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金锡漆梁柱,纹龙刻凤,左腾苍穹而飞。
蛛丝银缕盘壁垣,挂蜘吊虫,右边那只最肥。
拿雕功细腻的盘柱腾龙与角落间扬月复吐织的墨黑蜘蛛相提并论,足见这个人有多么无聊。
无聊,真无聊。
浪费了他一整个上午的光阴、流逝掉可能追索到“阎王门”消息的机会,
让他坐在客栈的雅房内数蜘蛛。
龙步云撑著腮帮子,将一个个哈欠巧妙地掩饰在掌中,方桌旁正有人慷慨激昂地发表著缉捕盗匪恶徒的高见,有人附和、有人反驳、有人不以为然、有人神游太虚。而他,大抵是属于最后那类。
轮完一圈,大伙终于愿意听取洛阳首屈一指的神捕——龙步云的指教。
“龙捕头,关于王二师爷所提,您的看法如何?”
龙步云的表情虽没流露出“如梦初醒”的惺忪,但也相去不远。他不急著表达赞成与否,只懒懒地反问:“你刚刚说……那叫什么夜盗来著?”
经旁人提醒,龙步云缓缓颔首,继续道:“毒手夜盗。据每户受害的百姓指出,他精通岐黄,善使毒,犯案不见残暴血腥,而是以特定迷药迷昏百姓,优雅进屋行抢。你认为这样的家伙,面对一大群窝在桌子底下埋伏的官差,他下毒迷昏众人的技巧就会失常吗?”
他倒觉得毒手夜盗只会多发一笔意外之财——抢光官差们钱囊里的每分钱。
被点出缺失的王二哑口无言,原先就持反对态度的人则为龙步云的问句喝采。
“我就说王二师爷的提案不好,龙捕头,那方才老夫的拙见,您看——”张三忙不迭想争取龙步云的赞许。
“的确是拙见。”龙步云毫不客气,“毒手夜盗既然有勇气在行抢之前发出告示,他还会在乎你所谓的“守株待兔”?若他一日之内发给洛阳家家户户一封夜袭信,咱们官衙有多少人力可以守住他这只兔崽子?”充其量只会累死一群衙役。
“那在下提议的……”
龙步云举手制止众人发言,灌下大杯润喉香茗才道:“至于其他李四、陈五、毛六、林七所提的搜城包围、翻巷缉捕、高价悬赏、户户盘查,皆非良策。”乾脆一次挑明了讲,省得浪费唇舌。
众人铁青著脸。
“既然如此,龙捕头的高见是?”
龙步云扬起不带笑意的唇弧。“乾脆,咱们买通杀手组织阎王门帮咱们料理毒手夜盗,然后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著阎王门向咱们领取酬金的同时,再来个人赃俱获,一举解决了棘手的夜盗,顺便扫清阎王门。这王意可好?”
“对耶,咱们怎么没想到?”
“这招黑吃黑,真高。”
“不傀是铁血神捕。”
就在众人鼓掌以表佩服的同时,龙步云长指敲敲桌缘,吐出令人幻灭的现实:“我只是在说笑。”
拜托,原来他是整桌家伙中唯一清醒正常的人!
阎王门是何等神秘的组织,连与阎王门魑魅魍魉取得联络都是道难题,如何买通阎王门为官府杀人?
再说,毒手夜盗也罪不至死,最多是笞杖棍鞭伺候一顿,或黥个“盗”字在脸上,犯得著让杀人不眨眼的阎王门来处置他吗?
第三,官衙对夜盗束手无策,竟需用另一批更凶更恶更辣的杀手来办案,这话要是传开,别说县太爷脸上无光,连他这个捕头都无地自容。
第四,官衙怎可能花下天价,只为了捕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夜盗?那笔酬金足以让县太爷再纳百来个小妾,快活享受咧!
思及此,龙步云脸上的闲散神情总算被忧蹙所取代。烦,真烦!他为了追捕阎王门一事投注所有心力,现下却得暂停好不容易有了些微眉目的调查,只因为毒手夜盗在两天前洗劫了县太爷夫人的娘家!
