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笑寄芳心苦
半个月后
出关外的黄土道上。展煜策马疾驰,胯下大马已换过两匹,他已连赶了好几天路程,要去追人他的妻子跟别人“跑”了,从未出远门的妻子不鸣则已,一鸣惊逃诏地,
瞒着他单独随一群外族汉子出关外,走得如此潇洒!
那一日,她问他能否陪她到关外走走看看,希望他顺服心意去探探笑眉,心里既惦念着,一切便顺其自然,不需刻意避开什么。
他没答话,答不出话,也没应允要与她一起出关外。他心绪相当复杂,几次试着厘清,却厘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更纠结。是为了笑眉吗?……似乎不是。
笑眉的好一直在他心中、在他记忆里,如今依旧清晰,而思及她的远嫁,当年他那股不甘心和排解不出的忧郁倒显得飘渺,飘渺到根本微不足道。现下想想,那时避进无人棉田中借酒消愁的展煜,究竟着了什么魔?
那是为了娶走笑眉的霍希克吗?
……笑话!虽然他确实不太欣赏银毛虎占着笑眉不放、洋洋得意的模样,但那家伙要想搅得他思绪大乱,三个字―不可能!
所以,原因其实是出在观莲身上?
他、心乱如麻,混着无名怒气,全为她吗?
她让他胸中窒闷疼痛,她该要对自个儿再好些的。她惹出他太多心怜,她让他恼起自己,觉得自己做得不够,还不够……
原本他想着,若他不出关外,她自然不会去,但倘若她真想出去走走,这事仍可以考虑。只是,他一直没给她答复。两天后,关中、西南、华北等地的棉业大商家们齐聚,在华北“盛元楼”连聚三日议事,就连易家堂也来了代表。
三日后,他返家,寻不到她。
静眉很理所当然地告诉他,他的妻子在他前去华北的第一天,霍希克那群手下就上门来接人了。
“啊?观莲没跟煜哥提吗?她说想出关外玩玩,也早早跟霍希克那群手下敲好日子了,怎么这事我知晓,煜哥倒不清楚?…煜哥,你脸色发白,没事吧?”
“……煜哥问起易家堂的织锦教授啊?嗯,这事简单,观莲已托了三位手艺厉害的织娘帮忙,请她们先轮流照看,所以教授织锦的事不会搁下。嗅嗅,怎么这事我知晓,煜哥真不清楚了?煜哥,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真无事吗?”
“……观莲有没有留话呀?呃……她没说什么。待我再想想……噢,对了,她说煜哥就忙着吧,她自个会照顾自个,霍希克的人也会照顾她,你面如土色,土得发黄,确实没事吗?”噙笑的脸儿,无辜的眉眸……
这其中误会正因他当时传话“稍稍”的“有误”,而今,他向来温柔可亲的静眉妹子竟要向他讨“公道”吗?
展煜敢提项上人头对赌,静眉必定是有意的,帮着观莲“私逃”!
当年,骆斌也曾狂追静眉出关外,以为静眉伤心失望得要离开华家,再不返回,当他一听到“霍希克的人也会照顾她”时,刹那间,有种惊恐戚猛地刷上心头,脑中克制不住地想着,那群外族汉子不知要如何对观莲大献殷勤!所以,不追不行,但再如何急起直追,毕竟太迟,再加上出了关外便是霍希克人马的地盘,那群汉子专挑旁人不知的捷道返回兰州老巢,他追了一整路,追得满面满身的风沙尘土,仍远远落后。
他不能想,什么也无法多想,一心策马疾奔。追不到人,那就直接直捣霍希克兰州的巢穴!她总会在那里,总会在吧”此时际,夕阳西下,远远地,在地平处的那一端,有道黑影朝他迅速驰来。他没理会,伏低身躯拚命赶路,直到风中传来清亮叫唤,一声声叫唤!“煜哥!煜哥!炳哈哈哈―煜哥啊!”
他的坐骑冲得太快,待意会过来,扯紧缰绳欲缓下马速时,仍与那人交错而过后,马蹄才完全停住。
“煜哥!”华笑眉尽避嫁作人妇,也已是一个娃儿的娘,爱笑的俏脸依旧年轻可喜。她乐呵呵地策马靠近,见着久违的亲人,眼睛都发亮了。“真让我遇上啦,煜哥!这儿每隔五十里都有霍希克的人马驻扎,你一进这地界,他底下的人就快马加鞭一个接一个往兰州那儿回报,我等不及了,干脆跑出来接你啊!”她开心大笑。
“笑眉儿:-…”展煜喘息,抹了把灰沙满面的脸,两眼瞪得直直的。
在往兰州的半道上见着笑眉,他心中并无多大起伏,无惊亦无喜,外表看起来甚至还有些呆怔。没办法,他整个思绪都被另一件事占得满满的。
“笑眉,观莲呢?你瞧见她了是不?她人在哪里?”问到最后,俊颜表情突然“活”了过来,罩着黑气,看来既怒又急,恨得不轻。华笑眉瞪大水杏眸,如瞧到什么稀奇玩意儿般,愈瞧愈觉神奇。“煜哥,你在发火吗?我没见过你发火呢!”
