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快乐。
在阎罗的世界下成长全然无喜悦可言,但她也不悲伤,这些年来她已习惯了他的行为模式,明白如何在他狂霸的占有下保存仅馀的自尊。
但她还是不快乐。
她在他身下由女孩蜕化为女人,也在他掌间由淡漠转为冷漠,他不仅强迫她在形体上成长,也迫使她在心灵上老化。穿梭指缝的岁月如流沙般快速,她跳过好长一段完全空白的日子,或许其中有些微驿动,仍激不起任河涟漪——
她像潭无波死湖。
她甚至在黑无常牛耿介走火入魔离开阎王门后一年才发觉少了这号人物,足见她的生活多么与世隔绝。
唉满十九的她却有著六十老妪的心态。
前些日子,阎王门内难得举行一场独特的婚宴,主角是一对令众人永远也无法搭凑成双的男女——白云合和河诠。姑且不深究白云合是如何转变心态,由一名长辈成为河诠的夫君,但他对河诠的疼爱是有目共睹,不争的事实。
那天夜里,她听到四个大男孩拎著酒坛,躲在湖心擂台上痛哭失声,又叫又嚷,最后甚至大打出手,疯狂得像失去心爱物品般,却又在隔日清晨,见著四个大男孩像无事人一般与众魑魅魍魉打屁聊天。
懊陌生的情绪,又悲又喜又乐又怒……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有过这些情绪吧?奈何无论如何回想,却无法抓牢脑海中一闪而逝的悸动。
因为阎罗未赋予她拥有这些七情六欲的权利,所以她才无法领受吗?
静静坐在阎罗的房内,即使与他同床共枕五年之久,她仍奋激不起迎合之心,连一丝丝也不曾有过。她不准许自己抛弃尊严,像廉价的娼妓臣服于他。
素手滑过纱帐上流苏的同时,门扉已被人推开,霎时她让肌理偾张的臂膀搂进怀中。如同往常一般,她总是先微微挣扎,才在他强劲的力道包围中停下动作,他坐在床沿,像搂抱个女圭女圭般地环紧她。
“今年武试由你来主试。”沐浴饼后的清爽自他衣襟微敞的胸膛传出,他半强迫地轻压她螓首贴紧那平稳心跳的来源。
“好。”这些年来,为了向他证明她绝非无用之人,她疯狂似的练武,武艺直逼他,性子却更加内敛。
“想与我较量吗?”胸前传来阵阵笑意激起的震动,长指穿梭在微寒的青丝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挑梳著。
“好。”她仍旧单声回覆,不同的是嗓音稍稍轻扬,细微的差异逃不过他敏锐听觉。
“武痴。”在她心底,剑术恐怕远胜他数分。
不再多言,两人极有默契一前一后沿著修武居檐下而行,在途中正巧遇上白云合及喜上眉梢的河诠,河诠三不五时在白云合颊畔印上甜吻。两人并没有上前打扰甜蜜小两口逗笑言行,悄悄在雕柱暗处等待白云合夫妻步离。
“羡慕他们?”在夫妻俩走远后,阎罗发觉她短暂失神。
“不。”
“不会还是不知道?”他扳过她的固颊,想从她眼底读出她的思绪。
“不羡慕。”她没避开他,直直看进他摄人心魂的绿眸。“因为羡慕不能为我带来任何改变,想著想著,也不觉得有何好欣羡之处;就像笑容不能改变我的心境,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怎么去笑。”她已经不再是拥有美丽幻想的小女孩,不再要求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她像只被拗断羽翼、无法再飞的鸟儿,望向蔚蓝宽阔的天际却拍动不了残缺翅膀,绝望地朝著穹苍泣鸣,回应她的仍旧只有渺茫的回音。
“你在勾起我的罪恶感吗?”阎罗不爱看她这般淡然,而她所呈现的却也仅止于淡然。
怜我迸出笑,眼神却未添沾任何暖意,“你会吗?主爷。”他若有罪恶感这种高贵的情绪,就枉称阎罗。
“这一声主爷已经很明白替我回答了,不是吗?”只有在她满心不甘时才会祭出这两字称谓来疏远距离,其中绝不包括任何尊敬及惶恐。
她不著痕迹月兑离他箝制颊边的指,换来他眯起苍翠魔瞳,更加霸道扣住她肩胛。她越是想逃离,他越是要将她囚回最贴近他气息的角落!
