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的主子,所以她有权时时刻刻缠腻在他身上。
她是他的剑魂,所以他有责任随时随地为这小剑魂多添一分关心。
看似矛盾的念头却又这么理所当然。
明知道她不食人间烟火,他却偏偏在每回用膳之际都不忘多摆副碗筷,让彼此都更确认她的存在,毋庸置疑。
明知道她穿戴不著人间衣物,他却总在经过制衣店铺时,兴起想为她添些衣物的念头——不只想,他还当真去做了,花去不少他守门的微薄薪俸。然而,她又不能真套上他买的衣裳,他的举动充其量只称得上乱花银两罢了。
偏偏他又遏止不了自己想为她做些事的。
“阿烈,又来买娃儿衣裳啦?”
短短数日,南烈又与衣裳铺子的掌柜混熟,他虽非那种出色到教人一眼难忘的俊美公子,但笑起来和和善善的模样倒也为他骗到不少友情。
“是,有啥好货?”
“我就猜到这些天你会上我这来,所以特别替你私藏了一套,来瞧瞧。”
掌柜在桌底下伸手一探,取出一套折叠整齐的银色窄袖小绣襦和及膝裤,银白衣裳边精巧地绲上喜色红纬。“好看吧。”
南烈拎过衣裳,朝半空中一比画,看在掌柜眼中这只不过是个高举衣裳检视的小动作,实际上他却是将衣裳搁在她身前打量效果。
“很漂亮。”他说的不知是衣裳,抑或是衣裳之后的人儿。“好,就这套。”他将衣裳搁回掌柜面前。
掌柜俐落打包著,一边询问:“阿烈,你这些衣裳是买给女儿的呀?她真好福气,有你这样一个疼宠娃儿的爹。”
南烈扯扯嘴角,简单一个动作就能让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温柔,或许这也是他这副皮相最大的优点吧。
“阿烈,你为什么又要买这些小衣裳?你人高马大的,连头也塞不进去,买来做什么?”她跨骑在他肩上,已成习惯。
南烈不答反问:“你觉得这套衣裳如何?”声音压得好低。
“你喜欢吗?”
“我喜不喜欢是一回事,你喜欢不?”
“是挺好看的,可穿在你身上就……”小脑袋在他身后摇了摇,半晌,轻快嗓音再响起,“嘿,我穿就好看些。”
一个灵巧的翻跟头,让原先跨在他肩上的娃儿飞到他眼前,原先那套大红广袖换成了与掌柜正在打包的银月衣裳如出一辙的女圭女圭衫。
“瞧,我穿是不是合适些?”她笑得好乐,左右旋著身,“八百多年没变换过衣裳,没料到我穿这样亮亮白白的衣裳也很好看呢。”她死不要脸地赞美自己,一圈圈转著娇躯,让衣裳随之飞扬。
“头上的绦束也得换。”南烈提醒她。
“噢,对。”小手在自己束髻的两侧发上比画,红色绦束瞬间变为银白色。
她从没留意过自己身上衣著,她既非人,又不沾染世俗,自是毋需担心衣裳脏了或破了这等小事,那套暗红襦衫是打她化为剑魂之际便一并成形的,之后的每一任主子也从不在意这种琐事,他们只在乎百里剑能为他们砍多少人头,能为他们夺得多少实权,谁有心思去理会如何妆点她这个小小剑魂?
“程哥,我还要再多挑几套。”瞧见衣裳在她身上有如此好的效果,南烈花银子也花得阔气。
掌柜自是笑得开怀,又转身拿了好些新衣裳。“阿烈,你在这里等等,我屋后头还有。”
“好。”待掌柜离开,南烈的声音才略略恢复以往的大小,“试试。”
“我?”她指著自个儿鼻尖。
“当然是你。先从那套鹅黄绫衫开始。”
“怎么试?”
“用你刚才那套戏法。”
她搔搔颊,食指在自己身上一点,银白衣裳又变成鹅黄绫衫。
“不错,这套也挺好,再来是那套。”
她又换了浅绿衣裳、绣花罗裙、银线裙腰、石榴舞裙……
“啧,每一套都好看,不如全买下便罢。”看来这个月的薪俸全得花在这上头了。
她飘到正以指轻触衣料的南烈面前,良久才轻呀了声,“阿烈,这些全是要买给我的?”
“不然你以为咧?”当真以为是他要穿的吗?!
