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沧浪瞠眸醒来,额际一阵莫名疼痛,像有支细针,钻进脑里。他下意识先往身旁床位瞟去,空的,她不在那儿,床铺早已冰凉许久。他以指爬梳如瀑长发,坐起身,看见一地狼籍,他听见懊恼的叹息,从他口中吁出。
他到底在做什么?
小心眼的迁怒,失去理性的报复,粗暴占有她青涩身子……
她是天魔教小妖女这件事,真的有教他愤怒无比、不愿接受吗?
没有。
他与她的冤仇,原本就无关生死,没有恨到要置对方于死地,她羞辱了他没错,她将他当进了严家没错,除此之外,她还做了什么?
她陪他一块儿在严家里,窝着当个小婢女,开开心心拎着竹帚、拧着抹布,一边拐他工作时,她也没闲着,做做样子地耙耙落叶、擦擦桌子,跟在他身旁打转。
他沦为仆役,她不遑多让,把自己搞成一个丫鬟,她并没有选择易容成严尽倍,以主子身分来戏弄他。被拐着扫地,有她在。被拐着劈柴,有她在。被拐着挑水,有她在。
她并非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任凭他自生自灭,她一直,陪着他。
地板上散落的芝麻大饼,冷硬如石,惨遭他踩碎的那块,可怜兮兮烙有一记鞋印子,她买回它们时的眉飞色舞,他记忆犹新,她白玉贝齿陷入葱香厚饼的同一瞬间,美眸宛如坠入成千上万的星光,将她的小脸衬得闪亮,她连第二口都来不及尝,便忙不迭再去排队的猴急模样,全数印入他眼帘,只是当时被怒火遮眼的他,正眯细着长眸,远远瞪她,她浑然未觉有个男人正紧握双拳,气愤她的欺瞒,兀自笑得灿烂如花。
那几块饼,会沦为地板上的残渣,是因为她满心喜悦地捧着它们,想与他分享,他几乎可以想象她踏进他房里之前,是怎生的欢愉,她绝对没料到,等在里头的,是个盛怒而失去冷静的男人。
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诉着他的残忍,他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尝到了痛苦……
等等!
思绪退回去退回去!被撕裂的姑娘衣裳,控诉着他的残忍!不是这一句,下一句下一句!他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尝到了痛苦……痛苦……姑娘……心爱的姑娘!闻人沧浪被五个字惊吓得久久无法言语,向来冷然的表情,添了些许憨傻。他知道自己不讨厌她。
他知道自己想要她。
他知道自己渴望她。
但他不知道自己爱着她。
他不曾,深刻地爱过谁,不知道那种滋味是酸是甜是辣,宽阔天地,无边无际,他何时为了谁,敛下羽翼,歇翅停留?又何时为了谁的一声娇笑,甘愿拿一身武艺去当个小打杂?更何时为了谁,失控至此?
那就是爱?
那种对他而言,不曾存在过的字眼?
那就是会让人发出傻笑、会让人行为月兑序、会让人悬念挂心、会让人忐忑难安、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的,爱?
他气她的欺骗,但他爱她。
他气她的戏弄,但他爱她。
他气她的不老实,但他爱她。他气她的调皮捣蛋,但他爱她。她极可能是抱持着玩玩就要走的敷衍态度,但,该死的,他还是爱她。
闻人沧浪雷极般急跃下床,套上长裤,不顾上身赤果、长发散乱,他以轻功飞奔出门,要寻找她,告诉她,要她撕掉那层虚假皮相,用真实面容面对他,不许再隔着冷冰冰的假皮,然后,要低头,他一定要低头道歉,当然,为求公平,她也得为她的行为做些表示吧?用她软绵绵的嗓音,说“下次不敢了”;说“好嘛好嘛,你有错,我有错,我们算打平了,谁都不许再生气哦”;说“亲一个,笑一个嘛”
江湖上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女人绝对宠不得,若宠上了天,男人未来日子就难挨,要宠,也只能小宠,小小地,宠一下,不能让女人察觉这个男人可以任她予取予求,更不能让女人知道,这个男人的死心塌地,否则,她不珍惜他怎么办?
