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五天,宝春才得知皇甫终于下了床。
若夏每逃诩吵著要她赶快请神医治病,所以在知道他身处书房,宝春便硬著头皮,再度上门拜访。
“进来。”敲门声甫完,内室便传来皇甫低沉轻快的声音。
宝春深吸一口气,不顾双颊的滚烫,推开门扉。
笔甫端坐在桌前,慵懒的视线自书本移向宝春。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精神看来十分好,十九则如往常一般静默地站于他右后方。
“坐,别客气。”皇甫轻扬著手,指示她坐下。
宝春听话地顺著他的手势,坐在离她最近的椅上,脸上有丝不安与无措。
“皇甫先生,你身子好点了吗?”她小心探问。
“谢谢关心。”皇甫毫无保留地回她一个微笑,灿烂得几乎要令阳光失色。
“如果你方便的话,可否为舍妹看病?”宝春直道来意。
笔甫放下手上的医书,拨拨颊边散落的顽皮银丝。
“我有说要救她吗?”他笑著回问宝春,口气轻松自在。
“可是……”宝春急忙想开口,却被皇甫打断。
“我也没说不救她。”他轻笑一声,宝春不由得再次失神。
“那……”
“不过我病体初愈,不适合太过劳累,姑娘一定不忍心看我一边为令妹治病,一边呕血吧?”皇甫露出一副病弱模样,右手还不忘捂在心房上,令宝春几乎快要为自己无理的请求感到内疚。
“是……”
“所以,救不救的问题,咱们先暂时缓一缓。令妹应该还撑得下去吧?”皇甫十分满意宝春的表情,再度投下一个致命的笑靥。
“这……”他的笑容击中宝春心房,让她融化成一江春水。
“如果撑不下去更好,我连救都不用救。”皇甫模模下巴,忍住想大笑的冲动。
“咦?”宝春看著他,分不出他这句是玩笑话或是认真的。
“如果姑娘不嫌麻烦的话,可否为在下到厨房取来药汁?否则我可能会再度发病。对了,厨房在拐弯处直直往前走。”皇甫再度捂住心房,眉头稍稍皱起,还不忘提供路线图。
“好……”宝春傻愣愣地应允。
短短的对答中,宝春只说了七个字就被打发掉。
笔甫靠在椅背上,忍不住狂笑起来。好有趣的丫头!
“爷,您如果不愿救她们,直接将她们赶出去不就行了?”始终静立在一旁的十九疑惑著皇甫的举动。主子对于不愿接的工作,向来拒绝得又快又绝情,这次破例留下两姊妹实在相当反常。
“最近太无聊,为自己找点乐子。她那妹子一时半刻还断不了气。”皇甫懒懒地回答,与方才文质彬彬的模样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看到柳若夏第一眼便知道,她是天生心悸的毛病,只要下几帖药、静心休养,活个三、四十年也不成问题;至于她那惨白的脸色,则是长期营养不良所造成。这等小毛病竟然被那丫头当成绝症?
一想到宝春,皇甫唇角扬得更高。
她不是个让人头一眼便会惊艳的姑娘。偏小的眼、略塌的鼻,分开来看是没啥特色,但恰巧镶在精致小巧的脸蛋上,反而有种清新讨喜的感觉。
“这小泵娘的情绪全写在脸上,几句话就把她堵得死死的,真好玩。”皇甫笑眯了眼,“看来最近的生活会相当有趣。”
当皇甫愿意以和善的态度对待求医者时,就代表他近日的生活太过无趣。
一年前,有个勾起皇甫兴趣的少年被皇甫整到连病也不敢看,趁夜偷偷逃离皇甫府邸。
十九心中开始为宝春默哀。她对了爷的味,看来将来的日子有她好受的。
“她姓啥名啥?”皇甫难得对求药者的姓名感到好奇。
“柳宝春。”
“宝春、小宝春、宝丫头。”皇甫故意用暧昧的语调,反覆念著他突然想到的每个昵称,一脸乐在其中。
幸好宝春不在场,若是她听到皇甫这种口气,肯定瘫软在地板上傻笑致死。
“她真是求诊者中最好玩的一个。对了,最近外头还有人在跪吗?”
