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萨兰守在沉睡的虹恩身边,仿佛失去灵魂的空壳。
“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是,虹恩没受伤?”
“完全没有。”月嬷嬷冷然回应安神父。
“可是她流了一地的血——”
“那是她天癸来了的关系。”她不耐烦地解释。“就是女人的生理期。”
“但虹恩说她没有生理期,怎会一下子流出像流产似的大量血迹?”
“因为她的穴道被人打通了。”阿尔萨兰将脸沉在双掌中叹息。安神父不明所以,但感觉得出阿尔萨兰面对的重大打击。
“有人……可能在虹恩小时候就替她封死了穴道,让她的生理期无法来临。而教堂那名陌生男子的一击,正是准准地打通了她后
腰上被封死的穴道。”
“怎么打通的?”安神父不解。
“只要一颗小石子就可以办到。”月嬷嬷阴沉地凝视虹恩。“兰福晋醒了。”
“虹恩!”阿尔萨兰心疼地坐在床边轻抚她的脸。
“我……怎么在家里?”她迷迷糊糊地环视四周。
“你的天癸来了。”
她在阿尔萨兰扶她坐起的势子下一楞。“我……我的天癸来了?”
靶觉到她在坐起动作中的不适与怪异感,她整个人惊呆了。她的生理期来了,她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成熟的女人了?
“萨兰,我……。”她突然惊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无法控制几乎喜极而位的神情。她现在是个真正的女人,她可以怀孕,可以拥
有萨兰的孩子,可以建立一个完全属于他们俩的家庭。
她再也忍不住笑着让泪水奔流而出。
“萨兰,我的祈祷应验了,我可以拥有我们的孩子!”
她激动地在他怀里又哭又笑。“拜托,千万别让这是一场梦,我愿意用我的命来交换,让它变成真的!”
“你的确得用你的性命交换。”
扮恩在他这句冰冷的回应下停住倍笑。他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萨兰,你……不高兴我可以拥有我们的孩子吗?”他不回话,只是颓废地望着她,宛如失去一切希望。
萨兰看她开始被凝重的不安感染。望至一旁的月嬷嬷和安神父时,惶恐的压力逐渐袭来。“你们是怎么了?不祝福我的天癸终于来了吗?”
“它不是自然来,而是被人破解。”她紧张地望着萨兰怪异的肃杀语气。
“你小时候可能被人封住穴道,使天癸不到,早上教堂里那名陌生男子的突袭,正好打开了你被封死的穴。”
“所以我的经期就来了?”她认真地凝视他。“这不是很好吗?说不定我还得谢谢那个人。不过为什么要封我的穴,是谁封的呢?”这样整人,未免无聊。
“虹恩,你确定你没受伤吗?”安神父仍放心不下。
“你昏倒之前明明说你很痛,是不是背后被人袭击的部位受伤了?”
“不是。不是。”她连忙笑着解释,原来他们在担心这个。“我不是被打中的地方痛,是头很痛。那时候突然头前痛得像被千根
针札到似的,差点痛裂了脑袋。”
她原以为大伙也会轻松一笑,可是没有,他们的表情反而使室内气氛变得更寒冷。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萨兰落寞地凝望她许久,递上一面小镜。“看看你头上疼痛的部位吧。”
她迟疑着,张望他们好一会儿才怯怯接过镜子。今天大家是怎么了,喜从天降的一刻,竟然个个像要办丧事似的。难不成天癸一
来,她就丑成了大妖怪?
这么一想,她在翻过镜面之前倒真有些害怕。光洁镜面翻转的刹那,她倏地闭起双眸,而后才敢慢慢打开。
没有变成丑八怪,也没有变成大妖怪,没有一下子变得特别成熟妩媚,也没有失去以往的娇美风采。只是眉心多了一颗痣,一颗
殷红如血的痣。
“这是什么。谁替我弄上去的?”擦不掉?那这就不是被人涂的了。
“这是印记。”月搅嬷接口。
“什么印记?”
“好比有的人小时候有跆记,长大后就会自然消失。而你的印记则是在长大成人之后,自然浮现。”
“是吗?”她好奇的盯着那颗鲜丽红痣,愈看愈有趣。
“挺可爱的。”
“虹恩,还记得元卿的少女阵吗?”