闻人沧浪脚下驰得飞快,恨不得立刻落到她身边,搂着她,在她耳畔喃喃细语着道歉,他知道他昨夜一定弄伤了她,他也知道她会生他的气,他需要耗费许多时间来安抚她,无论如何,男人都不该以天生胜出的力量来欺负女人,任何理由都不行!
闻人沧浪奔行于夜色中,跑了几个她可能会在的地方,没遇见她踪影,他想,找得到严尽倍,便极有可能找到她,于是,他奔往严尽倍出没的厅园,果然在碧水厅看见主仆两个抱在一块儿,她正在哭着。
她在向严尽倍哭诉他一夜暴行吗?呜呜声中含糊挤出破碎咕哝,教人听不明白她说了什么,只知道哭得正伤心,彷佛受尽委屈,严尽倍一脸很想扳开春儿,用手绢擦拭自己身上沾到的眼泪鼻涕的模样。
“梦。”闻人沧浪松口气,吁了声叹,上前,要将她自严尽倍怀里挪进他胸膛。
怎知他才将她翻过来,她瞠目,红通通的眸儿瞪大,见他如见鬼,哇的一声,哭得凄厉号啕,就连昨夜她绷疼着身子在承受他时,也没有哭成这副狼狈德性。
“小、小当家,他他他他他!”春儿挣开他,藏到严尽倍身后去抖抖抖,像只走投无路的鹿儿,抖得连牙关打颤都能听见。
“我知道我吓坏你了,你也不必怕成这样吧?!饼来!”闻人沧浪沉声,又不想吼恫她,努力压低嗓,朝她伸出手,要她乖乖把女敕软小掌递进他掌心。
她不是一个胆怯的姑娘,至少,他认识的她,不是。
她生了一副好胆量,面对他时,从不曾流露惧色,她敢在他冷睨她时,插腰回视他,视线没有逃避过,她的双眸,永远璨亮光采,宛如充满无尽的活力和俏皮,永远像弯弯在笑一般。
“为、为什么我要过过过过去……”春儿声音小到像蚊子飞。
不对。眼前这个春儿不对。她没有他熟悉的眼神,那慧黠聪敏的盈满笑意。
即便她在生他的气,笑意暂时消失,感觉亦不该如此陌生。
即便昨夜孟浪的他吓坏了她,她对他有所怨言,目光也不该如此恐惧。
“你是谁?!”闻人沧浪咬牙森冷地问。
“我我我是春儿……”
“你不是梦。”他不是用问句,而是肯定。
懊奇怪的指控,她是人,当然不是梦呀!这个男人睡胡涂了吗?
“我当!”
“她不是梦,她是春儿,正牌的春儿。”公孙谦由外头步来,惯有的笑容消失无踪,俊秀眉目间带股沉重。
闻人沧浪回首,凝觎公孙谦,要他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梦走了,放回她冒充的春儿,你此时眼前那一位,是我们严家货真价实的婢女春儿,不是梦。”
鲍孙谦亦唤她梦。她有一件事没有骗他,她的名字,梦。
“你比梦预期得更早些醒来,不愧是武皇。梦临行前说,三个月毒发一事,是诓骗你的,她并没有在你身上下任何的毒,你大可放心。她也交代了,三个月期限一到,便放你自由,你随时都能走,少掉梦的相助,我们严家应该找不出半个人能请得动你做事。虽然小当家将你赏赐给‘春儿’,但我想,正牌春儿没有胆量要你,你若坚持此时走,我们亦不拦你,闻人公子自便。”公孙谦口气冷淡,说话时,没有施舍闻人沧浪半点目光,更是直接与他擦肩,来到春儿身边,关切问:“你没事吗?可有受伤?”
