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的话,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你生是汪家人,死了之后,当我梼杌的鬼。
这……真是她听过最荒谬的要求,他不求她活着之时不要嫁给汪廷宇,也没有打算直接掳走她,反倒求她死后成为他的鬼。这头凶兽的思考方法,果然非人类所能明了,特别是他还说得好认真,他说,要带她去看更大更宽广的世界,那一直是她的心愿,一辈子都不可求的虚幻心愿。
她知道,总有一日,梼杌会离开她狭小的世界,她无法困住他,他不会是只能安安稳稳学过人类生活的兽,短短一年半载或许还可以勉强忍耐,日子一久,他受不了的,她也不忍心将他关在这方狭窄的天地。
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想得到一个人过。
他的渴望,传达给她了,那“渴望”,并不是单指对她单薄身躯的欲念,若是如此简单,他大可用蛮力制伏她,她毫无抵抗能力,比只待宰羔羊更加无助,只要他真的想伤害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成目的。
而他没有。
当他低头吻她时,是带着压抑,她知道他想做的不只那样,但他没有再进一步。
渴望……她不懂的情绪,从不曾拥有的情绪,却被他眼中的神辨所撼动。
“好。”
在当下,她答应他的要求,在他炯炯目光的缚锁下,出自真心的颔首。
虽然死后的归处不可预知,是否真有鬼魂亦不可考,但是她想任性一次看看,为了自己而任性,也为了梼杌的渴望而任性。
她为自己的疯狂感到提心吊瞻,却又有跃跃欲试的新奇。
“小姐,心情很好哦,是因为姑爷的缘故吗?”丁香看上官白玉坐在镜台前傻笑,柔和的眉眼含羞带怯,两颊粉扑扑的,气色真好,所以猜测道。
泵爷这称呼是昨天才改口的,汪家和上官家两位老爷总算对成亲日期达成共识,订在四个月后的初九。
“别胡说。”
“小姐害臊了。”丁香当她是害羞,笑得更大声地调侃道,一边动手替她解开发髻,将一头青丝梳理平顺。
“丁香!”别再说下去比较好,因为梼杌已经臭着脸从床上射来凶恶目光,当他知道“姑爷”两字的涵义时,发了好大的火,直说要去劈死汪廷宇。
“不逗你啦。小姐,恭喜你,姑爷人好,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丁香真诚地说道,眼底却有淡淡惆怅。她虽比上官白玉年长,但仍是青涩的姑娘家,不懂自己对于汪廷宇要娶她向来最喜欢的好小姐一方面开心,一方面却胸口好闷的反应是为了什么。
“丁香,你要陪我一块嫁过去。”
“那是当然呀,没有我在你身边打点着、照顾着,我自己都不安心哩。”反正她跟定小姐了!
“到时,你的终身大事,我会和汪大哥商量,帮你作主。”上官白玉看着丁香圆润耳垂上悬挂的珍珠耳坠,一连好几日丁香都舍不得换掉耳饰,想来是打从心里喜欢,不只是耳坠,也包括送耳坠之人吧。她会心一笑,既然丁香和汪廷宇两情相悦,不将他们凑成对岂不可惜。
丁香闻言大惊,以为上官白玉的意思是要在汪家挑个管事将她嫁掉,慌得连忙要跪下。“小姐!我不嫁!我不要嫁!我要一辈子伺候你!”
上官白玉伸手扶起她,“你别担心,你我亲同姊妹,不够优秀的人,我也不会轻易让你嫁,到时你可别嫌我缠着不让你嫁哪。”
“我才不会!”丁香跺脚,怎么说得好像她会很猴急地扑过去似的。“我是说真的,我不嫁!我不嫁!谁也不嫁!”
“汪大哥也不嫁?”上官白玉打趣地问。
“咦?小姐,你在说什么?你是指像姑爷那样好的人吗?不可能啦,不会再有第二个……”丁香俏脸垮下来。
上官白玉本要多说,但想想又忍下。这惊喜,留待日后再揭晓吧,一定会把丁香吓得又哭又笑。“不说了。你也累了,早些回房歇息吧。”她拍拍丁香的手,要她别梳,反正螓首一沾枕,这头长发还不是会睡乱掉。
“好。”丁香替上官白玉月兑下外襦,折好放在桌上,催促她上床躺好,又俐落地将床幔放下。“小姐也早歇,明儿个姑爷要邀你去赏樱,睡足了,才有好精神。”赏樱也算她一份,她好期待明天哦!