萨兰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啊,这次应该是我上第十位少女子吧。可是现在离朔日不是还有好一段日子吗?”他只在每月朔日才
替少女阵出任务。
“还记得我斩杀的都是什么对象?”
“不就是什么年方十六、痣在眉心的……。”一阵顿悟赫然穿透她身体。年方十六、痣在眉心的少女?
她下意识地颤抖抚向自个儿眉心。
她是年方十六,可是之前她并没有痣在眉心。“这……是有人恶作剧的吧。”她僵硬地笑着,像要袜掉一粒污点似的擦着眉心。
“不是恶作剧,是有人以周严的计划暗暗封住你的印记,不让人识破你的秘密。”“我……我的秘密?”
“你将是统御'四灵'那群乱臣贼子的中心人物。”
“怎么可能,我根本……我甚至完全不明了'四灵'究竞是什么,怎会统御他们。”“这到目前为止,也仍是个谜。”月嬷嬷说道。“但依据元卿的盘算,你终究与他们月兑不了关系,迟早会影响大局。”
“所以要杀掉我?”虹恩艰困地强颜欢笑。“我……不可能的,你们想也知道我没那个能耐。”
“或许吧,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少女阵为的就是要取下你的脑袋。”阿尔萨兰的话比刀锋更加犀冷,划过她心口。
“不一定是我啊,天底下多得是痣在眉心的少女——”
“可是有几个会像你一样,被精妙的巧计层层守护着?”
扮恩浑身发冷。“这……只是巧合而己。如果这真是种守护,为什么现在会突然破解,不再守护我了?”
“也许的确是巧合,也许是你的守护者改变心意,有很多种可能的也许,但都改变不了事实。”
她就是萨兰要斩杀的少女!
扮恩无法接受事实地楞着,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萨兰、安神父、月嬷嬷,看来如此熟悉的人,一下子全变陌生。为何一觉醒来,物是人非,整个世界彻底翻复?
“你是说,你要砍我的头了?”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有说出这句话,因为她并没有从自己颤抖的唇上听见任何声音,萨兰也没有任何反应。
“萨兰。”安神父实在不忍看虹恩被吓坏的模样。“你不会斩杀虹恩,对吧。”
他不回话,始终盯着她,仿佛面临与她诀别的刹那。“你不会的!”安神父甚至带有谴责的意味。“你不是说你其实并没有残杀
那些无辜少女吗?你当然也就不会杀虹恩。”
“我会,她就是我真正要砍的唯一脑袋。”虹恩眨着无法回应的大眼,感觉自己在逐渐冻结。她的血液冻结,浑身动弹不得;她
的肺冻结,无法呼吸;她的心冻结,无法感应。
她完全沦陷在扭曲的异境里。
“你唯一要砍的脑袋?那你之前砍的算什么?那些无头女尸的脑袋在哪里?”安神父忍无可忍。
“在我身上。”
一时间,安神父还以为这是汉文的某种成语。他听得懂,却无法理解。
“她们的头,一直放在我身上。”
萨兰空茫地凝视着虹思,由衣襟里抽出一张如信函般的符纸,朝下一倒,掉下八、九个白纸剪成的小小人头,颈口边都是俐落的
刀削痕迹。
“这……这些是……”安神父和月嬷嬷都呆住。
“这就是元卿布的阵。”
阿尔萨兰砍的全是纸人?
“衙门仵作那里的九具无头女尸又是怎么回事?那些可是货真价实,由多名仵作亲手检尸的血肉之躯啊!”月嬷嬷惊叫。
“元卿布阵的关键很简单,就是不要相信你的眼睛。”萨兰冷道。
“那……,你也可以用这个方法保虹恩一命。”安神父虽不赞同这些奇招异数,但眼前救人要紧。
“我能怎么保?现在连我们都确知虹恩就是该斩杀的目标,元卿岂会不知道?”阿尔萨兰终于火气爆发。“如果我有办法,我会不救她吗?你们谁有更好的主意,你们来教我吧!”