“有。”
“不想救的人多如牛毛,想救的却救不了。”皇甫收起笑脸,摊开右掌,眼神落在掌心上黝黑的刀痕。
半晌,缓缓合上五指。
笔甫就用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方法打发掉宝春十次,而宝春也被若夏骂了十次。她觉得自己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
每次皇甫朝她露出暖如旭日的笑容,她就会发呆地盯著他好半晌,而皇甫每次言谈之中又不明确表示救人之意,令她为之气结。
现在她又败在皇甫第十一次的笑容之中,为他煎煮著草药。
“宝丫头,你又失败啦?”李厨娘每回一见到宝春蹲坐在炉边,就知道她又被主子拨到这边义务帮忙。
李厨娘便是当日在药圃园内除草的老妇。
宝春执著圆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著。煎煮草药最麻烦的就是要顾著火候,往往她煮好一份药就花去半天的时间,根本没有机会请求皇甫为若夏诊疗。
“我已经搞不清楚皇甫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宝春抱怨道。
李厨娘朝她笑一笑。她在这儿煮饭十数年,也从来没搞懂主子的性情。
“他笑起来好可爱,您知道吗?可是有时他说出来的话又好无情,每次我想搞清楚他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时,他就会对我笑……然后当我回过神时,我就坐在这里煎药。”她真怨恨自己定力不够。
李厨娘噗哧一笑,光想像宝春傻笑的模样就令人玩味。主子对宝春的态度的确异于一般求诊者,虽然说是玩弄宝春的意味居多,但光瞧这七天来主子露出笑容的次数,也知道宝春丫头在主子心中是很特别的。
只不过不知这种特别是好事还是坏事?
“宝丫头,药要煮乾了。”李厨娘看著宝春又发起呆,好心提醒她。
“啊!”宝春急忙将药壶取下,“好烫!”
“小心点。”李厨娘帮忙取来汤碗,让宝春将药汁盛满。
“瞧这颜色就知道这药一定很难入口。皇甫先生到底是什么病症?”宝春瞧皇甫每天三餐必定要饮这种药汁,心想他真的病得很严重吗?
李厨娘避开宝春的问题,“宝丫头,别耽搁了,药冷掉就失效喔。”
“噢,我马上去。”
宝春虽然对皇甫所犯的病症相当好奇,但相较之下,先让皇甫喝下这碗保命的黑药汁,远比满足她的好奇心更重要。
就在宝春送药的途中,她瞧见十九领著两名陌生姑娘入园,其中一名脸色惨白,几乎完全要靠身畔年纪略长的女子搀扶才能行走,猛咳声不断逸出毫无血色的薄唇,令人不禁担心她再咳下去是否连五脏六腑也会一同咳出体外。
是有人又来求皇甫先生医病吗?
宝春想到之前跪在府外的大叔向她提过,皇甫会询问求医者一个问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缓缓跟在三人背后,来到书房外。
“那小泵娘看来病得好严重,皇甫先生应该会救吧?”宝春自言自语。由数日来的相处,她已经将皇甫定义成善心的医者,不会残忍地见死不救。
她站在窗前,这个角度正巧可以隐约看见帘幕之中的皇甫及其他三人的神情,而只要仰起脖子,便能览尽笔甫的身影及他脸上的表情。
那是无情!
宝春双手一颤,寒意自脚底窜升而起。
任凭求诊者如何哀哀苦求,皇甫似乎只在玩味著别人的痛楚。他傲然地置身纱幕后,嘲弄的薄唇终于打破沉默,“我为什么要救她?”
冷冷的嗓音飘散在屋内,明白的疑问句中,让人轻易读出他的不情不愿。
宝春看著他面容上从未见过的冰寒神情,只觉那不像他,倒像是十九惯有的样子……
不,十九脸上是漠然的冷,而他……是残忍的无情。
“我妹妹已经病入膏肓,她才十六岁呀!求神医大发慈悲,救她一命!”年长的女子几乎是整个人跪趴在地上,“这是我们所有的积蓄,求神医救命!”
