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难之中,建立出来的感情最是可贵。这句话,是从朱子夜口中说出来的歪理,她凭借着这一点,大刺刺将两人的关系定位在“好哥儿们”,毕竟她与他,有一块儿遛马和迷路的好交情,而铁证就是他送给她的那支珠珠钗。
交情?
有这种玩意儿吗?
秦关怀疑,朱子夜确信不疑。
于是,这对好哥儿们,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正式成军。
秦关并不想陪小女娃玩起友情家家酒的游戏。
一开始他摆出冷冰冰态度,希望她会识趣模模鼻子,自个儿离他远些。但朱子夜太热情,每年同她爹亲上严家作客,头一件事便是杀进他房里,关哥长关哥短,热络向他报告她这一年怎么过、做了哈些大事、剃过几只羊毛,再更热络问他这一年又是怎么过、做了哈些小事、雕琢几颗宝玉……虽然相隔两地,她几乎天天给他写信,信件内容自然一样废话连篇。她字丑,被爹戏称为蚯蚓字,她握马鞭的时间比握毛笔长,字当然无法练美,然而秦关不同,他的字既工整又漂亮,一撇一勾一砾一策,苍劲有力,流水行云,而他最常回信的内文就是一行字!不要浪费纸墨。
可她不管,照写,乐此不疲,靠鱼雁往返来联系哥儿们情感。
明明有足足一整年未见,她却像是不曾与他分离过,没有生疏、没有尴尬、没有隔阂。每回来,都带着笑容和愉悦声调;每回来,都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每回来,都在他身边待满六、七个时辰而不嫌闷;每回来,都让他放下手边工作,陪她聊着他曾经觉得是苦差事的家常闲话……
她打扮不变,依然是英气十足的骑马裤装,依然是嫌麻烦地将长发扎辫,随手甩在胸前,依然是漂亮的麦色肌肤。
她笑容不变,依然是咧咧露出白牙,依然是不懂得以掌捂唇,挽救最后一丝丝姑娘家该有的婉约气质。
她聒噪不变,依然是一件芝麻小事也能说得天花乱坠,比手画脚地说得眉飞色舞。
唯一产生的改变,是女乃味十足的八岁女娃儿长成了十三岁娉婷小泵娘,似箭的光阴,让他与她的相识日子,堂堂迈入第五年。
习惯,真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秦关习惯了她的率真、习惯了她的黏人、习惯了她连珠炮却总是没有重点的长篇大论、习惯了每一年的冬末初春,她便会骑着暴暴,甩晃细马鞭,脚蹬狐毛靴,嘴哼牧羊曲,上严家作客吃闲饭。
今年,朱子夜提早到来,为的是奔严家老爹的丧。
严家老爹享寿六十二岁,临终之前,最挂心的仍是宝贝独生女严尽倍,女儿才十岁,连三餐都得要他哄着喂才肯多吃两口,她在爹亲护卫的羽翼下成长,不曾受过苦、尝过委屈,他着实舍不得放下女儿,自己随爱妻一块儿去。他还没见着女儿披上霞被出嫁,没看到女儿身边有人能像他待她一样的无微不至,做爹亲的,怎能安心?
朱子夜很喜欢严家老爹,他和蔼慈祥,对晚辈亦朋亦友,几乎不曾端起凶架子来吓人,大家对他的尊敬不因为他不像长辈而有稍减,包括她在内,当铺里上上下下对严老爹既服从又敬爱,他的逝世,当铺一片愁云惨雾。
打从朱子夜进入南城,便听见偶尔有人谈论严家当铺的未来,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唱衰,毕竟,失去当家的支撑,后无子嗣继承家业,只剩一名软绵绵的女乃娃儿,严家当铺,后果堪虑。
朱子夜不爱听那些,于是策马加快奔驰速度,赶往严家当铺。外头言过其实了。严家当铺没有随着严老爹的过世而垮掉,只暂时歇业几日,全心处理严老爹的出殡事宜,之后,当铺恢复营业,步回正轨。当铺老板变更为严尽倍,仍是孩子的她,自然不实质管事,当铺大大小小所有事,全由严老爹当年收留的流当品们分摊来做。
朱子夜怕严尽倍伤心难过,多留了几十天陪伴她,然而严尽倍根本不需要她的啰唆安慰,失去严老爹后,严尽倍没有天天以泪洗脸,没有撒泼使性子地为难下人,她只是不笑,不爱理人,身旁总轮流有夏侯武威、尉迟义或欧阳妅意跟着,不会放严尽倍有孤单的机会。
严尽倍要是嚎啕大哭,或许大伙还不会如此担心,知道哭过之后,擦干眼泪才站得起来,但强压下来的坚强情绪,何时会压垮她纤细身躯,谁也不敢肯定。
一个十岁的小老板,一堆年轻的铺子小憋子,严家当铺的百年信誉撑不撑得长久,继续走向下一个百年,有待观察,若是平稳经营,兴许仍能安然无事,勉强维持严老爹在世时的光景,偏偏当铺甫开张,便有人上门闹事,摆明欺负严家家里没大人,想借机诈取典当金―
砰!
