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戒离开了司徒剑兰,在他以为她会如他所愿,回到银鸢城曲无漪身边的情况之下。
然而,她欺骗了他,她没有回去。
既然都是死路一条,毋需再连累司徒剑兰。回去曲府就算真能改变她的死劫,那又如何?难道她真要听从司徒剑兰的话,拿他的性命去换回曲无漪对她的宽恕?
他急慌了,她没有,她仍有理智。
答应离开司徒剑兰,只是不舍再见他折磨。她可以孤单找个地方死去,却不忍让他目送她离开,那对他太残忍。不如……让他以为她回到曲无漪身畔,让他以为,她平安无事。
“笨蛋!命比较重要吧?!你以为这样做,他会感谢你吗?!你以为这样很伟大、很奉献吗?我跟你打包票,他半年内就勾搭上另一个女人了,把你这个“伟大奉献”的蠢丫头给抛到九霄云外!”
一戒的脑袋瓜上有根纤指不断地戳刺她,随着每一句责备,纤指就猛戳一次。
“如果是那样,也很好呀……”那也表示他遗忘了她,她的生死都不会让他难受。
纤指的主人无力地翻着白眼,“为什么像我这样聪明伶俐的娘亲,还有那样精明干练的爹亲,会教出这么憨的女儿?”上天呀!上梁明明很正呀,下梁歪成这副模样还有没有天理?“师兄,你也骂骂她啦!”立刻寻找孩子的爹一块教小阿。
“骂有什么用,想想如何替她解除死咒更重要。”孩子的爹声音冷冷的。
“直接去把下咒的秘术师砍成两段会不会有用?所谓解铃还需系钤人,各人造业各人担。”一道不属于孩子的爹也不属于孩子的娘,更不属于那个孩子的男人嗓音悠悠哉哉道来,优雅托腮,腕上的双龙金镯擦得又光又亮,映衬着他的好容貌,虽然脸上有岁月刻划的风霜,依旧无损俊美。
“我去杀了他!”孩子的爹二话不说,操起长剑,飞身离开。
“是谁说绝对不会再抛下他要舍命保护的主子?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又被抛下来了吗?我被仇家斩成肉泥也不用在乎就是了啦。”属于这家子以外的“外人”又有话说。
唉以过人轻功跃上树梢的身影只好模模鼻子又回到屋内,只是这一回他带走了那个“外人”。
“爹爹师父会不会太冲动了……”一戒担心地看着远去的两人。
“只要那家伙待在他身边,他根本就冷静不下来。”孩子的娘看习惯了,那家伙简单一两句话,孩子的爹可以连命都不要。
“找斐知画也不能改变什么,今逃诩第六日了。”而她不舒服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
她还以为不会苟延残喘这么久,以为三日是极限……
“难道你要我们做爹娘的什么也不做,看着你死吗?”
“我本来没有想回来的……怕给你们添麻烦……”可是又放心不下,才想悄悄回来看爹娘一眼。但她忘了爹娘都是武功高手,她的行踪根本瞒不过他们。
“想自己找个没人识得你的地方死?!你这个笨丫头,要是嫌麻烦,我就不会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还把你拉拔到这么大!你胆敢这样对待爹娘,我先掐死你算了!”纤指又去戳女儿的脑袋。
“可能最后还是要再麻烦您了……”
“呸呸呸!说什么浑话!你爹不会让你死的,你才几岁呀!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天大的不孝!”孩子的娘说着说着,都快哭了。“呜……一戒,你怎么这么笨啦,你爹给你取名一戒,就是要你戒一样东西,就是“情”字,你为什么不听你爹的话……瞧你把自己害成什么样了?!我就说那双龙金镯根本不是好东西,它是诅咒的玩意儿,谁套上了金镯,那人就成了我们的祸——”
“不是祸,至少我很高兴能遇到他,虽然我无法断言自己是不是幸运,没能遇上,一辈子也是平平稳稳过了,在曲爷手底下鞠躬尽瘁,说不定死后还能得到一大块纯金的墓碑,可是我心里会有遗憾。”一戒淡淡笑了,“当兰哥跪下来求我回去曲爷身边时,我真的觉得走这一遭值得了。他如果对我无心,他不会这样……依他的性子,最多在我死之前假意关怀我,赏我几句好话就算了,反正我一死,他也落得轻松自在,他不在乎做做表面功夫,他就是那样的人。可是……他抱紧我,要我听话,拿他的命换得曲爷的高抬贵手,他连手指都在发抖,他比我自己更要害怕失去我,如果我还不满足地埋怨他,那我才真该遭天打雷劈。”
想起那时的他,心里又是甜又是疼,甜的是他的真心,疼的却是他的担心。
“本来就是他害你的!苞曲无漪作什么对呀?!结果苦果全由你来尝!”他会内疚自责愧对都是天经地义呀!