在她身前放置著一袋铜钱,是一点一滴存下来的心血。
“给我一个救她的理由。”皇甫脸上的表情冷绝无情,这份为妹求命的感人亲情似乎入不了他的心。
宝春紧紧捧著药碗的手指泛白,眼神却离不开陌生的他身上。这陌生人是她印象中的皇甫吗?
“救人一命,胜造——”
“够了!不救。”他最痛恨别人用这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来当理由。他吃饱没事去造七级浮屠干什么?!
两姊妹抱头痛哭,十九正要将两人赶出去,宝春已经抢先一步入内,站在白纱帘前,与皇甫正对面。
“为什么不救她?她都已经这样求你了!”她质问著皇甫,彷佛见到自己及若夏此时正跪在地上求他救命的模样。
“不想救、没兴趣救、懒得救,你满意吗?”纱幕后的皇甫扬手甩开扇面,刷地一声,响亮无比。
他的口气平平静静,听在宝春耳内却是如此令人寒心。
“我瞧你是不能救、不会救、没本事救、没信心救!”因为看不清纱幕后皇甫脸上的表情,宝春不怕再次被他的笑容迷惑,当然更不知道他现下的模样是多么不悦,迳自努力为苦情姊妹花争取鳖命的机会。
“激将法对我没用的,小宝春。”皇甫看穿宝春的念头,当下泼她一头冷水。
“你……你有能力救人,为什么不救?!”她料错了吗?她所了解的善良皇甫只不过是她的错觉?宝春忍不住大声问:“给我一个不救她的理由!”
她平日温婉待人并不代表没脾气,何况是这种攸关性命的大事,他既然这么爱问问题,她也如法炮制地反问他。
叭!耙用他的话来堵他的嘴,这小丫头是活久赚烦了吗?
白纱后的皇甫撑著右颊,懒懒地回道:“天底下有哪条律法规定学医的人一定要救人?”
“你是大夫……”
“谁告诉过你,我是靠治病饼活?谁告诉过你,我是个善心的大夫?我只不过是碰巧学了点医术,既不悬壶济世也不广结善缘,我有什么理由要救她?”皇甫句句反击,咄咄逼人。
宝春被堵得哑口无言,她向来辞拙,又怎么有能力说服皇甫?
“可是她们已经在门外跪上三天……”
“我求她们跪了吗?”皇甫轻哼一声,满脸不屑。他幸福快乐的生活被这些多如过江之鲫的求医人打扰到不得安宁,他都没在抱怨了,她凭什么指责他?
“宝春姑娘,你别再惹爷生气。”十九看到宝春似乎还想再争,马上扣住她的手腕,朝她摇摇头。
“我只是希望他救人……”宝春皱著小脸,将别人的痛苦视若己身之痛。
“救不救的选择权在爷身上,不在你我。”十九跟在皇甫身边已有数年之久,他明白当皇甫不愿意救人时,就算跪断了腿、磕破了头,也无法改变皇甫一丝一毫。
“说得好。”
笔甫从纱帘后步出,无视其他两名求医者眼中的惊艳,视线落在宝春身上。
不同于以往的是,他没有笑。
宝春犹如置身寒冬,感受到阵阵刺骨的阴冷。
没有笑容的皇甫……好可怕!
笔甫逼近一步,宝春便退一步。方才与他争辩的勇气霎时化为气泡,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看在你这般想救人的份上,我救。”皇甫缓缓扯出一道不带笑意的微笑。
宝春乍听之下,开心地以为自己说动了皇甫,她抬起小脸,清灵眸子对上他深合瞳间,那双眼中隐含太多她所不明白的意谋。
宝春心头一紧,看著皇甫优美的唇线缓缓开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小宝春,我决定在你妹子及这名姑娘之间择一而救。救她就不救你妹子,救你妹子就不救她。这次,我将选择权交予你,你可以好好考虑。”他迳自接过宝春捧在掌心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这教她如何选择?!