“嗯。”上官白玉乖乖躺平,在她左侧的梼杌一手撑着颊,另一手很不耐烦地驱赶烦人的丁香。
丁香替她盖好被,互道晚安,熄掉烛火,退出房间,将门掩上。
“我真怀疑你怎么能和她那种多嘴的家伙生活这么久?”梼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确定自己有多想掐死她。
“丁香才不烦人呢,她是关心我。”上官白玉又要下床。教她和梼杌同床共枕,她还是会害羞,虽然几乎每天早上醒来,她人都是在床上,她的多此一举却是少女的矜持。
梼杌捉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拖回身旁,在黑暗中,他的眼神更加锐利。
“你什么时候才能习惯和我一起睡?”老是躲着他,让他很不高兴。
“我……”他问得太露骨,逼红她的脸颊,上官白玉有些庆幸丁香将烛火吹熄,才不至于害她在梼杌面前露馅,更庆幸她看不清他挑逗人的坏表情。
“你不会以为我一辈子都不碰你吧?”他挑眉问,如果她回答“对”,他也不会意外她如此天真。“我只是在忍耐,忍到你成为我的那一天。”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双颊好烫好烫。
成为他的……
这几个字,为什么比几日前爹和汪世伯在讨论两家亲事时更让她羞赧?那时她明明还能一脸平静像在听别人家准备办喜事般,一点也没有该有的别扭,至少不像现在这样,浑身血液都往脑门上冲,耳朵嗡嗡直响。
“……梼杌,我很想问你,你如果这么渴望我,为什么不直接带我走,而是要等我过世?也许……我还会活个三、四十年,你要等那么久吗?”
梼杌先是扯唇笑,坏嘴又重新问世,“你以为你这副破身躯有办法撑三、四十年?”
“我最近身体还不错,都没再发高烧。”
“你以为是谁的关系?”若不是他每晚都会抚抚她的额,一有不对劲就以自身法术替她解热,依她的情况,还能好到哪里去?
难怪丁香老爱叨念她,时时盯着她喝药、嚷着要她添衣,他有太多回发现她白天人还好好的,入了夜就开始发烧,而且一烧起来还非常严重。
上官白玉知道是梼杌的关系。他每晚将她抱回床榻,又抚模她额心的事,她都有察觉。没想到当初是抱持着要带他回来好好治疗他的伤,结果他的伤仍在,反倒是她受他照顾。
“你如果点头,我现在就带你走,不用等你挂掉。”梼杌不逗她了,回答她原先的疑问。
“不……我只是好奇,并不是在催促你。”她还有太多牵绊,不可能一走了之。
“我知道你这只人类满脑子塞着那些麻烦事,你是个老古板,我也不逼你扭转你的老旧观念,等到你不再是人,那些玩意儿你一点不剩的全给我抛得干干净净,以后在我面前将你自己剥个精光时,就不会再嚷嚷着想死,被我时也不会满嘴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你当一个能快乐做这些事的家伙。”
“你别老是绕着那、那种话题打转好不好?”她又脸红了,他老忘掉她只是个云英未嫁的闺女,谈论床第私密时没法子像他一样轻松愉快。
“不然你要我跟你谈什么?四书五经?”那种他只听过没读过的人间玩意儿。
“我变成鬼之后,还能像现在这样碰触你吗?”她当然不想和他谈四书论五经,也不愿继续说些男人女人间的羞赧床事,她心思单纯,对于死后的世界还有好多好多疑惑。
她的手,举在半空中,在黑暗里探索他的方位,想要碰他又迟迟不敢上前触模他刚棱笔挺的鼻梁。
“可以。”他拽近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蹭。
“鬼不是无形飘渺的吗?”
“那是对你们人类而言。否则你以为我到阴界去揍武判官是去揍假的吗?”他的每一拳可都是扎扎实实打中武判官,没因为他是鬼差就落空,对他而言,打人打妖和打鬼没啥两样。
人鬼殊途,这句话,不适用于妖。
“你……”揍武判官?!懊、好敢死呀……
上官白玉想问打完武判官的下场是什么,可瞧见梼杌稳稳当当地躺在她身旁,她就能猜到,打完武判官之后,梼杌定是全身而退,她若多问,他一定会怒目横眉地回她:你以为我是谁?!我是梼杌!