“如果没有心甘情愿,谁也害不了我。”一戒垂下长睫,说道。
“跟你这个死脑筋说什么也没用了!”气死她了!笨女儿!什么心甘情愿嘛——
“是我不好,让您担心了……”一戒好抱歉地缓道。
阿子的娘终是忍不住抱着心肝宝贝大哭出来,反倒是一戒反过来慰抚地拍着她的背,助她顺气,一遍又一遍的道歉。
那一天的司徒剑兰,是不是也想像娘这样,抱着、哭着、骂着、舍不得着……
娘的身上好香,像桂花般的味道,甜甜的,光是闻到,连嘴里都仿佛尝到了独特的滋味,也像司徒剑兰那日给她的卷花糕,好香好香……
一戒闭上双眼,鼻前净是香气围绕,她觉得眼皮好沉,她不挣扎,任凭眼前逐渐变黑,取代视线里的一切事物,她放松身子,宛如沉入温暖水里,让缓波浸润她的身躯,将思绪一点一滴化为涟漪,圈圈扩散出去,圈圈交叠,然后再圈圈化为无形——
“我去杀了他!”
“师兄,你能不能换句词儿?你说不腻我都听腻了。”一点都不累喔?才刚刚从银鸢城回来,又要赶去下一城砍人。她知道自个儿夫君的脚程很快,但是也请可怜她才说不到一句话,让她多多发挥好吗?
“那家伙这样对我的女儿,你还要我说什么?!”孩子的爹暴怒狂吼。
“杀掉他的话,一戒可不会再有一个“师兄”来帮她,成为孩子的爹爹师父。”孩子的娘又有机会说第二句话,好生开心。
“是呀,毕竟甘愿娶进一个珠胎暗结的娘子,也不是太多男人做得到的。”凉凉的嗓又插嘴。像他,就绝对不会点头当现成的爹。
“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住口!”孩子的娘气得直跳脚。那家伙竟敢开口嘲弄她!
“谁叫我是你相公的主人,我被人追杀,自个儿府邸不合适住,住到你们家是理所当然,你相公都不吭声,你吠什么?”所以他在这里住得心安理得,使唤别人家的奴仆也使唤得很顺口。
“你这种人活该倒楣被追杀!”她一点也不意外!
“你想不想试试我叫你相公砍你两刀?”自称主人的男子沉笑两声。他可是很会对下属提出无理要求,而且强逼下属点头的坏主子哦。而且他有双龙金镯,这是让他在别人家作威作福又平安无事的护身符。
“我相公很爱我的,他才舍不得!”
“哼哼。”又是冷笑。“你相公很爱你?你是独守空闺守久了,守到脑子爬满蛛丝网了吗?那我再劳动尊口提点你一下好了——很遗憾,你相公没有爱过你。”
“至少他娶我了!”她不服输地嚷。
“等他睡过你再说啦。”无戒的主子摇着玉骨扇凉凉嘲弄,对于别人家夫妻的闺房之事了如指掌。
“要不是因为你——”
“现在不是吵这些的时候,两个都闭嘴!”孩子的爹早知道将这两人凑在一块绝不会有好事,只是没料到两人越吵越偏离主题……这种事也好拿出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吠吗?!
“哼!”孩子的娘和无戒的主子各自嗤鼻,又一左一右扭开头,像两个方才才在泥地上纠缠互殴,又被大人给斥责的倔气娃儿。
“三戒,大夫的诊治真没错吗?”孩子的爹问着孩子的娘。
“嗯。我一开始吓坏了,还以为一戒怎么了……她突然在我怀里瘫软昏厥,我吓哭了,找来大夫,结果没料到脉一把,大夫竟说她有喜了。”然后她又吓哭第二次。好不容易等到夫君回来,她赶快扑上去泣诉,将原来巴在那位置不放的凉嗓主子给硬挤开。
“所以我才说我去杀了他!”孩子的爹眼中的暴戾血腥又回来了。
他要杀的,自然是弄大他女儿肚皮的混蛋——司徒剑兰。
“若不是一戒自愿,谁也欺负不了她。”孩子的娘一叹。打小开始,她相公教导一戒多少自卫招式,招招狠辣,绝不留情,哪只兔崽子敢对一戒动手动脚,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再说,一戒执起剑的神情可不会比她相公良善到哪去。
“对了,师兄,你去找秘术师,情况如何?斩了他没?一戒会不会受影响?咒术还有效没有?”
