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发而不湿衣的薄雨缓降,犹如袅袅白雾。
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
啸儿支着颐,静静坐在房外的栏杆上。
远远的,宽心捧着一束翠玉荷叶缓缓走来,直到离啸儿五步左右之距,停下了莲步。
“小姐,我要靠过去罗。”虽然早早就瞧见啸儿投来的视线,她仍一板一眼地提醒啸儿。
“嗯。你去摘荷叶?”
宽心是头一个让啸儿不害怕的“人”——霍-除外,他不是人——因为宽心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绝对的纯净天真,不带任何威胁。
“对呀,我想做些荷叶饭,要不,做只荷叶鸡也可以。少爷挺喜欢这两道膳食。”顺便再替东边来的野人熬锅荷叶粥吧,她记得他上回尝过,赞不绝口呢。
啸儿陡然轻“啊”了声。她怎么从没想到她能为霍-做些什么呢?填饱霍-的肚子应该是最好的方式了!懊笨的她呵。
“我、我可不可以跟你一块去厨房,做荷叶饭?”
“小姐你?”
啸儿忙点头。
宽心偏着头想了想,憨憨一笑,“好呀。”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进厨房,宽心开始切起种种配料,俐落的刀功看得啸儿目瞪口呆。
宽心……怎么不会切到手呀?明明就瞧见刀刀在她细白的食指间起起落落,却没有看到血肉横飞的惨状,只有一条条匀称等长的冬菇丝逐渐成形。
“你好厉害……”
听到啸儿的夸奖,宽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双颊,“没有啦,因为我常常煮,所以就很习惯了呀。小姐若想帮宽心,可以先挑简单的工作做。”
结果,啸儿唯一帮得上忙的,只有清洗荷叶。
“好了,接下来炒料,先炒鸡肉,再来是虾米、冬菇……”宽心一项项将材料放妥。
“不能先放冬菇吗?”啸儿瞧见宽心特意先略过放在眼前的冬菇,反倒伸长手去拿虾米时,好奇地发问。
宽心愣了愣,“因为我从开始学这道菜时就是这个顺序,没变过。”
她从不曾想过这样的顺序一旦打乱,烹煮出来的菜肴会不会变了个味儿。
“那就试试先放冬菇。”啸儿顺手将冬菇丝倒进锅里。
“啊!可、可是……”宽心慌了手脚。
“再尝尝味儿有没有不好吃?”啸儿也对自己鲁莽的行动感到反省,她这个不会做菜的虎精竟然还敢指正别人!
宽心苦着小脸,脑中认定的“基本步骤”被啸儿一弄混,她当下失了主意,只能在啸儿的无声鼓励中小尝了锅里的配料一口。
“一、一样耶……”瞳铃眼儿睁大。
啸儿松了口气。
“原来……先放冬菇和先放虾米,炒起来的味道是一样的。”宽心小巧的脸蛋上漾着新奇的笑靥,像是发觉了天大的趣事一般。
“所以不用事事都死板地认定要先做什么、后做什么的,是不?”啸儿被宽心的喜悦感染,“接着呢?”
“接着……”
宽心发愣了好久好久,久到锅里的炒料开始褪了鲜美色泽,脑中空白一片的她才渐渐回神。
“我忘了,不过——”肩儿一耸,她将所有配料及洗净的米饭全搅和在一块,“没关系的,全下了。”
XXXXXX
窗外大雨倾泄,饭厅之内却是反常的静谧。
颁隆——
呀,有雷声!不下不,那道声音,像是劈进两个男人脑门中的“青天霹雳”,余响阵阵。
饭桌上有着十数道佳肴,一如以往。
饭桌旁的宽心正笑咪咪地为众人添饭,一如以往。
饭桌边的啸儿有些笨拙地应付着不听话的竹箸,一如以往。
然而……
吧叶鸡里缺了只鸡,反常。
糖醋排骨里少了排骨,多了几块颇似木炭的玩意儿,反常。
翠玉白菜里的白菜炒成了“黄”菜,反常。
包别提宽心递上来的荷叶饭里那一颗颗生的白米粒了。
“宽心,你身子不舒服吗?”霍-率先打破沉默。
饼去,宽心只有在病迷糊时才会弄错料理的顺序,也才会端出一盘盘有失水准的菜色。
“没有,宽心很好,谢谢少爷关心。”
“有事,绝对有事。”孟东野凑到霍-耳边嘀咕。
孟东野的嘟喽并未传入宽心耳内,她仍喜孜孜地为众人布菜。
“今天在做荷叶鸡时我改了步骤,结果等荷叶蒸熟了,却忘了鸡还搁在砧板上。”她吐吐粉舌,“不过味儿没变,只是少放了只鸡。”
澳了步骤?!濒-及孟东野愕然相视。
“大伙别客气,快吃。”
“你怎么会突发奇想地改了向来的习惯?”孟东野在宽心挟来一块黑不隆咚的“木炭”时,小心翼翼地藏起嫌恶的眼神。
“是今天小姐在厨房帮忙时,教我要‘随心所欲’,挺有趣的呢,是不,小姐?”