“我可以碰触到你,当然,你也可以模着我。这样你安心了吧?”
“我、我哪有什么好不安心的……”
“怕碰不到我。”他点出她的不安。
“……一点点。”她小声坦承。
梼杌被她逗笑,收起獠牙的嘴轻咬她柔荑一口,力道不轻不重。“我喜欢你的坦白。”
“不可以……我还不是你的……”她要抽手,以为他会死捉着不放,没料到却没遇上太多阻碍,轻易使将手缩回棉被底下。
“对,你还不是我的。”呀,真期待能拥有她的那一天到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死?”快点死快点死快点死快点死……
若不是明白梼杌没有恶意,听见他用希冀的语调咒她死,实在会觉得他很没礼貌,上官白玉苦笑地摇摇头。
日后,他要是天天缠着她追问:“你什么时候会死?”、“你要死掉了吗?”、“你不要再拖了,快点死一死吧!”她也不会太惊讶。
“万一……我一直身强体壮,挨到了出嫁之日,被八人大轿抬去汪家,成为汪辨少女乃女乃,先变成汪大哥的人,你……无动于衷吗?”一开始,她觉得嫁进汪家无所谓,成为江廷字的妻是很早就注定安排好的,即便在几日之前她还是如此认为,为什么……在她点头答应梼杌的要求之后,却排斥起那个不会改变的未来?
她不想嫁,她不要嫁,她不要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不要让另一个男人拥抱她,做梼杌在她身上做过的事……
梼杌的出现,让她总能随遇而安的心,变成刁钻不羁。
“不会有那么一天,姓汪的绝对没有命活到那一天。我答应让你成为汪家人,只代表你可以从这里搬到他们那里去‘住’,不等于我会眼睁睁看他动你半根寒毛,或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你去那里只有一种身分……”梼杌高大的身躯像片乌云笼罩在她视线上方,窗外微弱的月光无法透进内室,她只能看见黑暗之中他那双染了红光的眸,以及咧笑时雪白的牙,轻吐出未来她所要扮演的角色:“寡妇。”
而且是成亲当日,新郎离奇暴毙,死因:脑袋被不明重击打破。
“你根本就是在威胁我要赶在成亲之前死掉嘛!”不是她死,就是汪廷宇死。
“当然是越快越好。”他一点都不想否认自己的心机。
“如果是这样,成亲之日,你干脆让汪大哥变鳏夫,死我不死他,岂不是两全其美?”
“对哦!”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然从她变成寡妇到死去,他还有得等哩。
“你没想到这个方法?”
“我没想到。”杀汪廷宇,他连眉毛也不会挑一下,但是杀她,他怕自不知道从何下手。
从没对任何生物心软过,不懂“手下留情”四个字怎么写的他,却想呵护这朵娇柔小报。
摧毁,易如反掌;守护,毫不擅长。
他的力量强大,连仙佛都忌惮几分,但他不像四凶之中的浑沌老爱去招惹神界,也不像穷奇,非得搞到天翻地覆才满意。他就只是单纯的喜欢找强者对战,哪座山上出现凶猛精怪,他就往哪座出去;哪片海里有巨大海怪,他就潜进哪片海去;连阴界里的武判官,他也非得去试试孰强孰弱。要这样的他去宰掉几百万只妖,他仍能自信满满,可是这样的他,却还在模索该怎么对待她才不会不经意间误伤到她。
她是他第一次渴望拥有的人,也是他第一次,想不顾一切保护的人。
“你不要对汪大哥出手,若我真的挨到了成亲日,你就动手将我……”她的话,被梼杌掩嘴阻止。
梼杌对于和汪廷宇有关的话题丧失兴趣,无论是捏爆汪廷宇的头还是命根子,他有成千上万种手段让汪廷宇有命娶她,没命碰她。反正还有四个多月,他不急,也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商讨如何料理汪廷宇,他倒是对于上官白玉的好精神有些惊讶,平日这个时辰,她早就睡到不省人事了。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困嘛。”还有好心情和他一路聊聊聊。
“嗄?还好……”是没有太困,和他聊着,好像还可以聊很久,不像下午和汪廷宇喝了几杯茶,她就昏昏欲睡。
“既然如此,我们来做些睡不着时能做的事。”他的声音放低,像吐气。
睡不着时能做的事?一个男妖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能做的事……这些字眼串联起来,变成暧昧。
“你怎么又往那、那方面想?!”的方面!一定是!绝对是!没有第二种可能!她没有说些撩拨人的放浪言词吧?她明明和他说着认真的事情,那、那他为什么又亢奋起来?
