盎不过三代。这句话,若用在眼红看别人吃香喝辣、穿金绸、戴银冠,出门围满侍卫婢女时,由鼻腔哼出“富不过三代”,便是一句妒忌。若用在亲眼见识别人从金馊玉食沦为粗糠酱瓜、锦衣华服沦为补丁破裳,周遭服侍的婢女变成围绕飞舞的苍蝇,顺着叹息,吁出“富不过三代”,便是一句惋惜。
沈家的情况,属于后者。
沈家在南城虽非首富,但提及有钱人名单,他们定能排上前百名。
沈家酿酒为业,由第一代沈开拓独创的“飞仙酒”,味香甘醇,据饮过之人所发表的感言,皆是酒液温润顺口,带有水果香甜,深受女性喜爱,教人忍不住一杯接一杯,然而酒的后劲强烈,能饮完一壶而不醉,少之又少,取名“飞仙”,意指醉后迷蒙之感,让它成为沈家长销热卖的商品,靠它发了一笔不小财富。
第二代的沈承祖谨守着先人流传下来的酿酒技艺,安分经营酒铺,除了“飞仙酒”,他也酿制出“灵芝酒”、“玉冰烧”、“醉千日”,虽不及“飞仙酒”畅销,却一样有相当不错的成绩。或许是因应“富不过三代”的诅咒禁锢,第三代的沈启业,标准执给子弟所有败家子的特色,全都算他一份,酿酒技艺半窍不通,对于经营酒铺又漫不经心,但他对酒仍是深爱不已―特别是由花街柳巷的花娘小嘴里喝到的美酒玉液,喝到溺死他也心甘情愿。他迷恋上花娘芙蓉,不断向父亲伸手要钱,再全数花费在芙蓉身上,只求美人娇艳一笑,甚至为了娶她回沈家而与父亲沈承祖大吵大闹,沈承祖的卧病在床,有九成是被沈启业给气出来。
“家门不幸呀……家门不幸呀……”沈承祖最终咽气之前,留下无限怨叹。当年为求一子,他与妻妾拜尽了送子观音,好不容易喜获麟儿,又是三天三夜不止歇的满月酒席,又是发送数百桶油饭地大肆向左邻右舍宣告沈家有后,早知会有今日,当初真的不如不生算了。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养儿还要预防他活活气死老子吧?
沈家酿酒技艺传子不传女,他巴望沈启业能浪子回头,好好把沈家引以为傲的传世秘方给延续下去,盼呀盼、等呀等,等不到沈启业大彻大悟,只等到自己的死期将至。哎……要是他不这么老古板、要是早些年把技艺传给女儿,或许沈家今时今日也不会……看看人家严府,严老爷就不兴那套肥水不落外人田的老旧思想,将当铺交由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流当品”,现在严家荣景更胜以往,家业也没被外人侵占光光,严老爷替自己的女儿安排了妥当后路,才能走得放心,反观他,满脑子全是守旧古板,重男轻女,认为女儿总有一日都得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媳妇,自然无权插手娘家家事……
严老爷留给女儿一个无忧无虑的远景。
他留给女儿的,却是惨淡无光的未来,以及……无法在期限内向严家当铺取赎回典当物,而准备流当掉的沈家大宅。
沈承祖死得满怀牵挂,泪眼朦胧望向女儿沈璎珞,再多懊悔歉意也抵不过生死簿上早已记载的最终时限。
沈璎珞轻轻执握着爹亲的手,要他宽心,不要记挂她,她很坚强,她不会被打倒,他最后在女儿温婉噙泪的注视之下,闭上双眼,与世长辞。
沈璎珞办完父丧,与几十年前沈开拓豪华铺张的丧礼相较,沈承祖的后事称得上草率了事,但那已经是沈璎珞能力所及为父亲做到最完善的丧葬事宜。她一直不清楚家中情况,父亲除了要她刺刺绣、弹弹琴之外,从不允许她插手多管家里事务,她养在深闺,一如所有大家闺秀的贤淑婉约以及……毫无贡献。
直至近日,她才知道原来沈家早已破产,沈家酒肆积欠员工三个月以上月薪,沈家宅园更是典当给严家当铺,兄长沈启业的挥霍无度,掏空沈家三代基业。那些耗费数十年血汗累积钻来的钱财,短短一两年就能花得一乾二净。沈璎珞瘫软在长椅上,秀气小脸布满疲倦,眼窝下有着深深阴影,处理完父亲丧事,还有丧事上串联讨取应得薪俸的员工抗议闹事,她已精疲力竭,她第一次面临到世间的无情现实,竟然就是如此棘手之事。
懊累……
她可以睡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想好好睡一觉……
沈璎珞缓缓闭起浓而长的睫,暂时将丧父悲伤与对未来的茫然抛诸脑后,那些事,等她睡醒之后再来烦恼吧!