“没斩。谁知道。看情况。”回答的又是那名凉嗓主子。
“你闭嘴啦!我在同我相公说话,关你啥事?!”又不是他们家的一分子!
“三戒。”孩子的爹先打断她的吠叫,否则一吵下去,他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说正事。“我去找那名秘术师时,他说他并没有对一戒施咒,会撕了那张画,只是纯粹要让一戒良心不安,给她一些心理上的折磨,我瞧他不是说谎。”尤其是他手上的剑已经抵住秘术师的咽喉,谅他也不敢诓骗他。
“真的?”那么一戒这几日的病状,完全与秘咒无关,真的只是因为妊娠有孕——不能怪她这个怀过胎的人还瞧不出害喜症状,那时听到一戒说出咒术,她的心全慌了,当然以为一戒的晕眩及没胃口是咒术发作前症……呼,还好。
“听说曲无漪虽然对于一戒的背叛很愤怒,但一戒护他的日子也不算短,真要细数起来,一戒不知道救下曲无漪多少回,那些功劳不能一笔勾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所以……他很可能会放一戒生路?”孩子的娘惊喜问道。
“前提是,曲无漪这回还能留命下来的话。”孩子的爹点头。
“太好了……”孩子的娘一放心,眼泪又忍不住滴滴答答掉下来,虽然不住地以手背抹泪,还是阻止不了脸上纵横一片的狼藉水湿。“我还以为我们夫妇俩得杀上曲府去逼他们放过一戒……太好了……”她都开始在磨那柄生锈好些年的鸳鸯刀了哩。
“杀上曲府就不必了,杀上司徒家则是必行之路。”孩子的爹眉目染杀。
“师兄——你这样做,一戒会不高兴的。”
“我不这样做,不高兴的人换成了我。”而他选择让自己高兴。
“无戒,我支持你。”凉嗓主子站在孩子的爹那方——反正他说什么也不会支持孩子的娘,无关理不理性,一切全凭好恶。
“你少在那边鼓吹我相公!”而且每次鼓吹都没好事!
“你那只抬起来的腿要是敢踹向我,我立刻叫无戒把它剁下来当下酒菜。”凉嗓主子举高戴有金镯的左手腕,威胁她。
“我相公才不会!对不对,师兄!”她和孩子的爹关系匪浅,她可是八人大轿明媒正娶进门的正妻,不输给区区一个“主子”!
“我会。”很遗憾,他不能骗他娘子,只要这道命令下来,他真的会。
“师兄……”
太冷血了!太无情无义了!懊歹他们夫妻也将近二十个年头,她竟然比不过一个外人?!呜……算了,她不难过,因为早在二十年前她就知道的。不跟那个小人计较这种事,还是担心女儿比较实际。相公没了就罢,反正从头到尾她也没拥有过,女儿可不行!
“师兄,我知道你疼一戒,怕她和以前的我一样,可是一戒和我不同的,她说,那个男人跪着求她回曲府,就算拿他的生命当成讨赏礼物,他也允许,他对一戒有心,一戒提到他时,脸上的表情幸福得都快可以挤出蜜了,她若知道你伤害那个男人,定会很难过的……你想想一戒第一次说话就是叫爹的时候,你有多感动多高兴,你愿意为了一个男人和这么可爱的女儿产生嫌隙,你想要她哭着对你说:爹,我恨你!然后哭着跑出去,以后变坏、变叛逆、变不孝吗?别忘了她肚里还有一个,也跟着娘亲说:爷爷,我也恨你!然后变坏、变叛逆、变不孝……”
“三戒,够了。”无戒听了额际泛疼,脑子里立刻浮现大的一戒说“爹,我恨你”,小的一戒说“爷爷,我也恨你”,两双噙泪的眸子对他不谅解,满满的怨怼。
“一戒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她一定会为了他,连你这个爹也不要的。”这不是诅咒,是陈述事实给孩子的爹做心理准备。杀人对他来说只是利落一刀,但伴随而来的麻烦也是一箩筐,他敢做就要有本事一肩担起。
“一戒不会这么没有良心……”当爹的人永远相信自己的孩子好。
“刚刚是谁才说会听从那个戴了金镯就-得二五八万的家伙之令,将他娘子的脚剁下来当下酒菜?是你没错吧?你都可以这么没良心了,你教出来的女儿兼徒儿会比你上进到哪去?!”三戒不满道,顺便发发满肚子鸟气。
“……”无戒完全无言,没立场替自己辩护半个字。
“你自己说,若那家伙被我砍成破布——”三戒葱白细指一送,先杀气腾腾指向悠哉啃着果子,一边还在读《幽魂婬艳乐无穷》的凉嗓主人,再转个弯,直抵自个儿相公鼻尖,“你会不会为了他与我翻脸?”
