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狈吠声,拉回武罗飘远到百年前的思绪,他才发觉自己站在西京七巷的童府里,童家豢养的雪白色球状小狈正偏着脑袋,对于他这名闯入者戚到好奇,叫声软女敕女敕的,与他记忆中苍猊犬大东的雄壮威武全然不同。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里是秋水此世转生的童家,他来到此地,为何?
想见她吗?
不,不见才好,不见才能无视,若见了,就会想起更多以前的回忆…
小白狗看得见神光护体的他,用力地吠着,藏在他右臂战甲底下的开明兽雕青一溜烟化为实体,飞窜出来保护主子,朝小不隆咚的家伙一吼,圆滚滚的小狈缩缩尾巴,哀呜呜地翻过肚,猛吐粉红色小舌,努力求和,用力示好。
“别吓牠。”武罗要开明兽乖乖回到他右臂刺青里去。没瞧见那只小白狗抖得快散掉全身骨头吗?开明兽又对小白狗亮亮两排撩牙,小白狗狗腿地用软毛磨赠牠的粗腿,开明兽一喷息,就将小白狗吹得老远,滚了好几圈还停不下来。不知是敬畏或是爱玩,小白狗不怕死地又挨回来,好似把开明兽当成狗儿同类。
“雪花!雪花!吃饭啰!小雪花,你跑哪儿去啦?雪花小痹乖!”
远远地,有姑娘喊着小白狗的名字。
小白狗兴奋地跑了几步,不一会儿又跑回来,绕着开明兽打转,彷佛在邀请牠一块儿过来吃狗食。
武罗定晴看着为寻找小白狗而越走越近的纤纤身影,屏息。
是她吗?
贬是她吗……
也许应该立刻转身就走才是对的,武罗,快走呀!意识清楚地叫嚣着想逃,但他的身躯却悖逆脑海中的命令,他无法挪动双脚,无法移开视线,无法欺骗自己,他……想见她。
一面也好。
一眼也好。
扬声叫着“雪花”的女孩,出现在他眼前,十八、九岁的年纪,脸蛋小巧,模样清秀!但,不是她。他凭借的不是长相,而是感觉,她并非他的秋水。
“坏雪花,原来你躲在这儿。”女孩抱起小白狗,爱怜地揉揉牠的头。“汪汪汪!”
“洁心,妳替伊人小姐送午膳过去了吗?”另一名女孩在长廊边扯嗓问。
“雨柔姊说她要先侍候小姐沐浴,妳也知道,小姐每回拭身都要好久,所以我才先来喂饱雪花。”抱着小白狗的洁心回道。
“雪花交给我来喂,妳还是快去厨房端伊人小姐的午膳,迟了又要挨骂呢。”
“伊人小姐又不会骂人。”洁心唇儿鳜鳜。
“伊人小姐不会,但是雨柔姊会,去。”女孩接过洁心怀中的小狈,催促道。
“好嘛。小雪花,等我忙完再回来陪你玩哦!”洁心又抚模小白狗好几回才甘愿去忙正事。
武罗知道只要跟着这位名叫洁心的姑娘,就可以见到“伊人小姐”,于是他让开明兽留在小白狗身边一块儿玩乐,自己维持着数步距离尾随洁心走往厨房。看见她端出的食物,他微微一怔,心里闪过不解,而她已经转身,继续前往下一处宁静庭园。园子一隅好静,只有洁心脚下丝履轻快地踩在石阶上的觅音,间或夹杂风儿撩动树丛响起的沙沙声,除此之外,这里只有两字形容!沉寂。洁心停驻于门扉前,问道:“雨柔姊,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我替伊人小姐拭净身子了,刚穿好衣裳。”屋里传来回应。
洁心以手肘顶开两扇门扉,进入房里,武罗站在门外,没跨过门坎,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虽然秋水与他曾经如此贴近彼此,他分享过她的芬芳,她进占过他的胸膛,但那已经是往事,此世的她,不属于他。
不,应该说……她永远都不再属于他。他已从七情六欲的轮回中,完全超月兑,再也无法刻骨铭心去独爱谁。
“小姐,用膳。”
武罗没听到第三个女孩应话的声音,只有洁心和雨柔彼此交谈,他的视线被屏风挡住。
“米汤要记得吹凉些。”雨柔交代洁心。
“洁心知道。”洁心大口大口地吹气,“小姐,来。”
“小姐的发又变长了,晚一些雨柔替小姐修齐,好吗?”雨柔嗓音轻软。
