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完全下山了,山寨被一片深沉的夜色所掩盖。
聂轻轻感到浑身冰冷,忍不住又加了件衣裳,脑海里依然是沈一醉如火一般的样子。
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她走到门外,虽然是盛夏,山上的夜风依然有些冷,她打了个哆嗦,慢慢地在青石台阶上坐下。
她双手抱住小腿,小巧的下巴搁在膝盖上。
山寨的夜晚很静,除了风声,就是虫鸣声,蟋蟀、蝈蝈、金钟儿、纺织娘竞相吟唱,此起彼落,无边无际。
聂轻轻叹了口气,想起当年在战场上时,出事的前一夜也是这么安静。
她舅舅陪着沈将军喝了两杯酒,那时候沈开晋杖刑而亡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前线,沈将军对击退燕戎兵马充满了信心,认为次日的决战一定会大获全胜。
谁能想到,他们得到的消息全是假的,燕戎兵马故布疑阵让祁军扑了个空,还从背后偷袭烧光了祁军的大营,更在大军回程的路上设置了陷马坑,坑里装了硫磺和弹药,祁军的两万精兵在那一役损失绝大多数,沈长风将军更是惨烈战死。
聂轻轻打了个寒颤,一想起当时的血流成河她就忍不住心悸,一种几欲疯狂的恐惧将她团团包围住。
是舅舅舍身把她送出了敌圈,又拜托护卫把她送回祁国南方的老家。
舅舅后悔把她一个女孩子带到前线,临死都眼含热泪。
舅舅和娘亲一样,从小就被卖身为奴,后来舅舅因缘际会学得了高超的医术,赎得自由身,就把聂轻轻从聂家接了出来,带着她悬壶济世四处游走。之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救了重伤的沈长风,从此舅舅就对将军死心塌地,随军做了军医。
秦万里舍不得抛开年纪尚小的外甥女,就把她女扮男装带到前线,聂轻轻生性沉默乖巧、不喜张扬,对外人只说是舅舅的小苞班,加上将军的大力维护,倒也瞒过了众人的眼光。
其实在前线的那段时间,是聂轻轻最快乐的记忆,那些保家卫国的男人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男子汉。
那时候的她刚满十二岁,隐约已经明白男女之事,她情窦初开,满腔的爱恋全都寄托到了宛如天神一般的沈长风身上,那高大魁梧的身影,那白衣银甲的飒爽英姿无不让她迷恋,成了她以后审视男人时的唯一标准。
沈长风在她心目中,是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是可远观而不可近视的理想,她敬他、畏他、爱他,甚至崇拜他,却没有想过要和他有什么肌肤之亲……
说起肌肤之亲,她好喜欢被沈一醉拥抱的感觉,虽然一开始有些排斥,但是后来她越来越沉迷,甚至会主动承欢……
聂轻轻的小脸涨得绯红,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可恶!沈一醉,你这个大笨蛋!”
当时之所以叫出他的名字,都要怪你讲起战场上的杀戮,让我陷入可怕的回忆之中嘛!
笨蛋!笨蛋!大笨蛋!
如果你再不回来,我、我、我……
我就去找你好了!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总可以了吧?
************
想到就做,聂轻轻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走出狮轩。
可是一走出狮轩大门,她却傻住了,看着四通八达的小路,到底沈一醉在哪里?她又该怎么去找?
那些守卫的小盗匪根本把她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完全不理睬她。
“娘娘,妳要去哪里?”