“现在是怎样?!严家当铺里没有人能当家作主,是不?!”彪形大汉伫立在柜台前,满脸狰狞扭曲,杀气逼人,拍桌大喝,脚边是砸碎的青瓷大壶,碎片散满地,若不当心,便会被割伤。大汉气呼呼,指着地吼道:“我的传家宝壶变成眼下这副德行,你们不用赔偿吗?!不用还我一个公道吗?!这宝壶至少传了五十代,价值非凡,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绝不跟你们善罢罢休!”
“……明、明明是你自己砸碎的……”柜台女伙计新手上工不过五天,年纪轻轻,没见过大风大浪,被彪形大汉一吼,双腿软若风中柳絮,一句话几乎无法说齐。
“妳说什么―”蜡黄的牙,磨得咔咔有声。
女伙计缩进柜台下,根本不敢露脸。
“给我出来!躲哈躲?!”不大的小当铺里,充塞彪形大汉的咆哮,双手槌得柜台砰砰作响,右脚也没闲着,猛踹柜台桌角,无奈当铺柜台坚固无比,踹不出半点裂痕,柜台又有钢条保护,大汉开始耍狠砸桌椅。
乒乒乓乓,糠糠匡匡……
老账房一把老骨头不顾,扑过去要阻止大汉高举当铺几桌上的古董花瓶来摔,却被大汉猛推一记,眼看便要跌进满地碎瓷间。
“当心。”公孙谦一把扣住老账房臂膀,托稳他跌跤的狼狈身势,同时仍有余力以扇柄袭上大汉的手背,逼退他离古董花瓶远一些。
“阿谦……”老账房看见是他,放心大半。这小憋子,年纪轻归轻,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严家老爹仍在世时,便将他带在身边学习管事及鉴物。公孙谦资质极好,学习力极强,身段柔软,不傲性、不懦弱,处事圆融,严家老爹过世后,揽下大半事务。
鲍孙谦瞟一眼满地狼藉碎片,毋须多问是何情况,大抵也猜中大半。柜台女伙计眼见公孙谦到来,如见救星,马上又哭又嚷地交代始末!
彪形大汉抱着一个大壶说要典当,她才刚以笑脸欢迎客户上门,准备由坐改站去端详大壶,她很确定自己的手指只碰着壶身一点点,真的仅有一点点,那样的碰触,连拧死一只蚂蚁都不可能,偏偏大壶就从柜台上摔下去,然后,彪形大汉就发疯了―
“所以,大爷是准备典当这只大壶?”公孙谦面对高壮大汉,脸上毫无惧色,甚至仍能维持笑容及平稳声调在说话。
大汉到现在还感觉右手整只都是麻麻痛痛,无法伸直,它不过是被扇柄拍了一下,怎会……
眼前这个脸上堆满笑意的小憋子,皮笑肉不笑,温雅皮相下,该不会是头猛虎吧……
大汉硬生生压下心里不安,刻意加大音量来佯装凶狠气势,绝对不能输给小憋子。“对!我本来是要典当宝壶,但它被你们当铺里笨手笨脚的蠢女人给打破!现在要怎么当?”
“典当物不存在,自然无法典当,不过我们严家当铺愿意全额赔偿大爷损失。”公孙谦拾起一片破瓷,约略检视。
“好!卑可是你说的!你愿买下已经变成破瓦的壶!”彪形大汉贼笑,眸里瞬间闪过一抹狡黠。“我方才跟蠢女人提过,这壶,可是我鲁家家传六十代的珍稀迸董……”
“你刚明明说是五十代!”女伙计跳起来指控大汉前后不一的说词。莫名其妙多出十代,差十代就相差几百年了好不好!