“小姐,好吃吗?”洁心又朝着调羹猛吹凉。
“当心,别让米汤弄脏小姐的衣领。”
“好。”断断续续传来的,始终是洁心和雨柔的交谈,她们好似在自言自语,无论她们问了什么,“伊人小姐”都不曾应对半句,连最基本的“嗯”、“哦”、“好”也没有。
武罗心里生疑,一方面也是想见她的念头未曾消减,他终于默默踏进童伊人的闺房,穿越绣有寒梅的丝屏,来到闺房深隅。
雨柔正在替人拭发,木梳轻柔小心地穿梭在失去亮泽的黑色长发间。
洁心正一小匙一小匙舀起煮至糊烂浓稠的肉末米汤,耐心地将调羹抵至毫无血色的唇间,再缓缓灌进微启小嘴中,米汤沿着唇角溢出,洁心动作熟练地以绢子按住,擦去米汤残汁。
床上,躺着一个女孩。
面黄肌瘦,了无生气,犹如一朵离水的花,正在凋零死去。
武罗箭步向前,冲至床边,将“童伊人”看得更仔细。
这一世,她姓童,闺名伊人,目前芳龄十九,时时让人侍候着,亲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动手,连沐浴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金哪……时时让人侍候”亲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动手?连沐浴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文判官所言的情况,就是这样吗?
受尽侍候呵护,富商人家的千金,就是这样吗?
一具枯骨似的细瘦身躯,双眸合紧,连进食也得靠人哺喂,一碗糊烂米汤,就是她的一顿膳食,无法自己咀嚼食物,无法自行起身,无法自己更衣梳发!
她身上根本嗅不到生气!
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没有魂魄!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武罗愤然转身就走,一声长哨,开明兽如风般疾速奔来,他跨上坐骑,直捣黄泉地府,找文判官问清楚!
“再忍忍,马上就好。”连秋水细声安抚着哭泣的小男孩,他的手腕与手掌仅连着一层薄薄皮肤,近乎分离,他是因盗贼闯进住家见人便砍,令他一家四口全数罹难,致命伤是桶在心窝的那一刀,她已替他补好,此时正在缝合他的手腕,让他小小的魂体恢复完整。“你好勇敢。”连秋水剪断线头,一道整齐漂亮的缝线蜿蜓在小男孩手腕上,
她抚模他的额心,夸奖他,虽然豆大的泪珠不断从他稚气的眼眸落下,可他一声疼都没喊过。
“谢谢姊姊。”
“不客气。跟着鬼差大哥一块儿去吧。”
“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里……而且他们都长得好可怕……”缝合过程始终没哭出声的孩子,却被面目狰狞的鬼差吓得哽咽。
“不怕不怕,鬼差大哥面恶心善,虽然外貌吓人,一个个全有柔软心肠,你放心,他们不会伤害你,他们会陪着你,往你该去的地方。”连秋水对这小男孩有股亲切感,因为他与她记忆中的四弟年纪相仿。
“……真的?”小男孩还是有些担心。
“真的。”
得到她的保证,小男孩用力点头,乖乖随着旁侧的青脸鬼差去了。“阿连姑娘,谢谢妳。”另一名红脸鬼差因为天生的肤色而教人看不出他脸颊被夸得涨红。
“谢我什么?”她不明白。
“谢谢妳说我们有柔软心肠,我当鬼这么久,从没听人说过。”害他好感动,都快哭了……
“我只是就我所见的事实陈述罢了,你们是我遇过心肠最软、最好的人…的鬼,你们总是看着生与死,领着魂魄来,送着魂魄走,上回我不小心瞧见青脸哥是含着眼泪送魂魄去投胎,而你,红脸哥,刚才送那孩子来我这儿时,不也是心急如焚吗?”连秋水在地府待了相当漫长的岁月,与众鬼差相处的时日也不只短短几年,知道他们平时待魂魄总是恶颜相向,为的无非是让所有魂魄都能乖乖听话,按照地府的规矩接受奖惩,每一条魂魄皆是依其业障或因果而决定接下来的去处,鬼差们不能拥有私心,不能偷懒,更不能犯错,否则极可能造成人世混乱。