“……会。”
三戒一点也不意外会得到这个答案,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吞忍了那家伙二十个年头,不动他半根寒毛,因为她也害怕会被她相公追着杀。
“那么同理,你去将司徒剑兰砍得拼不回人形,你以为一戒会这样跟你算了吗?!”三戒反问着无戒。
“……不会。”一戒在这上头的死心眼完全神似他这个爹亲。
“所以你必须接受,女儿长大了,不再以爹亲为天,你的地位被另一个男人取代。”三戒看着孩子的爹脸上布满打击——虽然他没表现得多离谱、多么的惊逃诏地,但微瞠的眸子、半张的嘴、震惊得发不出声音的模样也够可怜了。
无戒忍不住咬牙低咒,“我就叫你不要生女儿!”生女儿的坏处一大堆,看到她可爱的样子,忍不住想替她打扮,不像男孩,随便一块破布包包就算。看到她星灿水眸闪呀闪,再毒辣痛苦的练功折腾都不忍加诸在她身上,原本该扎三个时辰的马步减少成一个时辰。还要小心翼翼外头的家伙对自己宝贝女儿的染指野心,教导她该如何对待对她心怀不轨的混蛋们。好不容易女儿亭亭玉立长大了,却变成别人的,那种痛……好怨呀。
“这是我能决定的吗?”三戒也很无辜。
“但我不甘心。”无戒冷道。
“不甘心什么?”
“不能这么便宜那个家伙!”
“师兄——”那种恶狠狠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该糟……有个疼女儿的爹爹因为承受不了女儿被另一个男人抢去的打击,开始丧失理智——
“我想,无戒大概是想去教训教训那男人,顺便看看他有什么本事娶回他的女儿,如果他没胆,能吓跑他更好。”原先专注在读婬书的凉嗓主人连眸也没抬,飘来这句话。
知无戒者,莫若他。
他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主人呀。
司徒剑兰望着眼前年约四十的男人,在他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他,只不过对方的眼光多了不友善的杀气。
无戒对司徒剑兰头一眼就没有好印象。
这个男人绝对不适合一戒,一戒会被他吃得死死的,半分反抗也没有……他长相太邪佞,心思也绝对善良不到哪儿去,一戒跟着他,下半辈子大概全得花在保护他的辛劳上。
“将双龙金镯交出来。”无戒道出来意。
“你跟一戒是什么关系?”会来讨金镯,代表他与一戒关系匪浅,事实上他最想探问的是——一戒现在的情况如何!
“废话少说,交出金镯,饶你一命。”无戒的手按在剑柄上,只要司徒剑兰摇蚌头,他的剑便会立即出鞘,一剑教他头手分家。
“你凭什么来讨?”
“凭我是她爹。”
“爹爹师父?!”原来那个老在紧要关头跳出来坏事的“爹爹师父”是长这副模样?他还以为应该再苍老些、再獐头鼠目些、再尖酸刻薄些……至少不该是个发间白雪斑斑,面容清瘦肃穆却不苟言笑的俊逸男人。
这种长相的家伙教导一戒折断他的手,更教导一戒捏爆男人的命根子……感觉很突兀。
“谁准你这样叫我?!”无戒绷紧脸色,冷酷道。
“他这样叫也没错啦,一戒也是这样叫的嘛,妇唱夫随。”跟着无戒来的凉嗓主人自己找了位置坐,迳自端起别人家的参茶喝,完全不等别人的招待。
“一戒……如何了?”司徒剑兰再问。
无戒冷笑,故意说道,“你把她推到这种绝境,竟然还敢问她如何了?你自己扳指算算,多少日了,她还有命在吗?!”当然还有命,而且还两条……想到这里,他的脸孔板得更冷硬,几乎有霜雪在他周身成形,咻咻咻地刮起暴风雪。
“你的意思是——”难道……
“就是那个意思。”无戒继续误导他,明知道司徒剑兰想错,他也不纠正。
司徒剑兰怔了,整个人仿佛被抽走魂魄,只剩下一具仍伫着,他的双眼盯着无戒,却没有投注半分的专注,空茫茫的可怕。
一戒有没有照着他教她的那套说词说给曲无漪听?