“少啰峻!”大汉恼羞成怒,吼得女伙计又躲回柜台下不敢出来。他再恶狠狠转向公孙谦,的双臂又粗又壮,上头刺龙雕虎,看起来好不吓人。“这宝壶传了六十代,值不值钱不用我多说,你鉴识鉴识,看它值几万两。”虽然把估价权交给公孙谦,大汉已经将“万”字挂嘴上。
“呀,难怪我觉得无比亲切。”公孙谦恍若未闻大汉的得意,倒是露出他乡遇故知的微笑。
“亲切?”大汉丈二金刚模不着头绪,不解公孙谦这两字是哈涵义。
“大爷家传的宝壶,釉色、触域、质地、胚纹,与我们当铺三餐用膳喝汤时的碗匙一模一样呢。”公孙谦笑道。
“什、什么?!”大汉傻住。
“我记得,当铺里所有碗匙皆是梁家窑烧所烧制,梁家窑烧的特色在于施半釉,有流釉效果,凝脂状,如玉一般,当然,他们也能烧出美人醉那般漂亮胭脂的釉色,无论是何种颜色,他们有独特的风格,不过,梁家目前就是父子两代齐心合力经营,怎会与六十代的传家宝壶扯上关系?”公孙谦笑弯的眸,落向一脸铁青的彪形大汉。
“你、你胡说哈?是想耍赖不赔吗?!我不知道什么梁家窑烧,我的壶是古董!价值千万两的古董!”彪形大汉一口咬定。
鲍孙谦不知是见他一头冷汗或是全脸涨红,贴心斟杯薄吧凉茶递给他,大汉伸手去接,咕噜几口灌下。
“呀,就是这个。”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又、又怎么了?”
“大爷,瞧瞧杯子底部。”
“底部?”
大汉将茶杯左翻右翻,终于在杯底看见印记。四四方方的印记里,写着他看不懂的东西,他以为是哈图案罢了。
“梁、家、窑、烧。”公孙谦好贴心地为他解读那四字的正确读法。
“你给我看梁家窑烧的印子做哈?”
“挺巧的,我正好拾到一块相似的东西。”公孙谦从满地碎片中,检起几百块破瓷中的某块,上头四方印记里的鬼画符,大汉看过,就在刚刚。
大汉倒抽凉息,怔于当场。
“程伯,烦请您走一趟梁家窒一烧,询问他们青瓷大壶一只售价多少,我们照价赔给大爷。”公孙谦交代老账房。
“好,我马上去!”老账房精神抖擞,健步如飞。
“大爷,您请稍坐,再来一杯凉茶吧?”
彪形大汉涨红脸,狼狈奔出当铺大门。
朱子夜在屏风后,将一切看进眼里,当作看戏一般,津津有味。
女伙计见凶神恶煞落荒而逃,快乐地从柜台下爬出来,清扫大厅,动作利落流畅,不一会儿,大厅恢复干净与平静。
“谦哥,幸好你正好检到印有梁家窑烧印记的那块碎片。”女伙计按住仍坪坪直跳的心窝口,松口气道。
“他带来的瓷壶,一模便知道不是古物。”实际上,连模都不用模,双眼一瞟,价值立现。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故意来乱的?”
“八成也是他动了手脚,让壶摔破,以为我们就会乖乖认赔。日后,这种人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妳多留意些,阿义及武威会轮流守在大厅,不会有事。”公孙谦以笑容安抚女伙计的受惊惶恐。
“嗯。”听公孙谦这么说,她安心不少。
“另外,妅意与冰心都说,她们打算开始跟着妳学习坐镇柜台,从明天起,妳带她们一块儿招呼客人,她们不懂的,妳多教她们,她们做错,妳可以教训她们。”公孙谦对女伙计道。
“妅意和冰心?她们才多大?尤其是妅意……”根本就和小当家一样,是个小女圭女圭呀。
“总是要学的,不过是早一些罢了。”欧阳妅意她们自己开了口,谁也劝退不了,由她们去吧。
鲍孙谦发现朱子夜站在一旁,他视她如妹,与欧阳妅意一般,俊雅微笑。
“朱朱,妳要找秦关吗?”出于直觉,也出于惯例,公孙谦问出全当铺人见到朱子夜时都会问的句子。
“我没有要找关哥,为什么我一路走过来,就有超过五个人这样问我?”朱子夜晃进当铺,公孙谦要她留心脚下是否有残瓷碎片,她才不害怕,完全没放慢步伐,仍是蹦蹦跳跳走近他。“我是来看看当铺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秦关当然还是要找,但那是待会儿的事。她不放心当铺刚开张的情况,姨丈的后事甫处理完,留下太多事情尚未处理,铺里除了几位老员工外,其余都是青女敕生手,难保不会有歹人抱着欺负稚拙雏鸟的恶念头上门找确,彪形大汉不就是一个例子?