展煜一怔,听她清亮又笑,叹道:“还是我观莲姊姊有本事,能让一向好脾气的煜哥变脸哩,难得难得!”
闻言,展煜扯紧缰绳,隐去目中的狼狈,还想再问个清楚明白,却见华笑眉高高扬起一手,眸光落在他身后之处,不知对谁猛挥着手。
“这儿!在这儿呢!我接到煜哥啦!”
展煜下意识调过马头,眯眼望去。
落日夕阳下,那两抹朝他缓缓迎来的影子轮廓渐渐清楚,坐在高大骏马上的男人褐肤银发,不是霍希克还能是谁?而坐在另一匹体型较小的马背上的人……展煜剑眉微沈,薄唇紧抿,额角隐隐抽搐。
他终于追到他的“逃妻”了!
这时节,关外的落日霞天美得不可思议,巨大的日轮像是着了火,火焰一圈圈晕染开来,紫红、艳红、火红、橘红---…数不清的红颜色层层迭迭,其中还抹过好几笔灰青、淡青色,如一方霞锦。
然而景致再美,展煜怕是没心神欣赏领会。
“煜哥,我和霍希克从兰州快马过来,首要就是为了接观莲姊姊。之前接到消息,知道观莲姊姊要随熊大他们一群汉子出关外,我可开心啦!绑来又得知你追在后头也来了,所以咱们一伙人就在此地多留了一天。霍希克说你赶不上,但我知道你肯定行的!濒希克,我赌赢了呢!”最后一句,华笑眉侧过脸,冲着骑马跟在她斜后方的丈夫笑嚷。
夕照下,四抹影子被拉得斜长。
豹笑眉从适才在半道上接到展煜后,便挨着他说话说不停,开心得脸蛋红扑扑,霍希克也全由着她,没想跟展煜抢位。他还刻意放缓马速,一手尚拉着另一匹马,因为这匹坐骑上的女子其实不太会骑马,姿势太僵,不过很勇于尝试,他银毛虎一向佩服勇者,自然多多关照。听到笑眉略带挑衅的嚷声,霍希克轻哼一声,懒懒扬唇。“笑眉,我赌赢你十七、八次,你就赢这一次,我让你耍赖了十七、八次,
你要我愿赌服输吗?”一旁马背上的纤影微晃,他大掌蓦地探出,先是扶住女子臂肘,随即又帮她控好马速。
“谢谢。”腼眺略涩的微音从易观莲此时偏淡色的双唇间逸出。
豹笑眉见状,也顾不得继续和霍希克抬杠,停下马蹄,回眸担心道:“观莲姊姊,你出关外一路都是乘坐马车的,今儿个我想碰碰运气看能否接到煜哥回咱们在这儿的驻扎之处,你也跟出来了,我知道姊姊是想早点见到煜哥,但骑马你分明不在行的,真不行要说,千万别勉强。我的琥珀大马很好,姊姊可以过来跟我同乘一骑啊!”
易观莲轻应了声,极淡一笑,重新握好缰绳。
“我想试试,倘若真不行,我会说的。”她的男人在看她,尽避自个儿双眸并未与他相接,却能深深凤受到他那两道目光投注在她身上的力道。为何不潇洒抬头,去看他此时的眼神?她竟是不敢,没这个胆量是吗?易观莲内心苦笑,却矛盾地透出一丝蜜味。
她在赌,而且赌赢了呢,他果真追出关外来了。
她想,他该会极恼怒她以这种方法迫他,所以他那双冒火的峻瞳,她还是暂且避其锋芒吧!待他彻底恼怒过后,应该很多事都会云淡风轻吧……应该吧?
此时,霍希克慵懒又笑,意味深长地丢出话。
“笑眉,你观莲姊姊若要跟谁同乘一骑,也还轮不到你。”
“咦?”华笑眉眨眨眼,眼珠滚动,继而大笑。“很是很是,姊姊有煜哥护着,我就英雌无用武之地啦!”