他愤恨的击掌打得桌面杯碗叮当响,恼怒的身影背着大家,气焰逼人。
扮恩的心被他的怒火消融,化为一股暖暖热流。
萨兰不愿杀她,舍不得杀,却不得不杀。如果他对她没有感情,就不会如此痛苦;如果他够狠,就不会有这些挣扎。
“若我真的注定得被斩首,我会根庆幸你就是那名刽子手。”
萨兰不确定自己听到什么似地回头,攒眉瞪视。她与他对望,望人彼此的灵魂,犹如面对着镜子。她的心底映着他的孤单,他的灵魂映着她的脆弱。
“我觉得我已经很幸福了。成为你的妻子后,我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我……有自己的家、有亲人、有朋友,还有了可以生孩子的梦想。”她硬生生地扬起坚强笑容。
“就算现在就离开人世,我也没有遗憾。我想要的,全都得到了。”
“虹恩。”安神父无法忍受。“别说这种丧气话,事情还没有走到尽头,多得是转目余地,不要就此放弃希望!”
“事情哪还有转圜余地!都已经摆明了王爷除了杀她一途,无路可走。”月嬷嬷低喃。
“你可以不杀,你可以带着虹恩逃!就趁现在事情尚未闹大,赶紧带她逃吧。”
“没用的,安神父。虹恩无论怎么逃,都逃不出笼罩着整座京城的阵法结界。”萨兰痴望着榻上脆弱的小身影,“我若不杀你,
死的就将是元卿。”。
“兰福晋是你的妻子,你当然舍不得,可元卿那只狐狸又不是你什么人,还顾忌什么!”月嬷嬷巴不得砍了那家伙。
“他救过我一命。”萨兰坚定地向虹恩声明。
扮恩深深地望着他,缓缓放下了所有怯、扰虑,绽放令他为之目弦的笑颜。
他几乎不敢相信他在她眼中看见崇敬的光芒,仿佛他是高贵圣洁的英雄。她的引以为傲,她的痴心仰慕,全都毫不保留地展现在
那双晶灿大眼中。
他的意识差点被胸中一波波热澜溺毙。从没有人给过他如此珍贵的无形冠冕,也没想过这徽不足道的眼神会带给他这般强烈的冲
击。
扮恩,虹恩!
他亟欲搜寻适当的字眼,告诉她他此刻的感觉,可是他该怎么说?他要说什么?那份意念隐隐约约,无从捕捉。
“难道虹恩真的非死不可吗?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安神父的感叹打醒他的心。
“最能保护她的就是兰王爷,偏偏非杀她不可的也是兰王爷。”月嬷嬷无奈哼笑。
“还有人可以保护她。”萨兰一句话楞住所有人。虹恩痴痴等着他的下文,那份全然的信任、全然的依赖,让他紧握铁拳痛下决
心。
“你回克勤郡王府去吧。”
她有如当场被他一斧劈为两半。“你……要我回去?”
这就是他的答案?
“她娘家有能力保护她吗?”安神父怀疑有人能与萨兰的身手相抗衡。
“她娘家那窝鼠辈或许没本事,但她大哥的能耐,绰绰有余。”
“我不去!”虹恩坚决声明。
“虹恩……”安神父婉转相劝。
“我嫁进来之后,就是兰王府的人。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没别的地方可回。”
“别在这时跟我耍脾气。”萨兰渐渐沉下脸色。
“我不要靠别人保护,我要跟你在一起。万一……我真的出了什么事,我最后一刻只想要你陪着我!”
“你除了顾虑自己的感觉,也想想我的立场懊吗?”他咄咄逼进。“你要我如何天天面对一个会死在我手里的人?你要我如何杀自己手无寸铁的妻子?”
“可是……我不要离开你。”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任性。”他的暴喝震得她整个人一跳。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她抖着小手强作镇定。
“可是患难夫妻,就是要在一起,才能共渡难关。我不能丢下你一人去面对……”
“你如果真为我着想,就该尽快赶往克勤郡王府,别扰乱我的立场。”
“我没有扰乱……。”
“你既是我妻子,又是我任务上的眼中钉,是我必须斩杀的对象,又是我非得保护的人。你说,我到底该如何自处。”
“我知道你的处境很为难,可是……。”
“我从你醒来的对候就想问你,你的出现到底是不是某种刻意的巧妙安排?”
“萨兰?”
“这如果全是巧合,未免巧得太离谱。如果是预先筹划好的计谋,则真的十分高明。能把我逼到今天这种两难地步的人,我实在
佩服。”
“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为什么我要娶的人会临时更替,为什么我会娶到一个被人暗中掩饰身份的奇怪少女,为什么我会这么凑巧地娶到我最该杀的
人,你不觉得巧合太多了吗?”