曲无漪不信她吗?!
抑或曲无漪恼怒一戒刺他的那一剑,压根不给她机会说,就叫左右将她擒下,一戒有没有反抗?
惫是,她根本没来得及赶到曲府,在半途就——
不行不行,脑子胀满太多胡思乱想,片片段段,拼凑着不全的想像,东一块西一块的场景像散落一地的纸团,混乱得不知从何整理起。
唯一牢牢嵌着的,是后悔——
绑悔不该利用她,那时让她一剑杀了他便罢,那时让她能顺利回去交差便罢!
绑悔一时任性要她去捋曲无漪这只猛虎的虎须,只为了他想要证明,她的心上只搁着他,而没有任何多余的人!
绑悔让她哭泣。
绑侮跪着求她回去曲府时,没要她剁下他的脑袋去取信曲无漪!
绑悔……若结局同样是死亡,他为什么不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他相信如果一戒来选择,她会情愿由他抱着她,在她耳边说着情话,让她带着满足,一路好走……
他真的后悔了!
“将金镯交出来,还给一戒,让她从此与你再无瓜葛!”无戒冷剑出鞘,眼见就要挑断司徒剑兰的手,要连镯带腕地取必来——
司徒剑兰徒手握住碑来的剑身,五指紧扣着,虎口汩泌出来的鲜血滴落下来。
“这只金镯是我的。”是一戒送给他的唯一纪念,他不可能还。
“你不想废了那只手的话,最好识相放开,我只要一抽回剑,包管斩下你五根指头。”这不是恫喝,而是事实,更是无戒想做的狠事。
“一戒人在哪里?”或许该问:一戒尸体在哪里?但是“尸体”两个字,他无法开口——没亲眼见到,他不相信!
无戒极少遇到胆敢与他互瞪的家伙,而且还不被他眼底满溢的杀气给吓得屁滚尿流。
“你知道了又如何?找回她又如何?她可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无论生死,都是我的人!”
懊死的好家伙,竟敢在人家闺女的爹爹面前吼出这种话!人家闺女是嫁他了吗?当别人家的爹娘都死了是不?当别人家都没大人吗?!欠打就是在指这种人——凉嗓主子非常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趣味盎然地瞧着对峙的两人,这叫……岳丈女婿大厮杀吗?
“她是我的女儿,死也轮不到你司徒家来拜!”无戒火大了,平时的冷静全数化为乌有。
“她是我的妻!”司徒剑兰不管眼前的无戒看起来多凶狠,也不顾他手里捉握的剑身已经划开掌心,狂吠回去。
“你死了去跟她作伴!”无戒无情地抽回长剑,削开司徒剑兰掌心,剑身紧接着就准备要朝前一刺,穿透他的咽喉——
“无戒,玩笑开得太过火了!”凉嗓主子开口阻止,他的话让无戒僵了手臂,那一剑再也无法动作——他的奴性,让他本能无法拒绝命令。
无戒啧了声,甩过剑,臂膀上有着愤怒压抑的肌理隆起,瞪向凉嗓主子的眼神是在责备他为何阻止他一剑斩杀司徒剑兰。
凉嗓主子优雅起身,介入两个男人之间,摇着玉骨扇轻声笑,“你若想带一戒回来,就上曲府去要人,向曲无漪讨、向斐知画讨,讨成了,一戒才算是你的。”
“我正有此意!”司徒剑兰只要确定了她人在何方,就巴不得飞奔去带她回来,根本不想和无戒浪费时间!