“你在说啥呀?”梼杌一把扯开她身上的棉被,春夜的空气带着些微沁冷袭向她,她发出细微尖叫,还来不及挣扎,却发现梼杌不是将她压进床榻里动手动脚,而是拉起她。“睡不着,我带你去夜游。”
夜、夜游?
上官白玉楞楞地被他拉出床幔,他替她套上鞋,他打横抱起她,他踏进月夜中,展开背上巨大的黑羽翼,凌空飞腾。
直到她看见整座城都在她脚底下几十尺远,她闭紧双眼,死命抱住他的脖子,放声惨叫……
死法,有太多太多种,病死累死气死撑死饿死溺死噎死吊死被马车撞死……但她不想从高空坠下,像块豆腐,啪哒一声,碎成豆腐泥,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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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她这辈子想都不曾想过的荒唐事。
梼杌带坏人的本领,很高竿。
她,还不曾将别人家屋顶当道路,悠哉地走过去跳过来。
也不曾,如此靠近柔和的月娘,好似伸长手就能触抚到它。
“我们要去哪里?”她慢慢习惯了在天际飞翔的沁寒,勾在他颈后的双手微微泄漏出一丝紧张,不过他将她抱得很牢,没有自高空坠落的危险,她逐渐没那么害怕,声音终于不再颤抖。
“玩水。”他说完,黑羽翼收势,俯冲而下,以惊人的速度下坠。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上官白玉从不知道自己的一口气可以如此之长,绵延不绝。
一大片的海,染上夜色,黑漆漆深不见厎。
扑通!上官白玉知道自己和梼杌掉进海里。
糟糕,要淹死了!她不会泅水,从小到大几乎没有机会碰水,除了洗脸沐浴净手等等等等之外……
本噜噜……咕噜噜噜噜……咕噜?咕?
肺叶、口腔、鼻腔,完全没进水,她的短暂屏息,显得多余。
上官白玉张开眼,发现自己是在海里没错,但是周遭海水退离她一臂远,不沾湿半分衣衫。仔细一看,她与梼杌被包围在透明的光球里,持续下潜,原本阒暗的海,因为梼杌的法术蔓延出几十里白光,照亮眼前所有景物,她看见水波,看见受到惊吓而纷纷游远的鱼,也看见宛如被风拂动的活泼水草。
“梼杌……这里是……”
“你不是要玩水?”
“呃,我以为所谓的玩水,是在溪畔踩踩水、捞捞鱼之类的活动……”她和他的认知有很大的落差,她想,没有哪个人类会以为这样叫“玩水”吧?
“这里的水才多。”梼杌长臂一探,从海中捉住一条七彩鲜艳的鱼,放进她掌心。“喏,捞鱼。”
鳖跳跳的鱼一离水,挣动起来,上官白玉赞叹它的色彩美丽,下一个动作却是学梼杌将手臂伸出光球外,把鱼儿放回属于它的天地,让它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她回头,看到更多鱼儿从光球旁优游而过,她看傻了,这种鱼类,她没有瞧过,它们不是餐桌上的佳肴,也不是上官府里小小鱼塘豢养的锦鲤,鱼鳞的光芒反射出梼杌的术法白光,像一颗颗发光的星辰。
“那是金碧鱼。”口感滑女敕如丝。后头这六个字,不适合在上官白玉微张着红唇,视线被它们牢牢吸引的这个时候说,梼杌难得清楚何时闭嘴最妥当。
“那是鱿。”他指着另一种完全不像鱼的生物。通常人类拿它来煮羹,她这种养在深闺的姑娘,或许见过它被做成丸子的形状,却不可能见过它新鲜活泼的模样。
突地,一只比人还大上许多的大鱼迅速游来,一头撞上光球。光球微微震动,上官白玉吓得缩在梼杌怀里,梼杌怒目横眉地瞪过去,凶恶大鱼定住不敢再动,上官白玉确定自己看见大鱼那布满尖刺的嘴角僵硬地抽搐,用着比游来时更快的速度游走,或者说“逃走”更合适。