“萨兰……。”
“你的出现让我想到一句话:愈是危险的地方,愈是安全。我觉得隐隐之中似乎有某种计谋,正是跟着这个方向走。所以你会被
嫁到这最危险的刽子手之家来,因为这里最安全。”
“我知道你只是想逼我回去,但……”
“是不是有人料准了我绝对对你下不了毒手,恩!你是不是也为了这个目的而拼命引诱我,制造我的不忍心?”
“我没……”
“虹恩,巧合是当然的,但过多的巧合,就象征着某种阴谋。”
“别这么说!事情……”
“你最好暂时离我远点,让我重新思考这整个骗局。你在这里,对我只是干扰。或者这正是你执意留在这儿的目的?”
“我不要回去,你骗不了我的,我就是不回去。”她强硬地哽着喉头瞪视他。“你是故意用话欺负我,我不会上当,我绝对不
走。”
纵使她眼眶满是被他刺伤的水光,依旧死守立场,坚持不退让。
“你留在这里除了带给我庥烦,还有什么作用?”
“就算我没用,你不想看到我,我还是不走。”
“你为什么这么惹人厌,一定要黏人黏到这种地步?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冷静冷静?”
“我发誓我绝不会打搅你……”
“我突然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一再被人转送。说是逃避官差查缉也许只是个借口,受不了你的任性和无理取闹才是事实吧。我甚至
现在就有这种感受。”她完全怔住,被他击中最脆弱的部分。
“虹恩,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每次被送走之前,都这样死缠着人家不放?”他眯起残酷的质疑双眸。
她失去意识地呆呆瞪着他,耳边逗荡着童年的哭闹不要把我送走,我会乖乖做你们家的女儿!我发誓我会乖!我不要走!
几乎每次被寄养人转手,她每次都会如此拼命恳求。每个对她温柔的家庭,最后都以残酷收场。
让我留下来,我不要再被送走了!我会乖乖的,让我留下来!
凄厉的孩童哭喊冲破回忆的屏障,捣毁她小心翼冀的刻意遗忘。萨兰为什么要把这些挖出来?为什么要重新在她的伤疤上补一
刀?
“你是不是每次都在收养期间热心地装乖假巧,好在人家家里窝下来?”
“你是不是总把人家搞得很受不了?”
“你是不是被送走时都会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是不是每回都不择手段地拼命委曲求全,让自己被留下来?”
“你是不是老拿这套死缠烂打的功夫和一厢情愿的想法,逼得别人烦不胜烦?”
“虹恩?”
“住口!”她疯狂地哭喊着,冲到萨兰身前狠捶猛打。
“你是故意这样说的,你只是想逼我走!你住口!”
“你干什么?”他厌恶地一把推开,她却又打回来。
“你又不知道我过去的事,凭什么随口乱说!你根本是在胡说八道,我才不听你的!”
“虹恩!”他恶狠狠地抓住她的狂乱小拳,凉凉一笑。
“何必这么反应过度?难不成我全说中了,嗯?”
“住口!我不要听你说,我不要听。”
“看来我说对了。”
“不管你怎么讲,我都要留下来!我不走!”
“真是丑态毕露,也难怪你会一再被人送走。”
“住口!”她狂喊着,泪水糊乱整张脸。她无力地垂头滑坐在地上痛哭,两手却仍高高地被他箝着。
是的,丑态毕露,她活像一条邋遢的狗,什么招数都使尽了,仍得不到任何一家收留。一家接着一家地转手,她一家接着一家地
哀求。她以为这一次不会再被送走,永远都不会了。
她恨萨兰,为什么要这样践踏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狠狈地哭着。这是她的家,她不应该会被送走!
“虹恩,别这样。”萨兰蹲跪下来,捧起她的小脸吻啄安抚,“你总得面对现实,这没什么好哭的。”
“我不走,我不走。”她凄楚地哽咽大喊。
“我知道,就像你以前说的,你每到一个新家庭,就好像有份使命,得为他们做点什么。你在我这儿也是,你为我做了许多许
多。”他轻声呢喃着,环抱她的小身子摇着拍哄。
“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离开我们的家。”
“我知道。”他以脸颇摩掌她泪湿的容颜。“你的确是个可爱的天使,用小小的使命改变这个家。可是,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这里暂时不需要你。”
她猛然自他的温柔中挣月兑,愕然瞪视。
“别激动,我说的是暂时,所以你还是有机会回来的。”他善良地勾起嘴角。
“我不要。”
“虹恩。”
“不管你说什么,我的答案都是一样。”
“是吗?这可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惫记得你在新婚之夜欠我一份人情吗?”