即使他知道他现下最想急急奔驰而去的地方,等着他的不会是羞怯含笑的一戒,而是支离破碎的绝望——
“那去呀。”主子挥走送他。
司徒剑兰也不迟疑,转身就走。
“慢着——”无戒吼不回司徒剑兰,只能转身面对凉嗓主子。“你——”他不懂主子为何要骗司徒剑兰,说一戒在曲府,一戒明明——
凉嗓主子扬手拍拍无戒的颊,不用等他问完,他就可以回答他了。
“无戒,要整人,得学学我,既不弄脏自己的双手,又可以将麻烦推给别人去处置,多乾净俐落,半点尘埃也不上身哩。”想杀司徒剑兰的,可不是只有无戒,银鸢城里还多着有人在排队呢。既然自己动手会害女儿伤心,那么祸嫁给别人就无话可说吧?也不用担心女儿和未出世的孙子哭着说恨他。
无戒轻叹,“你就是这样才会树敌无数。”口气像感叹,也像不痛不痒的责备。之前二十年全得花费精力保护他,接下来的二十年应该也不会太轻松。唉。
凉嗓主子耸耸肩,“你宠出来的呀。”就是因为无戒的武功太好,他东边惹惹杀机、西边闯闯祸、逗逗北边的恶宰相、玩玩南边的邪将军,还不是都能全身而退,小命没让他玩掉,而且他越是玩,无戒的武学越高段,他也算变相在辅助无戒领悟博大精深的浩浩武涯,请叫他一声好主子。
“不过……司徒剑兰若真的让曲无漪杀了,怎么办?”他的孙子一出世就没爹?
他厌恶司徒剑兰是一回事,想宰了司徒剑兰是一回事,吓吓司徒剑兰是一回事,骗司徒剑兰自投罗网是一回事,让一戒失去情人是一回事,万一死心眼的一戒承受不了打击而崩溃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全混在一块谈。
“我只负责玩,不负责后果,”凉嗓主子嘿嘿笑,他没想这么长远耶,只觉得将司徒剑兰引到银鸢城会很有趣,至于司徒剑兰能不能活着出来,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无戒摇头,他早该了解主子的性子,弄出一团混乱而不善后是他最大本领。“走吧。”
“走去哪?”漂亮的眼眯着在笑。
非常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去做……无戒蹙紧剑眉,沉声道,“保护我孙子的爹。”
“我是司徒剑兰!”
平地一声雷,轰得满屋子的人全停下动作,所有眼睛都瞟过来,觑量在门口大吼大叫的男人,不过很快的,大伙又低头做自个儿的事,扫满地的碎碗碎花瓶、搬开坏成两半的门板、擦拭地板上的血迹,没人有空理睬他。
“我是盗印《幽魂婬艳乐无穷》的司徒剑兰!”
又是一记响雷,让众人二度呆愣望着他,终于有个小长工反应过来,咚咚咚跑到后堂。
“二爷!有个自称是盗印商的男人找上门了——哎唷……”
“我不是二爷!不许叫我二爷!”哐啷!又摔坏一只名家珍藏的古董花瓶。“就是这张嘴叫出来的,是不?!就是这张嘴叫二爷的是不?!”
“唔唔唔……”小长工嘴角被左右用力拉开,痛得直淌泪。“可是,您就是二爷嘛,不是相认了吗?您摔花瓶的姿势和力道与主爷一模一样,果然是兄弟——唔唔唔唔……”又被再扯开一次嘴角,拉扯到最极限的范围。
“叫我总管!总、管!”口气已经快喷火了。
“总……总管就总管嘛。总管,有个自称盗印商——”
“我听见了。”这四字出口的同时,说话的人也从后堂出来。
司徒剑兰认得他,他是曲无漪的贴身小厮兼曲家总管,曲练。
曲练神情有些倦,不知是今天一整日为了安抚病醒暴怒的主子而透支力气,还是割了碗大的伤口当药引让主子解毒,抑或甫获太大太大的打击而颓丧提不起劲。他抹抹脸,不小心碰到脸颊的鞭伤时还痛得龇牙咧嘴,不过疼痛让他清醒了许多。
“盗印商公子,你能不能改天再来,今天我们没工夫招呼你,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忙。”例如修补桌椅,还有被鞭子打烂的门窗,府里的碗呀盘呀坏的大概没剩几个好的,得去采购一番,最后还得去看大夫,治治内外伤,咳咳。
“把一戒交出来,我立刻走!”当他司徒剑兰爱来吗?!若不是一戒——
“一戒?”曲练两道眉峰快黏在一块。
“将一戒还给我!”司徒剑兰怒咆。
“盗印商公子——你冷静一点——”话还没说完,衣领就被人高高提起。
曲练无力沉吟,拜托,他怎么老遇到不讲理的人呀,都不听人说话的喔,耳朵是生来当饰品就是了啦……
“无论生死,她都是我一个人的!你们将她葬在哪里?她的坟在何处?我不容许将她留在你们这地方!”