像她,就是人世混乱的一种例子。
早该转世成为“童伊人”的她,仍不愿抛下“连秋水”的一切,坚持待在幽冥森冷的黄泉里徘徊。她不知道自己的来世会变成怎生的情况,在“童伊人”之前的那两世,她同样没有进入她们体内,任由默默死去。这在阴间是不可能容许之事,但她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轮回?那便是鬼差们对她的通融与慈悲。
“也只有妳这条怪魂魄会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善事。”红脸鬼差这声怪魂魄喊得理所当然。
必于她的故事,在地府里众所皆知。明明就是个极有福报的女孩,进入轮迥只会去享受荣华富贵,偏偏她不愿入世,宁可待在这里,成天面对着断头断腿的亡灵,为其补魂缝魄,说她怪,还真是名副其实。
“不打扰妳了,我还得赶着去拘魂,耽误时辰就不好了。”
办脸鬼差说完,立即变成烟雾,消失于她面前,连让她叮嘱路上小心的机会也没给。
表差的工作量真大,半点时辰也不能拖延。
“秋水。”
今儿个她也颇忙,每只鬼差都来找她,不过会唤她“秋水”的鬼差没几位。
“魇魅大哥。”她浅笑回首。
“咯,帮我补吧。”魇魅抛给她一团小白球,她双手一沉,仔细看竟是一只可爱的小狈,吐舌摇尾的模样好生讨喜,可惜牠的身躯从中央断成两截,魂体破损。
“怎么这般严重……”她惊呼,替牠心疼。
“傻呼呼地追着某样东西跑出府,被疾驶而来的马车辗过。但也不用替牠可借啦,命嘛。”魇魅摘下脸上戴的银面具,往桌上随手搁,自己斟些地泉水来喝。魇魅是当初拘提她魂魄至黄泉的鬼差,算算两人也称得上老友,魇魅平时不会在人前解下银面具,却愿意大方地将面具出借给她!彬许是曾经有一回,魇魅捧着一只白兔状的魂体,脸上堆满焦急来找她,那白兔应是遇上野兽,被撕裂得体无完肤,魇魅拜托她替白兔缝合,又请求她把白兔缝美一点,再央求她放轻力道,别让白兔觉得疼……从那一回之后,她与魇魅就真正成为朋友。
“是在追什么重要的东西呢?害自己连命都丢了……”她揉着雪白的狗毛轻声问,白绵绵的小犬伸舌舌忝她脸颊,她呵呵轻笑,从绣台上取来针线,准备替牠缝补魂体。
“我老觉得妳缝补魂魄的样子好像在绣花,看起来赏心悦目。”魇魅夸她。
“我本来也只会绣花……”若不是为了武罗,她永远不会以为自己会有拈着针线、缝紧肤肉的一天。从第一次的反胃作呕、双手发颤,甚至连眼睛也不敢直视血淋淋的伤口,到现在她已能把血肉当成绣布,稳稳当当地下针,如同此时缝着小白狗的身躯,她的手,不会再抖。
她专注地缝好小白狗,牠的小尾巴摇得更勤快,小却清亮的叫声,以及咧开开好似在笑的狗脸,使她忆起另外一只巨大、高壮,却同样可爱的狗儿……苍猊犬,大东。那一天,本该被处死的牠,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老爷气炸了,打不着狗,便打负责看管狗儿的下人出气,其中也包括了武罗。即使皮肤再厚实的男人,也被打到皮开肉绽。
只有她和武罗知道大东的下落。
武罗将牠藏匿在他搭建于山腰上的小茅屋里。
是她百般央求想看看大东是否平安,他才趁入夜后悄悄带她到小茅屋。
“汪!”大东飞扑过来,眼看就要推倒娇小的她。
武罗迅速闪入一人一犬中间,以健壮身躯挡下大东的“攻势”,大东无法扑倒他,丰沛的唾液全舌忝洗在他脸上,被他护在身后的她,安全无虞。
“你没骗我,大东真的活得好好的!”她好开心,也在心中为自己那时对他的不信任小小致歉,她真的差点以为他牵走大东,是要执行她爹下达的击毙命令。
她等到大东冷静下来,只猛摇尾巴在哈哈哈吐气时才探出头,欢喜地圈抱住牠的颈子磨赠,小小蚝首深埋在蓬松的黑毛间。
