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简品-身兼应氏委任律师、应滕德国中死敌、高中死党、大学拜把、军中同袍及隔壁邻居等等多种身分,三不五时被应滕德拖出来陪酒侍寝——陪他喝酒,醉了两人便窝在同张床上昏睡——是天经地义的朋友道义。
不过现在他身处医院,眼睛受到的伤能不能痊愈都还是个问题,应膝德这个探病的好友不安慰他便罢,还寻求他这个重伤病奔为他分担家庭烦恼?
简品-双眼被绷带缠裹,无法尽览应滕德此时脸上的表情,但从他提到“离婚”两字的嫌恶语调就知道他的不甘愿。
“这已经不是新鲜事了,你们夫妇俩比放羊的孩子还要会撒谎,提离婚就好比在喊‘我饿了’一样,像句无意义的口头禅,你们不烦,我这个听众都嫌烦咧。而且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你与嫂子迈入第三个年头的结婚纪念日。”怎么每次一到纪念日,这对宝贝夫妻就会吵得更凶?
自从三年前君清晏提出头一回的离婚宣言之后,原先井水不犯河水的假象破灭,两人理所当然地相敬如冰了起来。
懊,相敬如冰就该沉默冷战,视对方为死敌,要不,就是当对方是粒碍眼的灰尘,眼不见为净,可偏偏他们相敬如冰到还有空闲火爆地争吵离不离婚这件芝麻小事,看来他们夫妻俩还有交恶的空间。
“你回去跟小嫂子说,要离婚也得等我出院,我非常想赚你们这笔离婚的律师费。‘两愿离婚’当然是不用透过律师或代书,不过遇到一方要离、一方不离的‘裁判离婚’及赡养费的纠纷时,我想,她会需要我出面协助,必要时我还可以提供两名证人代为出力签名。”简品-坐在病床上,啃着自家妹子中午送来的五爪大苹果。
应滕德沉声道:“我不会离婚。”
碍于眼伤,简品-没办法朝应滕德翻个白眼,故而作罢,“你们夫妻俩真像小阿子,一个吵著‘我要离婚’,一个又嚷著‘我不会离婚’,换句新词吧,例如‘好,我签字’之类的,如何?”
“我不会离婚!”应滕德语气加重。
简品-浅叹一声,觉得受伤的左眼又开始隐隐作痛,这股抽颤的疼痛还直窜向他的太阳穴。
“既然不想离婚,你又为什么要做出让她急于想离婚的事?”即便他的眼前是一片黑幕,双耳听觉却越发敏锐。嗯……这细微的声音,是应滕德模上胸前口袋的烟盒。
丙然,打火机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是吁叹似的吐烟声。
“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那就向她解释呀。”龟龟毛毛的算什么男子汉?
“解释什么?解释我是遭人设计,而且设计我的人还是‘他’?”
“是他?”简品-的眉峰挑动成惊讶状。
应滕德点点头,想起简品-暂失视力才又简单应了应声。
“但你又何尝甘心让一桩费尽思量才得到的婚姻就此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翻身?”虽然不想贬低自己的身分,可是筒品-真的觉得自己是应滕德肚子里的——蛔虫,唉。
“所以我不会放手。”
他不会轻易放开这段用了“为商必奸”的手段半强迫、半屈就才得到的姻缘,即使貌合神离、即使冷眼相对,他也不会松开那双与他套上婚戒的柔荑。
“不肯和她说清楚以解心结,又不愿放手让她恢复单身,这场怨偶的戏码还得再拖十几二十年,你自己节哀顺变。”简品-已经不想浪费唇舌,直接抛下结论,一方面也哀怨起自己误交匪类。“应大少爷,你到底是来探病惫是来做心理咨询的?”从踏进病房到现在,问都没问过他的病情,就算是虚情假意也好嘛,真是没有兄弟情谊。
“探病吧。”
“虽然你用的是疑问句,但好歹还是选到了正确解答。”值得原谅。
应滕德拈熄了香烟,“你的左眼还好吧?”
“还没瞎。”但恐怕也快了。
“不是只伤了一只眼吗?怎么两眼全包起来了?”