方才她见彪形大汉闹事,差点想拿马鞭抽他几鞭先。
不过,她的冲动方式不好,不一定拚武力就能胜过大汉,公孙谦处置得比较高竿,看来,当铺应该会以最短的时间恢复正常。
“我猜错了?抱歉抱歉,因为我印象中,与妳最常交谈的对话便是“谦哥,你瞧见关哥没?”、“有,阿关应该在西厢后方的匠房”、“谢谢”、“不客气”。
所以我才会以为妳这回一样准备问我类似的问题。”公孙谦一方面是道歉,一方面也是调侃。
朱子夜本想反驳,但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只能挠挠脸,咧嘴欲笑。
“当铺情况一切都好,没有需要妳帮忙的,若有,我会不客气地开口请妳出力。谢谢妳。”公孙谦感谢朱子夜在当铺最低迷时期,用爽朗笑颜,为铺里增添温暖阳光。
“好呀,不用同我客气哦,就算是要我帮忙扫地洗衣服,我也可以哦。”朱子夜拍胸脯。十三岁的小女娃儿,胸前可是发育得极好,虽称不上巨乳,但已不容小觎,发育空间仍无可限量。
“嗯。”公孙谦颔笑。
“那……谦哥,你有瞧见关哥吗?”她在匠房和秦关房里都找不到人。
丙然,还是忍不住问了老话。
“阿关应该在库房整理一些破损的流当品,有的珠花掉了玉,有的发钗弯曲,他准备动手修补它们。”秦关的巧手,让首饰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他与秦关谈过,既然他有此本领,日后严家当铺拓展副业时,不妨将其考虑进去。
“那我去找他。”朱子夜开心道。
“去吧。”
朱子夜与公孙谦擦肩而过,他继续低头叮咛女伙计若再遇歹客,应该如何应对进退,她则是像只轻快飞舞的蝶,拍振漂亮蝶翼,急忙要去秦关身旁,陪秦关一块儿整理流当品。
此时此刻的朱子夜与公孙谦,谁也不曾预料到,在将来,她会迷恋上他,她会追逐着他,她会为他哭泣掉泪,她会为他,伤了另一个人的心……
秦关正在翻新十来支旧款式的银钗、手环和项链,它们并非古物,也没有太独特的纪念意义,因此,就算把上头红宝拆下,换成绿宝,亦无损其价值。原来单调的钗,缀上银穗,变得极具生气;改变手环珠玉颜色,老气的款式,也能瞬间亮眼起来。
秦关专注于双手间银光闪闪的饰品,眸子眨也不眨,手里锉刀修整饰品锐角,一旁熔炼着银粒的火光,使得房里温度升高不少,他的额际因而凝结了不少汗珠,濡湿他系在额头的灰色头巾,拓开深灰的汗渍。
朱子夜很喜欢看这号表情的秦关,有时更会直接看傻了呢。
秦关严格算来,并不是英俊懊看的男孩!也许,以他的年纪,应该得改口称他为男人了吧―浓眉,鹰眸,脸庞轮廓刚棱有型,像还没磨平修光过的木雕粗埋,虽不精致,但自成另种风味。为了工作之便,他绑上头巾,不让汗珠有机会落入熔炼锅里,长发随兴绑起,几缯发丝垂下,它们长短不一,是因为他曾太过认真在焊银过程中,被烧去大半截。
他不像公孙谦时常脸上挂着亲切笑容,不熟识他的人会直接认定他冷漠难以相处,这当然也是部分的事实啦,连熟识他的她都曾被他的寡言给冻伤,幸好她性子大剌刺,转过身就会忘掉不愉快的事,否则两人的哥儿们情戚哪能延续到第五年呀?秦关放下手里的钗,转头觎她。
“妳还要站外头站多久?”他早就察觉她的到来,也察觉到她打量人的目光许久。
“我不想打扰你工作嘛。”
“妳有这么客气吗?”秦关没嗤鼻,没冷哼,倒罕见笑了。
“最近铺里每个人都忙,总觉得大伙都没时间闲话家常。”朱子夜一踏进燠热房里,就开始月兑下滚毛背子,朝椅背上胡乱搁。
“情况会慢慢改善。”秦关亦有同感,不过,这只是过渡时期,众人很快便能习惯这种改变。
“你们会不会担心?”