然而,即使充满力道的掌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她仍旧直视他,倔强薄唇也不愿轻吐求饶的懦弱字眼。
“我不想和你在这耗上一整夜。”怜我淡淡开口。
她永远都是最先低头的一方,因为阎罗对于两两相望的场面毫无尴尬可言,她却不想迷失在那双冷墨绿瞳之中。
“逃离我、臣服我,你永远都是失败者。”他倏地松手,还她自由。
怜我抿著嘴,自然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嘲弄。“我会做到,总有一天。”不是臣服,而是逃离!远远地逃离他,即使注定孤独终生也好过现在的情况。
“你舍得?”阎罗露出笑,无关喜乐,只因她的反应。
“舍得。”她毫无迟疑,说得又快又坚定。
他指尖抚上她的唇瓣,“鸟儿总以为逃离了笼外便是一片自由晴朗天际,却往往在跨离之后才惊觉它的羽翼早忘了如何飞翔、忘了求生本能,尤其是像你这种永远躲在别人保护之下的傻丫头……”
逸出笑声的薄唇取代长指攫夺她的红唇,以强硬的姿态迫使她接受唇舌的交缠。
阎王门近来笼罩在混乱又带著些微火爆的恐怖气氛下。
先是向来温雅的文判官白云合冷著一张俊颜,要石炎官动用武力自洛阳绑来一位名唤风裳衣的男子;后又发生河诠不知为何原故与白云合争吵,几乎急煞爱女心切的石炎官,就在事情即将落幕之际,白云合竟又与河诠相偕离家出走,连只字片语也不留,让担心的石炎官满腔怒焰如火山喷发般在阎王门炸开。
每日总能见著一头晃摇满脸黑胡的火爆狂熊在阎王门里凌虐著可怜无辜的魑魅魍魉,熊掌呼啸而过之处霎时化为灰烬,并有越发烧旺的迹象。
甚至时常还能听到熊吼响彻云霄。
“可怜的炎官,他几乎快丧失人性了,唉。”一名足以与白云合媲美的美男子托著腮帮子,优美的唇线略略下垂,轻蹙眉宇的模样比女子更形娇艳。
他就是日前让石炎官以麻布袋“打包”回阎王门的风裳衣,也正是阎王门首位白无常。
“白云要走也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包袱跟随他到天涯海角,唉……”这一声叹息远比同情石炎官的那声来得响亮及悲恸。
原因无他,只为风裳衣痴恋白云合,长达十数年之久。
“还有那颗小女敕豆……”他停顿,眉间的小结再度加深数分,带著自我谴责的丝丝轻厌。
“你早就该改改这讲话不经大脑的恶习。”阎罗非但不同情他,反倒落井下石,“白云现在的情况你就满意了吗?”绿眼抛甩给他一记冰霜。
怜我立于阎罗身后,并不明白两人话中的暗喻。二爷的离府与风裳衣有任何关联吗?她知道风裳衣恋栈二爷,但二爷毫无心动之意,难道当初河诠与二爷争吵痛哭的原因全在这名比女人美艳的风裳衣?
“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只是怕白云措手不及,所以才告诉他“那件事”……”风裳衣哀怨地咬著袖口,右手擦拭著眼眶边禁不住的泪珠,“我没料到河诠竟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我不是存心要破坏他们的……老大,你也知道,我虽然很爱很爱白云,但我可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臭狐狸,专司介入别人的甜蜜生活……白云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呀!伤他的心这档事我是绝不愿意做的……”
“但你已经伤了,而且还是很重很重的在他心口上赏他一拳。我许久不曾见过白云出现那种失魂模样。”
“老大,不要再说了……”风裳衣很驼鸟地捂住双耳,拒绝更多无法承受的罪恶感。呜……就算他自刎一千、一万次也无法挽回错误。
“你与老四难兄难弟,要哭上他那儿哭,别淹没我的阎王居。”阎罗最受不了风裳衣爱哭的本事,眼泪收放自如,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在风裳衣抿子诙唇前将他撵出屋里。
“我就知道你最没良心,呜……我去哭给炎官听……”风裳衣挺著游魂似的身躯,“飘”出阎王的视线,自从白云合一走,他整日就是这等落魄模样。
无神的身形跨出门槛,正巧撞上送茶水进房里的白魅。
“哎呀——”白魅快手接回倒翻的茶具,正想开口数落走路不看路的游魂时,风裳衣已然飘这,像个无主孤魂。
“风爷是怎么了?”他低声咕哝,手脚也毫不怠情地将茶具布上桌前,斟满一杯颜色古怪的浓褐液体。
怜我在白魅将冒著滚烫白烟的液体递交阎罗前伸手拦下,“这是什么?”