彬在地上的两姊妹恳求的目光紧绕在宝春身上,因为她们知道,皇甫救不救命,全系在宝春的一句话。
“姑娘……”那名姊姊轻喃,短短两个字涵盖多少的希冀及恳求。
宝春恍然大悟,皇甫是故意要让她为难,甚至是要将救与不救的罪名扣在她身上。
“不,不要叫我选……”她看著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容貌,困难地摇著头。
笔甫扯出笑,神情是残酷的。“你不选择就由我来选,我想乾脆救——”
“不要!”宝春几乎是不经大脑地打断皇甫即将说出的话,她知道不论皇甫口中吐出任何答案都会令她不安。她紧咬著下唇,许久才道:“我……我选……”
视线移到两姊妹身上,求药的姊姊幻化为她的模样,无言哀求著。犯病的妹妹变成若夏的容颜,挣扎在生死之间。
只要她一句话,就决定她是生?是死?
若夏等救命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她们只是陌生人……
若夏是亲妹子!
她们是……
笔甫将空碗放回她掌心,“你的回答?”
笔甫静静坐在桌前,回想著方才宝春那副壮士断腕的模样。
真特别的人。
所以特别的傻。
自私不是人的天性吗?她竟然舍妹救人,到底该说她无私或是愚笨?
假若当时他是站在宝春的立场,他绝对毫不考虑地救自己的亲妹,毕竟那两个求诊的人不过是陌路人,救了她们换来的不过就是“谢谢”两个字。
不值得。太不值得。
“十九。”皇甫唤了声。
“爷?”
“如果你是小宝春,你会救亲妹妹还是那两个陌生人?”
“属下会救亲妹。”十九毫不迟疑地回答。
“她是不是怪人?”
被主子这种怪人说是怪人,宝春姑娘真是可怜。十九暗想。
“也许宝春姑娘认为那两名求诊者的情况比她妹子要来得糟,所以想请爷先救那两位姑娘,事后可以再请爷救自己的亲妹。”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可惜她料错了,皇甫向来不是个心软的人。
“我说过只救一方,绝对不会改变。她害死自己的亲妹也怨不得我。”皇甫右手食指轻敲桌沿,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爷,如果您此意坚决,那会杀了宝春姑娘。”
“喔?”
“如果柳若夏因为这个原因而不得爷相救,宝春姑娘必定深深自责,若她妹子因此送命,您认为宝春姑娘活得下去吗?”心思缜密的十九向来容易看穿人心,而宝春率直的本性更是如清水般明白易见。
笔甫无语沉思著。十九说得没错,善良如她,的确会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如果爷不在乎宝春姑娘的命,自然不需理会属下方才的胡言乱语。”
“在乎?十九,你在暗示什么呢?”皇甫失笑地反问。他这名护卫的话真是越来越多。
“宝春姑娘是个让人容易喜欢上的人。”十九没有正面回答。
“包括我吗?”
“属下不知。”
“好个不知。”皇甫不置可否,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对宝春的那份怪异感觉。
彬许对宝春,他多了份特别的放纵及关注,但那代表什么吗?
心动?还是一时玩兴?
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是身为护卫的十九暗示已经够显著了,难道他表达在外的情绪远比他所认知的来得多吗?太过在乎一个人,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
笔甫爬梳著银色散发,表露在外的是难得一见的烦躁,“十九,你去告诉那个……小宝春的妹子叫啥?”
“柳若夏。”十九对于主子记不住柳若夏的名字丝毫不诧异。
“对,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一切。”皇甫抬起头,眼中恢复原先的神采。
“爷的意思是,要让柳若夏知道宝春姑娘舍她救别人的事?”十九有丝疑惑,虽然他不是十分了解柳若夏的性格,但依她与宝春相处时骄纵的表现,在得知宝春舍她而救别人后,势必有一场别爆的家庭战争。
“没错。”皇甫垂下眼帘。
宝春那张善良温和的面容,与记忆中的另一个人完全重叠,同样博爱、同样无私……也同样愚笨。
“我这辈子最讨厌善良又舍己为人的笨蛋,那只会令我反感。”彷佛在解释著自己的举动,皇甫闭上那双清澈晶亮的眸子,压低嗓音喃喃自语。“让我看看你能自私到什么地步吧,宝春。”
位于皇甫府邸最偏侧的客房内,不断传来物品落地及女子尖锐的咆哮声。
由十九口中“无意”听到了消息后,若夏大发雷霆。
“你是脑子坏了还是染上失心疯?!”她的每一句咒骂伴随著一件投掷而去的物品,朝宝春正面袭击,也不理会是否会砸伤宝春。“咱们到这里是来治病的!可是你!你竟然救外人而不救我!柳宝春,你好样的!”
