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女人嗓音所吵醒。细细碎碎、嘀嘀咕咕,偶有笑声,偶又低啜,想忽视都难。在钢石里,他睁开眼,看见石外那片眼熟到令人嫌恶的茵茵绿草地及千年不枯的老寿松,草地上,两名年轻女子采席地跪坐的妩媚姿势,不时交头接耳,在两人身后突兀地有蓬松雪白的狐尾时时扬起或拂地。
两只九尾白狐,道行生女敕的那种。
"媚媚,我们姊妹俩就在这里分道扬镳,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下山之后一定要照书册上的教导方式,替姥姥收集续命魂魄,一年后,我们再相约于此,不见不散,到时手牵手一块回去救姥姥。"年岁稍长的女子紧握住另一名女子的双手,细细叮咛约定。
"娇娇姊,媚媚知道,媚媚会努力。"年轻女子边哭边点头,不想让姊姊替她操心,但下一句又很窝囊,"我、我不能跟着娇娇姊走吗?"
"不能啦,你知道的,凡人长得没咱们美,要是我们一起行事,很容易成为关注目标,毕竟两个大美人同时出现会吓破凡人的胆。"听听,这是什么话?自傲得让困在钢石里的他嗤之以鼻。
"可是我怕我做不好"
"我们是狐耶!要勾几条男人魂魄有什么困难的?你只要这样!勾勾眼,露出笑,不可以露牙齿,眼睛眯一些,加上我们狐族特有的甜美声音一包管你一定成的!"要善用狐的天赋,窈窕的身段、魅惑的眼神、不点而朱的丰唇、花瓣似的颊、如婴的嗓,这些一使出来,没有男人逃得出手掌心啦!
"嗯"真能像娇娇姊说的那么容易就太好了姊妹俩又说了些体贴话,离情依依仍是要分别,狐大姊率先咻的一声消失无踪,狐小妹的法术似乎弱一些,变身两三回还是在原地没动。
他冷笑。想建议她应该先回家哭着求爹娘帮她把狐尾巴收起来才对。
她放弃将自己瞬间变到城镇去的野心,反正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对她也不成问题。她朝小径走,经过巨大钢石前停下脚步。
爸石前,有上山途经此处的樵夫或猎户摆放的水酒。人类很有趣,大一些、怪一点的石头可以拜,老一些、高一点的树可以拜,河可以拜,天可以拜,地可以拜,狗可以拜,无一不拜,这颗大钢石成为膜拜对象也不奇怪,毕竟连她都能轻易察觉钢石散发出来的气息——神灵的气息。他看着狐小妹凑近,鹅蛋脸上镶着细眉,那双眼真活,眼尾微微染上鲜花晕开的红,点活女人的娇艳,雪一般的肤,血一般的唇,墨一般的发,标准的倾国倾城狐媚胚子,莫怪狐大姊敢自豪地说出那番话。
"石仙石仙,请保佑我这趟下山能圆满达成任务,如果你保佑我,一年后我回来时,再带壶好酒孝敬你。"她诚心跪下,双手合十,闭目祈祷,声音像蜜一般甜腻。
喂喂喂,谁是石仙呀?将他看成劣等石物吗?
懊死!他没办法挣开钢石束缚,应该说是钢石上被加诸的禁咒,否则他会一掌扣住小包妖咽喉,要她将话吞回肚里去!
"也请保佑娇娇姊,石仙。"
"我不是石仙!"
"咦?"她抬头,张开水灿灿的媚眼,左有顾盼。"谁在说话?"
"你听得到?"他比她更吃惊,他虽可以透过钢石看到外头一草一木,但实际上这块钢石非常厚实,绝对不可能穿透过去。
"到底是谁?"她四下寻找,确定身旁没人,注意力回到钢石上。"石仙,是你吗?"
懊机会!经过几千年后总算让他遇见这大好良机,倘若错过了,又是下一个千年。
"是,是我。小包,你听得清楚吗?"此时就算要他冒充低劣的石头精,他也甘愿。
"听得很清楚!"她精神抖擞地回答。
"很好,你我有缘,你方才的愿望,我可以答应你。"阴沉的嗓,要装出温厚也非难事,只要放软一点、放慢一点就可以做到。
"真的?"她喜出望外,又是一记磕头。"谢谢石仙"
"先别道谢,我遇到一些困难,在我自己解决之前,我无暇分身保佑你,你愿意助我吗?"蠢狐妖,身形从狐变人,脑子却没从小变大。
"那、那你遇到什么困难?"仙耶,仙也会遇到困难?
"也不是什么大困难,你靠过来一点,将双手平贴在石头上。"
"手贴在石头上?要做什么?"
"我传递仙术给你。"这当然是骗她的。
他是凶兽,说谎、好斗、伪善、残暴,天底下所有负面情绪,就是凝聚他形体的来源,所以他一点也没有歉意,不过是只小包,为他死也不足惜。
来吧,靠过来吧,碰触钢石上的无形神咒吧!他当然知道凭她是无法承受那强大的神力,她会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不留全尸。但她的下场与他无关,他只在意神咒因妖血的溅污而失效时,他从这块破石头中挣月兑出来的狂喜。
爸石的神咒对人类无效,而神咒散发出来的力量又让仙魔妖敏锐地知道要闪避,他等了千年,才等到一只心思单纯干净的小妖,绝不能放她走!