神警戒地带泪看他卸掉伪装的硬面孔。
“现在是你还我这份人情的时候了。”他粗暴地箝住她的双臂逼近他的切齿。“你当初已经答应会信守承诺,现在就做给我
看。”
“萨兰?”
“给我滚出去,永远都别再踏进我兰王府一步!”
事实证明,阿尔萨兰的顾虑是对的。
扮恩被确认是少女阵斩杀的目标后,兰王府立即被御猫的人马接收,监控每一个管道,搜查相关人等。江湖上甚至私下流传,活捉虹恩者,重赏五千两。
“虹恩,有个叫月嬷姨的人偷偷来探望你。”禧恩带者老妇一块下到密室里。
月嬷嬷简直不敢相信虹恩会被她娘家藏在这种地方。
“你住这里?回娘家这些日子以来,都住这里?”
“月嬷嬷……。”虹恩尴尬地请她坐下喝茶。
禧恩房里的地下密室,原为储物之用,四面是墙,阴冷黑暗。里头仅有一张简陋的床、暂当小桌用的大衣箱,凳子两张,油灯一
盏,别无长物。
“外头风声再紧,也犯不者把你像关犯人似地藏着吧!”月嬷嬷恼火怪叫。
扮恩马上比个赎声手势。
“月嬷嬷,我额娘这么做不是为了防外面追捕我的人,而是肪我大哥。”
“你大哥?不正该是他来守护你吗?”
扮恩苦笑。“正好相反,我甚至不能让他知道我就在府里,省得他拿我去威胁萨兰。”
“他不是你大哥吗?”
“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妹妹了。”虹恩茫然凝视烛火。
“萨兰说对了,我错嫁到兰王府的事,的确是件阴谋,只是我自己不知情。”
“什么?”
在一旁沉默的禧恩不自在地咽咽口水。
“是我回来之后,额娘和禧恩姊勉强告诉我的。”否则她们不知该如何解释不能让大哥发现她存在的理由。
“她们怕大哥拿我当对付萨兰的工具,所以干脆设计让我嫁过去。正如萨兰所说,她们的确是抱着'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念
头,才这么做。”
“嗯。”月嬷沉吟。“我看她们不只怕你大哥拿你当对付兰王爷的工具,也怕你沦为'四灵'攻击'四府'的武器。”
“什么?”
“没什么。”反正太复杂的事这娃儿也听不懂。“说回代嫁的事,虽然她们设计你成为新娘,你大可抵死不嫁啊,干嘛任人摆布?”
“这……”
“因为我们早看透了虹恩的性子,料准了她一定会挺身而出。”禧恩插嘴。
“是啊,这就是家人,利用得还真彻底。”哼!
“月婶嬷,别这么说,她们这么做完全是为我好,我很感谢她们。如果不是这项安排,我可能永远都不认识萨兰,永远都……”
扮恩突然说不下去,小手抵在嘴前。不断眨巴的大眼,似在阻止什么决堤而出。
月嬷嬷斜看她许久,受不了地一叹。
“问吧,何必再闪闪躲躲呢?”
扮恩深呼吸了好几回,才怯怯开口,“萨兰……好吗?”
“糟透了,不然我干嘛冒险跑来。”不等虹恩追问,她直接招供。“现在兰王府简直可以改叫御猫别馆了,到处都是御猫的人
马。二总首和府里那帮死忠于王爷的人,甩都不甩他们,就被遣散出府。”
“萨兰呢?他怎么样了?”
瞧她急的!“已经不拄兰王府了,现在成天潦倒在西郊一间破庙里。”
“为什么?”虹恩的心儿乎拧碎。
“'四府'不信任他,不指派任何任务给他,这么明显的排挤,他哪还忍得下去!”
扮恩呆楞地僵坐椅上。分别的这段时日,她在这儿备受保护,他却得面对外头的狂风暴雨,无处可躲。
“其实王爷也用不着自暴自弃,江湖上有多少人重金等着他接下委托,二总管他们也在等他重新登高一喝,让他们继续追随。可
王爷不知怎么着,一直颓废,万念俱灰了似的。”
一道热泪倏地划下虹恩脸庞。为了苟活,两人不得不分离,结果竟成了一种折磨。
“我一直觉得是我害了王爷。”月嬷嬷沉重说道,“他是因为收留我,才连带受到朋友的怀疑。所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的,尽避说,我舍命奉陪。”
扮恩破涕为笑。“不用舍命。”
“兰福晋?”