“慢着,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自从你拐走一戒,她就没再回来过。你当曲府是她娘家,你们小俩口吵架,她就款好包袱赌气回来住吗?”曲练叹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当他曲练面对一个曲无漪还不够累,再加一个盗印商公子来让他劳心劳力吗?
“我明明叫她回来!”
“曲府大小事我都有在管,她要是真有踏进曲府,我不会不知道。”
“不可能,她答应过我,她会回来曲府!”回来求曲无漪饶她一命。
“都说了曲府不是她的娘家……再说,她都背叛了我家主子,还有脸回来吗?就算回来,我主子也不会收的好不好。”曲无漪最痛恨不忠诚的下属。
“曲练说的没错,一戒就算跪着回来求我,我也不会收她。”曲无漪的声音沉沉介入。
“主子——”曲练与司徒剑兰同时闻声望着从侧厅步出的曲无漪。
“敢盗我的书,还上门来讨我的人,你胆子恁大。”曲无漪脸色苍白,但是目光冽利,他唇边有黑中带红的血引药汁,是他甫灌下解药的药渍,那抹残酷的鲜红色,彷佛甫咬断猎物咽喉的虎,看起来危险而可怕。
“有银子大家赚。重点是,我是上门来讨“我的”人。”姑且先将盗书是非摆一旁,那不是今日的要事,光是听到曲无漪那句讨“他的”人,他就觉得刺耳。
曲无漪没在司徒剑兰身边停下脚步,他脚步有些沉、有些晃,但步伐不迟顿,直直往府门走去。“而我现在的重点也是上门去讨回“我的”人。”没空和司徒剑兰斗,他尚有更要紧之事代办。眼下除了正事之外,他任何事都没兴致管。“曲练,跟我上金雁城!”
“主子,你才喝下解药没多久,怕是毒还没解,你就要上金雁城去抢亲,这——命哪能这么玩啦!”真的将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吗?!
“-唆!”手上的鞭子又缠住曲练的手腕,还好巧不巧地缠卷着他割血喂亲的伤处,痛得曲练差点又飙下男儿泪。
“站住!把一戒还来!”司徒剑兰瞠着眸,见曲家主仆一前一后跃上骏马,他追出来。
“她与我曲无漪再无瓜葛,无论生死,都与我无关!惫有你——再盗印《幽魂婬艳乐无穷》试试,我会让你有胆赚,没命花!驾——”曲无漪马月复一夹,焦急的心犹如飞箭,即使咬牙痛恨的盗书商近在眼前,只要痛宰他,所有恩怨鸟气轻而易举便得以终结,可是他无心于此,他心心念念的,仍是远在另城,正自做聪明想为他人披蟒袍的傻家伙!
“喂!姓曲的!你留下这种不明不白的话算什么?!你急着找人我也急呀!你叫人撕了一戒的画像这事——”咳咳咳,司徒剑兰被扬长而去的尘烟给呛得直咳嗽,只能为之气结。
“关于撕画像这件事,我想,问我比较清楚些。”
身后传来如此说来的话,司徒剑兰眯眼转首。
他身后的男人微微躬身,仪表出众,笑容可掬。
“在下斐知画。”
“你就是斐知画?!”杀人凶手!
司徒剑兰踩着虎步杀来,斐知画优雅地小退数步。
“司徒公子,你我都不是武人,千万别采野蛮的招呼方式。”言下之意是,请你别问也不问就先赏拳头过来。
“我跟你客气?!”
“唉。”斐知画叹了声轻息。“本来是拿来对付曲爷,不让他一喝完药就情急地奔往金雁城,要他留在府里养伤,这会儿,只好拿来对付你了……定。”
斐知画五指一摊,露出绘了咒的掌心,“定”字才从弯笑的薄唇里滑出,司徒剑兰就被无形束缚住。
“你——”动、动不了?!
“缚身咒。对了,一戒提过我吗?我是秘术师,这只是一点小把戏,让你见笑了。”缚身咒拿来对付失去理智的人最有用了,要是被定住的人只剩一张嘴在吠吠吠,他还有一招封口咒,包管让人安安静静,耳根子清净。
“我当然知道你!一戒就是你杀的!”司徒剑兰用眼神在痛殴斐知画。
“司徒公子,你言重了。”斐知画含笑接下司徒剑兰的指责。
“我在夸奖你了吗?!”