“那是鲛。”脾气不怎么好,肉质也沙沙的家伙。
“我以为……鱼都只有这么丁点大……”她用双手比画出巴掌大的尺寸。
“我带你去看鲸,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吓到。”看她怔忡时的傻模傻样,让他更加兴致勃勃。
“你是说……‘鲸吞蚕食’里的那种鲸?”书里看过,听说是像天一样大的鱼,她以为是虚构出来的。
“对。”说走就走!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吃万条鱼,不如游万里海。
产珍珠的大蚌,鹣鲽情深的夫妻鱼,圆圆伞状的蜇,不小心碰着了就会鼓胀身体的皮鞠鱼,浑身长刺的鱼,像蛇的鱼,最后她真的亲眼看到了鲸,它巨大得让她张着小嘴,久久无法合上。
她忍不住探手,轻轻模它一把,它没有发觉,维持缓慢前行的温吞速度。
“好滑哦……”指月复传来的触感新奇好玩,让她忍不住又多模几下。
“想不想看海龙?”梼杌好似嫌她还不够惊吓,又抛来一种只曾在书上读过的生物。
“海龙?”她双眼发亮,比金碧鱼的光芒更加耀眼。
“走,我带你去看。”
丙然如他所料,她是个多贪心的女孩,上官府那座小小囚牢,困住她的视野,抹杀她的好奇心,他知道她喜欢她所能见到的这些,因为她笑着,不是人类姑娘笑起来遮遮掩掩、不露齿、不出声的方式,她开怀朗笑,会惊呼,会抽息,还会不断追问他更多更多问题,仿佛永远也无法餍足。
她的心愿,飞起来、玩水、找个地方放声大叫、喝酒,他会一项一项帮她实现,若她有新的心愿,只要她说,他就会陪她做到,即便是她开口说想上月宫去瞧瞧,他也会带她飞上去。
他要让她看得更多,看得更宽,看到和他一样的东西。
可惜海龙不像一般鱼儿无害,也不像大鲸温和,尤其……梼杌是硬闯进深海龙宫,将一班虾兵蟹将惊动而出,大声嚷着要海龙王站出来给她看的无礼态度,连上官白玉都觉得不好,当然无法期待海龙王有啥好脸色招待他们。
“又是你!梼杌……”龙首人身的粗犷身影从成串珍珠帘后走出来,见到梼杌,立刻操起珊瑚双剑备战。
“我今天来,不是找你练拳头,你站着别动就好。”梼杌没亮兵器,只动嘴。
“你以为你叫我别动就能偷袭我吗?我敖雍是什么角色……”
梼杌才不管他吠什么,轻按上官白玉的肩,要她瞧仔细。
“你看,龙。不过这不是他的原形,他变回原形的话会比较有看头,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月复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龙舌如剑……喂,姓敖的,变回那条能来看看啦,我用讲的她听不懂,有个活体在面前比较好对照。”梼杌命令那位龙宫之主,像在命令一条狗一样。
“你……你两百年前才将我的生骑蛟神给活活绕三圈再打死结弄死,我没去找你算帐就很便宜你了,你还有胆踏进我的地盘,命令我做这做那?!”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的仇,再记上一笔!
上官白玉跳出来缓颊,“对不起,请别责怪他,是、是我说想看龙的,抱歉吵醒您……”
“人类?!”敖雍指着上官白玉大嚷。
“是,我是上官白玉,请、请多指教。”她福身,和无礼的梼杌形成强烈对比。
“指什么教什么?不准对他弯身鞠躬,他是我的手下败将。”梼杌下颚扬得高高的,冷睨敖雍。
“梼杌!”上官白玉莲足轻蹬,制止梼杌再吠下去。
最惊人的是,梼杌抿抿唇,真的乖乖闭嘴,还窝囊地将头转开。
敖雍从没见过这般温驯的梼杌,从长眼睛开始就不曾见过。他带着一个人类女子到龙宫来,只是为了让那女子瞧瞧什么叫“龙”?梼杌转性啰?