“只要带我去见萨兰就好。”
当阿尔萨兰在暴风雪席卷京城的夜里,看见虹恩出现在残破的小庙,不禁猛然再灌一大口酒。
他经常可以看见虹恩的幻影,只是今日的幻影有着温暖的手心,轻抚着他满是胡碴的脸颊不断轻笑着,脸上却挂着泪。
“你不要命了,来这里做什么?”他颓然瘫在角落,被烈酒泡哑的嗓子满是疲惫。
扮恩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小小的力量将他紧抱在怀。娇弱的馨香环绕着他,令他不自主地痛苦回搂着。言语已是多余,萧条的蔽
庙只闻凄厉风声,将两个孤单的灵魂围困在雪夜里。
突然间,阿尔萨兰狠手推开她。
“回去!谁让你跑来这里!”他怒斥,仿佛忽而由醉中清醒。
“萨兰……”
“不要跟我罗唆,滚回你家去!”他粗暴地拖着她起身。
“我已经回家了,我的家就在这里。”
“别跟我胡说八道,滚!”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滚!”他一个使力不当,虹恩当场摔倒,擦破脸皮。他既懊恼,又心疼。想出手,又觉得不该软下态度。想挽留,又不得不考
量她的安危。千头万绪,全由一个愤恨的低吼结尾。
她自己爬起来,望着他落寞的背影良久。
“萨兰,我已经由安神父施洗,成了女教徒。”
“关我屁事!”
“萨兰,你知道吗?”她不为所动地甜甜笑道。“如果我们照洋人的方式在教堂成亲,我们就必须宣誓。”
他蹙紧极度不悦的眉头,怒视跑到他前头的小人儿,任她将他厚实的巨掌分握在手中。
她在干嘛?
“你假装这里是教堂……。”
“我没兴趣跟你玩游戏!”他猛然甩开双手,震退虹恩。
她不死心地笑着走向他,再次牵起他的手。“你假装这里是教堂,安神父就站在我们前面,我们在圣坛前——”
“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是谁把你带到这儿来的?”他像受不了她碰触似地厌恶抽回手。“事实证明,你确实是有预谋地嫁给
我。你的任务若是分化‘四府’,恭喜你,你彻底成功了,‘四府’之中已经没了兰王府!”
她坚强地撑著笑容,却不知该如何掩饰嘴角的颤抖。
“你还想要什么?要我做你的侍卫,保护你的项上人头,还是想从我这儿探查'四府'内幕,或是专门来看我有多落魄!?”
她突然忍不住掉出眼泪,却咬紧牙根不让情绪涌出来,努力挤出微笑。
看她哭笑交融的可怜神态,他的心揪成一团。他为何要对她残忍?她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何一面对她,总会情绪失控?
他闭眼深叹,语气中满是无奈。“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萨兰,你假装这里是教堂的圣坛前,安神父就站在我们旁边……”当她再次牵起他的双手时,笑容完全崩溃,泣不成声。
他鞋静地看她强自从抽噎中恢复平静,看她竭尽全力地扬起笑容。
“假装我们……正要结婚。”她成功地克服了一个哽咽,轻柔一笑。“然后我们就要宣誓,回答神父的问题。”她沉寂好一阵
子,仿佛在默祷,祈求勇气。
“安神父会问我:虹恩,你愿意嫁给阿尔萨兰,依从神的旨意,终生陪伴他吗?我会回答:我愿意。他又会问我,虹恩,你愿意
无论健康或疾病、痛苦或快乐、贫穷或富足,都一样爱他、伴他、安慰他,一辈子相互扶持吗?”
他愕然看着她坚定不移的凝眸。
“我会回答:我愿意。所以,我来找你;所以,我在这里。”
他不敢相信地痛苦闭上眼眸,几乎捏碎握在他掌中的小手。她冒着大风雪来,冒着生命危险来,就只为了告诉他这些话,就只为
了传达这份小小的力量。
“然后安神父也会以同样的问题同你,你会回答什么?”
他无法睁开眼,只能不断地咽着喉头。
“萨兰?”