“担心什么?”
“当铺的担子呀,以前有我姨丈扛着,接下来得落在你们肩上。”稚气的花儿脸蛋,没变白皙,反倒晒得更黑,然而更衬托她眼珠子黑白分明,以及一口牙洁似瑞雪,此时的脸孔上,写着与乐观的她完全不搭的忧心。
“我们十六岁起便开始跟着老板在当铺里打转,对当铺大小事务多少都不陌生,不会有问题。”他要她放宽心,别皱眉。
“……也是啦,刚刚我看见谦哥对付上门闹事的混蛋,好帅呢!”朱子夜舒展蹙颜,提起方才之事,一脸光彩,兴奋分享,从故事最前端,彪形大汉恶形恶状吠吼女伙计开始,到公孙谦帅气登场,与彪形大汉一字不漏的对话,公孙谦是如何让大汉哑口无言、夹着尾巴逃出严家当铺,她完整转述给秦关听,即使他人不在现场,也能身历其境。
“谦哥向来善于处理这类事情,不用动手动脚,就能令对方知难而退。”秦关没打坏她说故事的兴致,实际上这类情况,他早已司空见惯。
“我觉得谦哥光是站在当铺大厅,就让人好放心,铺里的伙计呀账房呀,一副“谦哥,有你在,天塌下来,我们都没在怕的啦!”我当时也这么想耶,本来我准备一鞭子抽过去,但谦哥出现,我就知道搞定了啦。”朱子夜往秦关身边坐,喜孜孜说着。公孙谦是几件流当品中,年纪最长的,像是众人的大哥一般,除了几位六、七十岁的大老会叫他“阿谦”外,其余所有人都会叫他一声“谦哥”,三、四十岁的员工亦不例外。
“确实如此。”秦关对公孙谦同样充满信服与尊敬。
“谦哥比你年长两岁嘛,不过你比他早进当铺,他小时候就这么有头儿风范了呀?我猜应该是。真怪,像谦哥这么出色的孩子,为什么他爹娘舍得卖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来不及了呢;又为什么谦哥变成流当品之后没能卖出去?我要是带银两上门的客人,我就会买他。”感觉买下公孙谦后,有股赚到的惊喜,他会包办家里大大小小的正事杂事,让主子跷脚等着吃闲饭,这般好用的人,竟然会在严家当铺里流当,成为城里人八卦说嘴的流当品。
“妳不会考虑买我吗?”这个问题当然纯属假设。他们每一个流当品,都得到老板临死前给予的完全自主权,除非他们点头,否则谁也不能买走他们。秦关说不上来听见她一连提了数次“谦哥”时,胸口的闷意为何。
朱子夜先是一顿,然后哇哈哈大笑,猛拍他肩膀。
“你卖相不好啦!又不会说好听话,又闷,又没有谦哥好看,又没有谦哥厉害,又没有谦哥爱笑!”哥儿们之间,哈玩笑都能开,朱子夜还不懂得拿捏笑话与实话之间的分野。她压根没有太认真思索他的问句。
秦关表情仍是她熟悉的那一副模样,淡淡啾人,没表现出太多波澜,没有因为她夸张逗趣的神色而发噱,他像块木头一般,很难逗笑。
“我说笑的啦!”朱子夜咕咕啡笑,膀子勾住秦关颈项,她没有细致心思去察觉秦关黑眸里一闪而逝的异色,她好迟钝,也好率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靠在他肩上,娇嗓轻快续道:“你是我的好哥儿们吶,哪一天欢欢敢卖掉你,我一定第一个跳出来阻止,阻止不成,我掏空毕生积蓄,也要花钱抢先买回你!”虽然她毕生―不过短短十三年―积蓄连百两都不到。
惫算她有些天良,秦关回她一抹浅浅勾唇。他在她身上,闻到茵茵青草的芬芳,不是姑娘家的呛鼻胭脂水粉味,她今年的模样比去年抽高一些,头发长了些,肤色黑了些,女娃的圆润体型已不复见,取而代之是丰胸纤腰俏臀的娉婷娇媚,拥有男孩野性的她,更拥有成为小妖姬的好本钱,只是她毫无自觉。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手挽住他的臂膀,软绵酥胸密密贴合着他的手肘,不懂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吗?这样地……亲昵,到底是不把他当男人看待,抑或不将她当成女人?