她几乎是合眼没多久便睡沉,少掉柔软丝织座垫的冷硬椅面亦无损她浓厚的睡意,她被卷入昏沉梦境中,梦见她身处在自家宅第里,一脸不安,宅第空空荡荡,谁也没有,只剩下她……和一个男人。
他背对着日光,身形如山高壮,五官让黑影笼罩,瞧不清楚,他的唇在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她无从明白他说些什么,只知道他唇角扬笑,露出了雪白牙齿……
那笑,莫名地,教人心安。
梦里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可以信任……
“小姐,严家当铺的人……来了。”婢女娴儿嗫嚅来报。她本想让小姐好好休息片刻,但当铺人马上门,一女两男,来意不善,眼下府里只剩小姐能处理大事,少爷根本从头到尾不管事,此时不知窝在哪处温柔乡作着他的春秋大梦,她们几位还留在沈家的小婢不敢擅自作主,不得不扰小姐闭目养神。
梦境被打断,在她几乎快要看见男人的面容之前。
沈璎珞惋惜一叹,睁眼醒来。
短暂而无意义的梦,本来应该不以为意,它却像是戏曲开端,正要开场演出,又被人中断。
她很容易作梦。
梦对寻常人而言,代表着白日时心心念念的挂意,在心身应该放松的深夜里,仍无法忽略掉它,便会转化为梦境,困扰自己的烦心事,也许变身成巨大怪物,在梦中追逐自己;举棋不定的疑惑,也许在梦中变成万丈深崖,而自己站在深崖之上,进退无步!
梦对她却不一样。
她并不愿意承认这是她异于常人之处,她只告诉自己,她不过是偶尔会在梦中遇见一些几日之后才会发生的情景,有时是场所、有时是人物、有时是事件,她也不将它们定位为“预知梦”,她没有任何异能,一切只是碰巧。
方才的短梦,代表着什么呢?沈璎珞还想深思关于梦中的寂寞无助及那位男人婢女娴儿仍在一旁等待她的回复,她暂且将其抛诸脑后。她理理身上微皱的白色素衣,抹去芙颜上的惺忪疲倦,轻声道:“有请。”
懊来的,总是要来,只是严家人来的日子不早不晚,刚刚好就是典当期满之日。她早有心理准备要面对严家当铺。再怎么说,是爹拿沈家宅园去典当,硬是想救起家业,奈何仍是无力回天。
“外头的荷花池盖在那里真丑,改明儿填掉它!”娇女敕女敕的女嗓,远远的就听见她要毁掉沈家园林一角。
“是。”温润男嗓,带着笑。
“这宅子怎么冷冷清清的?”另一道男嗓浑厚有力壮手臂交迭,发表他双眼所见之感,一双虎眸左右打量。
大宅里,小猫两三只,粗数来数去,人数没超过五个。
“我不喜欢柱子颜色刷成金的。”女嗓还在说。
“是。”
“还有凉亭,白痴才盖在风口上,冬天坐在那儿不冷死才怪!拆掉。”女嗓又在指挥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
“我讨厌柳树,全部改植梅花!我讨厌紫薇,改种满满的牡丹!我讨厌半月形状的门洞,改成圆的!”两只柔萸忙碌地指东指西,指着眼前所有碍眼事物。
“你干脆把整座园邸都拆光光算了!反正你只是在迁怒,把对武威生的鸟气发泄在路人甲乙丙丁身上!”