那双近在咫尺的明眸愣愣地望著他,好似在思索他语气的肯定意味有几分。
沉默良久,南烈陡地恶声恶气道:“你又哭什么?!”
手一抹,她才发觉自己淌了满腮的泪水。
“我、我才没有哭!”死鸭子嘴硬。
“那好,你说,现在挂在你颊边晃呀荡的水珠子是什么?”眼眶里满满将溢的那些就先别提了,“有种你就说那是眼屎。”
“那是眼屎。”她还真不同他客气,轻抿的唇儿不住地微颤,贝齿随即又牢牢衔咬著下唇。
“程哥,别忙了,我今儿个一件也不买了。”南烈朗声朝屋后道,也故意说给她听。
“为什么?”两个声音出自不同人的嘴里,沉的是程家掌柜,亮的是百里剑魂,然而两者皆有著浓烈的疑惑。
“我准备送衣裳的那个娃儿没心没肺的,即使花了银两也只是为自己买气受,我还不如将银两省下来,去买只肥腻腻的油鸡来填嘴。”
“我才不是没心没肺的!”
“用眼屎来回报我的人,没资格说这句话——不,你连“人”的边也构不著。”
“可是是你自己说要送我衣裳的——”
“一把剑穿什么衣裳?别笑死人了。”他嗤笑。
她做著垂死挣扎,“可是我想要那套乾乾净净的银白色衣裳。”
“自己变。”南烈掏掏耳,以行动表示对她不满嚷嚷的无视。这臭丫头,好心被她视为驴肝肺,害他忍不住也想好好“回报”她。
“我要!”
“好呀,银两掏出来。”哼哼。
“臭阿烈!”
她气得跑出衣裳铺子,碍于不能离百里剑太远,她只能好委屈好委屈地窝在门边啜泣。
这毛丫头,明明感动得乱七八糟,还嘴硬不说。
南烈瞥向她,才想开口,掌柜此时却走了出来。
“阿烈,你真一套也不买?”
“不,我是说一套也不漏,全要了。”
“那你方才——”
“气话。”他下颚努向门外。
掌柜看了看门外,不见任何人影,还以为南烈带来的“女儿”正躲在视线死角之中,不禁笑道:“小阿同你闹脾气?一会儿就没事了。”
南烈付了帐,“这年头的小娃儿真模不透,心里明明喜欢得紧,嘴上硬是要占便宜。程哥,谢了。”
“改天再来。”
“那是一定。”
南烈跨出店铺门槛,“走了,别窝在这里自怨自艾长杂草,回家去了。”
掌柜远远只见南烈伸出手,但迟迟不见另一人的回应,而南烈已迳自往大街上走去,嘴里还喃喃自语:“有、有,银白色的、鹅黄色的、金的、绿的,全买齐了。油鸡?现在我身上的银两只够买两颗包子咧。”
敝,真怪。
掌柜怔了好半晌,耸耸肩继续扬笑迎向其余上门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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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穿不著那些衣裳,她还是觉得好开心。
从头一任主子到现在,从没有人为她打算过。她换主子的速度其快无比,夸张时一天换上二、三十来个也不成问题——因为主子甲由前一号主子手中抢得了她,主子乙又使贱招砍了主子甲,接著原先是好朋友的主子丙为了夺剑,夜半模起了百里剑,一剑刺穿了主子乙的胸膛……
她身上,沾了好多任主子的鲜血。那些主子的名字,有些曾记在她脑子里,有些却短暂到连名字都来不及听闻,她便又转手易主。
无论皇室王族,富豪侠客,家财万贯者大有人在,可那些主子别说是为她添购衣物,连根丝缕都不曾买给她。而今,她历年来最穷困、最没有地位的主子南烈,却是头一个想到她的人。
为了她,南烈不在乎接下来的日子只能吃酱菜配清粥,连块肉也买不起,义无反顾地为她买下好几件衣物。
她没饿过肚子,不知道饿肚子的难受,可这些天光听到他肚里的咕噜巨响也知道“饿”不好受。
“阿烈,我可以助你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到时你就可以赚好多好多的银两,就不用这么辛苦地替人看门了。”
她曾这般向他提议,不希望自己让他散尽饭钱,却又毫无建树。
“免了,我怕见血。”他如此回答。
咦?他一个大男人还怕见血呀?