“妳已亲眼确定牠没死,可以回连府了吧。”武罗像要拆散情侣的恶徒,来匆匆去匆匆,就要带她离开小茅屋。“再等等嘛。”
“凹呜。”牠有同感,牠一只狗单独待在小茅屋这儿,没人陪牠玩,好寂寞。
武罗很想叹气。她不知道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三更半夜跟着男人偷溜出府吗?他想尽快将她带回去,催促她回房睡觉,也阻止自己……产生遐思。但此时只能努力屏息不去嗅闻她身上芬芳的香气。
“大东,你有吃饭吗?”连秋水关心牠。
“凹呜。”吃饱饱。
女人与狗,偎在一块儿好久,说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句子,她问牠答,还真的把牠当人类对待。
“再待下去就要天亮了。”他仍是必须扮演坏人的角色,逼她与大东从彼此身上分开。
“你要乖,不可以再胡乱伤人,我明天再来看你。”她一脸很不想走的遗憾。
“汪汪!”牠不要她走。
“明天?”武罗皱眉。她还打算天逃诩来玩狗吗?她看出他的为难。
“……不可以吗?”她怯怯地问。
“……凹呜?”牠也问。不可以吗?
“妳不应该这样做。”武罗心一横,决定板起脸孔责备她的单纯、天真和无知。“妳与这只狗有何干系?牠咬断妳弟弟的腿,妳对牠这般好又何必?再者,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月黑风高的,妳毫无危险的自觉,傻傻地跟着男人四处跑,就不怕我把妳这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给卖掉吗?!”
她的脑子长哪儿去了?
对他就这般信任吗?
她瞠着黑亮圆眸觎他,表情无辜至极。
他一咬牙,把话说得更狠,“妳不知道我可能会伤害妳、欺负妳,教妳后悔跟在我后头胡乱奔跑吗?!又或者我根本心存不轨―”
“……你讨厌我,是不?”她微微仰头,将身形高出她许多的武罗看个仔细,微微抿着的红唇,嗫嚅得可怜兮兮。
他愣了会儿,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
这与讨不讨厌根本无关,他不想让她露出如此信赖他的模样,她应该要防着他,就像她爹待他的冷淡无情一般,离他远远的,对他表现出既高傲又骄恣的千金小姐态度,教他死心。“我自己隐约有察觉到…你好似很不喜欢我,是我做了什么惹怒你的事吗?还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若有,我可以向你道歉……”果然,他讨厌她,所以他才总是一发觉她盯着他瞧时,便会迅速将脸转向另一方。她还自己安慰过自己,说他不是讨厌她,说他不是不高兴看见她,但他此时严肃的口吻与表情,让她不得不感到失望……失望于他是真的讨厌她!
她朝他沉沉一鞠躬,纤腰折得极弯,长发覆盖住小脸上所有表情,只剩声音透露出她微微哽咽的情绪。
“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如果你不想带我来看大东-…我、我也可以不麻烦你,你不要生气……”
他不喜欢她卑躬的姿态!
非常不喜欢!
她应该仰起脸,鄙夷地看他,冷哼着鼻息,不屑与他这种身分低贱的下人交谈,这样才对!
他以强劲的臂力将她拉起,要她挺直腰杆。“妳到底有没有弄懂情况”谁是主、谁是仆妳分辨不出来吗?!谁讨厌谁、谁不喜欢谁是由谁来决定”是我吗?!”她没听懂他的意思,但纤细的双臂被他捉得好疼好疼,他吼着,十指紧扣在她膀间,她看出他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他在生气,却不是气她,而是在……气他自己?
“主仆?为什么你提到这两个字?这……与你我有何关系?”