他几乎承受不住内心的汹涌狂潮。“我愿意。”
“好,然后新郎就可以吻新娘了。”
他没有吻她,而是猛然将她紧紧押入怀中,用力得几乎要将她融为自己的一部分。他不要虹恩看到此时的他,不要她听到此刻的
他,他身上无法自制的颤抖,却说明了一切。
她任他搂着,与他孤立于滚滚红尘中。屋外溢漫白雪,冉冉物华休。
相拥许久,方闻她细语悠悠——
“萨兰,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砍下我的头吧!”
朔日子夜,兰王府内灯火通明,阿尔萨兰横抱著熟睡中的虹恩仁立大厅。
当他和虹恩在破庙中被捕时,即被囚禁于府里,直至行刑这日。御猫照阿尔萨兰所要求,给虹恩最尊贵华艳的衣裳,将她扮成最
隆重的盛装模样。她安然沉睡在萨兰臂弯里,娇美的睡颜惹人爱怜。
“为何要对她下药?”御猫冷睬。
“别让她在惊恐中离开人世。”
御猫低笑。“是别让她看到被你亲手斩杀的景象吧。”
如今的阿尔萨兰仅是一头无路可退的困兽。一切的希望全成绝望,除了被逼上他们替他铺好的路,别无他途。
“萨兰,如果你无法下手,不必勉强。”元卿低喃。
“我不会让任何人碰虹恩。我宁可亲手斩,也不用你们多事!”
元卿只是挑挑眉,不多做表示。
他苍茫环视四方,四、五十名侍卫团团守在大厅外。他可以带着虹恩杀出重围,逃到天涯海角,但能逃多久?又岂能丢下自己救
命恩人的生死于不顾?
“我明白你在我和虹恩之间不得不痛下抉择,我为此也深感抱歉。”
“我不需要这些无意义的言词。”萨兰悍然截断元卿。
“真要表示歉意,拿出实际行动来!”
“除了放过虹恩这一项,我定会尽力做到。”
萨兰愤恼地磨着牙根。望向虹恩的睡颜时,好不容易痛下的决心差点瓦解。
“我要自由。”
元卿微怔,御猫则傲然不屑一顾,不耐烦地盘算着时辰。
“不管‘四灵’或是‘四府’,我两边都不想再有任何接触。我只想过我的日子、做我的事,过往恩怨就此一笔勾消,从此你我
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元卿沉寂许久,才轻揉着额角开口,“你是打算与我们彻底了断了?”
“这已经是我最大的慈悲。”萨兰眯起寒冽狠眸。“否则杀妻之恨,教我怎么忍!?”
“其实你不必亲自动手——”
“不是杀了自己的妻子,就是毁了自己的朋友。你给我这样的绝路,还想施舍什么顺水人情!”
元卿隐然动怒。“听来你的不幸,似乎全是我造成的。”
“至少你是最大功臣。”
“那可真是抱歉了。”他森然一笑。
“他要走就让他走,天下好手不独他一个。”御猫轻哼。
“除了还我自由,我要你就此终结少女阵,停止这个荒谬的邪门歪道。”
“等你砍下虹恩的脑袋,阵法任务自然就终结。”
“我不要它自然终结,我要你亲手将它终结,以示诚意!”
元卿阴沉地搭起十指。“很有趣的条件,似乎其中可以玩不少把戏。”
“你自己决定。因为我不相信你,正如你不相信我。”萨兰强势主导。“你答应,我们就照原计划斩了虹恩,同时还我自由,终
结少女阵。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带虹恩走,你的死活,恕我无法干涉!”
“元卿,子时已近三刻,时辰所剩不多,该动手了。”御猫提醒。
“或者还有第三种办法。”萨兰说道。“你现在就收了少女阵,如此你不会有生命危险,虹恩不必被斩首,我不用在两难中做抉
择。三方全胜,何乐不为?”
“不可能!”元卿的重喝连御猫也为之一楞。追了近一年的重要关键,如今近在眼前,怎能放手。
“你为何要做此无谓坚持,元卿?”
“我有我的理由。”他不再跟萨兰牵扯。“你的条件,我接受。只要你怀里的人头落地,我立刻终结少女阵!”