“尉迟义!你再讲!你再给我讲看看!”女嗓一改娇滴滴调调,扬得老高,像只正扯喉尖嚷的小母鸡。
“本来就是呀,不然你今天脸这么臭干嘛?除了夏侯武威没把你伺候得服服贴贴之外,还会有其它原因吗?”尉迟义顶嘴。
正如尉迟义猜测,今日严尽倍和夏侯武威闹脾气,不许他跟,改要尉迟义陪驾。
啪。
绣花鞋踹上男人紧臀的声音。
“阿义,识相点,少说两句。”温润男嗓仍是淡淡笑道。
“谦哥,我哪里说错了?”
啪啪啪啪啪啪。
男人臀后衣料上全是小脚脚印,纤足踹得正畅快淋漓。沈璎珞站在厅堂大门前,看见的景象便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年轻美姑娘,她一袭半透明的浅金丝裳,索价不菲,金丝料子是丝绸中最顶级之物,在艳阳下炫目耀眼,她被仔细妆点打扮过,秀发编成辫,再绾成两团小巧圆髻,左右各簪上几朵镶玉金钿、系上与衣裳同色系的金丝发带,一眼便能清楚知道,她是有钱人家的姑娘!
与之前的她,一样!
美姑娘毫不婉约地撩高纱裙,抬腿猛踢那位壮硕男人,男人一点也不动怒,任由美姑娘动手动脚,彷佛那些花拳绣腿他不感觉到痛,他甚至还咧开一口白牙,心情不差地与身旁另一位文人公子说说笑笑。
沈璎珞头一次见到,原来女人是可以对男人拳打脚踢,而男人不会还手。她爹虽然不是欺陵妻妾的恶夫,但也曾因一些小事,掴过几位小姨巴掌……那男人的体型几乎快要是美姑娘两倍,他一拳就能打碎美姑娘的花容月貌,一脚就能踢断美姑娘的纤瘦柳腰,怎么她一点都不担心男人会恼羞成怒地反击?怎么……还敢继续在踹?
是男人脾气太好?抑或是美姑娘之于他,是无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前者的可能性不高,男人面容不慈不善,甚至带些武夫的狞狰凶样,眉好浓,眼神炯炯,鼻梁高而挺,在那张粗犷脸上形成深色阴影,即便他此时正笑着,五官也柔软不了,黑发削短至耳下几寸,不像南城男人多以长发束冠做装扮,似背心又似软甲的罕见衣着包裹壮硕身躯,暗红的薄甲片,衬托他深麦肤色,肌肉纠结的粗臂,光天化日之下大剌刺出来,只勉强有两侧护腕包住半截手臂,对于减少程度,没有丝毫帮助,软甲背心里连件衬衣也没有,她发誓,她看到了他的乳、乳……
她不曾见过这类衣裳,甚至不认为南城里有人敢这样穿,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文人,他是武夫。
一个武夫,不可能打不过娇滴滴的小泵娘。那么,后者的可能性更高。她盯着他咧笑的唇,距离有些远,她瞧得不甚清晰,但好似在哪儿见过……
“别让沈姑娘笑话。”文人气息的男人阻下美姑娘对壮汉子的娇蛮欺负,挂着无害而雅致的微笑,向沈璎珞颔首揖身:“在下公孙谦,严家当铺鉴师。这位是严家当铺当家,严尽倍。”至于尉迟义,没有介绍的必要,他只是被严尽倍拉来代替夏侯武威的护卫职务,特地介绍贴身护卫,反倒怪异。
不过方才严尽倍连名带姓吼过尉迟义,所以沈璎珞知道那位壮汉子如何称呼。
沈璎珞没忘掉要福身行礼,寻常人家的闺女是不应当接待来客,甚至不能报出闺名,但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顾忌的力量,那些规矩,在沉重压力下,显得微不足道。“我是沈璎珞,怠慢各位了,请进。”
严尽倍趾高气扬地率先踩进沈家大厅,忍不住又瞄向墙壁咕哝:“真丑的字画,我一定会把它换掉!”她心情不好,看哈都不顺眼。
天很清,碍眼―
金写很白,碍眼!