“不要用‘只伤了一只眼’这种句子,听起来好像你对单数颇有微词,巴不得我两眼全盲似的。”简品-嘴里抱怨,唇瓣却微微掀扬。认识应滕德也非一天、两天的事,他知道应滕德这短短几句话已经太仁至义尽了。“双眼全包起来是因为医生建议我近期之内别急着增加右眼的负担,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只要他的左眼确定没救,他的右眼就得当两眼用了。
应滕德扯扯笑,“反正你将住院当度假,况且不是还有个女人任劳任怨地照料你?”视线瞟向病房门外,有条人影守在外头,不时悄悄探进鬼祟小脸。
简品-随着应滕德的暗喻而将脸偏向门扉方向,纱布的遮掩让他仍旧无法瞧见那个每天勤往医院跑,送花送汤送补品,有时更只是想来看看他有没有踢被的女人。
“那女人是谁?我记得你妹不是长这副模样,什么时候你身边冒出一个……这样的女人?”
简品-还是没转回脸,淡淡应道:“我就是因为她而赔上左眼。”
门缝后的女人因这句话而变得内疚,她缓缓退离到病房五十公尺外去反省忏悔外加面壁思过。
“故意说给她听的?”应滕德眉峰一挑。
“对,她越是自责越是对我言听计从,我也越能予取予求。”邪恶的笑弧在简品-唇畔浮现,他在医院这段日子无聊到发慌,幸好有那女人提供无限娱乐以解郁闷。
“什么时候你也开始玩起心机?”
“跟应大少爷您学的。”
两人沉沉一笑,彼此间的默契依旧。
“好了,别继续浪费结婚纪念日这重大节庆,对女人而言,这天比百货公司大拍卖更重要,你可以忘了清明节、忘了母亲节,甚至是忘了大年初一,独独这一天忘不得。快回去吧。”简品-精确地朝应滕德所在的方向挥挥手,“带束玫瑰去安抚嫂子吧。”
“玫瑰是我和她之间最禁忌的东西。”凡是出现在君清晏眼前的玫瑰花,最后都会落得尸骨不全的地步,她现在是见玫瑰如见仇敌。
“那就买个蛋糕吧。医院对面那条小巷子,最里面有家小小的咖啡店,前几天蕴蕴去吃过,评价不错。不喜欢吃甜食的女孩子很少,希望嫂子不会正巧是那个例外。”简品-再提建议。
应滕德回想起好些回虽然处于冷战阶段,他仍半诱哄着她给子“欢迎回家吻”时,总能从她不甘不愿而微嘟的唇瓣间尝到女乃油甜香,他猜想,兴许是她打工的地方固定供给的免费伙食,有时是草莓香、有时又是巧克力……
“我想,她不排斥甜食。”
“那正好。”简品-一笑,“回去好好过你的结婚纪念日吧,可怜你结婚三年,只尝过三个礼拜的幸福假象,这回……也该轮到你去享受属于你的家庭美满。”笑音顿了顿,再开口时多了一分无奈,“对‘他’,你放纵得够多了,不要连自己渴求得来的婚姻也给赔了进去,不值得。”
应滕德长指梳过一头与心思同样紊乱的发,没给他正面回应,只道:“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喏,明日康复。”他抛了一罐鸡精到简品-的被单上,表示他可不是带着两串蕉来探病。
简品-在被单上模索一阵,才抓到鸡精瓶,也毫不客气地打开牛饮。“等你下回想到我,这问病房早就换人住了。”从受伤入院到现在,少说也过了好几个星期,他大少爷都不闻不问,要等到他的光临采病,恐怕是君清晏下回提离婚之时。“我三天后出院,别来了,把时间花在嫂子身上更务实点。”
应滕德笑道:“嗯。”
离开医院,应滕德走向对面的小巷子,来回绕了四次才发现简品-所说的小小咖啡店。
恋曲。
一间很容易被忽略掉的小小店铺,悬在门外的招牌不过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铁板,在风中……摇摇欲坠。
应滕德抱持着怀疑推开门,扑鼻而来是极为香醇的浓浓咖啡味。
“欢迎光临!”
瘪台后方探出一张笑容可掬的男性脸孔,咧笑的嘴像道上弦月,“帅哥,要什么?我可以替你介绍噢。”
“老板,这种招牌笑脸小君才适合,镶在你脸上很狰狞噢。”
循声望去,店内一角坐着一名全身墨黑的长发……男人。这是应滕德凭他的声音才断定出的性别,他纤长漂亮的手指正把玩着满桌被拆解成尸块的白色玫瑰花瓣,慵懒的姿态像极了伏卧在花丛间的性感尤物。
而那桌花瓣的死法让应滕德倍觉眼熟及亲切。
“小君跷班去买礼物,服务客人当然只能落在我头上!”他原本是想,会光临“恋曲”的全是老面孔,由他坐镇柜台就绰绰有余,谁知会突然有陌生客人上门。老板不再理会角落的美男子,继续笑脸迎客,“帅哥,要不要来杯特调咖啡?”