“是鬼医开给主爷的药汁呀。”白魅理所当然回覆。
“东西放下,你出去。”阎罗懒懒交叠愿长双腿,淡瞥白魅一眼。
“是。”
门扉再度掩上。
“你生病了?”怜我的口气很淡,仍听得出深沉的疑窦。她打量著他的神色,并未发觉任何异状,眉宇不觉轻蹙。
“这是防毒的药汁。”阎罗简言道,扣著杯绿缓缓转动。“铁血捕头龙步云已经将矛头指向我这索命阎王,所谓兵不厌诈,说不定那些酒囊饭袋,武的不行玩阴的,一小滴毒药便能毒毙一府的魑魅魍魉,鬼医日前命所有人十天必饮一次这种药汁,你不知道吗?”
“我不清楚。”她压根没听过这件事。
在她回答的同时,阎罗大呷一口看来相当难以入喉的菜汁,旋即扣住她脑后青丝压向他的唇,将口中的汁液哺渡予她。
又苦又涩的呛鼻味在她唇齿间蔓延开来,自舌尖窜上心头。
她向来害怕苦味的食物,非必要时也尽可能避免品尝,因为平时的生活已经苦不堪言,毋需再由外来的滋味提醒著她。
嚼然的清丽容颜难得因极苦的口感而皱成一团。
纤手推阻著他的贴近,他的滑舌随著汁液的哺尽顺势窜入如丝喉间,有力的臂膀握著她腰肢,将她压锁于石壁与浑厚胸膛之间,毫无空隙。
“苦吗?”他恶意地笑问,灵巧舌尖舌忝去滑漏于檀口外的顽皮药汁。
“很苦!”她皱著柳眉,语气怨怼,不停吞咽唾液。
“和你每回与我交欢完事后所饮的避妊药汁相较呢?”他贴吻在她颈项间,烙下专属于他的记号,怜我吃痛地合上眼。
他知道!?他何时知道她有饮避妊药汁的习惯?
“你……”
“别担心,我也不打算让你生养那些磨人的小家伙,永远都不要。”因他绝对不会是个称职的父亲。墨绿的瞳间添加更深更炽的欲色,不安分的手忙碌剥除碍事衣物。
“别在这里——”天啊,他想在这不合宜的地方以这种怪异羞人的方式占有她?怜我双颊红艳,忙不迭撑张十指阻挡他猛烈的攻势,“阎罗!住手”
他听话地住了手,却放肆唇间的重力吸吮。
“知道我想做什么?”邪佞的气息轻吐在她耳际,合住她圆润的耳珠子,低沉道:“让你再喝一次避妊药汁。”
男人的劣根性!
他们从不需体会女人孕育胎儿的辛苦,只晓得尽情放纵兽欲,如同阎罗从不曾亲自品尝过那帖药汁的苦味,次次与她共赴云雨,他逞足一时之快,苦的却是必须拧鼻灌药的她!
他嘴里说不想要子嗣,那就不应该再对她做任何可能受孕的事呀!
怜我在厨房里温著药汁,看著点点火光,橙色弱芒照在她的五官,除了匀称平稳的呼吸外,几乎就像座融于夜色的精细石雕。
数月之前,几名魑魅魑魉在执行阎王令时让龙步云事先埋伏的官差捕获入狱,明摆著将阎王门定于必剿目标。石炎官曾经出府调查过底细,发觉除了正派的龙步云之外,就连数个畏惧成为阎王门殂杀对象的门派竟也暗中动起手脚,阎王门等于背月复受敌。
她原以为嗜血的阎罗会率先解决每一个将歪脑筋动上阎王门的家伙,但阎罗竟然没有采取任何反扑动作,反倒是石炎官像热锅上的蚂蚁,也许是河诠与白云合离家之事仍旧令他心烦,所以才藉由其他忙碌来转移混乱的心绪。
阎罗究竟在考量什么?是看轻铁血捕头龙步云的本领,所以不屑与之交手?抑或他也苦无对策,只能拖过一日是一日?
不,他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
但她为何有如此不安的念头?这个束缚她的牢笼摇摇欲坠不正是她的希冀吗?只要龙步云剿了阎王门,她就不需要再过这样的日子,她就可以不再背负著白无常的恶名……
可她却毫无喜悦之感。
暗夜中,一道身影闪入厨房,在灶角东模西模的不知搞什么鬼。
“谁!?”怜我转瞬来到人影身后,一把扣住他的颈脉,旋即听到耳熟的叫痛声。
是白魅!