报很美,碍眼!
沈家大厅摆设,碍眼!
夏侯武威,碍眼中的大碍眼!
沈璎珞命婢女为客人上茶,在茶水未奉上之前,她有礼地请三人先坐,除了严尽倍毫不客气,大刺刺坐定之外,公孙谦与尉迟义皆是笔直站在严尽倍身后。
“严姑娘此次前来,是为了……”沈璎珞心里虽有底,仍希望从对方口中听见不是她所认为的糟糕情况!上门讨债。
“废话。”严尽倍朝公孙谦勾勾纤指,公孙谦递上当单一纸,她啪地摊在桌上:“取赎时间今天终止,你是要拿钱来赎回典当物,或是要流当掉它?若是前者,钱拿来;若是后者,宅邸交出来,闲杂人等全都滚出去。”她懒得玩那套虚与委蛇,直来直往,有话直说。
沈璎珞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她竟然天真希冀对方只是上门来表达对她爹死讯的遗憾。
“严姑娘,不能稍稍通融几日吗……”沈璎珞苦笑。别说是十万两典当金,她连几两纹银都凑不出来。
“当然不能。”年轻俏美的严尽倍,小脸上丝毫不见该年龄会有的天真澜漫,她双唇粉薄,传说薄唇最是无情,沈璎珞曾对这种说法存疑,今时今日,似乎得到印证,那色泽似樱的唇儿吐着冷言:“我为什么要通融你?当单上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双方同意了才画押,我严家当铺干净利落允了你爹十万两典当,三个月前,我可没恶形恶状刁难你爹,凭哈现在你有权啰啰峻唆?”
“呃……”沈璎珞一时词穷,没有足够的伶俐口齿来回嘴。
迁怒。
鳖生生血淋淋的迁怒。
鲍孙谦与尉迟义只能同情觎向惨遭连珠炮迁怒的沈璎珞。算她运气不好,遇上盛怒中的严尽倍,严尽倍发起脾气来,所有事都教她看不顺眼。
“沈姑娘。”公孙谦站出来缓和气氛:“我们并非刻意挑选令尊甫出殡完的日子便上门要求你履行当单,只是当单签署在前,令尊狞死在后,沈府的情况,我们已略有所闻,与其延长你的痛苦,不如速战速决,你真无法拿出银两取赎沈家宅邸,就让它流当掉,总好过再给你几个月的筹钱时间,反而连累你必须四处奔波,借钱、钻钱,甚至为了钱,做出错事,到后来,仍是保不住沈家宅邸。”
鲍孙谦见过一个女孩曾经为了“钱”如何的辛苦、如何的难受、如何的强逼自己、如何教人心疼的干劲,但一切的辛苦,最终仍是做了白工,他不乐见还有另一个姑娘步上她的后尘。
有时,放弃不代表懦弱,而是衡量自身能力之后做下的判断。一件本来便明白决计不可能做到之事,坚持做下去,才是勇敢吗?不,他不认为。公孙谦语气诚恳,不若严尽倍咄咄逼人,沈璎珞戚受到他的劝说,而非胁迫。
“我确实要凑出十万两有困难……但,让沈家祖业就此成为别人的,我……我对不住我爹。”沈璎珞苦笑。
“又不是你弄垮的,要对不起的,是你爹。”怯。严尽倍以鼻腔轻悴。世上最笨的,莫过于拿钱去补自个儿不肖儿孙桶的天大楼子,无止无尽无怨无尤的傻爹娘。若儿孙做生意失败,欠下债务还情有可原,拿银两去供花娘或酒友吃用而散尽家产的败家子,不救也罢!