正在六神无主时,胖嘟嘟的芽芽手舞足蹈地跑了过来。
“芽芽,妳来得正好。”聂轻轻惊喜地抱起她,“知道小爹爹去了哪里吗?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谈。”
“小爹爹不是和妳在一起吗?”芽芽奇怪地问,“自从娘娘来到山上后,小爹爹总是和娘娘在一起的啊。”
聂轻轻的脸一红,“刚才……我们吵架了。”
“啊!小爹爹欺负娘娘了吗?芽芽来帮妳!”芽芽握起小拳头,但当聂轻轻伸手按紧她的小时,她立即痛得连声抽冷气。
“还疼?”聂轻轻连忙放开手。
芽芽噘起嘴巴,可是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我讨厌爹爹们,总喜欢打我屁屁,我刚才又被凤教训一顿。对了,小爹爹应该去聚义厅了,我刚才听杜渐说如歌姊姊来了呢。”
如歌姊姊?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让聂轻轻的心一沉,当她跟着芽芽来到聚义厅时,事实更是让她怒火中烧。
一名身穿紫色花笼裙的美艳女子正半坐在沈一醉的大腿上咯咯娇笑着,丰满的酥胸半果,几乎要撑破那轻软的丝质布料,性感而野性。
而沈一醉则是懒洋洋地坐着,嘴角挂着最邪佞最挑逗的笑。
聂轻轻如同被雷击中,怀抱中的芽芽也滑了下来。
什么叫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她总算明白了。
不久前那个男人还和她耳鬓厮磨、肌肤相亲,还因为她无意中的走神而火冒三丈。
她还以为他多少也是在乎她的,心里多少也是有她的,甚至贪婪地想,他也可能是爱上了她的。
实际上呢?
他的双手马上抱住了别人,他的胸膛马上让给了别人,他的微笑马上给了别人,也许等一会儿他还可能像拥抱她一样再去拥抱别人!
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他现在毕竟是个毫无道德节操的强盗!是个彻头彻尾的色中饿鬼、婬中饿狼!
膘蛋!膘蛋!大混蛋!
聂轻轻,妳才是个自以为是、自做多情、自寻烦恼的大傻瓜、大笨蛋、大白痴,妳怎么会以为这个强盗会真心爱上妳?
“娘娘?”看着聂轻轻阴沉的脸色,芽芽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好怯怯地扯一扯她的袖子。
聂轻轻低头看看她,猛然咬牙把她抱进怀里,扭头往回走。
“娘娘,妳不要找小爹爹了吗?”芽芽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平常如歌姊姊就是这样和大伙玩的啦,如歌姊姊总说这些强盗山贼太没人性了,居然不碰女人,所以总是故意挑逗他们的。
必到狮轩,聂轻轻拿了两套衣裳放进包袱里,然后很认真地问着小女娃:“芽芽,妳是不是知道下山的路?”
芽芽惊讶地看着她,乖乖地点点头。
“那好,妳告诉我怎么走。”
“啊,娘娘,妳真的要下山吗?晚上很危险的耶,到处是野兽。”芽芽不安地大叫。
“就算葬身野兽之口,也比待在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身边强一百倍。”聂轻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捏着包袱的手颤抖个不停。
她已经气得浑身哆嗦。
沈一醉,算你狠!
什么押寨夫人,什么佳人在怀、宝贝娘子,你把这些话到底对多少女子说过?
“娘娘,妳哭了?”芽芽的小嘴扁呀扁的,看着聂轻轻那副委屈又难过的模样,她也跟着难过起来。
“我才不会为了他哭。”聂轻轻狼狈地用袖子擦脸,“看清楚,我没有哭!是眼泪自己不听话跑出来的,明白吗?”
“娘娘……”
聂轻轻取了纸笔放到桌上,“芽芽,帮我把地图画出来好不好?”
她不可能带着芽芽下山,那太危险了。
“娘娘,我、我……尿急,妳等我一下喔。”芽芽慌张地跑了。
想也知道芽芽一定是去找沈一醉,聂轻轻皱紧眉头,想着干脆就这样下山算了,就算走到死路也是她命该绝。
************
天很黑,山路很难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聂轻轻的脚底就疼得无法再走,她的手上、脸上、小腿上更是被石头和荆棘划了许多小口子。
可恶!
连这见鬼的山也欺负她!
远处有狼嚎声,聂轻轻又累又饿,干脆一坐下,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把头埋进膝盖中,小声地哭起来。
“沈一醉,你是乌龟王八蛋,就让别人给你生七八十个乌龟王八蛋儿子好了,呜……”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一个人跑到荒山野岭来哭?”