“妳是迟钝还是愚蠢?这与妳我的关系恳大。我们现在除了主仆这层关系之外,还有其它的吗?既然我是仆,自然没有讨厌与喜欢主子的权利。”他冷冷道。
“不对!你跟我…不是互许终身了吗?武伯母和我娘亲明明是这般告诉我的呀……”提及互许终身时,她粉颊排红,声音好小懊小,近乎喃喃低语。
她一直到此时此刻,依然认定他们两人的婚约存在,不因彼此的娘亲逝世而终止。他在她心目中,就是她未来的夫君,她是以这般的心情在眷恋着他、爱慕着他,所以知道他有可能讨厌她时,她好难过,焦急地希望他不要同她生气、不要不理睬她。
“互许终身?”他嗤笑,彷佛她说了天大的笑话。“我不敢妄想。”
他更清楚,她爹亲不会把掌上明珠嫁给他这种穷小子。
“你要毁婚?!”她慌张起来,秀眉垮下,眼瞳里甚至浮现水气。
“是因为……我没有变成你喜欢的那种姑娘吗?我没有变成你想要的娘子模样吗?我一点都不好看,是不?”她快哭了。她不是天仙美人,充其量仅是朵清秀小报,娘亲夸过她五官生得端端正正,拼凑起来就是张娇俏可人的容颜,但真是如此吗?娘亲只是舍不得嫌弃自己的孩子
吧,她在他眼中定是丑极了……所以她才没有得到他的喜爱,所以他才用那么冷淡的态度,鄙视她与他的婚约关系……
豆大眼泪,夺眶而出。
“妳!”武罗本想厉声反驳的字句,全数梗在喉头,苦涩紧缩。
她的泪珠,令他手足无措。
她没有变成他喜欢的那种姑娘?她没有变成他想要的娘子模样?她一点都不好看?她脑子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不曾揽镜自照过吗?她是个多灵秀的女孩,不仅五官柔美精致,性子也温柔婉约,天底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觉得她生得不好,更不会有人不喜爱她,连认主的苍猊犬大东都愿意让她靠近,她若非如此的好,他又何须觉得……痛苦,强迫自己必须不去看她,不去迷恋她。
“我一直……在等着成为你娘子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软软柔萸握紧藏在衣襟底下,通透翠绿的半圆玉佩。那是一只凌波飞腾的凤凰,当年双方娘亲为他们订下亲事时作为信物,她拥有的是凤,而他是龙,两块看似独立的半圆玉佩,实际上是同一块玉石雕琢出来,可以分别佩戴,更可以合而为一,玉佩以凤首及龙尾为卡闩,将两块玉紧并成为完整一块龙凤之姿。
他的胸口蓦然炙热,贴在心窝上的龙玉佩彷佛会烫人一般,彷佛在叫嚣着它与凤玉佩本该缠缠绵绵、永不分离,嘶吼着要他赶快让它和凤玉佩合而为一―
“……妳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妳爹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我们的婚约不过是妇人间的玩笑话,它不是真的,妳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我的娘子。”他艰难地开口。
她惊讶,不敢置信,他说的这件事,她今日头一回听见。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是爹亲口同你说的?”