“谦哥……”春儿喊着喊着,又快哭了:“我没事,妖女把我带到一处农家,我成天只能在鸡舍喂鸡捡蛋,一踏出农家竹篱,体内怪毒才会发作……除此之外,她倒没真的伤我,后来还跑来帮我解毒,放我回家……”她走了大半天的路,后来半路遇上好心人,才顺道载她回南城,结束她度日如年的绑架生涯。
“慢着,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被人带走?可这段日子你明明老在我眼前晃呀!”聪明如严尽倍,在此刻也难月兑迷糊茫然。她方才被撞门进来的春儿抱住猛哭,她问春儿话,春儿只顾哭而不回答,她正纳闷着是哈情况,听完春儿与公孙谦的对话,她捕捉到一点点头绪。
日前与她相处的春儿,不是这只春儿?不是春儿,那又是谁?
“小当家,情况是如此如此……”公孙谦简单说明了梦易容混入严家之事,听得严尽倍小嘴好半晌合不起来。“难怪我还在想,懒春儿哈时变勤快了,老找事情要去做,搞半天,那人是假春儿呀?”她与假春儿相处蛮久,竟也被瞒得彻彻底底。
“她叫梦,是天魔教的姑娘,并无恶意,只纯粹是贪玩,毕竟是个天真小泵娘。”公孙谦替梦说话。接下来吐露的字句,虽是面朝严尽倍道,实则说给身后那个男人听:“她此趟来南城,是为了天魔教的圣女考验,她必须寻找一件独特而有价值的‘东西’回到教里,再与其余圣女备选的女孩们互较长短,谁带回去的东西获得教内多数人认可,便能赢得圣女考验,结果,她浪费太多时间在严家里头,导致空手而归,看来,圣女考验已直接被除名。”
闻人沧浪忆起跟踪她的那两日,她跑遍南城,窝进书肆,钻进药铺,停停走走、模模问问的忙碌模样。
原来日前她老往外头跑,像只无头苍蝇,东翻西找,却又不似有目标,理由便是这个。
圣女考验,这四个字,他头一次听到。
严尽倍与春儿对于公孙谦的话题兴趣缺缺,主仆们细细碎碎地交头接耳,谈起这段时日彼此发生的事儿,只剩闻人沧浪仍听得专注,听公孙谦用淡然嗓音,说着:“不过,就算她带回去再珍贵的东西也没有胜算,她已经输掉―天魔教有个铁规,圣女必须是清白姑娘才能担任。”他终于回首,与闻人沧浪互视。公孙谦与梦相识不深,但他欣赏梦率直的性子,这女孩不怕生,与识破她身分的他无话不谈,好似自己是被她所信任着,冲着她喊他一声“谦哥”,他不得不自训为兄长,替她出口气。
鲍孙谦扯唇,却不是在笑,冷冷的、淡淡的:“天魔教另一个铁规,当所有备选中有人胜出,成为新一代的圣女,其余与她同期学习的女孩们――将被赐死,一个不留,以免后患。”
最末了那几字,公孙谦缓而慢、轻而徐地娓娓吐出,注视闻人沧浪的反应。
闻人沧浪僵直站着,无法言语。
我不是装的,我真的是冰清玉洁,处子之身可不能随随便便用掉,否则我会惹麻烦的……她那时被他吻得脸红红,猛拍自个儿脸蛋想清醒一些。
可是那样一来我会死耶……她那时,追逐他的唇,满脸苦恼说着傻气的话。
梦会死,将被赐死,她失去了圣女备选的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摘下圣女之位,而其余的女孩,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一股寒意,由骨髓深处窜袭而上恐惧。懊恼。震惊。
以及,,他尝到生平头一遭的心急如焚。
“好像有人在说我。”梦挠鼻,刚连打完三个喷嚏,鼻腔内痒丝丝,鼻水快淌下,她用力吸回去。接连好几天,她喷嚏打不停,要不是那夜光溜溜在床榻滚了一整夜,给着凉了,就是八成谁在说她坏话。
贬是闻人沧浪吗?