三道视线全落在单手握着箸,努力想戳起“木炭”排骨的啸儿身上。
“啸儿,是你教宽心的?”霍-挟了些青菜到她碗里。
“我、我只是……只是告诉她,试试看不按部就班的结果……”
“‘结果’就是桌上这些菜肴。”孟东野咕哝。看来今儿个甭想吃饱了,就算吃得饱,恐怕也得上茅房拉个过瘾。
“东野,对宽心而言,这是好事。”霍-为啸儿说话。
他明白孟东野必是因为他数年来都无法改变宽心根深柢固的惯性,而啸儿却三言两语就有此进展,所以感到嫉妒。
“我当然知道是好事……”孟东野不情不愿地小声接话。
既然知道,还不鼓励她?呆头鹅!
濒-的眼神传达出此番讯息,盂东野乖乖接收。
“宽心煮的菜无论步骤怎么改,还是一样好吃。”口是心非、睁眼说瞎话,就是他现今的写照。
宽心笑得更乐了。
“啸儿,也谢谢你。”霍-同她说道。
“谢我什么?”
“谢你在无心之间,做了一件我和东野都办不到的事。”他笑笑地抹去啸儿使劲戳排骨而飞溅到粉颊上的汤汁。
“对了对了,少爷,虽然下午我得擦完整座府邸的桌柜窗椅和洒扫大厅,不过在这之前,我可不可以带着小姐到城里去采买杏仁、榛穰、松子、菱角米?虽然时节还不到,但我想做腊八粥给小姐尝尝。”宽心娇甜的嗓音又响起。
“你想去?”霍-颇惊讶地看着啸儿,他以为她会相当排斥跨进人潮汹涌的热闹城镇。
“我可以吗?”她嗫嚅地问。
濒-笑咧了嘴,“当然可以。不过就你们两个姑娘上街,我不放心,要不,等我拟好明日的报状,我随你们一块去。”
“不用了,难道你还怕有人敢欺负我吗?”啸儿朝霍-露出小尖牙,暗指着她可是本性凶恶的虎儿呢。
濒-失声而笑,也不再坚持。
“好,就让你们两姑娘自个儿去玩,不过人心险恶,要多加小心。”他自怀里掏出钱袋,递给啸儿,“若在镇上瞧见什么好玩、好吃的玩意儿,就买下来。申时之前一定得回府来,否则我和东野就会去揪回你们,听到了没?”
“听到了。”啸儿柔顺颔首。
“好好去玩吧。”
在霍-首肯下,午膳过后,啸儿便与宽心一同前住城镇。
虽是蒙蒙细雨,无损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繁华热闹。
啸儿有些不习惯,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梭在人潮之中,与人类比肩而行;也有些新奇,看着人群似忙碌似悠闲,笑着嚷苦,每张睑孔都挂着和善的模样,与她数百年来曾见过的人类有云泥之别,也……
与记忆中那一张张朝她踯石块的狰狞面孔不同。
“小姐,你说咱们再买些乳糕回去,好不好?”
啸儿蓦然由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才发现宽心已经采买完杏仁,右手勾着她,站在卖糕点的小铺前。
啸儿愣愣地回道:“噢。”
“我还要糖糕和肉丝糕。”
扳铺的年轻伙计忙着打包宽心指名的糕点时,不忘瞥向啸儿。
“这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啸儿轻怔。他……他看出什么了吗?
“虽然你的发上掩了黑纱,不过还是能看出偏黄的发色,还有你的眸子也跟咱们不一样。”年轻伙计将糕点递给宽心,收下碎银。“咱们这镇上时常有些外头来的人,发色有红有灰的,更别提那七彩眼珠子。哎呀呀,我没有恶意。”他瞧见啸儿大退一步,忙不迭地解释,“你别恼,我只是觉得姑娘长得很漂亮,想与你多聊聊,我不是坏人噢。”
说着,他还很谄媚地递给啸儿一块甜糕。
啸儿硬是不肯再靠近糕铺半步,防备的眼光,半分也不移。
“你调戏我家小姐,下回不跟你买糕了。”宽心气嘟嘟地拉着啸儿就走。
“都说了我不是坏人嘛,我只是长得像了点——”年轻伙计的哀号声在她们背后回荡。
“这种人最讨厌了,先是搭讪,夸你漂亮,接着就是问你闺名,再来就是家住哪儿、许人了没,偶尔再塞些食物讨你欢心。”宽心一副很明了的模样。
“这也是他们的‘步骤’吗?”