白魅眨眨迷蒙的眼,憨傻的模样倒像是被怜我的轻喝声惊吓,他转首左瞧右觑,“白无常?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怜我凝睇著白魅布满疑惑的神色。
他摇搔头,喃喃自语:“我不是在房里睡觉吗?难不成是睡胡涂了?”他抬起头看向怜我,“白无常,这么晚了,你怎么也在这?”难不成是肚子饿了,半夜爬起来找食物吃吗?
她眯起眼,却找不出白魅怪异之处,摇头不答。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回房去睡了喔。”面对怜我少言的性格,白魅觉得别扭,只想尽快退场。
“嗯。”
白魅溜出厨房后仍是不解自己为何会“睡”到厨房去。在阎王门里长达九年,他从不曾发生梦游事件啊。
“我明明熄了烛火就上床就寝呀……好像还左右翻身了数次,也听到蓝魁的打呼声……”他仔细回想著入睡前的细节,“对了,好像还有股怪怪的香味——咦?”
白魅低头看著自己握拳的右掌,摊开,一团油纸捏在掌心。
“这是什么?”他摊开油纸,空无一物。他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这东西,空白的脑袋翻不出任何记忆,他耸耸肩,不在意地随手将油纸团抛丢在草丛里,打著哈欠踱回大通铺。
鳖谲的暗夜里,一个悄然成形的阴谋在众人浑然无觉之前,如黑云罩顶似地蔓延开来。
“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未见人影先闻其声,阎王门里的火爆黑熊踩著气冲冲的步伐冲进大厅。
“老大!那个龙步云欺人太甚!第十六个,两年之内他抓了咱们十六个魑魅魍魉!老大!你别净坐著发呆呀!”石炎官来回踱步,满腔愤慨在瞧见阎罗撑著颊无动于衷的淡然神情后,如消气的皮囊袋软化。
老大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别人刀口都架到脖子上,他还满脸不在乎?
“老大——”石炎官准备展开第二轮口水战。
阎王门内唯一能说动老大的白云已经失去踪影长达两年,老三牛耿介走火入魔离开府邸后也归于平淡生活,风裳衣一年半前也收拾包袱去寻找白云的下落,整个阎王门只剩下他、白无常和一个反常的阎罗,也难怪他心急如焚。
“我听到了。”阎罗打断他的话,始终没睁开眼。
石炎官与众魑魅相视一眼,最终将目光回到白无常怜我身上。
你向老大开口问问,他到底怎么了?石炎官朝怜我挤眉弄眼,又是努嘴又是比画,看来今天是不打算让阎罗继续悠闲无谓地空度一日。
怜我为难地轻蹙眉,不甘不愿地开口:“主爷,您还好吧?”她只有在众魑魅面前才会以“您”字尊称他。
她的嗓音让阎罗睁开眼,随即再度合上。
向来冷峻冰霜的刚硬脸庞线条依旧紧绷,黑豹般的身躯依旧慵懒,但在怜我眼中,他不对劲!
阎罗不是个能宽容待人的善者,更不准许自己陷入任人宰割的被动地位,别人伤他一分,他便狠狠回敬他人十分,绝不会仅是现今无所谓的冷然。
而唯一呈现在深魑魅眼前的冷然,亦添上数分异常的倦意,这是不曾在魔魅俊颜上出现过的情绪。
“你身体不舒服?”她压低声音询问,口气中带著自己也不明了的试探。
阎罗恍若未闻。
“主爷!四爷!不好了,山脚下聚集大群官差,会不会是来找咱们麻烦?”门外慌慌忙忙跑来一名魑魅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吼。
众人目光又落回阎罗身上,他仍默不作声,维持一贯动作。
“牛头、马面,你们去探探虚实。若遇龙步云,千万别与他交手。”石炎官第一时间做出指示,两人领命奔出阎王门。
阎王门外围的阵形迷境是十数年前精通邪门歪道的风裳衣所设下,至今非属阎王门内者犹无法破解,应该能挡住任何愚蠢又贸然砸场的笨蛋官差。
怜我顾不得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反应,素手贴上阎罗额间探测体温,阎罗睁开寒冰冷玉的双眸,喝道:“你做什么,”
“你非常非常不对劲!逼魉,去请鬼医到大厅一趟!”她投给阎罗坚定又不容反抗的目光,压下阎罗原先欲反抗的手。
“不需要!”不知是否身体不适所带来的影响,阎罗竟挣不开她的扣握。
“你胆敢再挣扎,我就教武判官打昏你!”怜我冷著脸,显然说得出做得到。
无辜被拖下水的石炎官闻言一怔。
教他打昏老大?他哪敢呀!?他不先被老大一掌劈成蠢熊才怪!