聂轻轻惊吓地抬起头,发现她骂的那个男人就站在她的旁边,身体懒懒地靠在一块大石上,目光幽深莫测地望着她。
她立刻爬起来,转身就逃,可是一双大手却比她更快地箝制住她。
“放开我!”她像只愤怒的小野猫一样对他张牙舞爪。
“跟我回家。”
“我哪里有家?”她怒喊竟。一提到“家”字,心头蓦然疼痛,眼泪更是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我们已经成亲了,我在的地方就是妳的家。”沈一醉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好明亮,简直像燃烧的火焰灼痛了她,而他的话更是让她的心一热,可是……
“成亲管屁用?你不照样拥抱别的女人!”她嘴硬地反驳。
说她小心眼也好,说她没出息也好,被沈一醉这样一个强盗山贼强行拥抱没开系,可她就是忍受不了他抱了她之后,再去抱别的女人。
“我可以把妳的行为解释为嫉妒吗?这样我们也算扯平了。”沈一醉不怒反笑,脸上浮起令人想痛扁他一顿的可恶笑容。
“傻瓜才会为了你这种毫无节操只靠下半身生活的色鬼嫉妒!”
沈一醉猛然拦腰抱起她,害她一阵尖叫,可是拳打脚踢依然改变不了这种“任人欺凌”的劣势。
“妳从来都不够坦白,明明是为了救家人而牺牲自己却死不承认,现在为了我而嫉妒也一样不明白说出,可是我的宝贝娘子,我居然连妳这么不坦白的缺点都喜欢,妳说,我是不是无可救药了?”
男人的呼吸落在她的耳根,热热的,痒痒的,聂轻轻一阵脸红气喘,可随即又绷起脸来,“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花言巧语了!”
“喔,妳还打算要跑?”
“对!”她握紧拳头,示威般地在他面前挥了挥,“只要你不绑住我,我就会跑!”
“那我就绑住妳好了。”沈一醉的嘴角浮现恶魔一般的笑容,“聂轻轻,妳以为“白玉京”是什么地方?我这个强盗又是做假的吗?由得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总算露出强盗的真面目了。
原来那些所谓的君子作风都只是为了蒙蔽她,为了拐骗她吧?
聂轻轻冷哼一声。
“妳应该去见见如歌,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我、不、要!”聂轻轻生平第一次使出了吃女乃的力气尖叫。
“这可随不得妳。”沈一醉抱着她朝山寨的方向飞去。
聂轻轻气得咬牙切齿。
凭什么?这个混帐王八蛋凭什么要她去面对他的新欢?不,说不定那个美艳过火的女人是他的旧爱也说不定!
“轻轻,我不会放妳走的,就算有人来要妳回去也不行。”在进入山门之前,沈一醉在她的耳边呢喃。
聂轻轻一怔,双手更加搂紧他的颈项,“什么意思?”
“妳父亲来了,还带来了五千兵马,已经包围了山寨。”
聂轻轻彻底惊住了。
************
沈一醉抱着她很快回到了狮轩。
他亲自点起蜡烛,聂轻轻发现这座山寨里的当家们都不太像当家,许多事情都事必躬亲。
窗扇没有放下来,夜风吹进来,烛焰在风中飘摇,眼看就要熄灭了,风一停,烛焰又迅速窜起来。
就像现在她摇摆不定的心情。
因为心中如狂涛烈焰般的嫉妒,她明白了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沈一醉,可是沈一醉可能不是真心待她,加上她父亲又带着兵马寻上门来……
“如歌不是我的情人。”沈一醉忽然开口,“就是她带来的情报,关于皇帝和妳父亲的计画。”
“什么?”
“她是老六的属下,开了一家青楼,表面上做着风月买卖,实则是为“白玉京”在暗中收集情报。她人长得漂亮又机灵,很懂得做事为人的分寸,所以很吃得开,是“白玉京”不可或缺的手下。只不过她看不惯我们兄弟一向洁身自爱,不屑与女人为伍,所以特别爱挑逗我们,做一些恶作剧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漂亮又不机灵,而且还不懂得做事为人的分寸,对吧?”聂轻轻憋在胸口的郁闷之气终于消散了,可还是嘴硬地反驳。
沈一醉微微一笑,伸臂把她揽到怀里,直视着她那双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心疼又骄傲地吻了两下,这是她在乎他的证据呢!
