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虚怀在大雨中奔驰。这场雨下得又大又急,哗啦哗啦打湿他全身,一头向来梳得整齐油亮的发糊粘在他脸上及颈后,黑色医生袍底下的西装已经凌乱不堪,衬衫透出底下的古铜肤色,领带扯得失去原状,整个人看似狼狈,却无损那张雕刻般俊颜及颀长身躯组合而成的赏心悦目。
皮鞋踩过水洼,喷溅起水花,然而对一个浑身湿透的人来说,再多那么一些些的湿漉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他只专心一意地追逐——追逐前方那抹跑得恁快的小小身影。
“等等!”他追着大吼,可是小小身影不等人,远远的将他抛在后头。
怎么跑这么快?!
唐虚怀绕进巷子,长腿一跨,踩过矮围墙,一跃而起,抄捷径到前头去堵那条只顾着低头狂奔,莽撞得犹如尾巴被点了火的牛只,完全不理会周遭情况的身影。
他的时间抓得刚刚好,当他从巷子窜出,展开双臂正好迎面抱住撞进他怀里的身影。
“别再跑了。”唐虚怀气喘吁吁地说。从月兑离学生时代后,他就没再做过这么费体力的事,此刻大口大口地呼吸,气管和鼻腔都吸进了雨水,呛得胸口很不舒服。
被迫贴在他湿透胸膛上的身影也很喘,抽气之间还隐约夹杂着哭泣声,只是在滂沱雨声中变得模糊。
“你弄坏了我的脸……”细瘦的手臂使劲隔开两人的距离。
“那你也犯不着跑给我追呀。”唐虚怀好不容易顺了气,才有精神和被他双臂牢锁的身影周旋。
“你弄坏了我的脸!”回应他的,就只有这句指控。
“我知道,我弄坏了你的脸。手术的风险,我在动刀之前就分析给你听过了,整型这种事,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无论技术多好的医生,至少都可能会有百分之二的失败率,就连我这个自诩无人能及的医师都有万分之一的不确定性……”这种时候还是要先替自己辩护几句,虽然他知道自己理亏。
“而你那万分之一的不确定性全部都发生在我身上!”她低头,只用发涡面对他,哭哑的声音低低吼着。
“呃……”没错。
在她之前,他操刀的手术没有失败过,无论是隆鼻、垫下巴、削骨、割双眼皮,成功率百分之百,而现在——隆鼻,失败;垫下巴,失败;削骨,失败;割双眼皮,更是失败中的失败……所有的失败情形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老实说,他没有失败的经验,不知道如何安抚及面对受害者,才正想生涩地平复她的激动,她给的反应却是哭着跑掉,让他自责到只能追着她跑了三条街,中途还有好几次差点被车辗到及追丢了她,全凭锲而不舍的毅力支持他到现在!
“梁宛歌小姐,我很抱歉,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将脸弄回原状。”他有这个信心,但显然她没有。
“我绝对不再让你碰我的脸!”她捂住自己的脸,十指巴住小巧的脸孔,生怕他毁得还不够彻底,要将她残存的皮相再弄坏。
“你别对我完全丧失信心,给我补偿你的机会。”他知道一个人在拆掉绷带后,发现不但没得到自己预期的整型效果,还看到歪掉的鼻、垮掉的眼皮、不对称的脸,会受到多大的打击,也难怪她会这么绝望。
“你动手术之前也是这么自信满满的要我相信你呀!”她真的很信任他,把一切都交给他全权处理,结果呢?她得到的竟然是那万分之一的失败机率!