“他敢!?”阎罗冷眼扫过石炎官,带来霜雪般的超低寒温。
“他不敢,我就教青魈、蓝魁、白魅动手!”她又拖另一群受害者下水。
“我会一个个将他们打得十天半月下不了床!”阎罗喝道。
“你现在有这种力量吗?”怜我的口气轻嘲。若她没料错,阎罗身子恐怕虚弱得无法提起一柄剑。
“试试!”阎罗瞠著无温的鹰眸。
两人彷佛无视大厅上众魑魅猛烈摇蔽著脑袋,呜……他们招谁惹谁呀?就连乖乖站在厅堂旁也会被狂风暴雨扫到?
“鬼医来了!表医来了!”黄魉硬拖著老态龙锺的鬼医直奔入堂,赢来众魑魅感激涕泣的目光。
“发生何事?”鬼医莫名其妙被推到阎罗椅旁,询问道。
“鬼医,王爷的情况相当反常,您帮他瞧瞧。”怜我主动拉过阎罗手臂,方便鬼医诊脉。
“放手——”阎罗猛甩开她的掌,一阵强烈阒黑笼上眼帘,早已失了力的身躯“砰”的一声重重伏倒于地,连带扯拉始终握著他手腕的怜我。
“主爷!?”众魑魅惊声尖叫。
象徵屹立不摇的阎王门首脑在众人眼前崩塌,尤其是在这危急存亡之秋!?
“别急,我诊诊。”鬼医满布皱纹的指扣上阎罗脉间,细白长眉紧紧聚拢,“是毒!”
众人面面相觑,怜我率先否定,“不可能,主爷都有按时服用您调配的药汁预防,照理来说——”
“等等,我啥时调配过预防药汁?”鬼医一头雾水。
“您没调配过药汁让王爷和众人喝?”怜我同等惊讶,“但这两年来我都亲眼见王爷喝下那碗药汁呀!”但是因为药汁苦涩,所以她总是能不饮就不饮。
“我虽然老了,但脑子可没老,难不成是有人渗入阎王门里?”鬼医顺势替怜我诊脉,却发觉她并未中毒,他招来石炎官,再诊,“四爷体内也有些微毒性,但没主爷来得严重……”
恐怕阎王门内大部分的魑魅亦是同等情况。看来敌人是将矛头全指向阎王门的正主儿,其馀魑魅倒受创不深。
“是什么毒?”石炎官急忙问。
表医固色凝重,“若我没料错,是“破百会”,一种让人丧失武艺的慢性剧毒,缓缓侵蚀掉浑身经脉,最终化为一摊尸水。主爷应该早已有所察觉,因为“破百会”毒性甫发,是剥皮抽筋似的剧痛。”他一顿,“到底是何人端药给主爷?”
怜我的目光移到白魅身上,每次送药者都是他,但白魅太善良,也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她不相信白魅会做出毒害阎王门这等胆大之事。
她来到满脸惊惑的白魅身前,“是谁将药材给你的?”
“是鬼医呀……”白魅与怜我相对,虽然声音颤抖却相当肯定。
“胡说!”鬼医立即反驳,“这等重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不住?况且我不擅长炼毒,“破百会”这种难度甚高的剧毒又怎可能炼出来?”
“我没有说谎!四爷!白无常!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没说谎!”白魅寻求其他人的信任,温文的脸孔上是害怕及惶恐,“是鬼医要我每月十五日到他药柜最下角的木抽屉里取药,并煎给主爷喝的,我说的是真的!”