“笑眉,陪我赛一程吧。”展煜突然天外蹦出一句。
“啊?”华笑眉大大一朵笑花还绽在脸上不及收,陡又瞪圆杏眸。
“咱俩很久没一块儿纵蹄奔驰了,你以往总爱赖着我,要我陪你跑马,忘了吗?”展煜又道,语调平得很,听不出心绪。“没忘没忘!只是煜哥--…你追了这几日,还没跑够啊?”
“来吧。”展煜没答话,目光远放,“驾”地一声,坐骑已往无尽的苍茫大地冲去。
“煜哥!你偷跑―”笑眉急嚷嚷,心知霍希克会照顾好观莲姊姊,但煜哥真的好古怪,明明生气,却忍着不发作,明明追着观莲姊姊来的,如今追上了,倒哈话也不说,真怪真怪!是在闹别扭吗?她得跟上去照看啊!随即,她双腿一夹马肚,琥珀大马亦飞冲出去。
被留在原地,易观莲怔怔望着飞驰而去的两抹影,内心滋味复杂难描。
“为什么笑?”微沈的男嗓响起。
她闻声侧眸,瞥见霍希克正露齿笑得颇愉悦,精瞳极快地刷过什么。
她在笑吗?易观莲一愣,想了想,跟着真扬高嘴角,清凝容颜柔软了几分。
“霍希克大爷又为何而笑?”她反问。
“心里快活,自然要笑。”笑眉当年爱慕义兄展煜之事,他可是一清二楚,那家伙让他为夺笑眉吃尽苦头,如今现世报在眼前,他当然痛快!
易观莲不知他心中意绪,听他如此答话,她蛲首一点,声音略幽微道:“我也是心里快活,自然要笑的……”
笑笑笑,华笑眉发觉自个儿都快笑不出来了!顺利接到煜哥和观莲姊姊,有亲人来探望,她欢喜得都想连翻十来个跟斗,再学霍希克长啸几声了。无奈,这三天返回兰州老巢的路上,气氛实在诡谲,怪到教她连笑都不敢太放纵。她家温暖如春风的煜哥浑身上下彷佛罩着一层无形的薄霜,竟对观莲姊姊玩起视若无睹的仗俩;而姊姊也狠,神情依然清淡淡,笑也淡淡,似乎自在得很,丝毫不觉煜哥的怒气。
唉,大伙儿好来好去,玩在一块儿不好吗?
再这么下去,她可受不住了!
正午,霍希克的人马入林暂歇,这片林子不大,但低处有水渗出,长年来渐渐聚成小池,可以给马匹饮些水。趁着其它人围在不远处生火煮茶,华笑眉拉着琥珀大马到小池边,马低头饮水,她抚着琥珀马光亮的皮毛,朝同样牵着坐骑过来饮水的男人直接便问:“煜哥、心里不欢快吗?”
展煜收回偷觎的目光,他适才借着整理马鞍的举动偷偷瞄着谁,而那个谁此时正背靠树干而坐,和银毛虎的几个手下聊得甚是愉快。他忍着,用力咽下喉间的涩味,逼自己调开注意力。
豹笑眉瞟了眼另一方的众人,一瞧,心里了然,不禁笑叹:“煜哥,既然心里不欢快,那就跟姊姊和好吧!你追出关外,不就是为姊姊吗?”她哈哈笑了两声。
“观莲姊姊来寻我玩,你追她,然后才顺道来探我,煜哥啊煜哥,我只是‘顺道’而已呢!结果啊,你正主儿不理,倒和我混在一块儿……”她挠挠脸,笑容真挚。
“虽然我很喜欢和煜哥一起混,就如以往那般,咱们跑马、天南地北地胡聊,这滋味真教人怀念啊!只是煜哥若能笑开怀,真正的开怀,那才好。”
展煜终于正眼看她,深深看着,左胸一抽一抽,蓦然间的抽震似是激出什么,他喉头再次咽了咽,宁定寻思。
你心中有笑眉,我一直知道,我也明白你不会忘掉的……
你要当真能忘掉,不记得当时对她动心的滋味,那也就不是我所喜爱的展煜
他没忘,笑眉一直在他心里,已无关情爱,那感情沈淀再沈淀,原以为再面对时,当时的狂乱将再起,却不知他心若澄湖,而有本事往他心湖起风掀浪的,就那么一个,素身香淡一铃雪,她静静绽着无香花,情如雪絮,柔软细致,却是整得他浑身大痛。
我就中意这样的你,这样很好,这样的你和我作了夫妻,觉得很幸运呢。咱们不是说过吗?要作朋友、作知己,你心意唯我能知,什么朋友?什么知己?他们是夫妻!他懂得自己究竟耍哪门子脾气了,原来全因为她的“无所谓”,她的“状似不在乎”!她对他似乎无独占,他却是见着她跟其它男人多说几句、多显露表情,内心便捧醋狂饮,兀自恼恨,竟学起她扮无谓。
他竟在跟她闹别扭……展煜摇头暗自苦笑。
想来,当初说要“作朋友、作知己”的人,正是他自己,搞得她拚命尽“知己义气”,一切算他咎由自取吗?