他坚定地点头。
“爹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
虽然她爹没亲口对她提过,然而她爹的行为举止不正已明明白白地表达出他的态度吗?爹总是待他冷淡,就如同对待一名卖身于连家的长工,若爹视他为女婿,怎会如此?又怎会放任管事严厉地使唤他?好些回她都瞧见管事以藤条鞭打还是孩子的他,每每她正要跳出来阻止,便会被爹斥退回房,教她充满无力感。
他与爹早就有共识---…只有她,傻愣愣地以为自己一定会成为他的娘子,总是担心自己在他眼中不美丽、不出色,无法令他喜爱……
像个笨蛋一样。
她垂头丧气,觉得心头下起哗啦大雨,将她整个人彻头彻尾淋个尽湿,冻结她的体温,让她凤到冰冷入骨。
“原来……只剩我一个人还以为婚约算数,遥想着未有会有一天,与你牵着同心红绫结,成为你的妻……原来,那一天,永远都不可能来临……”她低喃,一直以来的认知,全盘崩坏,她无所适从,感到茫然无措。
武罗没有字字都听见,她的嗓音太细微,几乎只在嘴里含糊,可是那茫然的呢喃,带着心碎的声音,不需用双耳也能听得清晰震撼。
他僵直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双肩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此时夜里的凉风。他本来就一直在忍耐。她一定不会知道,每回她与她的妹妹们坐在花园亭内,欣赏百花争妍,当微风撩动她一头乌黑青丝时,他有多渴望亲手为她拨整一缯一缯滑腻的发。她一定不会知道,每回她浅浅一笑,眸子弯弯,眉儿弯弯,粉唇弯弯,多教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她一定不会知道,他曾经多高兴自己将会是她的夫婿,又曾经多愤怒自己无法拥有她的绝望。
“妳到底要我怎么办?”粗犷的叹息夹杂着迷惑,从薄长唇瓣逸出,除了叹息之外,还有更多的无可奈何。“妳还会对我这种一贫如洗、什么好日子也无法给妳的穷小子倾心吗?妳跟着我,只会吃苦,不会享福,妳可能没有柔软的丝绸华裳能穿,没有大鱼大肉能吃,没有婢女替妳张罗一切,这样妳也不怕吗?”
苞他说“害怕”呀!
苞他说“我没有办法放下富贵人家所享有的锦衣玉食”!
苞他说“我是个衔着金汤匙出世的娇娇女,怎能匹配给你这种莽夫”!
苞他说“不要癞虾蟆想吃逃陟肉”!
苞他说……
“我-…食量不大,不爱吃大鱼大肉,衣裳穿得暖就足够,我不清楚这样是否代表我能吃苦,但没去试的话,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答案……”她回答了,却与他想听见的全然背道而驰。武罗抡紧双拳,压下心中澎湃汹涌的情绪。
她既轻柔又坚定的声音还在说着:“而你问我,还会对你倾心吗…这答案,我可以现在就答复你:我会。你是我这辈子认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倾慕的人,我无法不爱你……我无法叫自己不爱你,我从好小懊小的时候,就好希望成为你的妻,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改变过!”
绑头尚有更多少女倾吐芳心蜜事的字句,却没机会再娓娓道出,她粉女敕柔软的唇被他低头擒获,炙热烫人的舌,鸶猛地进占她温润的檀口,他的大掌近乎蛮横地按在她腰后,逼着少女芬芳馨香的身子完古兀全全贴合他结实的怀抱。
她有些昏眩,有些晕沉,还有更多的招架不住,然而心里隐约知道,他用行动回应她!他的决定,与她一样。
她感觉到了,他澎湃的情意,传达给她了。
他不讨厌她……
他不嫌弃她……他,也喜爱她--…
她乖顺地闭上眸子,接受他给予的一切,好似要融化在他嘴里……
“不会吧,这样妳也能失神发呆?同我聊天是这般无趣乏味的事吗?”魇魅凑近的脸孔瞬间放大,将连秋水从遥远甜美的梦境中吓回现实,看见他唇畔镶着取笑她的恶作剧。
“魇魅大哥,抱歉…我只是……抱着小白狗,想起了以前我也养过一条狗儿。”想着想着,连带想起教她心系的那个人,她不由得脸红。
“妳以前养的狗儿?都不知道投胎到哪户人家去了吧。”
说不定那狗儿已转世、转世、再转世几十次,哪像她,至今还赖着不走,地府又没有比较美,留在这儿看的全是鬼头鬼脸,她竟能不怕,他也真是佩服她。
“秋水,别嫌魇魅哥哥啰唆,我还是觉得,妳应该饮下孟婆汤,重新做人去,留着记忆反而让妳对过往依依不舍。虽然我没喝过孟婆汤,但是听说它味道甜美甘醇,不辣口、不烫喉,妳就当是喝碗蜂蜜水,咕噜一口就下肚啦,等妳醒来,会有新的人生在等着妳从头来过,那不是很好吗?妳会遇见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爱人。当然啦,那些人都是与妳有因果关系的,有些是前世仇人,
有些是前世恩人,前世也许待妳不好,所以这世来补偿妳,妳不觉得满令人期待的吗?”