“在我心里,没有任何女人比妳更美了。”
“喔,那如果我不美,你就根本不会多看一眼了?”她的心越来越暖,却还是要鸡蛋里挑骨头。
“嗯,如果妳真的相貌平凡,我可能要好好考虑一番哦。”沈一醉抚着下巴,审视着她说。
“沈、一、醉!”
聂轻轻的娇斥声淹没在男人甜蜜的拥吻中,长长的、深深的吻,好像要吸走她的灵魂一般,直到她感到难以呼吸,小脸涨得通红,男人才放开了她。
沈一醉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低喃,“小傻瓜,就算妳是个瘸子、麻子我也照样要妳。一开始掳妳上山时,妳自己不是就说过了吗?人的眼睛也是有看不清的时候,要用心才能看清另一个人的心。”
她撒娇般哼唧了两声,终于慢慢伸出了手主动抱住他。
心,在这一刻是感动的。
虽然她仍然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让这个优秀的男人爱自己如斯。
“其实妳抱着芽芽到聚义厅时我就发觉了,之所以没有推开如歌,就是想做给妳看。”
“啊!你故意耍我是不是?”聂轻轻捏紧粉拳捶他。
败快的,她的小手被他的大手拦住,然后被反手包住,大手有些粗糙,却很温暖。
“轻轻,不管妳以前心里有过谁我不会再去计较,可是以后妳的心里只能有我一个。”沈一醉声音低沉而霸道。
“凭……”想说凭什么,可是看到他炽烈如火的眼神,聂轻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沈一醉的目光锁定在她的身上,然后微微一笑,伸手解下腰间的双鱼玉佩,把其中一枚系到聂轻轻的腰间。
聂轻轻惊讶地看着他。
“这是小时候我爹送我的,他原本冀望我能鱼跃龙门好有一番作为。”沈一醉淡淡地说,“不过我娘说这鱼是成对的,也可以当作定情信物,以后不妨送给咱们沈家的媳妇儿。”
聂轻轻重新扑进他的怀里,闷闷地说:“可是二爷的话也许真的应验了,我是个祸水,是麻烦精,这次我爹带那么多兵马前来,一定不是为了夺回我那么简单,也许他们……”
“对,朝廷早看“白玉京”不顺眼,这次大概就是要师出有名地顺便剿灭我们。”沈一醉又恢复一贯讥嘲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桀骜不驯。
“也许我应该离开,为了芽芽和山寨的安全……”她低声道。
“妳知道妳爹为什么前来寻妳吗?”他的嘴角浮起更深的冷笑。
“不是用来剿灭“白玉京”的借口吗?”她不解地反问。
“笑话!他一个小小拌胪寺卿会打仗吗?”
“那……”聂轻轻的心一跳,难道父亲真是单纯为了救她?
“别蠢了。”明白她想到了什么地方,沈一醉狠狠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不要心存妄念,否则会更伤心。”
“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爹啊。”聂轻轻有些不甘地说。
“他只是要夺回妳这个天姿国色的宝贝女儿进献给皇帝,想着说不定能让他的官职再升两级。”
虽然已经预感到事实情况可能是如此,但从沈一醉的口中得到证实,还是让聂轻轻心寒如冰。
“可笑,在被强盗劫持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最不注意的女儿其实生得花容月貌,平素都是以假面貌示人。”沈一醉满脸讥讽的神色。
聂轻轻的手指绞紧衣襬。
“其实倒也不是他想抢回妳,是皇帝不知从哪里听说“白玉京”多了一名绝色尤物,才想要把妳抢回去的。”沈一醉耸了耸肩,脸上神情更是不屑,“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在妳就是我怀中的那块宝,只要我抱着妳,我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喔。”
本来是甜蜜的情话,却让聂轻轻听得很是难过,她低声问:“我到底该怎么办?”
“乖乖做我的贼婆娘,努力为我生七个八个乌龟王八蛋儿子吧。”
“喂──”聂轻轻的小脸被气得绯红。她是真的担心了,为什么他还这样没个正经?
“放心,一切有我。”他托起她的下颔,看着她氤氲着雾气的双眸,“我知道妳顾念血脉之亲,我不会伤了妳爹的。”
“一醉──”
“嗯,是不是觉得妳的男人很帅很有魅力呢?”
聂轻轻笑了起来。
男人的眼神那么温柔,连夜色都跟着温情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