秦关僵直着手臂,却无法忽视她的体温和娇女敕。
这些年来,他的心态在改变,以他自己无法预料的速度。
他曾经认为她是麻烦,避之唯恐不及。
他曾经猛收她的丑字来信,一天一封,收到向信差发火,大喝着要他把那些信全丢掉。
他曾经狠下心来,三个月不回复她只字词组。
他曾经因为铺里人取笑他和她相亲相爱,而当着她的面将门板甩上,不允许她靠近半步……
绑来,有一次,他感觉不对劲,全身上下都不对劲,总觉得少了什么,他茫然思考着,终于发现,她没写信给他,足足十五日。她怎么了?忙吗?累吗?
受伤了?
惫是……生病了?
她不曾这样呀!
她写来的信,堆在床底下,已经用三只木箱装满满……
他开始胡思乱想,他开始怅然若失,他开始担心起她,他开始思念她歪歪斜斜又过度活泼的蚯蚓怪字,开始思念她用文字告诉他,关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文字,彷佛也正在笑着。
原来,自己并不是对她无动于衷,并不是她不写信来,他反而乐得清闲。
他甚至为此千里迢迢跑一趟朱家牧场,果然看见从暴暴背上摔下,摔断右手和右腿而卧床的朱子夜,她连筷子都无法握,更遑论拿笔。当然,她被他狠狠臭骂一顿,不为隐瞒她受伤之事,而是为她不好好注意人身安全,骑马骑到马蹄下的不当心。她被数落完后,没有反省,没有哭泣,没有连声道歉,没有保证她下回会当心,反倒惊喜地瞠大眼眸,开心笑道:关哥!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耶!叫他为之气结。为她,他向当铺告假近半个月,留在牧场陪伴她。她豪气地说:关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儿们!被义气!以后你受伤,换我照顾你!
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扮儿们?
他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这三个字才策马狂奔而来,不是因为这三个字而气她不好好照顾自己,更不是因为这三个字才在朱家牧场留下来。
“妳怎么不簪珠珠钗?”秦关看着她扎辫模样,问道。
那钗,经过五年,仍没有更名,还是叫珠珠钗。
朱子夜暗暗吐舌,大眼溜溜转了一圈,心虚干笑。“辫子骑马比较方便,而且,我一直簪不好嘛……”
她将他送她的首饰全都收藏得好好,放进她的百宝箱里,之前,他为没穿耳洞的她特制一副珠珠耳坠,勾针部分以旋转螺丝取代,她好喜欢,戴着就舍不得摘下,却在她摔马那一回给弄丢左边那只,她难过好久好久,躺在床上仍心心念念想去牧场搜寻耳坠的下落。
正因为弄丢过首饰,她才不敢随便拿出来配戴,要是再丢了哪一件,她会心疼死。
“不是教过妳很多回了吗?”秦关随手取饼一支冰晶水玉钗,不介意再为她示范一次。
“很难耶,什么捉起一缯头发,缠在钗身上,再这样穿又那样转……谁懂呀。”她放任他替她解开发辫。她喜欢他替她散发、梳发,再逐步盘束起来,哪个女孩不爱美?她当然不例外,平时她没机会变身贤淑闺女,只有在秦关帮她打扮后,她才会觉得自己好似漂亮了一些呢。
“这种话,实在不该从一个姑娘口中说出来。不会盘发的女孩,说出去会被人笑死。妅意五岁就会自己扎双髻。”
“哼,爱笑的人就去笑好了。”她皱皱鼻,才不理会这类小事儿。
“妳以后嫁人难道还是成天梳发辫吗?”于礼不合,已婚妇人是一定要盘髻,以示庄重贤淑。
“所以我一定要找一个会盘髻的相公。”她嘻嘻笑,说得认真。
这真是超低标准的择偶条件。
“妳完全放弃自己努力就是了。”
“哈哈。”知她者,她的好哥儿们秦关。
“我会盘髻。”秦关嗓音沉合,含糊在嘴里,轻笑在唇边,偏偏有朵迟钝未萌的小报儿,连耳朵都生锈,没能听见秦关这句话,这句在呼应她要找一个会盘髻相公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