若是,十成十在忙着骂她吧。
她皱皱搂红的鼻,不甚开心。
“我都没骂你了,你还敢先数落我试试……”梦自言自语,彷佛闻人沧浪正站在她面前,与她对吠,然而,与她面对面的,只有自己黑鸦鸦的影子一条,孤伶伶投射在渗水石壁,听她说话,当最后一丝烛火熄灭,连她的影子也消失无踪。她回到天魔教了。虽然中途绕到南城城外的后山去溜达一圈,但玩兴已失,见着美丽的花、湛蓝的天、清澄的泉水亦无动于衷,她觉得疲累不堪,不仅心好沉重,连身子也不若以往轻灵好动,她策着马儿,直奔天魔教,不再多加逗留闲晃。备选的圣女姑娘只回来了三位,她是第四个,蓝泠仍未归返,三位回教的女孩皆神神秘秘带回了“东西”,只有她,双手空空,脑袋空空,眼神也空空的。
魔姑见她空手而归,骂了她几回,甚至还赶她出去,要她把握最后几天时间,再去寻找“东西”,总好过待在教里等死。
她嘴里应诺着“好”,表现却意兴阑珊,能拖则拖、能混就混,拖到最后,魔姑大怒,揪着她的耳朵要将她丢出教里,喝令她随随便便去除只祸害小妖来当功绩,说不定那只祸害正巧让天魔教人觉得倍受困扰,她这一除,得到众人感激,还有机会和其它姑娘拚胜负!魔姑拉扯之间,偏偏就那般凑巧,爪子缠上梦的右臂,梦因做贼心虚,护住袖子,连抱头乱窜的功夫也没有,魔姑心里生疑,猛烈攻击她的袖臂,涮地一声,白色衣袖硬生生从臂上被撕裂开来,魔姑瞬间抽息噤声,立即上前拽住梦的细膀子,力道奇大,吓到了梦。
雪肤红花,鲜艳对比。
“你……你……你……”
魔姑除了“你”字之外,什么指责和惊吓也说不出口。然后,梦就被打进专门用来处置顽劣弟子的幽洞里面壁思过。幽洞并不像地牢,至少,它是没有铁栅关着的,要逃,随时都能逃,真决定要逃,就要有沦为叛徒的准备。幽洞位在天魔教南侧奇峰山峦里,一处浑然天成的峭磷奇洞,入洞时,仅容一人通行,更必须蜷成小虾米才能挤入,步行百尺,洞穴逐渐开阔,偶尔听见壁上水珠子坠地声响,本该是轻悄微声,在洞内却变得巨大,咚的像小石子落下,有时分神发呆之际,还会被它吓着。
再往下走,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模索,直至脚下踩着水湿。
洞中终年涌泉,既冰又清,泉上有木头浮板,不知是哪位受罚弟子偷渡进来,年代久远是可以肯定的,浮板泡得腐朽,坐上它,在烛光摇蔽中渡行莫约一盏茶时间,浮板抵达一处陆地,长宽比天魔教大厅更宽敞些,要跑要跳没问题,受罚弟子便是在此面壁,反省自己所犯之错。
梦在这里几天几夜她并没有仔细算过,烛火已燃尽,她身陷黑暗,反正绝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睡觉,暗与亮,对她倒没太大差别。
由于入内不易,外加上受罚缘故,膳食不会餐餐都有,从进洞迄今,印象中只吃了五次饭,其余时间她只能掬些洞泉水喝,当然,真饿极时,可以出洞去采果子,别被人撞见便行,只是她嫌麻烦,不想模黑渡泉,谁知道泉下有没有怪鱼出没,多危险呐,而她也没有胃口,身心都倦倦的,哈事都不热衷去做。
滴。水珠子从半天高的山壁掉落,激起涟漪的声音,此起彼落。她从一开始还会兴致勃勃数着水珠数目,从一数到百,从百数到千,数到现在光听都嫌吵,多想求它别滴了。
不知听了多久,她又睡沉,洞里没有日出日落,她把每个时辰都当成夜晚在过。壁是面过了,但反思过错呢,倒没有真正执行,她醒着睡着的时间,思绪泰半都在想他。
闻人沧浪。
气他吧,才会每每想到他,就会自顾自地嘀咕好久,碎碎念地数落他。
她欺骗他、欺负他在先,当然不能太怪罪他的反击,可是,再怎么说,他都不该这般对待她,一点也不珍惜、一点也不温柔,像阵狂暴的飓风,非得将人刮卷到九霄天际,再重重摔下,不管人是不是会摔得支离破碎。
亏她曾幻想他在床榻上会有多教人酥骨的柔情,会说出多教人哆嗦迷醉的情话,会笑得多教人倾心爱慕的俊俏佞美……
泵灭,真的完全幻灭,这档事,半点都不快活,半点都不好玩!