“白魅,你冷静下来。”怜我安抚著抽抽噎噎的大男孩,“鬼医是当面交代你办这事儿吗?当时你身旁有没有其他人在场?别慌,慢慢想。”
白魅抖动的身子顿了顿,听话地闭起眼,“好像……没有其他人在场……那天、那天鬼医在房间布帐后头忙著……对!是隔著布帐,但是我很确定是鬼医的声音。”
怜我点点头,“好,你再告诉我,你经常三更半夜跑到厨房去做什么?”她不只一回撞见白魅去厨房,原以为他是偷渡厨房里的包子馒头,也不以为意,现下反倒成了怪异之处。
“我?没有呀!”白魅忙不迭摇头。
“我也曾见著白魅半夜在府里游荡。”另一名魑魅作证。
“我不记得了……”白魅几乎快哭了出来,全部矛头都指向了他。
“白魅常常夜里睡胡涂,有时我见著他睡里起身,叫醒他之后他都是迷迷糊糊,甚至是茫然不知,不过我不相信白魅会做出这种事。”黄魉为他辩白,青魈及蓝魁也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任何怪异之处?”石炎官抚著虬髯黑胡,边沉思边探问。
白魅却哭得无法自已,当然更无从回答石炎官的问句。
“妈的!你哭哈哭呀?又不是香喷喷软女敕女敕的娘儿们!”性子急躁的石炎官拎起他的衣领猛咆哮。
白魅猛抬起脸,双眼挂著欣喜的发现,急道:“对了!就是香味!一种好像姑娘家用的香粉味!”他每次在迷蒙之间都会嗅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气,却往往在瞬间又消散无踪。
表医脑筋一转,推测道:“我看白魅可能是中了暗示,有人想藉白魅的手来铲除咱们。魑魅魍魉中究竟有多少人中了“破百会”的毒,又有多少人与白魅一般情况,四爷,这些是咱们目前迫切要明了之事。”他叹口气,“而且阎王门外的阵形恐怕是挡不了片刻……”
“老风的把戏从不失效!”石炎官对风裳衣可是信心满满,虽然风裳衣武艺差得令人瞠目,但独独对奇门遁甲有一套本事。
“都已经能控制阎王门里的魑魅,要破个阵形岂不易如反掌?”怜我提醒著石炎官,目光担忧地扫向紧合双目、额前布满薄肮的阎罗。
不应该呀!为什么她的心猛地紧揪,好似承受著“破百会”之毒的人是她呢?而阎罗又是忍耐了多长时间的痛楚,她竟然毫无察觉?
“四爷,先让众人撤了吧,您的毒虽然不深,一日运动内力,也会造成伤害。”鬼医提议道。
摆胡盘踞下的面容难窥其心思,就在石炎官蹙眉同时,牛头马面奔回府里。
“四爷,龙步云兵分三路,将山头围住,仅留上山的小径,他存心将咱们逼上断崖。”牛头简略陈述,神情凝重。
“找十数个武艺高强的魑魅与我一道杀条血路出去,其馀的人保护著主爷。”石炎官道。阎王门的决策向来由阎罗或白云合控制,他只不过是出力的一方,老实说,他也想不出任何更好的计谋。
“要是老二在的话就好了……”
“不用这般大费功夫。”一道清朗的浅笑声打断石炎官的低喃及深魑魅的无能为力,穿著青蓝布衫的身影靠在阎王门厅堂门扉,“我不打算与各位来场厮杀,各位何不乖乖束手就擒,既不需花费力气,也省了龙某不少时间,这提议如何?”
“龙步云!?”场间有人失声问道。
“有人识得在下?”龙步云笑得爽朗,在他跨前一步的同时,青魈、蓝魁已抽出剑挡在他前面,蓄势待发。
“等等,小兄弟别猴急,我的下属也很紧张呢。”龙步云下巴朝门外一努,手执弓弩的官差早已摆好阵势,只要有人轻举妄动,如雨飞箭便会将众魑魅射成蜂窝。“让我先见识见识阎王门的主头儿们。哪一位是阎王?”他笑笑地推开两把银亮长剑。
石炎官握著大刀,怒眼图瞠,粗犷的模样更添数分吓人气势。“名满天下的铁血神补也不过尔尔!有本事就单挑,何必耍些无耻的小人手段!”话声甫落,刀锋直劈而下。
瞬间厅堂内一阵混战。
“白无常,快带主爷走!逼魉,你帮忙,快!”马面一把将阎罗架上怜我肩头,让黄魉帮忙扶著另一边。
“我留下来帮忙!至少我的武艺不差,能帮武判官挡些时辰。”怜我急道。
马面淡淡回过身,略长的面容带著清笑,“白无常,论武艺我已经比不上你,但论杀人,你恐怕永远不如我。”这是生死关头,而不是输赢无谓的武试,她的武艺虽强但仍不够狠辣。
“白无常,快走!”黄魉催促著她,怜我心一凛,与他快步搀扶著阎罗朝侧门离开。
无路可退,他们只能选择山林羊肠小径。
“再过去只有黄泉谷,是死路。”黄魉道。
奔驰片刻,陡峭绝壁映入眼帘,茫茫不可见底的云海蒙烟所笼罩中,是吞噬人的恐怖深渊。盘旋穹苍的鹰,发出凄厉泣血的叫声,回响不止。
正当两人顿下脚步的同时,轻笑声亦回荡在崖壁之间。
“跳下去,会粉身碎骨喔。”嘲弄的男音自树梢传下,两人抬头瞧觑,发现一名男子慵懒地侧躺其间,是追兵吗?