人果然不能太自傲,踢到铁板时会特别特别的痛!唐虚怀这次深深领悟到了。
“我说过,手术是有风险,不过我不会这么逊,同一种失误还犯两次。”曾经自豪本身医术到狗眼看人低地步的他,现在只能勉强挽救自己的公信力。
指缝稍稍打开,一只被泪花及雨雾浸湿的骨碌碌黑瞳,在手掌后头怀疑地打量他,然后指缝又合起来,用行动表达对他的不再信任。
唐虚怀动手扳开她的手指,让她的食指及中指分开成Y字型,一双微肿的眼再也无处遁逃。
那是他的失败作品之一。
“你的眼睛还有救,双眼皮拆线重缝。”
再拨开她并拢的手掌,露出不挺不直的泛红鼻梁。
那是他的失败作品之二。
“那支歪掉的鼻子只要取出人工硅鼻骨,就可以重新矫正。”
“不要看——”虽然雨雾让视线变得不清楚,她还是不喜欢自己那张歪斜的脸孔暴露在任何人眼前,但她敌不过男人的力气,只能任他抬高脸蛋,让淅沥的雨打在脸上。
“至于下巴,我再帮你垫一次。”
那是他的失败作品之三。
“……万一又失败怎么办?”她的口气很绝望,完全不认同他嘴里说来轻易的补救方法。
真是个好问题,依照他平时过度自大的习性,应该要回她一句:“在我手下没有任何一个失败品!”,不过,在她身上偏偏发生了令他感到汗颜的失败纪录,就算他还有自信,恐怕她也不会相信。
“还是你赔我一笔钱,我去找别人试试看,说不定还有救……”她提出建议。
“不行!”他立刻否决。
“为什么?!”她又不会狮子大开口坑他几百万,更不会要求什么精神赔偿,只是要“合理”的重整补偿费罢了。
“向来只有我替其他整型医师收烂摊子的份,从来没有别人替我收尾的纪录!”这对他而言是极大的侮辱!他唐虚怀摆不平的ease,没人敢保证能摆平!
“烂摊子?那是在说我吗?!”梁宛歌忘了要挡住脸庞,对他的形容词感到错愕。
是谁把她弄得像个失败品,五官没有一处是对称的?以前的她充其量不过被归类为长相平凡的女孩,现在却沦为连“平凡”都构不着边的……烂摊子?!
太伤人了!
“那只是比喻,不是人身攻击,而且制造出烂摊子的人是我,我比较需要反省。”
反省?!反省不应该用这么傲然、随性的态度,至少要谦虚、忏悔、表情苦恼一点吧?
“那你就好好反省,不要再让这种“烂摊子”发生在其他女人身上,我帮你将所有万分之一的失败机率都用完了,希望接下来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女人能成功。”
她掉头要走,却又被捉回他面前,两人继续站在人行道上淋雨,他与她,都湿得找不到半处干爽。
“既然你已经把我这辈子的失败机率都用完了,就更应该信任我,这次一定能让你变成理想中的漂亮模样。”
“……”她沉默了久久,才回道:“我不想连你下辈子的失败机率也先透支来用。”
“-真的完全不指望我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何况她还不是只有被蛇小小咬一口,而是整张脸都被整坏了!“你开张支票给我,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我是在你这里整坏掉的,你还是可以对外宣称自己从没失手,我不会揭你疮疤的。”她很认真的与他商量。
“不,我说我要自己负责,不假他人之手。”她方才的话分明就是在暗指他不败的名号是自己封的,说不定被他整型失败的人不少,只是全被金钱摆平,让他得以继续号称整型界最传奇的密医,欺骗其他无辜小搬羊。
“我也希望你负责,你可以算算我去别家重新整型所需要的总金额,开张现金票给我。”这样的负责,她就心满意足了。
唐虚怀的手指爬梳过自己的黑发,似乎对于说服她这项工作感到力不从心,湿淋淋的发丝淌着水珠,和着雨水滴滑在她脸上,他动手抹去她颊边的水——或者也有方才边哭边跑的泪痕,但是雨势越来越大,擦也擦不完,加上她突然连续打了两个喷嚏,他当下拉着她往骑楼下躲雨。
“你……你现在是打算找个地方开支票给我吗?”梁宛歌被他拉着跑,才问完,一件又湿又重的黑袍迎头披来,罩住她的头脸。
懊半晌,她才知道他是在替她挡雨,她被揽在他的衣服与胸膛之间,贴着他又湿又粘的衬衫,本来被雨给淋得又湿又冷的身子感觉到他暖暖的体温,一时之间,她忘了要挣扎。
“我不想和你在大雨里讨论事情,我的车停在隔壁巷子,有什么事上车再讲。”真是庆幸他今天找不到停车位,不得已之下只好将车子停在离诊所相当远的地方,这下反而方便他们躲雨。