被自己喜爱的人这般对待,让人感到深沉的悲哀,即便两人身躯融合接近,体温煨着体温,隔着一层肤肉,心贴着心,竟遥远得无法碰触。壁上泉珠,滴落她仰卧的脸蛋,延着脸颊滑下,冰冰凉凉,让她颤了一下。这股寒意,像那夜,他落在她颊畔的吻,明明唇是温暖的,却吻得冷然,她吁叹,她喜欢以前打打闹闹的吻,至少,她能感觉到他的火热,以及捧着她脸蛋时的珍宠……
讨厌,他明明就对她不好,为何还老是不争气地想着他?
想着在严家与他一块儿的有趣日子……
想着在严家,她肆无忌惮调戏他的乐子……
想着在严家,她逗得他露出无奈又无辜的神情……
他又不好,冷冰冰凶巴巴,一点都不好。
她还是想着他。
惫是好想他。
他仍在气她吗?
气她骗他、气她当掉他、气她的小小恶作剧、气她不是春儿……
他现在,不知怎样了?
离开了严家吗?走得毫无眷恋?
是否……想过她?
想起她时,是愤怒?或是有一丝丝的思念……
有别于水珠子落泉的咚咚声,泉水划开的清冽,远远传来,阻断她飘浮的思绪,想必是有谁为她送饭菜来了。一团橘黄的光晕,像夜里飞舞的一点小萤,随着水波,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终于让梦瞧清楚来人。
本以为会是哪位姊妹,怎知来的人,竟是魔姑。
魔姑手里端着满满一碗菜饭,单足立乘一片绿叶到来。
“魔姑姑……”梦嗫嚅喊着。她以为魔姑这辈子都不准备再同她说半句话,毕竟她将魔姑的耳提面命抛诸脑后,定会教魔姑气极,再也不理睬她。
魔姑是梦远房远房再远房的表姑,多出这一层关系,魔姑总带些私心,虽然面对众姑娘时,她表现得非常公私分明,从不给梦任何特权福祉,教授课程时,梦与众姑娘吃的苦没有不同,有时需要杀鸡做猴,梦还会首当其冲成为代罪羊。
然而,她心里仍是偏爱梦的,不仅止因为八竿子打得着的血亲关系,更因梦这丫头的资质是整批姑娘中最好,只是她贪玩,八股沉闷的背书功课,她非常不喜欢,不感兴趣的东西,她便不爱碰,导致发卷测验的笔试,她成绩总是一塌胡涂,但遇上她喜好的课程,她理解力超快、学习力超强,易容术便是一例。
“饿了吧,快吃。”魔姑将沉沉满满的大饭碗和竹筷交给她。
“哦。”梦接过,狠狠扒几口,胡乱咀嚼便咽下,又要再扒,魔姑重重叹息,伸手过来,梦以为她要掴她掌,闭眼等待,等呀等,只等到头顶散发被揉了又揉。“你这个傻孩子,魔姑姑是怎么告诫你的?你竟然仍是犯了,魔姑姑的话,全从右耳进,左耳出,是不?”
梦嘴里咬着箸,只能眨巴着眼看她,洞里仅有魔姑带来的一盏小烛,寂寥照着两人,她觉得魔姑姑的双眼染着什么,一闪一闪,有些像泉水波磷。
“当初没收你们手里那本婬册,就是怕你们这群女敕生生的小丫头会贪玩尝试,那回被我打了手心,不疼吗?没记取教训?”魔姑又在叹气。当时被打得最惨的,正是梦,几个大姑娘不知从哪得到一本图,诘诘笑着在传阅,每张粉颊又亮又红,既羞怯却想看,那时她正好踏进她们房里,书就落在梦手上,自然也是梦被当成了主使者教训,狠狠被揍一顿,怎么最后犯错的人,还是梦?