“若夏,你别这么生气……小心你的身体……”宝春一面躲避迎面而来的飞行物,一面还担心著若夏的病。
“小心?!我看你巴不得我死!”若夏左手按著胸口,右手攻击著宝春。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
“没有?!”若夏丢完柜上的物品依旧怒火难消,眼神一瞄到桌上的茶具,当下抓起来就朝宝春头上丢去。
宝春反应不及,瓷杯应声砸破她的额额,刘海之下的肌肤泛出血痕。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宁可救陌生人也不愿救自己的亲妹子!你真恶毒!以前秋月老是说你什么都爱让给别人,我今天终于看清你,你连妹子的命都可以让!”
“我不会让你死的……”宝春无法反驳,只能细声地安抚若夏。
“哼!神医不救我,你能救吗?柳宝春,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若夏撂下狠话,撇过头不看宝春的脸,恩断义绝的模样令宝春心寒极了。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那对姊妹好可怜……”额上的鲜血顺著肌肤滑入眼底,她举起衣袖缓缓擦去。
“你向来都是只顾别人而不顾家人。好心?我呸!”
“你别这么生气,我再去求皇甫先生……”
若夏压根儿不理会她,迳自躺上木床,背对著她。
宝春轻叹一口气,再望了若夏的背影一眼,慢慢走出屋子。
皎洁的月光照在孤单的身影上,她不由得承认,她做错了。她应该更自私,至少-为了家人……
远远看著皇甫书房的灯火,想起今日所见到他的容颜,不带感情的冷酷、淡漠地要她做出痛苦的抉择,那张好陌生、好陌生的漂亮脸孔……
她提不起脚步向前,更没有勇气再次请求他。
因为他曾经给过她机会,是她不懂得把握,没资格对他加诸任何不满的情绪……
靠在冰冷的石柱上,宝春沿著石柱滑躯,埋首双膝间,无视被伤口染红的白裙。
“为什么?不是一直告诉自己,要为家人多想想吗?柳宝春,你这个笨蛋!”她口中喃喃自责。
如果今天生病的人是她而非若夏的话,那该有多好?不论皇甫救与不救,她都不会有任何抱怨及恐惧。唉……
蓦然,一件外褂披罩在她头顶。
宝春抬起头,那张熟悉到梦中都会出现的笑容正离她不到五尺。
笔甫朝她露出招牌笑容,彷佛下午所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她的南柯一梦。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会著凉的。”他轻声问道,口气中的温柔和下午无情的语调相去甚远。
“咦?你的额头流血了。”皇甫撑起她的下颚,仔细检视她的伤口。“小脸蛋破相就不好呵。来,我帮你敷药。”
笔甫想拉起她,宝春却硬邦邦地坐在原地。
“怎么了?”皇甫一脸无害的与她席地并坐,右手自然地环上她的肩头。
嗯,感觉还不错,她的肩头虽然瘦小了点,但还算有肉。
“为了下午的事和我生气吗?”皇甫毫无内疚地笑问道。
宝春低垂著头。她没有权利气他,她只是自我厌恶罢了。
“不说话就表示你还在生气?”皇甫轻轻询问。
“没有。”
“那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你应该开开心心呀!!你救了一条人命,不是吗?那个小泵娘现在八成已经活蹦乱跳、开开心心地哼著歌罗。”皇甫不知是故意挑起她的内疚,还是随口提起这件事。
宝春没有回应,只是瞅著他瞧,向来活灵灵的瞳间虽然映照著他的脸,但却少了生龙活虎的光亮。
他扶著宝春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胛上,宝春没有反抗地任他环抱,鼻间尽是他身上清淡的草药味。
“跟妹妹吵架了?头上的伤是你妹妹做的?”虽然这一点是他刻意造成,只是他没料到柳若夏出手如此重,竟然在宝春额前开了个伤口。
“我的伤,比不上她的心伤……她一定对我很失望,我是个坏姊姊……”宝春好无力,眼泪却流不出来。
如果我是你妹妹,我说不定先扭断你的脖子。皇甫思忖道。
靠近他的体温,此刻的皇甫是她熟悉的皇甫,温柔的那一个;而他另一个冷硬绝情面具呢?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宝春被弄迷糊了,额头上的伤口泛著微疼,而越是想到他,伤口越是痛楚。
“皇甫,你为什么会成为大夫?”事实上她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会成为大夫却又不愿救人?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大夫。我习医只不过是因缘巧合。”皇甫在说最后那句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他侧过脸看著宝春那张闷闷不乐的脸孔,“你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么能残忍地拒绝每一个求医者吧?”