“你是谁!?”黄魉喝问。这男人好眼熟……除了一身与文判官相似的温文儒雅气息之外,还添加一股无法隐藏的阴狠。
“记性真差,咱们见过呀。”年轻男人跃下树,风度翩翩站立两人之前,也注意到怜我抖开腰间软剑。“姑娘,你的眼神——很凶恶呵!”
男人前一句话让黄魉皱起眉头,却丝毫记不得曾在何处见过这男人,照理来说,如他这般怪异的温文及邪恶融于一身,应该会让人印象深刻。
“哎呀,真伤了我的心,你竟然记不得我?也许另一个小弟弟会此较有良心……我想想,他好像叫“白魅”是吧?他真是个乖小阿,不知不觉中将我的暗示做得完美无缺。”年轻男人笑眯漂亮的弯月眼,唇边勾勒起上扬的红弧。
“呀——是你!”黄魉指著他大嚷。
“他是谁?”怜我问向黄魉,目光不曾移开年轻男子。
“有一年我们四个人偷溜出阎王门,到热闹市集去逛逛,这男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还说了些好怪的话!”
年轻男人拍拍手,给予黄魉掌声鼓励,“总算回想起来啦?容许在下自我介绍,淳于翊,与你们同样吃杀手这行饭的。”他客气地揖身。
“是敌人或朋友?”她冷著声问。
淳于翊皮笑向不笑,“恐怕要让姑娘你失望了。”
怜我握紧剑柄,眯起美眸,“你的意思是?”
“姑娘肩上所扶撑的阎王头颅价值不菲。”淳于翊乾脆将来意完全挑明,“你们阎王门令太多人所忌惮。怎么办呢?雇用我的财主大怕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阎王令会动到他身上,你知道当一个胆小恐惧的人被逼到最后死角,唯一的选择只有——消灭恐惧来源。”他咧嘴一笑,说得天经地义。
“所以你便使毒计要阎王门陪葬?”黄魉喝问。
“你们不该为我的耐心来点掌声吗?为了下这“破百会”而不被察觉,我可花了整整两年的光阴,让白魅那小家伙无意识之中一点一滴将剧毒喂入阎王月复里。”说完,淳于翊为自己送上两记清亮掌声,“这“破百会”比我料想的更加有效,不但侵蚀掉阎王令人丧胆的高深武艺,更使他成为废人。好了,在下的说明,姑娘可满意?”
“满意。但你太小看阎王门!”怜我划破越发浓厚的云雾,剑尖直指淳于翊的咽喉。
“来硬的,我不擅长武艺,甚至可以说相当差……”淳于翊倏地半举手臂,在衣袖无声下滑的同时,猛发爆开的青雾模糊她的视线。“但是要杀你,太容易。”
他的声音近得像贴在她耳畔,怜我悚然一惊,淳于翊的手掌已直扣她肩胛死穴。
她反射性地提掌相对,更快速的一道黑魅鬼影却以雷霆万钧之势,击回淳于翊的攻势。
淳于翊大步后退数尺,抚著胸膛,唇角溢出红艳甜血,舌尖轻舌忝舐掉赤红。“不愧是阎王,身中我小师姊特调的剧毒“破百会”,竟还能击出如此骇人的掌力。”他状似赞扬,眼神反倒更显阴冷。
怜我侧首望著靠撑在她肩上的阎罗,披散狂扬的黑发撞如羽翼展翅,掩不住发丝下炯炯有神的绿芒冷光。
淳于翊敛起俊颜上所有和善的笑意,摊开掌心,顺著风势吹起其间颜色鲜艳的粉末。
“主爷!白无常!快闭气,是毒!”黄魉慌忙叫道。
“杀了他。”阎罗低沉的嗓音下达命令,“否则我们只能任他宰割。”
怜我颔首,放下阎罗身躯,翻身扬剑。
淳于翊果真如他所言,不擅武艺。他胡乱将剩馀药粉朝怜我脸上洒散而去,她螓首一偏,俐落避过,软剑霎时化为银光砍断淳于翊使毒的双臂。
鲜血如瀑般地奔出他的身躯,凄厉的哀号响彻天际。
在她欲举剑斩断淳于翊首级时,双瞳闪过迟疑。同时刻,黄魉已刺穿淳于翊的心窝。同等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绽放声在幽茫的谷间,越发清晰。
逼魉抹去喷溅脸上令人作嗯的鲜红,年轻的脸庞没有丝毫害怕或惶惑,“白无常,现在要怎么办?”