“煜哥,没事吧?你怎么不说话?”瞳色还深深浅浅变换着,有些……可怕啊……
“笑眉……”他终于启声。
“嗯?”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以前不知如何敔齿,现下倒觉轻易了。”
“咦?”微瞠眸子,好奇地问:“煜哥说,我听着呢!”
他徐笑着。“你当年随霍希克来到关外,一年后,我上兰州寻你,有一晚我们谈事闲聊,聊啊聊,连你从前曾偷偷喜爱我的事,也都拿出来说开了,记得吗?”华笑眉呵呵笑,眸光坦然,双腮红润。“自然记得。”她毫不扭捏地点头。
“煜哥,我可是打小就想嫁你呢!”
展煜闻言朗笑,温情满泛,大掌揉乱她的发。
“笑眉,那一次我上兰州,就是想接你回关中,接你回来,然后问你愿不愿嫁我。只是那时你满心满眼都是霍希克了,在男女情爱上,再无我立足之地。”
“煜哥……”笑眉定住,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没料到会听到这话。
“怎么?吓着你了?”他笑,眉宇温朗,神情开清。
豹笑眉用力看、使劲儿瞧,越看越明白,忽地脆声大笑。
“煜哥,原来咱们一样呢!那时我坦承曾偷偷喜爱煜哥,是因心里有了别人,那个人把煜哥干掉,成了我心头最爱。你现在轻易说出这些话,也是因有谁把我从煜哥心里干掉了,成了你心头最爱,是不?”
展煜哈哈大笑,笑得轻松畅意,是真欢喜。他再度伸出大掌去荼毒她的发顶,揉得她东躲西躲躲不过,发丝乱糟糟。“煜哥啊―喂!惫来啊?不要啦―”
林子里,众人围聚的这一端,一双清眸淡淡地、不着痕迹地啾着小池畔那双男女,然后,她微微笑,合起眼皮,静听着池边那男人朗朗的笑音。像是许久没听到他这样大笑了呢!从她提及要出关外的事之后,他整个人就沉沉的,有什么压在他胸中,那无形的东西她没办法碰触,却心疼起他。如今他开怀笑了,真好,真好,她喜欢听那笑声……
有人蹲在她身边,用闲聊般的语气问:“这就是你要的吗?”
易观莲缓缓掀睫,她没瞧霍希克一眼,两人的目光同时都落在小池边。
“是我要的。”她微声道,唇角有软弧,愈益觉得跟这位大名鼎鼎的银毛虎大爷当真交浅言深啊!
“为什么笑?”霍希克又问。
“我要的已然成真,心里快活,自然要笑。”
“既是笑,又为什么哭?”她吸吸鼻子,抓起衣袖揭掉滑至下巴的泪珠,泪落无声,她由着它们纷坠,彷佛事不关己。
吸着气,她力持平静,带笑低语:“因为痛啊!”
……要作朋友、作知己,你心意唯我能知,心袒既惦着她,就该坦坦然面对……我是你的知己,就该劝你这句话……
……即便作了真正的夫妻,我也不会要你忘记,你愿意忘就忘,忘不掉,我可以陪着你,无所谓的……
这三日,展煜与她宛如陌路人,知他心里有气,恼她偷偷出关外,而他不来与她说话,她也就不知该如何跟他开口,所以就默默僵持着。
庆幸的是,笑眉的脾性与她全然不同,笑眉天生热情爱笑,有她在,他也就不会恼恨太久。只不过啊,她以为自己承受得起,以为真能无所谓,其实是把自己瞧高了。眼睁睁看着他对别人笑。静谧谧倾听他清朗笑声。
她竟是欢喜却也心痛!
这矛盾滋味恰符合她孤僻性情,只是万万没料到这痛会这般厉害,蚀心蚀魂,然后泪水像有自个儿意识般拚命掉。
她几要不能呼息……
这是她要的、这是她要的、这是她要的……合起眼,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
濒希克神情依旧慵慵懒懒的,连递条巾子给她擦泪也没有。
一会儿,他立起,双臂盘在胸前,仍是闲聊语气。
“今晚咱们会在进兰州的最后一个驻扎地过夜,我那里有些人手,倘若真痛得受不住,想来个眼不见为净的话……”略顿,咧嘴一笑,两排白牙真闪。“我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