“难道,沈姑娘有第二条路走吗?”公孙谦并不想吓唬她,可依她目前情况来看,很遗憾,她没有其它选择。
沈璎珞咬咬唇,公孙谦的问题,没有问倒她,因为答案只有一个,没有。
她沉默着,婢女此时战战兢兢端来茶水!没有茶,只有水!沈家已经没有茶叶能敬客。
婢女搁完茶杯,又匆匆退下。
沈璎珞没有多余的心力去为自家连象样茶水也端不出来而感到羞赧,她十指纠缠交握,细声问:“如果沈家宅邸成为当铺的流当品,它会被如何处置呢?”她想知道若只有这条路走,她的家园、她祖先费力建筑出来的基业,将变成何种情况?
“丑的东西我就拆掉它,还顺眼的东西可以留下,等园子修缮得差不多,我打算在这里养一屋子狗。”严尽倍嫌自个儿的园舍小,正好,拿沈家宅子当别院,心情不好就上这儿住住。
沈璎珞着实笑不出来,严尽倍也认真得不像在说笑!她确实是准备这么做。
严尽倍的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教人四肢百骸都在发颤。
“你不能……保留下它吗?”沈璎珞试图让自己口气平稳,她不谙谈对技巧,实际上她根本六神无主,她双手紧张揪搅白色素裙,过度白哲的容颜上镶满不知所措,即便她努力再努力地深深吸气,怯懦无助的模样仍是逃不出在场三人眼底。
明明是个只懂得绣花的千金小姐,此时却不得不面对最市侩的残酷现实。
“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情况?”严尽倍连续哼笑三声:“流当品,我有全权处置的权利,就算我决定把沈家拆得片瓦不留,你也不能吭声。”
尉迟义吹了声口哨,本来只想喃喃低语,但音量压不下来,他的嗓门向来都不小:“今天心情真的很糟耶,武威是对她干了哈事?她竟然对一个无辜女人下此毒手,半点活路都不留给人家?”说完,看见严尽倍狠狠转头瞪他,才惊觉自己吠得太大声。
“尉迟义!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严尽倍咬牙切齿。
“我只是觉得她很倒霉。”尉迟义努努沈璎珞。扫到人家小两口吵架的风暴尾……若是今天严尽倍被安抚得舒舒服服,情况可完全不同,说不定还会大发慈悲,答应小甭女请求,宽限个几日。
“少在那边萌发你旺盛的同情心!”严尽倍的迁怒对象转移到尉迟义身上,用食指猛戳他胸膛:“她倒霉什么?我才倒霉好不好!拿十万两换这间破房子,我宁可拿钱比较划算!不然你叫她还钱呀,钱拿来,宅子我连动都不会动它!”
“我明白了……严姑娘,我今天便会吩咐婢女打包行李,尽快搬离,希望你别连最后一点收拾的时间也不给我。”沈璎珞的叹息,打断严尽倍斥责尉迟义的数落。她好累,无力再和严尽倍争执,她亦无权置喙,严尽倍说得没错,当单是她爹亲手签下,拿着十万两,奋力一搏,要救起沈家酒业,无奈十万两才刚入手,兄长的债主便上门索讨赌债,她爹不从,那班人竟动手砸坏数千坛老酒……
他们沈家确实拿走严家十万两,现在若赖着不走,岂不无耻。
“收拾?”严尽倍挑高一双柳眉,似乎对这两字域到趣味。
“是的,收拾。”沈璎珞重申。
“你没看清楚当单吗?”严尽倍柔萸按在当单上头:“你爹将沈家所有一切都当给我。所有的,一切。”最后两字,加重语气。
沈璎珞瞠圆眸子,取饼当单细读。“……包括沈家宅邸在内的所有沈家物品……”她绝望地复诵当单上的白纸黑字。难怪,严尽倍听见“收拾”两字时会面露哂笑。她还能收拾什么?不,她任何东西都无权带走……
“对,所有沈家物品。”严尽倍点头。
“无妨,我将所有东西都留下来。娴儿,去把嬉妹她们全招来,咱们要离开这儿了。”沈璎珞疲倦一笑,吩咐躲在身后的小婢。
“沈璎珞。”严尽倍突地甜笑呼唤她的全名。
沈璎珞下意识回首,以为严尽倍又要摇炳狠话,等待许久,严尽倍只是喝着清水,美眸弯弯地瞟着她。
“严姑娘,何事?”她维持礼数,请教着严尽倍。
“没。我只是以为你忘了自己姓沈。”严尽倍耸耸纤肩。
“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姓沈。”沈璎珞觉得她莫名其妙,正准备再交代娴儿将她爹的牌位带来之际,一道警觉劈闪而来,使她完全停顿,她极其缓慢地回过蚝首:“严姑娘,你的意思不会是指……沈家物品之中,包含我?”