“魔姑姑,我惹你哭了吗?”梦直率地问,魔姑眼里的水光,像蓄满眼泪。
“傻女孩……也只有你这般不怕死,明明告诉过你许多回,怎么仍是不懂事态严重,拿自个儿宝贵性命开玩笑呢?”魔姑多想板脸凶她,一想起任凭她大吼大叫或是梦大哭大闹亦改变不掉命运,这顿脾气,怎样也发不出来。
“我哪里不怕死?我真的知道事态严重,你的话我都有听进去。魔姑姑,我一直都很小心、很克制的,我也努力想完成圣女考验……我甚至告诉自己,要是变成了圣女,就要乖乖忘掉他,一辈子学着每一代圣女那般,把自己奉献给天魔教,只能将他默默藏在心里,就算他看起来好养眼、吻起来好甜美,我都有压抑自己扑上去的冲动……”
梦那张老是镶嵌笑意的脸蛋,不知是笼罩了洞穴里一层黑影而显得黯淡,抑或是她正皱着小脸,好委屈说道。听起来她多为难了自己呵。若不是担忧她的死劫,魔姑险些要笑出声来。她忍住苦笑不得的声调,维持威严和冷静:“既然你这般努力,又怎会犯下色戒呢?”
“我打不过他嘛。”就像只折翼的稚鸡,被揪到方桌上,就地正法。
“你……你是被强迫的?”魔姑心惊,又心疼。姑娘家遇上这等事,定是又羞又愧又受伤,偏偏天魔教教规冰冰冷冷,并未宽容对待惨遭欺凌的姑娘,梦却得为此赔上性命……魔姑急急再问:“你怎么不拿毒药对付他!将其杀之!”
“来不及……”当时她手里抱着饼,脚一踩进房,手便给扣住反折,别说是取毒,她连惊呼都迟了,接下来衣裳也被剥个精光,怀里藏的毒粉,连同破布,抛到地下去了。
虽然,隔日醒来,她是有机会杀他的,但最后……仍是心软。
她下不了手。
他那样待她,她竟还是下不了手。
“你告诉我,那只畜生是谁?!住哪里?魔姑姑去替你出气,宰掉他!剥他一层皮!”
呃,她个人认为……魔姑姑打不赢闻人沧浪。说实话太伤魔姑姑自尊,梦选择不说凶手身分,只得努力吞咽菜饭,她的沉默,看在魔姑眼中,倒像是袒护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是不肯说吗?傻丫头!你快赔上性命一条,护着他做哈?这种欺侮姑娘的恶徒,死一万次都不够!”
不,她是在保护魔姑姑,怕魔姑姑找上闻人沧浪后,反被闻人沧浪给杀掉,闻人沧浪那人,不懂敬老尊贤,不会因为魔姑姑是长辈而手下留情,说不定,一听见魔姑姑是为她出气而来时,把对她的愤怒迁移到魔姑姑身上。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理,一人得罪,鸡犬跟着打入地狱。
她不能连累魔姑姑。
见梦嚼蜡似地咀着饭,既没哇哇哭诉,也没与她同仇敌忾,魔姑姑倒显得过度激动了,她冷静下来:“丫头,你是不是喜欢他?”