“我以为我们已经讲得够明白了。”她必须要伸长颈子才能看到高出她许多的他,雨不再打到她身上,反倒是他,看起来真像滚到大海去浮啊沉沉好几回的水鬼,一个好看的水鬼。“照理说,要补救一张失败的脸不是比一开始的整型还要困难吗?我现在既不缠着要你补救,又不麻烦你做白工,你只要爽快点个头,就可以丢掉我这个烫手山芋,难道你是舍不得开支票吗?”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开支票给你——我愿意用金钱赔偿你精神上的损失,但是我坚持第二次替你动刀的人,一定要是我,这是身为医师的骄傲。”他不吝啬金钱,为的只是抢救自己的名誉。
“那身为受害病奔的我,是不是也可以拥有病奔的骄傲,坚持不让你再碰我的脸?”她咕哝。
“别这么怕我,我没有你想得这么差劲。”他指的是开刀技术。
“我就是因为没有把你想得太差劲,才会来找你动刀。”她投去一瞥,将没说出口的话用眼神补全——然而也就是因为没有把你想得太差劲,才会沦落到今天进退不得的地步。
唐虚怀看到了她的指责,却没立场替自己说话。
唉,在她面前,他的权威一落千丈,要爬起来还真困难,他只好小退一步。
“如果我第二次又失败,我保证第三次我就不坚持什么医生的骄傲,不单单全数整型手术费加精神赔偿,我还可以推荐几个不错的整型医师给你。”几个失败率比他还高的医师——在业界,他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除他之外,要找失败率万分之一以下的还真困难。
“你当我的脸是画布,画坏了还可以不断涂涂改改吗?”还第三次咧!
“我不会让你有第二次机会哭着跑开的。”
梁宛歌刚才还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再因为他过度自信的表情而信任他,可是此时此刻,心里却又小小的动摇……这个男人太适合用那张脸骗人了,他的眉宇之间只有满溢的傲气,那是一种非常清楚自己的能力,并且毫不怀疑他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自信。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点头信任他,因为她很担心第二次手术过后,那支本来只是有点歪的鼻子会变成掀盖式的鼻梁,用力擤鼻涕时还得从卫生纸里捡回掉下去的鼻子……
梁宛歌收回始终仰头觑他的视线,要是再多瞧他一眼,她绝对会二度被他拐骗,再一次躺上手术台任他宰割。
“你的车子停好远。”她选择不正面回应他的话,抱怨道。
“你现在才知道你跑了多远的距离吗?”这段路不过是她从诊所跑出来到他抱住她为止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快到了,我记得就在那家7-11前面。”他指着还有一分钟脚程远的绿色大看板。
抵达他车子旁,唐虚怀打开车门,将她塞进前座。
“我会弄湿你的椅子——”
她没来得及说完,唐虚怀已从另一边车门进来。“我也会。”别忘了,全身湿透的人不只是她。
按下暖气,他探身在后座寻找可以擦干彼此的东西,勉强找到一件干净的替换衬衫和好几盒加油送的免费面纸。
“快擦干。”衬衫和面纸都塞给她用,他自己则只抽了三张面纸擦头擦脸。
“你要不要换上这件干的衬衫?”她小心翼翼拈起干衬衫,不让自己正滴着雨水的手弄湿它。
“这句话是我想问的。你要不要换上衬衫,至少舒服一点,如果你不要的话,拿它擦头发也好。”
她怎么可能在他面前换衣服,那衬衫的下场当然是沦为毛巾擦头。
“我是比较建议你换上,因为现在的你如果感冒了,会很麻烦。”
她一脸问号,用眼神在探问她会有什么麻烦。
“感冒的症状不外乎咳嗽、喉咙痛、鼻塞流鼻水,你那支鼻子会很辛苦。”他解答疑惑。
“我如果用力擤鼻涕的话,它会断掉吗?”
“断掉是不会,会更歪。”他善尽医师的告知义务。
梁宛歌当下决定换上那件刚才拿来擦头发而略微湿掉的衬衫,虽然同样是湿的,但是它怎么样都比她身上这件完全湿透的衣服来得有御寒效果吧。
她用了一整盒的面纸贴在湿衣上,再套上他的衬衫,用最快的速度将里头那件湿透的衣服从袖口拉了出来,上半身是比较干爽一点,但内衣及下半身都还是湿得发冷。
“还是找个地方让你洗澡换衣服吧。”
“嗯。”为了她的鼻子好,她也不坚持了。
车子发动前行,雨刷左摆右摆,规律地刷掉阻碍视线的倾盆大雨。
“回-家?”