“我明白你在气愤什么,为这事儿,我差点被人一剑砍掉脑袋……他们想的没错,只要杀了我,秘术自然无效。被我撕掉的人像图,只要在画中人死亡前,先一步取我性命,咒术便解除。”而“他们”指的便是先一步上门找他的无戒。
“你现在一定在心里想着——早知道就叫一戒来杀我了,是不?虽然有人说我比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更可怕,杀人于无形,使人防不胜防,但说穿了,我不过是名弱书生,要杀我,比拧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只要在我画下咒术之前让我断了呼吸,我一点也不可怕。”被那双怨怼的火眸死瞪不放,眼神若能杀人,他斐知画恐怕早已死无全尸。“说了这么多,全是你不爱听的废言,你真正想知道的,还是一戒哪儿去了,她是生是死……放心吧,我没有想杀她。”
“什么?!”
“应该说,我希望自己不是杀她的人。那张墨图,是我绘的,也是我撕的,更是我寄过去给她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绘下那张图时并不是以血去画,那只是茜草与砾木皮煮出来的染料,颜色似血罢了。而不是血画的图,对我而言,和揉烂一张画坏的图没什么差别。”
“那么你是故意吓我们的?!”司徒剑兰听出重点。
“一点点原因。”斐知画仍是笑,和和气气的儒雅模样实在不合适聊这类砍呀杀的话题。
“那么其他原因是什么?”
“我如果不先这么做,曲爷也会命令我去做。他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理智一失,行事冲动,开口下达什么命令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有时嘴里不说,但事后他心里会是后悔的。一戒的背叛,他不可能不生气不愤怒,极怒之下杀她更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撕了画要后悔就来不及,我不可能献上自己的生命去换她的安全无恙,所以——”
不如打从一开始就阻止曲无漪犯错。
“所以你拿假画骗他。”司徒剑兰接下去说。
“我在曲爷面前将画撕破,并且告诉他,这个背叛者我替他清除乾净,要他宽心养病。结果曲爷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一戒救他的次数,他已经数不出来。”曲无漪心软了。当愤怒的主因消失,冷静之后便会看到对方值得原谅的地方,仔细数数,还会觉得自己亏欠于她。
他就是知道无论曲无漪是否下达格杀令,都一定会懊悔不已,事实也不出他所料,事隔两日,曲无漪就反过来责备他行事鲁莽,没有他的命令竟然私自对一戒做出这种事,说一戒罪不至死,谁准他自作主张云云。
现在如果一戒在曲无漪面前跳出来,他恐怕还会暗暗高兴她没死哩……人心呀,真善变。
司徒剑兰完全弄懂了斐知画的用意,他看似杀了一戒,实则却是替她留下生路,救她一命。
“那么一戒平安无事才对,可她人呢?她爹爹师父明明说——”司徒剑兰得知一戒避开死劫之后,心情一宽,理智也跟着清晰明白。之前思绪混沌,脑子里只担心着一戒,有太多蛛丝马迹被他所忽略。“她爹爹师父来找过你,而你也告诉他们这件事,他却骗我一戒在曲府,很明显是故意不让我找到一戒,或是期待我在曲府让人灭口,这也代表——”
一戒在爹爹师父那边!
对呀,他怎么这么胡涂,那个爹爹师父一开口就是要讨双龙金镯,若没先找回一戒,他怎么知道金镯在他手上?他竟然忽略掉这些!
“爹爹师父”果然只会坏事!
“喂,斐知画,快解开我身上的烂咒,我要去找人!”没工夫再伫在这里当木人。
“只要你不对我动手动脚,当然没问题。”他很好商量的。解咒只是动动手指,一点也不累人。
司徒剑兰身子一能动,立刻又动手动脚抓住斐知画,“既然你这么乾脆,顺便替我画一只纸鸟,像上回你让一戒找到我的那种玩意儿,让我找一戒去。我掌心刚好有伤口,你爱沾多少血就沾多少,不用替我省。”他摊开被无戒划出的血口,那伤口不小,原本血随着他抡握拳心而稍稍凝固,这一摊掌,伤再度扯裂,血泪汩在冒,看起来像个小小鳖泉。
“司徒公子,你这要求——”他跟他又不熟,他没必要送佛送上天吧。
“喏,给你一文,快画快画。”他是有付钱的,没坑他。
“……”他有这么廉价吗?
“婆婆妈妈的,我扣钱哦!”
一文钱还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