踏进洋房前院,就会看见种植在两旁,盛开的百合花圃。
徐徐微风吹拂,他闭上眼,深深呼吸,闻到淡淡的百合花香。
再次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母亲纤细瘦弱的身影,就站在百合花前,探身嗅闻花香,嘴角扬起满足的微笑。
再一眨眼,母亲的影像又消失了。
母亲过世多久了?八年、九年?为什么都过了这么久,房子打扫得依旧干净,花圃里的百合花依然盛开?难道这里……仍有人居住?
“请问找哪位?”一名园丁打扮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现,他将双手往身上的围裙抹了抹,疑惑地问,可在看见时麟的面容后,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叫了声,“时麟少爷,你回来了。”
时麟惊讶,这人怎么会知道他是谁?“你是……”
“时堃老爷生前跟我订了个长期合约,让我来照顾这栋房子还有百合花,说等到有一天少爷回来了,会再安派我其他的工作,少爷,你看看,这次百合开得好,太太在的话,一定会很开心。”园丁笑呵呵,热络地跟时麟说着。
原来父亲走后、仍让人照料这栋房子,没有让无人欣赏的花圃败坏,保留着母亲生前的模样,让百合继续盛开,让父亲对母亲的爱,能够延续下去。
心……微动,
他以为经过这么多年,房子早因为无人照料而颓圮,以为母亲最后的影像会被抹去,想不到却被完整的保留下来。
保留着,等他回来。
为什么呢?这么想要得到这栋房子,但却从来没有回来看一眼,如果他来看了,是不是就会明白,他的母亲其实一直都被好好呵护着,过得很快乐?
走进房子里,他看见熟悉的沙发,以及母亲最爱的贵妃躺椅,都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就像母亲随时会从外头散步回来,走进屋子里喊他一声——阿麟。
“我没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妈跟你提起过吗?”时麟问着跟他一起走进屋子里的园丁。
“喔,我是少爷出国后才来帮忙的,后来太太身体很虚弱,没办法亲自种百合,老爷就让我来帮忙,一做就做到现在,想想也十几年了,太太和老爷常常提起你,这里还摆着你的照片,来,你看看!”
早在进门就看见了。
他记得母亲怕冷,所以屋子里特地建了一座壁炉,冬天时,只要烧点木柴,屋子就会暖烘烘的,还可以把母亲苍白的脸蛋映照成一片绯红。
壁炉上摆放了一整排的相框,全部都是他的相片,他在美国求学期间参与社团活动的照片,以及……他大学毕业的学士照,就放在正中间,相片还刻意放大,旁边还摆着他史丹佛大学的毕业证书。
足以见得,父母为他感到骄傲。
可他却恨着自己的父亲,无视他对母亲的疼惜体贴,被仇限蒙蔽双眼,一直恨着他。
一股气梗在胸前,让时麟难受。
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让他知道,一切都是误会?
倘若就让他一直恨着,他现在的心情不会这么复杂。拉扯他的胃,有种快要吐的感觉。
如果他早一点……不顾一切回来台湾见母亲,是不是就会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样他可以陪母亲走过最后的人生,也不会……没有机会了解自己的父亲。
“少爷,你慢慢看,我还得忙一下,等等再招待你。”那园丁识趣地走开,留下时麟一人在房子里,探索很久没回来的家。
他今天一早就没看见妻子的人影,反而在书房桌上看见一只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写着这栋房子地址的纸,以及一把钥匙。
时麟知道是谁把东西放在桌上,只有越来越不怕他的妻子敢这么做,敢这样多管闲事。
可他不生气,拿着这把钥匙,开着车,一个人来到这栋房子。
现在,他浏览着自己成长的照片,也看见了……父母的合照。
鹣鲽情深,那是他看见照片后唯一的想法。
照片中的母亲,瘦弱得如同一副枯骨,可长相几乎跟他一模一样的父亲,却是身强体壮。
他正弯腰为母亲穿鞋,这样的画面,让他的心激动不已。
握着相框,时麟双手颤抖,他坐到沙发上,脑袋一团混乱。
突地,手机铃声响起,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分流的出口,他立刻接起电话。
“时麟!”电话那头,传来钟佩吟焦急紧张的嗓音。
“怎么了?”很少听见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刚在燕姐那里,二哥跟我说,爷爷被送进急诊室了。”钟佩吟快速地说,从背景声音可以听出来,她正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接着是平稳的引擎发动声。“我现在要赶去xx医院,时麟,你快点来!”
“你快点来”这四个字,让他的心仿佛被重重一击。
“……”他无语,但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爷爷病倒了,帮他母亲完成心愿,用严厉假象逼他成器的老人,病倒了。
这情况就像当年他得知父亲病危的那一瞬间,他虽然难以置信,但因为被仇恨蒙蔽,他最终还是没有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他来不及了解自己的父亲,现在会不会也来不及认识他的爷爷,那是他仅剩的血亲了。
“你来啦,你一定要来!”
在他犹豫旁徨时,钟佩吟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响亮无比。
“你再不来就来不及了,你一定要来喔!”
完全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她说完便直接挂了电话。
“这女人……”时麟皱眉,看着手机萤幕上她的照片,低声沉吟,心想着他老婆越来越不怕他了。
必去绝对要给那个笨蛋一个教训,竟然敢挂他电话,有没有搞错!
心里虽然想着回去要给她好看,但他却是颤抖着双手,冲出母亲生前的住处,坐上驾驶座,一路疾驶下山,直赴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