斑哼,领一份薪俸做两份事,公差真难为。
眼神回到方桌之上,众人正眼巴巴地等待他开口说出一、两条好计策,以免今天的谈论议事虚耗光阴。
龙步云著实懒得将心思浪费在无名夜盗身上,乾脆做个面子给这群俸给比他高出一倍,却成天在衙门泡茶聊天的师爷。
“我想,就集合众位师爷的提案,搜城、翻巷、悬赏、盘查、埋伏,外加守株待兔,如何?”-
,说来说去还不是采用方才被他评得一文不值的提案——每个师爷眼中显而易见地写著这句轻蔑。
龙步云不以为意,拳一抱、头一点,潇洒退场,留下师爷们对他窃窃私语。
龙步云到马厩牵马时,朝身后的人说道:“泠溱,捎封信到踏剑山庄,让二师弟下山帮我继续追查阎王门底细,我好先将全副精神放在毒手夜盗上。”
泠溱,与龙步云同为踏剑山庄弟子,龙步云排首,泠溱排行第四,也是众家师兄弟中唯一与他同为衙役之人。
“大师兄,你又准备为了公事而动用交情。”泠溱年轻的面容上有著老成的透彻。
“没错。反正琅琊窝在山庄里也不会多生颗脑袋,何不乾乾脆脆利用他,反正短时间内,我是非得解决毒手夜盗之事,阎王门方面就麻烦琅琊出卖劳力。”
宇文琅琊是踏剑山庄第二弟子、龙步云的二师弟,所以时常被揪来出公差——当然是不支俸的。
“或许二师兄点头同意下山帮忙时,你已经解决了毒手夜盗这案子。”泠溱提醒著龙步云关于宇文琅琊难搞的脾性。
“每天飞鸽送信去踏剑山庄——我会让踏剑山庄的师兄弟合力将琅琊给撵下山来的。”如果众家兄弟不想被臭气冲天的鸽粪给熏死,可以想见,不出二十来天,宇文琅琊便会离开踏剑山庄——被轰出来的。
泠溱笑了,但仍不忘正事。“大师兄,关于毒手夜盗一案,你又做何安排?真要用那些师爷的劣策?”
“对,咱们就用那些劣策,只不过我可不白费心力在搜城、翻巷、守株待兔上,咱们去盘查。”
“挨家挨户?”
龙步云的食指在泠溱鼻前三寸晃了晃。
“不,咱们只查药铺。”
“药-?”泠溱先是不解,随即了然而笑。“用毒之人永远也不可能让自己的“随身武器”短缺,而按照毒手夜盗向来自诩优雅的行为,你认为他不可能拎著竹篓上山采药挖人参,所以——”
“你猜对一半。”龙步云跨上马背,一改先前的佣懒,露出只有在投身擒捕恶徒时所散发的极度自信及蓄势待发的笑意。“只要找对了来源,还怕兔子不入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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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素手伸进腰间的红色小埃袋里,模出一把甘草瓜子,嗑得响亮有声。
喀、喀、喀……
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袭鹅黄轻衫、乳白披帛,绾双髻,髻上插缀著一柄木篦,再无赘饰。轻轻摇蔽的螓首,牵动乌溜青丝在背脊晃荡出一片波纹。
喀、喀、喀……
圆溜溜的大眼望向药柜前配制草药的灰衣男人。
币衣男人俐落地将药包好递给求诊的妇人,并交代数句:“六碗水煎煮成一碗,忌吃冷食、豆类,也禁饮浓茶。”
“谢谢您,谢谢您,大夫。”
送走了妇人,灰衣男子笑著走近猛嗑瓜子的小泵娘。随著他的步伐越近,一股浓烈的草药味窜进她鼻腔,其中混杂著一种她不常嗅到又无法形容的味道,久久不散。
“小泵娘,你的意思是,在下极可能正是你找寻之人?”灰衣男子坐在离
她两步远的椅上,俊秀的脸庞彬彬有礼。
“你复姓皇甫?”小泵娘问。
“是,在下皇甫冰川,“冰川”是按照皇甫世家的祖训,取一药名而来。”
嗑瓜子的嘴停了下来,小泵娘低头在小埃袋里又模又搜,好半晌才从甘草瓜子堆中寻出一封书信。
“我爷爷师父说你只要读了这封信,便会明白我的身分,并且知道如何安置我。”她没多加查证,直觉反应。
笔甫冰川浏览完书信,抬眼凝觑著小泵娘。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再问道:“你看过此信吗?”
小泵娘摇头,继续啃瓜子。
“你知道与我的关系吗?”
仍是摇头。
“信中说,你是皇甫世家的亲族之女,算来也是我堂妹。”皇甫冰川将信折好准备收进外褂内袋,却见小泵娘摊著白玉手掌,要他将书信交还。
“那是我爷爷师父的遗书,还我。”小泵娘毫不自觉语气中的直率失礼。
笔甫冰川不以为意,递还给她。“我该如何称呼你,“堂妹”?”