"为什么要传递仙术给我?你不是遇到困难吗?把仙术给我的话,你怎么办?"
啰嗦耶,靠过来不就好了,这么多问干嘛?他心里是这么想,传达出去的声音却不能这么说,要喂人砒霜时,也得和着糖,不是吗?
"不瞒你说,我仙寿将尽,叹、咳,可惜我后继无人"
"你刚刚不是说遇到困难要解决?怎么现在又变成仙寿将尽?"前后说法不一耶,再者,从石仙的声音听来,没有很虚软无力呀
这只小包,连死都拖泥带水?
"哦?我是这么说的吗?"装出来的温厚语调已经微微出现颤音,他本来就不是有耐心的家伙。
"而且你把仙术传给我,不是让仙气散得更快吗?"这种常识,她有的。
"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呀!"他暗暗咬牙。"不用管我刚刚说了什么,你靠过来便是。"
"你真的是石仙吗?"她开始怀疑了。
他真想亲手掐死她,而不是让神咒将她撕扯成破布!"我不是石仙,能是什么呢?小包呀小包,方才你姊姊一瞬间就消形移动,你不羡慕吗?你的法力似乎仍青涩,而我的法力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如此一来,你不但能完成任务,又能让狐姊姊刮目相看,你不心动吗?"
"我"何止心动,简直心痒难耐到了极点。
"我怎么会害你呢?神仙是不会害人的。"对,神仙不会害人,但他不是神仙。
"神仙是不会害人的。"他这句话,她无法反驳。
"对,你听过会害人的神仙吗?"他重新放软声调,欲钓她上钩。
她想了想,摇头。
"那说把手伸过来呀,触碰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从噙笑的薄唇逸出。
"石仙,你的声音好好听哦"娇娇姊教她耍狐媚时,也是这种调调。
是吗?就像兽类一样,越是吃人的?声音越勾人,反倒是无害生物才会粗着喉,虚张声势吓跑天敌。
十只葱白手指总算从她的腿侧挪上来,朝钢石贴近。
"对,就是这样,小痹狐。"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正努力伸展手臂要承接她的双手。她碰到了!
墙一样的巨大钢石闪耀出满满的火色文字,那是神的语言,她看不懂,只知道那些字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它们快速移动,燃烧旺盛,她感到害怕,立即想抽手;它们却纠缠上来,从她掌心爬上身体,她被火烫得好痛一她放声尖叫,但也仅只一声。她看到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从掌的接连处迸裂,火色文字所到之处,皮、血、筋脉、肉、骨,啪啪啪恢复狐形的前肢,远远飞溅到好几步远之处,白色柔软的狐毛被自身鲜血染红,她瞠大眼,已经感觉不到痛,瘦弱的狐躯裂成一段一段,而她竟然还能看见自己在半空中继续被撕成碎片,因为她的脑袋,滚到方才她和娇娇姊拥抱交谈的绿茵间。
震天价响的裂石声,像天崩地绽,溅上鲜血的钢石以惊人速度灰飞烟灭。
币蒙沙尘间,挟带着狂妄笑声,出柙凶兽伸展着囚于石中千年的肢体,放声嘶吼,向天挑衅宣告他的重获自由。
打雷了,他能想象出来雷神那副慌张的嘴脸,为此心情大好。
下雨了,雨师想用冰冷的雨水困住他,简直天真到可笑。
起风了,风伯想借着风声告诉他,不要以为他真能逃出天诫,他们定会再次将他禁锢起来。
他仰视天际,回以冷笑轻蔑,"来呀。"雷电加剧,风雨加大,吹乱他黑中带红的长发。
"怕你们不成。"哼。好好在天界聚众商讨如何擒拿他吧,或者,开始发抖打颤吧!泥地上,混着血,小包的尸块散得四处都有。
他微微敛目,低头看它,笑道:"神仙是不会害人的,但我是凶兽浑沌,你就当学个教训吧。"有手掌平摊,一截断尾从地上腾飞到掌心,没沾到血的狐毛比丝绸更滑腻,他摇摇头。
"可惜了一副好毛皮,九尾白狐的毛,拿来围脖子很暖和呢"
救活它也不是难事,不然,救活它,再剥下它完整的毛皮,拿来缝缀他的新衣裳应该不错,而且狐肉还可以吃,虽然塞不了多少牙缝,也无助于他的修为,但至少几千年来没吃没喝的他一点也不介意第一顿早膳是女敕狐的肉——好主意,就这么做。
他,凶兽浑沌,与貔貅,狴犴、饕餮并称四凶,自成形千万年以来首次做出不是残杀生命,而是挽救生命的事情。即便,他的打算只是将地上支离破碎的狐尸拼回完整,觊觎那一身柔软雪白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