“可我以前有些主子不用见血也可以赚进好多金银财宝哩。”她努力想推荐自己的广大用途。
“喔?”南烈浓眉一挑,兴味十足。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
“你只消拿著剑,站在山路上,就会有人把身上的钱财双手奉上给你。”她说得认真。
“那叫抢劫。”
“耶?”她露出好惊讶的表情,一副不明白自己曾助纣为虐的模样。
蓦地,她慌手慌脚地捧住自己惨白的圆润双颊。
“抢劫?!我这把绝世之剑竟然曾经做过坏事?!这、这这有辱我高尚无瑕的剑格——”
拜托,他不相信这剑女圭女圭没砍过人,与杀人放火相较,抢劫不过是芝麻绿豆事,吓成那副德行?
“不知者无罪,别受创过深,节哀。”南烈的安慰真教人感觉不到效果。
接著,南烈又继续啃他的酱瓜。
“我不想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剑侠,也没有仗剑江湖的气势,更没有独霸武林的野心——我,南烈,只想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看门狗。”清脆的咀嚼声中传来他浑厚的嗓音。
“可是你赚的银两少……”
“那又如何?我赚的银两自个儿花,一人饱便全家饱,加上你这只小剑魂,喏——”他敲敲桌上另一只空碗,那是他特别替她准备的,也代表著这个屋子里,不是仅有他一个人的存在。“连一粒米也浪费不著,说多省就多省。”
她好迷惑地瞅著他。
为什么他不像以前的主子一样,在得到她之后便汲汲营营于天下无敌的地位?
她能助他得到一切啊!
地位、权势、财富及力量是相辅相成的利益关系,可是……地位,南烈不在乎;权势,南烈握不著;财富,更是少得可怜。那他究竟要什么?她又能还他什么?
她不想像只什么也不会的废物,只赖著他打混等死——混到他离世那日到来,她又要再度被迫换主,她不要。
她也不清楚自己不要什么,不要他一无所有?还是不要眼睁睁见这个第一千两百零一任主子死去?抑或……她不要再过著那种飘泊不定的浪剑生涯?
“那我跟著你有何意义?”她问得迷惑。
她是剑,一柄江湖中人虎视眈眈的绝世之剑,拥有她就等于掌控大半的武林版图,拥有她就等于天下鲜少再有抗衡之敌。
可他不要武林权势,更不屑天下无敌,那她这柄剑又有何存在意义?
“你是我老大哥托孤的东西。”因为他正巧倒楣无辜成为老大哥死前身边唯一人选,只得无奈承接下老大哥遗留的烂摊子,“若以后你遇见能让你尽展所长的好人选,兴许……我会将你让渡予他。”
“让渡?”
即便她天真单纯,仍抹杀不掉她是剑的事实,一柄剑该有何种下场是最好,他与她皆是心知肚明。
“替你再换第一千两百零二任的主子。”南烈扯出轻松自若的笑。
“可是……”
“我有几个友人皆是狂恋剑术之人,相信对你这柄百闻不如一见的名剑自是爱不释手。”不过那些个剑痴拿到了剑,包准日日夜夜折腾著她——一天不练上百来招的剑法誓不罢休。
南烈迟疑片刻,脑中直接刷掉好些个剑痴的名字。
“要不,我还有一位道士兄弟,他向来就爱孤魂野鬼、妖孽精怪之类的玩意儿,像你这般罕见的剑魂娃儿他应会爱惜备至——”
南烈猛然一顿。
那个臭道士素行不良,上回还不小心让一个女鬼怀了胎,万一剑魂跟著他难保那个毫不知节操为何物的衣冠禽兽不会对娇滴滴粉女敕女敕的她下手!
懊,删除。
南烈脑中又直接砍掉一个好友名号。
再不然,其他的练家子……不,不好,还是怪山老叟……也不妥,那老家伙变态有余,正常不足……
每浮现一个名字,南烈总有千万个理由挑剔、进而删除。
他没发觉自己嘴里说愿意将她“让渡”出去,脑子里却做著相反的思忖。
他骗不了自己,他不可能放心将她交给其他人。
懊骇人的念头!她的每一任主子都会有相似的念头吗?
区区一柄剑,竟会让人产生无法想像的……蠢念。
蚀心之剑,或许——真如其名。
“我才不要!在你死掉之前我绝不会变心换主的!”她擦著小蛮腰反驳。
可惜南烈尚处在自己的思绪之海浮游,压根没理会她,更没心思发觉大门已被人敲了好几声。
“喂喂阿烈,外头有人。”
南烈还是没动静,她又提醒了好几声,南烈依然故我。
她食指一勾,百里剑出鞘,以雷霆之力直勾勾地插嵌在南烈面前的木桌上,迅猛的剑势总算成功引回他全盘注意。
“你做什么?!”他都还没找好人选,她就先来个弑主?!