“给我一个蛋糕。”
“一个?还是一小块?”来咖啡店买蛋糕?
“一个,十寸大小。”
“呃,目前厨房只剩一个八寸的海绵蛋糕,夹芋头和鸡蛋布丁口味的,其余蛋糕早就全切成一块块,没得挑了。可以吗?”
“嗯。”
这声回应听来真勉为其难。
“放心啦,帅哥,我手中做出来的恋曲蛋糕绝对让你吮指回味乐无穷。”老板从厨房冰柜中取出妆点可口的蛋糕,“帅哥,要不要在蛋糕上加生日快乐?”他猜测蛋糕的用途。
“不是生日用的,不用加字。”淡漠的语气,很容易便与人产生隔阂,也明显表示出应滕德不想与人称兄道弟地侃侃而谈。
老板阅人无数,自然轻易看出应滕德的排拒,他不再自讨没趣地和应滕德攀谈,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长发男人闲磕牙,打包蛋糕的动作也没停。
“那堆被小君拆下来的花瓣你还真替她收拾呀?店长。”
“我是替你收的。”长发男子拢掌掬起花办,洒放在君清晏临走前交给他的玻璃收纳瓶里,“小君说留给你当甜点食材。”
“用玫瑰?”
用玫瑰做食材?好熟悉的手段……应滕德暗付。
“用她辣手摧花后所残留的花泪。”喀的一声,店长扣上收纳瓶的瓶锁。
“花瓣就花瓣,还花泪咧!”好好一句话老爱改得乱七八糟,听来就恶心,“没见过哪个女孩像小君这么痛恨鲜花的。”
“是玫瑰。上回第三十四号追求者送的香水百合没被她拆成碎片;五十六号送的满天星花束全身而退;六十九号送的洋桔梗也毫发无伤:七十七号捧上的海芋逃过一劫;八十一号的玛格丽特她连瞧也不瞧一眼;九十三号的向日葵更是幸免于魔掌之下,其余只要是送玫瑰花束的,无论红橙黄绿蓝靛紫全都只有一个下场。所以,问题不在于花,而是玫瑰。”店长端起金桔茶微呷,“你没瞧见她拆玫瑰时那股狠劲?”
“我倒觉得她说要去买礼物时的表情比较狠。”
“喔?”
“她说要去买领带,但给人的感觉她是准备去买勒死人用的绳索。”老板朗声大笑,手边动作也正巧打完一个精致绳结,“好了,帅哥,让你久等了,五百五十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收你一千元大钞,找四百五十元,谢谢,欢迎再来。”好,送客。
“小君该不会是跟男朋友吵架吧?”通常女人脾气失控,百分之二十是朋友及家庭因素,百分之十是身体不舒服或MC拜访,却有高达百分之七十的机率是因为男人。
老板耸耸肩,“我不小心看到她的记事本,今天的日期上注明著‘纪念日’三个红字。但她的脸上完全没有喜悦。”虎眼扫过付了款、取了货后仍杵着不走的客人,他又咧起笑,“帅哥,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见见那名摧花小姐。”
傍汹汹
君清晏到附近的百货公司去挑了两条领带准备给应滕德当结婚纪念日的礼物。这几年的冷战归冷战,一个妻子该做的她一样也没少,上至同床的权利义务,下至注意应滕德的衣领有没有翻好、脚拇指破了洞的袜子该不该丢……
懊啦,她自首,她对三年前那束送错的玫瑰花耿耿于怀,介意得要死,也更气应滕德连个解释……甚至是狡辩也不给她。
小说里通常都是男主角想解释,而女主角不愿多听,造成一连串的误解、纠葛;但她给足了他机会解释,他反倒置之不理。
唉,她与他是否正在上演着不会有结尾的八点档怨偶大戏?
放置在领带旁的红色绒布盒里装着她送给自己的礼物,一条造型典雅简单的单颗水钻项链。
“君清晏,结婚纪念日快乐。”她喃喃对自己许下祝福。
深吸了口气,她展开职业专用的店员笑脸,推开“恋曲”的玻璃门。
连招呼都还来不及打,一杯咖啡便塞到她右手,老板一脸诡异地盯着她,好半晌才道:“小君,第二桌的客人点的咖啡,他已经等了你十多分钟了。”
君清晏没听仔细老板言语中被等待的对象是“你”,而不是“咖啡”,慌道:“十多分钟?!这么长时间的等待简直违反了顾客至上的第七条守则!”