“没错。”宽心皱皱俏鼻,认真的模样让啸儿不由得一笑。
两人买妥纸条上所记载要买的物品,也额外买了好些妇女珠花及慰劳霍-他们的小点心,啸儿还在一个香包铺看中了虎形香包,在宽心哭丧着脸及不赞同的目光下将虎形香包戴在自个儿脖子上,不过她也另外为宽心挑了个角黍模样的讨喜香包。
“算算时辰,也该回去了,少爷他们会担心的。小姐要是还想来,下回咱们带少爷和东边来的野人一块过来,这样就不用赶着回府了。”
“好。”啸儿与宽心两手都拎满物品,离了热闹的城镇,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对了,小姐,待会儿到前头那座红白色府邸时,要放轻脚步噢。”宽心的小脸上添了抹害怕。
“为什么?”
“李家养了条好大好凶的狗,每回看到人就又吠又追的,好恐怖呢。”宽心的嗓音已经自动压低,生怕引来李家大狗的注意,“而且李家人几乎都不把狗给拴好,任它胡作非为。宽心上回被它追着跑,好在是遇到了东边来的野人,要不,宽心就要被它给啃了。”她抱怨着。
“狗会吃人吗?”
“我不知道,可还是小心点好……我最怕这种四脚的动物了。”宽心紧靠着啸儿,诚惶诚恐的神情让啸儿不知该不该告诉宽心,她也是属于她最怕的四脚动物之一,而且还是最凶猛的那种。
“嘘——”
两个女人屏住棒吸,蹑脚定过李家大门。
然而,有时愈是小心,愈是容易产生突发状况。
宽心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自己的裙摆一绊,发出小小惊喘,虽然立即捂住菱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巨大的褐色猛犬吠奔而出,吓得宽心花容失色,拉着啸儿拔腿就跑。
“小、小姐,快跑!”
“宽、宽心,你跑错方向了——”啸儿看着回家的道路离两人愈来愈远。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宽心只顾得自己尖叫,压根没听到啸儿说话。
爸色猛大眼见猎物逃窜,追逐的野性也就更炽旺了。
“汪汪汪汪——”狂吠声震天价响。
泪花乱坠的宽心领着啸儿在小巷内东奔西跑,紊乱的步伐跌跌撞撞,没发觉她们已被逼到人烟稀少的死巷!
“宽心!停下来!”啸儿忙拉住差点撞上石墙的宽心,宽心已经哭得无法自已,整个人抖颤个不停。
犬吠声逼进。
“哇哇——少爷、野人!救、救命呀……”宽心害怕地屈缩在石墙下,抱头大哭。
啸儿定定地站在她身边,不敢置信只是一只狗竟能将宽心吓成这模样,黄眸望着低低沉狺、蓄势待发的猛犬。
若她只是个与宽心同龄的姑娘,恐怕此时也不比宽心来得镇定吧?
可惜,她不是。
啸儿唤了宽心数声,但害怕的宽心只是一迳捂着双耳,以为不听不看就能赶跑恶犬。
“你怎么这么怕狗呢?”啸儿摇摇头,陡然抬起的澄澈目光让李家猛犬有些却步,但口中的嘶吼仍未停止。
懊让这条蠢狗得个教训,别老欺负柔弱的小泵娘。
啸儿不退反进,向李家猛犬跨近,在李家猛犬极怒地朝她奔来之际,瞬间恢复虎形,虎啸声破口而出。
原先中气十足的犬狺倏然转调,沦为谄媚的呜咽,趾高气昂的狗尾也霎时垂头丧气地夹进抖颤的双腿间,接着便以比方才追逐猎物时更快的速度逃离啸儿眼前。
“宽心,没事了。”啸儿恢复人形,轻轻拉开宽心捂耳的双掌。
“狗……”
“跑了。”啸儿指向李家猛犬逃窜的方向。
“跑了……真的耶,小、小姐,是你赶跑它的吗?”宽心的声音仍抖个不停,牙关频频打颤。
“算是吧。”啸儿扶起宽心,抹去她哭得纵横交错的泪痕,“狗没什么可怕的呀。”
宽心吸吸鼻,“我不是怕狗,事实上我怕的是……”她的细指点了点啸儿挂在胸口的虎儿香包,连说都不敢说出“老虎”两字。“那种曾被压按在利爪底下的恐惧,让我光瞧见四脚的猫犬都会吓哭。”
啸儿怔了怔,“被压按在利爪底下?”
什么意思?
“小、小姐,咱们快回家去,雨好像又要变大了……”一刻也不想再待在城里的宽心,胡乱捡拾方才逃命时所弃散的物品,未曾发觉啸儿的惊骇。
“喔……好。”她任由宽心握着她的柔荑。
接着,大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