上官白玉继续向敖雍致歉,“我以为龙和鲸都是在海里游呀游的,远远就能瞧见,却没想到害您从睡梦中被扰醒,真的非常抱歉,我们马上离开……”
“慢着!”敖雍一喝,周遭虾虾蟹蟹全亮出双边的大螫宝刀挥舞。
梼杌立刻右手一弯,护佐她的同时,骨身大刀从他臂膀延伸出来,雪白通透,迸发斗气,顿时龙宫里雷电交加,眼看战火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你只是想来看看‘龙’?”敖雍右手高举,要虾兵蟹将不许妄动,他再次向上官白玉确认。
“呃……嗯。”因他突然提问而略显迟疑的她,随即点头。
“好啦好啦,给你看一眼,到外面去,我变给你看。”龙宫里太小,他的法相一出就会压垮这儿。
上官白玉微楞,看着敖雍率先往宫门外走,梼杌勾住她的腰,立时跟上。
敖雍长啸一声,跃身朝广阔的海洋而去,瞬间光芒四射,从光芒的中心点窜出巨形龙影,龙啸震天,水波溅滥,连在光球保护之中都能感受到这股震逃诏地的巨撼,水面下如此,水面上怕是波涛汹涌……
比先前她见到的人形“敖雍”更大上千百倍的巨龙在眼前盘踞,墨绿色的磷满布其身,绿中带蓝,蓝中带金,蛇状长躯不住地蠕动,有力的尾巴一划,成千上万的泡沫随即冒出,像置身云雾之中。
“哇……”上官白玉完全像个见着新奇玩具的孩童,掩不住惊呼,黑眸瞠得大大的,将前方这稀氨特殊的神兽纳入眼帘,它比任何一本书上描写得更大更有气势。
懊棒,她竟然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如此特殊的龙神。
“满足没?”敖雍问她。
“您好漂亮哦!”她诚心夸赞,夸得敖雍脸红起来。
“如果你想模模我的龙角,我就忍耐一下让你模两把。”敖雍不讨厌被这么有礼数的小泵娘触碰。
“可以吗?”她想模,当然想模。
“嗯。”总比被梼杌打趴之后,动弹不得时才被她模角来得好。
上官白玉小心翼翼地靠近,先用食指指月复试试触感。毛茸茸的,金色细毛包覆在像鹿的双角上,很柔软,但茸毛底下的角又很刚硬。
“够了够了够了!要模模我就好!”梼杌这次不让步,一把将她柔软小手拢回自己掌中。他讨厌看到她触碰敖雍,更讨厌看到敖雍一副很想叫她继续模模它龙头和龙鼻的模样!
“梼杌,等一等嘛,再模一下就好!我模模看它的鳞片……”
“要模可以,我把它们一片片全拆下来之后你爱怎么模就怎么模,天天模夜夜模我也不会多吭半声。”梼杌臭着脸回她,凶狠的眼神射向敖雍。
模他都没模得这么勤快过,每回替他缠伤口时还会羞怯地别开小脸,面对他厚实的胸肌,就没有一模再模的高度兴趣,现在对一条小小的破龙这么喜爱干什么?!
“小气鬼!”上官白玉用她所知道最恶毒的词儿嘘他,可惜这词儿的杀伤力简直等于零。
“随便你爱怎么骂,走了!”被骂小气鬼算什么?无关痛痒,况且他应该算是小气妖啦!
“上官白玉。”敖雍叫住她,上官白玉回头,看见一条鱼儿叼着大贝珠朝光球游来,鱼嘴一松,大贝珠落进光球里,她下意识地摊掌承接。“送你。”
“谢、谢谢!谢谢您!谢谢……”它的声音,随着梼杌在光球里振翼窜升时消失得恁快,再眨眨眼,哪里还有光球的踪影。
“王!您怎么让凶兽梼杌就这么走掉?”虾兵牢一弹一跳地来到敖雍耳畔嚷道:“这样他日后会更嚣张、更狂妄,将咱们龙宫当成自家厨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是呀是呀,而且……而且您竟然乖乖应了他的无礼要求,他要您回复法相您就回复法相,岂不等于任他予取予求?!”虾兵乙也弹到敖雍耳边直吠。
敖雍的态度倒是慵懒无谓,龙身一甩,水波激涌,当泡沫散去,又从大龙变回半龙半人,泅着水回到龙宫。
“比起和凶兽梼杌耗费几天几夜的体力缠斗互殴,你们不觉得这样省事许多吗?瞧,我现在还能躺回我的大蚌壳床上,搂着我心爱的鳗妃好好厮磨。”敖雍打了个哈欠,他才不像梼杌好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的做“龙”宗旨。他挠挠龙须,散漫地道:“而且,那个叫上官白玉的女人散发出好干净的气息,让我想起了当我还是条小龙,在天池里悠悠哉哉等长大时,那个总会拿仙果来喂养我的温柔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