“从小到大,爷爷师父都叫我女圭女圭。”
“好,我也这样称呼你。”皇甫冰川浅笑。“你向来和你师父在山林中隐居,现下老师父驾鹤归天,独留你一个年轻姑娘,既然你我有亲属血缘,我自当照顾你往后的生活,你也毋需再奔波流浪。”
女圭女圭瞳儿一眯,面对皇甫冰川的善意笑靥时,突然忆起爷爷师父在病榻上的叮咛交代——
“女圭女圭,这封信你好好收著,下山去寻著姓“皇甫”的神医,他与你的关系非浅……但这层关系……我不知道那小憋子会如何看待。女圭女圭,爷爷师父只能一赌,就赌你下半辈子的幸福和生命……”
“爷爷师父,我不懂。皇甫是谁?那小憋子又是谁?”
“皇甫……皇甫代表著一个岐黄之家,一个高超的医理高人。那小憋子……爷爷师父见过他一面,虽然当时他只不过是个七岁孩童,但初见时他那嚣狂、傲然、目中无人的模样,至今仍让我印象深刻,我想他这股气势到老、到死都不可能有丝毫改变。”
是了,爷爷师父曾说过那个名唤皇甫的小憋子是个嚣狂傲然的臭小子,与眼前温文尔雅的皇甫冰川所给人的感觉相去甚远,爷爷师父还说皇甫小憋子的恶性恐怕到老、到死都不会更改一分一毫……
“我一定得去找那个叫皇甫的小憋子吗?我想留在山里。”
“若让你孤独终老一生,教我如何瞑目?而你一直与我在山林间,不仅无法熟知世俗的礼教囹固,甚至连识人善恶这等自保能力都欠缺……”
“打扰了。”
突然跨进药铺门槛的身影及嗓音,打断了女圭女圭回想的思绪,及她脑海中对皇甫冰川一闪而逝的怀疑。
满室的浓烈药草味瞬间被另一道香气所取代,那股味儿既浅又淡,像是她曾在山林间嗅得的草香,更像她每回习字偷懒,为了逃避爷爷师父责罚时而爬上枝权躲藏的朴树清芬。
是她最喜欢的味儿呢。
女圭女圭偏著头,瞧见来人身著青色衣裳,一如乾净的青草色泽,再上移数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轮廓分明的石棱男颜,眉浓而轻扬,鼻挺而不傲。她久处山林,极少接触人群,一时之间也无法分辨眼前的男人是俊是丑。
但她,就是想看他。
“这位公子,您需要些什么?”皇甫冰川迎上前去。
“我不是来求诊的。在下龙步云,隶属县衙捕快。”
“原来是龙大人,失敬。在下皇甫冰川。”皇甫冰川微惊,但仍合宜地应对。“不知大人有何贵事?”
“贵事不敢当,只怕叨扰了皇甫公子。龙某奉命盘查洛阳家户,只因近日
宵小猖撅,这是例行公事,龙某问些话就走。”龙步云打著官腔,自是没有忽略始终不曾由他身上移开的那道视线。
“龙大人,您太客气了,若有在下能尽力之处,在下必定知无不言。龙大人,请坐。”皇甫冰川招手请龙步云落坐,药铺内仅有两椅一桌,除去女圭女圭霸占的木椅外,跟在龙步云身畔的泠溱及官差们只得站于一旁。
“泠溱,你留下就好,其余人退到铺子外,别打扰了皇甫公子的生意。”
“是。”
笔甫冰川斟满了香茗,正要送往龙步云方向,一只粉女敕女敕的柔荑率先一步接过茶杯,菱嘴轻轻将热茶吹凉,小啜一口,温润嗑了好半晌甘草瓜子而口乾舌燥的子邬。
“女圭女圭,那杯茶——”皇甫冰川来不及纠正她的失礼。
“有些烫,但茶很香。”女圭女圭不吝啬给予评语,她继续从小埃袋模出瓜子嗑,无论她嗑了多久,鼓鼓的红色小布袋仍不见消减。
笔甫冰川不好在外人面前教训“新任堂妹”,只得陪著无辜苦笑,忙不迭再添了杯茶,递子龙步云道:“请龙大人见谅,舍妹小阿子心性,不知轻重,您别见笑。”
“不会。”
女圭女圭眨眨眼,即使她再蠢也听得出皇甫冰川方才一番话正是贬损她。她只不过是喝了杯茶,这也叫不知轻重?!而那个浑身清爽香气的男人竟然还回答“不会”,难道在他眼中也认为她的行为有错?
两个男人自是不明白女圭女圭内心的嘟囔,开始谈起正事。
“皇甫公子,近日不知是否有特殊人士上药铺抓些特殊的药材?”
笔甫冰川一脸茫然。“特殊人士?通常上我这儿抓药的都是街坊邻居,看的多半是伤风或筋络方面的小毛病,在下不明白龙大人所谓的特殊药材是指什么?”