“外头——”她顿句,门扉极有默契地同时被人轻叩,“有人。”她笑。
南烈小瞪了她一眼,“有人也犯不著用这种方式唤我。”那柄剑只要准头再偏半寸,就能成功地刺穿他的心口,让他这个第一千两百零一号的主子寿终正寝。
嘀咕归嘀咕,南烈起身开门。
“南大哥。”
门扉外头站著一名个头娇小的温婉姑娘,漾起怯怯笑意,双手捧著一盘白玉似的豆腐,唤起他时还羞红了点缀著些许雀斑的粉女敕双颊。
“西施妹子,有事?”
南烈没有请她入屋的打算,双手慵懒地支架在门框边缘,塞满了窄门。
“我这儿有些卖剩的豆腐,搁在家里也吃不完,想说送些来给南大哥你。”
百里小剑魂飞到南烈微举的左手臂上,小小尊臀朝略微贲起的肌肉上一坐,将他当成玩耍攀爬的大树。“阿烈,她是谁呀?”
南烈没回答她,因为被称为西施妹子的姑娘距离两人太近,他只要稍有不对劲,很容易教人察觉。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西施妹子。”南烈接下女敕豆腐,温和的笑容中有著送人的涵义。
“阿烈,她到底是谁?”小剑魂还阴魂不散。
豆腐西施欲言又止,秋波轻送的黑瞳有著满满的恋羡之意。
“南大哥,你不请我进去坐一会儿?”她暖声要求。
小剑魂瞧懂了。
“候——人家不只是送手上的豆腐来噢,连她这块女敕女敕香香的人形豆腐也要一并送进门噢。”她暧暧昧昧地晃动小小食指,凑近著南烈的菱嘴一张一合,几乎要煨热他的耳壳。
南烈淡瞅小剑魂一眼,又推诿地朝豆腐西施道:“我屋里又乱又脏——”
“正巧我可以替你收拾。”
豆腐西施由他臂下空隙窜进屋里,大剌剌整理起家务,像个最尽职的忙碌小媳妇。
“阿烈,她到底是谁呀?”小剑魂仍是坐在他臂上,任他拎著豆腐走回厅里。
“隔壁邻人。”
“她送豆腐送得正是时候,不然你只能吃酱瓜。”她咯咯直笑。
“我只有酱瓜吃是谁害的?”
百嘿,小剑魂才不反省咧,继续道:“她对你有意思噢。”
“我知道。”就是知道,所以才不让豆腐西施轻易踏进他的地盘。
“南大哥,你在同我说话吗?”豆腐西施回过螓首。她总听到南烈在身后嘟嘟囔囔的。
“没,没的事。”
“南大哥,我瞧你屋里有好些小女娃的全新衣裳,那是……”
“是我的,是阿烈买给我的。”小剑魂好骄傲地飞舞宣告。
“替朋友……的女儿买的。”
“这衣裳好可爱,你朋友的女儿一定也是。”
“那是当然,不过我才不是阿烈的朋友的什么女儿咧,我是他的剑魂。”即使豆腐西施听不到,小剑魂还是可以说得好乐。
“还称得上。”南烈轻应。小剑魂的可爱毋庸置疑。
豆腐西施拿起银白色的襦衫,明知道自己穿不下,却还是一时兴起地在自个儿身上比画起来。
“啊啊——那是我的!”小剑魂气鼓了脸,飞过去抢衣。
“南大哥,瞧,可不可爱?”
可爱?他倒觉得狰狞——他眼中只有那抹飞扑在半空中的百里剑魂,俏丽小脸因想捍卫自己的所有物而表示出一股怒意。
小剑魂双手才碰到衣裳,却又整个人穿透衣裳而过,她不死心又伸手挥舞,仍半分也触不到,让她更为光火。“还我啦!那是阿烈买给我的!”
“西施妹子,你最好将衣物给放回原处。”他好心告诫。
“呃?”豆腐西施看不见眼前张牙舞爪的小剑魂,对南烈的好言相劝自是一脸不解。
“因为……”南烈先是瞥向豆腐西施的右后方,忍俊不住地噗哧一笑,好半晌才缓缓转移到豆腐西施脸上,“有人要拿剑砍你。”
接著,豆腐西施一回首,便惊见一柄破空而来的怒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