“只要我怀里的人头落地——”
爱邸绑方隐然传来的嘈杂声分散了大厅的凝重气氛。
“出了什么事?”御猫立刻质问侍卫。
“似乎是后方失火。”有浓浓黑烟燃起。
“萨兰。”元卿低斥。
萨兰痛苦的闭上双眸祈求。如果有奇迹,请就此发生,如果世上真有公理,请伸出援手。他原本不信佛,此刻却衷心恳求。
“你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吗?”御猫残酷逼近。
阿尔萨兰不得不将虹恩置于椅上,仰着纯美无邪的娇颜,看不见一切丑恶,听不见一切污秽。
“贝勒爷,后厅被人纵火,火势愈来愈大,恐会蔓延至此,请尽快离去。”
“你们就不会派几个人去灭火吗?”御猫痛斥。
“没方法,因为大部分的人手都集中在前门阻挡宫府的人马侵入。”
“宫府?”所有人皆调过视线一怔。
“克勤郡王府的大贝勒率众多官兵,打算强行攻入,说是有确定证据证明今晚在此将有少女断头。”
“该死!”御猫突然明了这些乱子是谁惹的。“我早该先宰了月嬷嬷那老婆子。”
“阿尔萨兰!”元卿冷然一喝。“别忘了你的任务!”
一把沉重大刀霍然出鞘,散放冰雪寒光。刚猛的刀身嚣张宣示杀人无数的气势,噬血的阴气浓烈地弥漫大厅。
饼去他用这把刀斩好除恶,今日却要用它手刃虹恩。
“贝勒爷,浓烟已经漫过来了,请速速躲避。”
“你还不快砍了她的脑袋!咱们砍了就走,照你说的,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御猫怒骂。
元卿同时在地上四方定阵,以花瓶内的水画上咒文。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准备好了吗?”
元卿一句刺中萨兰要害,他盯着虹恩,手心一片湿冷。怎会如此?他见识过多少大风大浪,怎会在此刻犹豫不决?
“我会的,我会亲手砍了虹恩。”
元卿却听出其中的不舍,一比手势,御猫立刻拔刀备战。
“子时就快过了,你还要拖到何时?”
萨兰,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砍下我的头吧!
可是面对这张挚爱的容颜,他该如何下手?
“阿尔萨兰,你死期到了!”大贝勒霍然突围冲入,双方侍卫立即拉开混战,御猫登时飞刀攻向阻挠者。
“坑诏手,你这白痴!”御猫凶狠地边战边骂。
“你敢动手伤了虹恩,我马上挖了你的心肺!”大贝勒已然弃王法于不顾。
“阿尔萨兰。”元卿再一次警告。
他愤然扛起大刀,咬紧牙关挥扫向虹恩颈际。
萨兰,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不——”
剧烈的怒吼震动整座大厅,萨兰猛然收劲,将刀势转扫至地,重重切入地砖里。
“我不能杀虹恩,我不能!”
一道闪电般的冷光猝地由后方切入,俐落狠猛地将椅上沉睡的容颜扫落。头颅飞旋之际,于空中洒下一弧办雨。
“虹恩——”
大贝勒疯狂嘶吼,冲向身首分离的小人儿。
浓烟雾时由后厅扑往前方,凶猛冲入混乱的厅堂。御猫优雅冷冽挥甩刀上血迹,重声下令:“撤!”任务终结。
整场血腥混战,三日之内即干净收尾。原本足以将元卿与御猫两贝勒逮捕治罪的少女断头事件,却因九具无头女尸竟化为一堆白纸,无法定案,九名少女也已莫名其妙回归各自家中,带来不小骚动。
一件离奇血案,乌龙收场。
唯独在兰王府斩杀的,是货真价实的少女。经仵作检尸,竟也无法将御猫治罪。因为尸身在被斩杀之前,己身亡近三个时辰,却
状若沉睡。御猫斩的是死人,而非活人,如何定杀人之罪?
最切身的当事者阿尔萨兰,早在那日的混战消失无踪,下落不明。重重疑点,无法勘破。直到元卿蒲地顿悟其中巧妙,发觉被人
摆了一道,不禁大笑,因为他终于想起一项重大疏漏——
月嬷嬷的众多江湖把戏中,尤其擅长易容术。
丙然,御猫在那颗虹恩脑装底下,剥出了张陌生的脸皮。也许是被买来的尸体,也许是被盗来的尸体,结论都一样:她不是虹
恩。
不论“四灵”或“四府”,双方激战的人马全栽在一个小女娃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