“不行,我现在变成这样,不能回我家。”被她家人看到会吓坏他们的,况且她整型的事情是瞒着他们进行,才不会在这种时候回家去讨骂。
梁宛歌一手小心翼翼用面纸捂住受苦受难的鼻梁,不让它有机会伤风感冒,另一手则是摊在暖气出风口取暖。
“那回我家。”
她楞了一下,“没有更好的选择吗?例如旅馆?或是你的诊所?”
“不顺路。”简单明了的答案,清楚扼要的拒绝。
“随便你了。”看他那副土匪样,大概从小到大都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人,抗拒他应该也不会有任何效果,索性别白费唇舌。
“这么好说话?那第二次动刀的工作也交给我——”他打算趁胜追击。
“随便你了。”梁宛歌应得随口。
懊吧,她承认,她不小心又瞄到他那张骄傲自负的脸,心里很好奇为什么他在失败过后还能无损自信,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的傲慢?
“真的?”
“先说好,你只剩这一次的机会,再用掉就没有了。”她面向车窗外,看着雨中即景。
“我绝对不会再失败。”
她已经算不出来这是今天听到他第几次的保证了。
“老实说,我比你更希望你不会再失败。因为要付出最大代价的,是我那张可怜兮兮的脸。”本来就不出色,再被他玩坏下去,就真的一无可取了。
糟糕,鼻子好痒,好像快流鼻水了,这是感冒的前兆吗?
梁宛歌不敢去揉鼻,只能小口小口呼吸,并且一蠕一蠕地抽动鼻翼,企图用这种方式止痒。
“鼻子痒?”
“嗯。”鼻音很重。
“我看看。”
“喂!你在开车耶!”看到他准备凑到她面前,梁宛歌急忙提醒。她可不想才刚经历过整型失败,紧接着等待她的却是车祸身亡的不幸,要死也要美美的死,她绝对不要带着一张歪脸上天堂!
“我当然知道我在开车。”事实上,他已经将车子暂时并排停车之后才凑过来。“有点红红的,是不是刚才你哭过的关系?还是你边哭边跑时有不小心抹到它?”
“我怎么可能会去注意这种事?”她忙着哭都来不及了,哪还有时间去注意自己有没有去弄到鼻子?!“歪掉了吗?”
唐虚怀摇头。就算歪掉,也跟她有没有揉到鼻子无关,罪魁祸首是他的手术失败。
“我可不可以枢它?真的很痒。”
“动作轻一点应该没关系。”
“怎么样的动作才叫轻?”她伸出食指,正要枢向鼻尖,却有根长指抢先一步抵在她鼻尖,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的、慢慢的在她鼻上搔动止痒,她的视线完全集中在那根长指上。
“你变斗鸡眼了。”唐虚怀笑着提醒她。
“你的手指……”
“在示范什么样的动作叫做“轻”。懂了吗?”
“懂。”梁宛歌戒慎地将身子往椅背靠,避开他的长指,自己用手掌捂住鼻尖,看起来像是打算自己来,实际上却是不让他碰。
被他这么一枢,鼻子反而更痒了。梁宛歌抿抿嘴,觉得鼻心开始发热,而且就像导火线一样,将热度整个蔓延开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身子不再觉得冷,反而暖暖热热的。
她猜,她脸红了吧?
因为他刚刚靠得好近,她眼睁睁看着他几乎快要贴在她鼻尖,用他的手、用他的眼、用他的气息,让她不知道该将视线摆在哪里,好像多看他一眼,就会被动摇,但却又忍不住想注视……
她透过车窗凝觑坐在一旁的他,从窗玻璃的反射中发现他也在看她。
真讨厌,她向来习惯将头发拨到耳朵后来,因为她全身上下就属那对耳壳最漂亮,他一定也看到她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吧……
她甩甩头,勉强让几根发丝撩落耳旁,藉以挡掉一些耳上的红晕。
最讨厌是他突然笑出声,一点也不懂得掩饰,好像在嘲笑她举止幼稚及狼狈。虽然想问他笑什么,但又觉得问了只会得到让她更无言以对的答案,最后她还是决定选择他笑他的,她继续装傻。
车窗外,雨还在下,但是阳光也从厚厚云层中挣月兑束缚,透下一些些灿亮光线,将天际的阴霾一扫而空。
轻轻洒落的光芒穿过车窗上的水滴,每颗晶莹的水珠里都有道小彩虹,而同样映在玻璃上的,还有唐虚怀那张越笑越有深意的俊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