“嗯哼。”严尽倍笑得如糖似蜜。
沈璎珞感到眼前一黑。这太……匪夷所思了。人怎么能当成物品在买卖、在典当?人非物品,即使她姓沈,她仍是活生生一个人呀!爹真羡慕严家,那些个流当品,撑下了当铺,还有本领将当铺拓展得更胜以往。她爹曾经在病榻间,忿然数落完自己的不肖子之后,感叹地这般提到?她还记得,自己当时不解其意,反问爹,什么流当品能撑下严家当铺,是青花瓷瓶?抑或碧翠玉饰?
是流当品,也是人,据说是自小被典进当铺的几个孩子。
她错了。严家是可以买卖“人”的,有前例可循……
她真想耍赖地跌坐打滚,像个娃儿大哭大闹,说着不要不要不要……但,那于事无补,撒泼有效的前提必须建筑在背后有个强而有力的后盾庇荫着她,她才有权表现软弱,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自己。
沈璎珞,挺住,稳稳挺住,不能倒下。
婢女娴儿领着四名同龄年轻小婢来到,沈璎珞一边一手握住她们的柔黄,转向严尽倍:“她们不姓沈,她们可以离开吧?”
“没有卖身契吗?”寻常小婢或奴役都会有签契约,若这五个小丫头也有签,在契约期限内,她们理所当然亦属严家所有。
“没有。”沈璎珞立即摇头。实际上,是有的,她撒了小毖。
“没有的话,就可以走了。”严尽倍摆摆手。
“小、小姐!”娴儿后头想说的话,被沈璎珞以眼神示意封口。
“义哥,这里交给你,你给我好好盯着,不许她们带走任何一样沈家物品,确实赶走闲杂人等后,那一个就押回严家当小婢。”严尽倍意兴阑珊地指示完毕,朝公孙谦勾勾指:“谦哥,陪我去关哥那儿,我要取些首饰。”
“好。”公孙谦轻颔,搀扶严尽倍起身。
尉迟义在一旁跳脚:“喂!为什么这种事都丢给我?”上回欧阳妅意潜入赫连府里充当小婢女,被正牌丫鬟撞见时也是直接劈昏对方,再将麻烦事塞给他,要他自己处置那名昏迷丫鬟,害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把昏迷丫鬟带回严家,现在严尽倍又想随便摇下命令,要他收拾善后”是怎样呀?他尉迟义生来就是要负责掳人回严家的吗?