她连购物袋都没来得及放下,立刻端着咖啡小跑步来到第二桌。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久等——”
第二桌的客人背影让君清晏愣了愣。
焙缓的,那道背影转向她。
“你——”
一声失控的惊呼,引来老板及店长的目光,或者该说,两个男人从头到尾都用看戏的眼神瞅着她。
君清晏咽下愕然,轻手轻脚搁妥咖啡。
应滕德噙着笑意,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有趣。
“这里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他本来只是觉得咖啡店老板口中的女人与君清晏近年来的反应太过相似,不由得产生好奇,怎知真的是她。
“你不是派人跟踪了吗?何必多此一问。”她坚信应滕德在此出现必定是派人偷偷跟踪,不然全台湾这么多的咖啡店,他哪有这种本事找上门来?!
“我没有跟踪你,是朋友介绍我来,他说这里的蛋糕很好吃。”
“你今天不用上班?”
“来医院看朋友。”
“现在看完了?”
“嗯。”
“那还不回去上班?”
“我等你下班一起去吃饭。”
“吃饭的机会多得是,不一定要今天。”
“今天是结婚纪念日。”
是呀,再过二十天就是吵架三周年纪念日。
“好吧,等你喝完咖啡就走。”她可不想在老板及店长面前和应滕德上演怨夫弃妇的桥段。
卑才说完,应滕德一口便灌完老板最自豪、号称每一点一滴都是极品精酿的特调咖啡。君清晏听到身后响起老板遭逢打击的抽气声。
君清晏转回柜台,开始收拾个人物品,“老板,对不起,我要提早下班。”
“小君,那个不懂得品尝咖啡的男人是谁?”老板咬牙道,对于自己的手艺被如此践踏感到不爽,他敢打包票,那男人绝对说不出那杯咖啡的好坏在哪里!
“我老公。对不起,家教不严,别和他计较。”
“你老公?!”嗯,刚刚偷听到的对话的确很“闲话家常”,“你真的嫁人了?”
“三年前我跟你说过。”只可惜老板不信她。
“我以为你在开玩笑!”他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君清晏有嫁作人妇的味道。
“不,是认真的。”君清晏背起背包,朝角落的貌美男人挥挥手,“店长,我先走罗,bye。”
店长回以一记飞吻。
她投给应滕德一个眼神后,他也跟着起身走近她。自然而然,她的手挽住他的臂膀,相偕出了店门。
下午四点零七分,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尤其小巷子里几乎难见人影出没。
“你晚上回家也是自己一个人走这条小巷?”应滕德皱皱眉,光凭想像他都能描绘出夜晚的暗巷里潜藏着多少危机。
“老板会骑车载我到公车站。”他一个蹙眉,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他会陪我一块等公车,非得亲眼看到我坐上车,他才会回到店里继续工作。”论体贴,老板可是首屈一指。
“他结婚了没?”应滕德拢皱的眉痕加深。
“还没。”她抬头瞟他一眼,“但他对我没有任何遐想。”
男人,只要身旁女人的周围一百公尺内出现雄性动物,都会露出像应滕德现在一样的嗜血表情。
“另外一个长发男人呢?”
“你是说店长?”君清晏假假一笑,“他虽然不是gay,但我相信他优雅闲逸的生活中并不打算加入我这种没有浪漫性格的人,何况我也受不了和一个比我美上百倍的男人交往,那会让我很自卑。而且我不会在仍有婚姻关系时外遇,关于这一点我是拚不过你的,老公。”假笑再度问世,甜得好似掺了蜜的毒药。
“你就不能对三年前的事稍稍失忆吗?”
“如果哪一天我外遇你也能看得云淡风轻,甚至是豪爽地原谅我的出轨,OK,我就忘了三年前你干的坏事。”她纤肩一耸。
“不可能。”他答得毫不迟疑。
她就知道。“男人,总希望自己做的错事能被原谅,却不能原谅女人把下同样的错,不平等的道德标准。”
女人爬墙叫下贱,男人爬墙叫风流。女人原谅犯了错的男人叫宽大为怀,男人原谅犯了错的女人叫没骨气。也因为这种既定的面子问题,让男人的心胸不得不变得狭隘。
“结婚纪念日这天,休战好吗?”应滕德知道这个外遇话题再扯下去,君清晏的口头禅“我要离婚”又会搬上战局了,而那四个字是他最不想听到的。“你想去哪里吃饭?”
一整年的冷战,通常也只有这一天是平和度过,她不该坏了两人间的默契。或许,她更不想破坏他此刻映照在她眼底的笑容。
以前,她能清楚分辨出应滕德的笑容真实性有几分:现在,她连看到他露笑都属困难……
“我想吃蛋糕。”她指了指他提在左手的蛋糕盒,“我们回家去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