面对皇甫水漾的眼眸,宝春诚实点头。
“很简单,因为我是个很自私、很自私的男人。”皇甫指了指自己的心,笑得自得,“倘若今天救人会让我快乐,我便会救。但救人对我不过是件麻烦差事,我何苦为难自己?”
“但是人都有恻隐之心……”
“错。是大多数的人,而我,正巧不在那群人中。”皇甫拉起她的手腕,把玩似地左右翻弄。她的手几乎比他的小上一倍,粗糙的厚茧是长年辛劳的代价,不似女子该有的白皙,她手背的颜色是阳光肆虐的结果。
“我不懂你……”宝春喃喃低语。他说得理直气壮、笑得善良无害,而在这样皮相之下的他,是她不能苟同的自私灵魂。
笔甫握著她的手,放置在自己颊边轻轻滑动。听到宝春含糊的四个字,他轻声笑道:“你想懂我?”
想。但是太难了。宝春心底有个声音回应著她。
“我是不是很笨?”宝春突然转移话题,低声问。
“还好。”不错嘛,很有自知之明。
“我……想要变自私一点……”
“喔?”皇甫挑起眉。越来越上道了喔,孺子可教也。
宝春的声音幽幽飘散而出,“我知道冷夜里露寒霜重,那条棉被可以让阿爹和秋月更加暖和,可是陈大婶家因为天乾物燥而失火,一家六口蜷在稻草堆中发颤。我好不容易找到两棵乾扁的野菜,那是我们一家仅有的食物,可以让我们在饥饿中多撑好几天,可是李伯伯抱著小翠恳求我,小翠那时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食物……”她也不管皇甫是否理解她的言辞,靠在他肩上,一古脑地将她所做过及曾经后悔的心思句句吐露。
“我不知道食物给了李伯伯,自家人的下一顿该以什么糊口……我最小的妹妹冬雪,就是饿死在她八岁的一个冬夜,阿爹说,饿死的人到了地府就只能当饿死鬼,无论怎么吃就是无法吃饱……”宝春眼里蓄满泪水,她不要冬雪变成可怜的饿死鬼,一辈子在饥饿中度过。可是家中环境向来拮据,能拜上一份素果已属万幸,怎有能力准备丰盛的祭品来补偿黄泉之下的冬雪?
她开始抽抽噎噎,双唇蠕动地彷佛还想多说什么。
她在后悔,也在自责……
一股莫名的刺痛与酸楚涌占皇甫的心头。
他知道宝春是个标准的滥好人,可是他没料到宝春会滥情到这种地步。
他不喜欢看见宝春那副以别人为主的模样,她的喜怒哀乐全是为了他人!
心喜著别人获救、心疼著别人受苦心哀著别人的遭遇。她将自己定位在哪里?她可以为了陌生人舍掉柳若夏的求诊机会;她亦可以为了柳若夏舍掉自己的生命。不论何者在她心里为重,唯一能肯定的是,最先被舍弃掉的绝对是她柳宝春!
家人、天下人之后,一席小小的空间是放著她自己,而那个空间,小的犹如沙粒。她珍惜著别人,别人却不见得珍惜她。
而他,只想让她自私一点,为自己一点,更保护自己一点。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想它做什么?”皇甫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也连带打断她沉浸在过往不幸的思绪。
宝春的痛苦在于身上太多情感包袱,舍不得放又沉重不堪。而他,会将那些包袱一件件自她瘦弱的肩上卸除。
“要自私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呀。”皇甫抬起宝春布满泪水的脸颊,情不自禁地吻去一颗颗珍珠似的泪珠。“明天,我会亲自教你——自私,是人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