两人对话间,女圭女圭的视线仍大-刺停留在龙步云身上,毫无寻常女子的矜持婉约。
“像是具有迷药功效的药材。”
“迷药……”皇甫冰川沉吟许久。“我的药铺里只有几味药材有这等功效,但不记得有人曾来购买,这几味药材存放的份量极少,我应当不会记错。”他取出数种药材,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是吗?”龙步云注视著他,仿佛想由他脸上探索是否有撒谎的不自在。半晌,才笑笑地起身道:“抱歉,打扰了皇甫公子,谢谢你提供的讯息,龙某就此别过。泠溱,咱们走。”
啊,他要走了。
女圭女圭脑中才闪过这句话,右手已经揪住龙步云的外褂,不曾迟疑。
“别走。”
龙步云一怔,同行的泠溱及一旁的皇甫冰川亦是愕然。
“姑娘还有事?”龙步云问。
“我还没看够你。”女圭女圭口吐一句让众家闺秀撞墙十次也不足谢罪的大胆言辞——没有一个女孩儿能这般不知羞地挑逗男子,何况是在旁人面前。
“可惜龙某没这等闲工夫让你看到够。”龙步云身子一侧,月兑离女圭女圭的掌握。
“女圭女圭,好女孩不可以这样朝男人说话。”皇甫冰川也出言轻斥。
“我说错了什么吗?我只是想看他而已呀。”这跟好女孩有什么关系?难道好女孩都不准说话、不准看人的吗?城里人真麻烦。
“我知道你在山野间不曾学习道德礼教,这不怪你,但现在你既已决定留在我皇甫家,这些都是你不得不学之事,而头一件事,便是要教导你一个好姑娘家该有的举止。立刻向龙大人赔不是。”
“我没做错,为什么要赔不是?”女圭女圭的视线总算由龙步云身上移到皇甫冰川佯怒的脸庞。“爷爷师父从没告诉过我,不可以这样看一个人。”
“我不知道你嘴里的爷爷师父到底教了你些什么,你在皇甫家便要有皇甫家的规矩——”
女圭女圭打断他的话,“那是你家自订的规矩,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对我这么凶,还羞辱我的爷爷师父,我才不要跟你好咧!”
她朝皇甫冰川做个鬼脸,小埃袋一拎,头也不回地离开药铺。
“皇甫公子,你的语气太过严厉了。”龙步云瞧著怒火高张的小小身影奔向市集,消失在拥挤人潮中。“你不担心令妹走丢?”别到时又报官帮忙寻人,增加他的负担。
“不担心。她在洛阳举目无亲,若是饿了、困了,也只能回我这里。况且她也只不过是今天才上门寻亲的小甭女,不敢太过造次。”
“但愿事情能如皇甫公子所想的容易。”清官难断家务事,龙步云不再赘言,离开了药铺。
必程的途中,龙步云与泠溱讨论起今日所查的数家药铺。
“泠溱,你觉得查了这五家铺子,有无进展?”
泠溱摇摇头。“所有铺子的大夫所答皆相似,难不成咱们料错了毒手夜盗的脾性,抑或他所使用的迷香并非寻常药铺所售的东西?”
“也对,也不对。五家铺子中有三家是十数年的老字号,那几位大夫是我从小看到大的熟面孔,至于另外两处……不能说毫无斩获。”龙步云说得精简,恐怕只有他自个儿听得明白。
泠溱深知龙步云办案时的观察入微,看著龙步云自信地笑,想必要破毒手夜盗一案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大师兄,对于咱们今天遇上的那名小泵娘,及为人兄长却毫无担忧之心的皇甫冰川,你做何看法?”
“看法?我该有何看法?”龙步云闲闲凉凉地反问。
“那小泵娘是因为你才挨骂的。”
“泠溱,你知道我向来不会将“非我之罪”的过错揽在身上,总不能因为今天小泵娘多瞧了我几眼,我就非得为她主持公道,是不?”
泠溱当然知道!他们相识十数年,龙步云在众师兄弟面前是一副善良大哥的面貌,办起案来又是另一副嘴脸,否则“铁血神捕”这没心没肝的昵称从何而来?
事出必有因,而此因便来自于龙步云天差地别的双面举动。当龙步云办案时,根本就到达了六亲不认的变态地步,连六亲都能无视,何况只是个一面之缘的小泵娘?
“大师兄,我突然发觉你比二师兄更让人猜不透,二师兄的冷漠全部表现在脸上,而你,是隐藏在心里。”
龙步云回视泠溱,眼仍带著笑,唇角勾起对他透彻观察力的赞许。
“那么究竟是表现在外的人恐怖,还是沉敛在心的人更恐怖?”
泠溱没有回答,因为龙步云自己说出了答案。
“我想,是后者吧。”伴随著这句话,是一阵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