“这是命令。”
严尽倍伴随着冷笑,抛下这么一句教尉迟义无法反驳的话,傲娇旋身,离开沈府大厅。
尉迟义扭扭脖子,嘀咕:“我回去一定要问问武威,昨夜是把你踢下床了是不?今天火气真大……”光是站在她身旁都能嗅到火药味。
幸好严尽倍走远,否则听见他的咕哝,又要飞奔回来踹他了。他耳尖听见沈家小婢与主子咬耳朵,说着:“小姐,我们明明有契约,你怎么……”“难道你们想跟着我一块儿去吃苦吗?你们听着,我很抱歉无法再留你们在身边,也无法给予你们补贴的盘缠……”沈璎珞偷觎尉迟义,尉迟义假装在看沈家屋梁,她又低低与小婢们道:“你们去我房里收拾些衣裳,有几件料子及绣工都不差,兴许能变现换个几两。可惜珠宝首饰为了办爹的后事,已经所剩无几,否则我就将它们均分给你们……我绊住严家当铺的人,你们动作快些。还有,你们的卖身契应该在我爹房里,你们同样取走它,能撕就尽早撕,别留下蛛丝马迹,然后就悄悄往后门离开。”
“小姐……”
“快去。”沈璎珞将她们赶进房里,殊不知她们交谈的每字每句,好耳力的尉迟义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也不打算点破,让她们拿些细软何妨呢?他压根不赞同严尽倍的赶尽杀绝,说哈不准人家带走沈家任何一样东西,难道要她们光着身子走出沈府吗?太没人性。
娴儿她们噙着泪光退下了,尉迟义看见沈璎珞深深吸气,纤肩微微抖动,那肩膀真细,好似一掌就能捏碎。
她转过身,与他平视,摇摇欲坠四字不足以形容他眼中的她,她现在的模样,要是在深夜里出来逛大街,隔天全南城就会爆发闹鬼的传言!她刚逢父丧,一身素棉白裳,长发仅是整齐而随意地绾起小髻,没有半颗钿饰,任由其余青丝披散瘦弱肩头,她的脸色不比白裳好到哪儿去,除了双眉和眼瞳有着天生的乌亮色泽,其余全沾上一层青白,唇瓣更是失去寻常姑娘应有的粉女敕鲜红。
他知道她此刻的目标是要绊住他,不让他去为难那几只小婢,她咬着唇,似乎在思索要如何做才好。
“你要不要……喝水?”她想了好久,挤出的第一句话。
“我不渴。”
“你要不要……稍坐?”又相隔良久,第二句话才又想到能说什么。
“不用。”尉迟义觉得有些好笑。不是因为她笨拙的问句,而是她努力的精神。
她词穷,低着首,只能看自己的绣鞋,绣鞋勾起了她的记忆,又抬头:“呀,你背后有很多鞋印,要不要……拍一拍?”尤其他又穿着黑裤,灰灰的小鞋印败明显呢。
这个就不能说不了,他都忘记方才被严尽倍踢好多脚哩。他率性伸手拍抚,抹去裤上印子。“拍干净了没?”他问。
“还没。”左边尚有几个印子,虽不清楚,仍可见脏污。啪啪啪啪……
“拍干净了没?”他又问。
“……还、还没。”诡异的停顿。
啪啪啪……
“拍干净了没?”他再问。
“还没。”她终于找到一个绊住他的好方法,就是一直告诉他还没还没还没……
啪啪啪……
“拍干净了没?”
“还没。”谎言越说越顺口。
这一次,尉迟义没再自打臀部。
“干净了吧?你的小婢们已经从后门走掉啦。”她的伎俩一点也不高竿,轻易就能看穿。
“咦?你……你怎么知道?”沈璎珞难掩吃惊。
“我听见的。”那些小婢女凌乱的脚步声、号啕的哭泣,没逃过他的耳朵。
沈璎珞拉长耳朵,却半点动静也没听见。他真的能听见娴儿她们已经平安离开了吗?他听力这么好,远在后门的风吹草动都听得仔仔细细!
咦?
咦?
他的听力这么好!
“那刚刚我和娴儿她们说的话……”她捂着嘴,讶然问他。
尉迟义咧开白牙,亮晃晃直笑:“一清二楚。”
沈璎珞此时的吃惊,不为他的好听力,不为他听仔细她与婢女的对谈,只为了……
一模一样。
在梦境中,男人的笑靥,与尉迟义的笑脸,重迭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