“但是不包括小武哥在内。”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爱人,全是与她有因果关系的人,独独武罗被排除在外,无论多少次的重新轮迥,她都不可能再碰见他。
当年,一位白发仙人,口气淡淡地告诉过她!
妳与武罗,没有缘分。
这一世,已是最终,武罗不会再入轮迥,而妳,跳月兑不出轮回。妳该随着鬼差同去,别再眷恋、别再徘徊,否则只是为难了妳自己。
她若忘了那一世的记忆,就真的永永远远失去他。
失去与他相遇、相处、相恋的所有,它们将会化为什么也看不见、模不着的虚无,从这世间,消失得彻彻底底。
“这没办法,谁教他是神呢?”魇魅无能为力地摊手耸肩,“仙缘这种东西,希罕得很,他是被邪神轩辕诛灭的武神元神,不小心掉入人世为人,但也就只有那么一世,之后偿清他在人世犯下的杀人恶业,月读天尊便来领走他。我们地府没法子干涉天人魂魄,他跟咱们是不同等级的人物,所以魇魅哥哥才劝妳忘掉与他有关的一切,无论妳再怎么盼,也盼不到和他能再续前缘呀。”
他是过来人,不希望有人和他一样,傻傻地盼着无缘人儿,又舍不得放下点点滴滴的回忆。那种滋味太难受了,甜蜜,又痛楚着,尤其是揽着记忆不放的那一方,最是痛苦。
她有专注在听,却也只是“听”而已。
这类的劝服,有太多人同她说过,文判官如此,武判官如此,魇魅也如此。
他们说得多么轻松容易,只要遗忘,就能再觅得幸福。可是他们知道吗?她与武罗曾经共有的回忆,一点一滴,全是她心上无价珍宝,她牢记于心,不敢忘,不能忘,更不要忘。
“妳再这样下去,就真的没办法投胎当人了。”魇魅一叹。
“嗯?”此话何意?
“像妳这么乖巧听话的补魂师,咱们地府里真的很缺,以前那几只,每一个都粗手粗脚,缝补魂魄像在缝破布一样,断掉的手呀、脚呀,他们用五针固定固定就随随便便交差,害得好几百名魂魄一投胎就注定出世为残废。哪像妳,缝得仔细小心又漂亮美观,上头的老大似乎有意将妳留在这里,当咱们家专属补魂师。”
“我愿意。”
“拜托,现在可不是在问妳愿不愿意捐些银两出来救济穷苦人家这种小事耶!”她还答得这般不假思索。
“我真的愿意永生永世在黄泉地府中,为人补魂。”连秋水眼神坚定。
“妳做上瘾啰?成天面对魂体残缺的玩意儿,妳这么有兴致?还是……妳心里仍想着,说不定有机会再看武罗一眼?”魇魅毫不留情地翻翻白眼,戳破她的心思。
“我想想哦……就在几个时辰前,武罗天尊拎着小表的首级到地府来,距离他上上回出现有多久了?少说也有个五十年吧!妳以为武罗天尊闲到时常有空来这里逛逛走走吗?咱们这儿,鬼很多,神没有几只,加上武罗天尊当年在这里过的生活可是如同炼狱一般凄惨,我若是他,一千年都别想叫我下来地府泡茶叙旧―”
“武罗天尊!”外头小表差恭恭敬敬跪着喊人的声音惫大,打断了魇魅的滔滔不绝。
说神到,神还真的到。
那位应该没有很闲,不会时常有空到地府逛逛走走的武罗天尊,才刚离去不到两个时辰,再度光临阴曹地府。
“不会吧,他怎么又来啦?”魇魅一脸错愕,与连秋水面面相觎。
天人是每天无所事事吗?
他们不用去管天庭有没有野猴子闯入,或是今儿个金乌升天的角度有没有偏掉哦?
“汪!”原本安分窝在连秋水怀里的小白球鼻尖猛烈抽动,彷佛嗅到令牠兴奋的熟悉味道,牠挣开她的箝抱跳落地面,小短尾激动摇蔽,一溜烟就往屋外跑去,速度飞快。
她本能地追出去,怕牠误闯不该去的地方,一时间,忘却了极可能撞见她想见又不敢见的武罗。
“小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