怜我回过神,没回答他的问话,转向阎罗道:“你还好吧?”她拨去几缕黏贴著他苍白脸庞的发丝,看著阎罗眉宇之间聚拢著痛楚。
逼魉望见不远处的兵马尘烟,“追兵来了!”就连四爷也抵挡不住?
龙步云的踪影率先来到山谷之上,发饰散乱、衣衫狼狈,看来甫结束一场激战。“将阎王交出来,我可以对你们从轻发落。”
“武判官、牛头马面和其他人呢?”黄魉问。
“死的死,抓的抓,你问得是哪一个?”他说完话的同时,山下烈焰冲天,叱吒江湖的阎王门毁于一旦。
“卑鄙!瘪三!不敢光明正大与我们挑战,反倒使小人的下毒手法!”黄魉年轻气盛,即使失去好友的悲痛令他眼眶一红,愤怒的剑法仍支撑著他的意志,砍向龙步云。
“下毒?龙某不会使这种小人招数。”龙步云偏过身,剑眉紧蹙。方才与他交手的大黑熊也是这般羞辱他,难道……
“淳于翊不就是与你同一夥?”剑势再挑,黄魉毫不气馁。
“淳于翊?”龙步云的目光落在瘫软在血泊中的男子,“是他!?”
他与淳于翊有数面之缘,是在几次与江湖好友谈论阎王门之时偶遇,但淳于翊并非官府之人,为何会出现在这次围剿行动中?他再望向紧合双眼的阎王,他的模样的确像是正承受著巨大痛苦折磨……
辟差兵马接踵而至,团团围住三人,前有敌手,后有断崖,上天更要灭了阎王门。
阎罗撑起顺长身躯,令几名胆小的官差大退数步。绿瞳落在龙步云身上,两人互换个赏识的目光,如果今日身分不冲突,或许他们尚能把酒言欢。
阎罗扣住怜我腰间,薄唇贴在她耳际,“机会只有一次,等会儿我朝官兵右侧发掌,你与黄魉趁此空隙逃离。”他的气息吃力,几句话犹如耗费全身劲道。
“不!你没有办法的!”她忙不迭反扣住锁在腰间的臂膀,轻轻摇头。
“难道你就不能顺从的听话一次吗?”阎罗没有笑,但嗓音中挟带著丝丝柔意,淡得连她都听不出来。
没等待她的首肯,阎罗已展开行动。
在他推开她的同时,凝聚仅存的力道朝成群的官兵猛送出一掌。
怜我扑倒在地,没有照他的话逃离,反倒奔回阎罗的方向。
阎罗击出所有力道,飞沙走石的狂流将官差击得东倒西歪。内力推出之时也使阎罗的身子朝后飞驰,直直落入身后广阔无边的云海。
怜我右手扣住他的手腕,左手以剑刺地,支撑两人身躯重量,剑尖深深划刻一道拖曳长痕,仍旧挡不住两人下滑之势。
粗糙尖锐的细石块磨破自衫、穿刺她的肌肤,她却不放手。怜我垂著颈,发丝如瀑飞翔,在他眼前形成一道绸缎垂帘。
她的身子大半落在黄泉谷边缘,而阎罗若非她的坚持,早吞没在似浪啸的云海深处。
“握著我的手!”怜我使力大叫。
“放手。”阎罗轻吐这两字,实际上他已经完全无法抬起手,更遑论反握著她的掌。她再不松手,两人就要一块葬身于此。
“阎罗!”她不听,身子下滑数寸。
“放手。”他连挣开她的手劲也施不出来。但他必须让她放手,即使——必须伤害她。
他缓缓吐纳,试图提起身内最后一丝真气。
“不听话的丫头……你会与我一块粉身碎骨……”
“你说过,要我这辈子只能陪著你一同沉沦幽冥地狱,不得超生!”她不肯松开颤抖的手,但他却逐渐月兑离她的掌心,她一急,身子又探出数分。
阎罗轻笑出声,“我反悔了,你总是如此忤逆我、抗拒我,我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陪著——”话声甫断,阎罗透过指尖推送一道伤不了她却能逼她吃痛放手的内力。
五指甫松又忙乱握拳,不同的是,掌心所握的体温已然滑出,坠入茫茫深邃的黄泉谷底……
她瞠圆惊慌水眸,眼睁睁见那抹黑影消失……
在她眼前,从她生命中,消失。
“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