梦闻言抬头,又低下,食欲尽失,一双筷子在碗里东搅西翻:“魔姑姑你也看出来了吗?那……为什么他看不明白?为什么他还那么生气呢?他看不出来我是喜爱他的吗?有时想到终有一天要别离,我不只一次沮丧地藏在被子里偷掉泪,我是撒了些小毖、作弄了他,但我没有真的想伤害他……或许我教他难堪而不自知吧?若是我发现他对我扯些谎、做些小钡事,我会说‘你这个小钡蛋,下回不许再这样,否则我永远不理睬你啰’,然后,挽着他,一笑泯恩仇,不会当真同他斗气或老死不相往来。可他不一样,他好生气,他不原谅我,我那时真的以为……他在盛怒之下会杀死我,一点都不手下留情,我是真的……好怕。”这一番懵懵懂懂的女儿家心事,从梦口中说来,那般茫然,那般沮丧,那般手足无措,以及,那般的难过。
微弱火光映照着巴掌大小的脸蛋,有些憔悴,她虽然貌似扯唇在笑,那笑却苦苦的,魔姑印象中的小丫头,总是无忧无虑,调皮捣蛋,众人皆爱与她亲近,因为她笑起来多么甜蜜、多么教人为之心情大好,现下她却垂着扇般长睫,嗓音有气无力,魔姑很是不忍,模模她的长发,为她出气,数落着伤她之人:“真可恶的男人,不懂得珍惜呐……”
梦抽抽鼻,将泛起的酸涩压回去,声音竟然还有一丝娇喷:“他没有这么可恶啦……他只是有点别扭、有点爱耍傲气,讨厌被人戏耍……实际上,他不是个坏人……”
“你还替他说话?!”说她傻,她真的傻到底了!人都教他欺负去了,心仍向着他!
“他真的不坏……他一直待我不错。”至少,在谎言被揭穿之前,两人有过的回忆,全是好的、快乐的。“不提他了,反正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面,我与他的缘分已经耗尽,我以后只会变成他的一场‘梦’,梦醒之后,什么也没剩下。”梦兀自想强打起精神,她以为自己是扬着银铃轻笑说出来的豁达,反倒更像是方才吞下满满一匙黄连粉的苦涩。
魔姑真想叹出第三声息。这小丫头,总有本领惹她摇头吁叹。“魔姑姑原来最看好你,猜你会带个教众人瞠目结舌的东西回来,哪里知道,
你真的让我哑口无言……罢了罢了,也不能怪你,是命。”几个丫头中,虽然梦不是最懂事、最稳重的一位,然而她的古灵精怪,以及满脑子惊世骇俗的想法,兴许会为天魔教带来不同的影响,这样的圣女,前无古人,她不由得心生期待,不想每代圣女都是同一模子冷静高雅又圣洁的模样。
提到这个,梦就来劲了,粉唇咧开:“魔姑姑,我跟你说哦,我本来打算带回来的东西,真的会吓死你!”
“哦,是什么?”即便现在多说亦无助于扭转梦的劣势,听听又何妨。
梦嘿嘿笑几声:“是一个武皇哦,一个可以在咱们敌族上门找麻烦时,直接推他出去挡驾的武林盟主呢!他绝对有本事以一挡千,咱们只要躲在他身后,喝茶嗑瓜子,轻轻松松看他表现,怎么样?是不是很棒的想法?”
“带个武皇回来?这倒是不错又特殊的思考方式,可你哪有办法带回如此强悍的对手呢?”魔姑当她是一个天真丫头的黄梁大梦,尽说些花脑筋想想很过瘾,但永远不可能实行的大话。不过,这丫头的想法若能付之成真,带回她口中的“武皇”,并且为天魔教效忠,圣女考验的赢面相当大。
“是呀,我没有办法。”梦偏着蚝首,眸光慢慢放远在泉水上,水面染着薄薄淡淡的烛火色泽,带来微弱辰光,碎碎亮亮,在黑暗中,很是漂亮,魔姑听见她仍在述说着,细女敕嗓音转得好轻好柔,像在自言自语呢喃着女孩儿最私人的小秘密:“我以为我可以嘛,所以,我就到南城四处寻觅他的踪迹,想瞧瞧他有没有哈弱点,是不是能威胁利诱。我是先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才见到他的人,他那时站得好远,背对着人,又一身黑,我却好像看到一道光,很是耀眼,或许是他握剑的缘故,我就是有看见炫目的光……后来瞧那一大群人说着好闷的话,我嫌无趣,跑去吃饭,回来时,冰糖葫芦都吃到剩一颗了,他们还在说,我没兴致听,认真舌忝着糖葫芦,直到凌乱的剑气不长眼喇涮扫来,我吓掉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它落到树下,被他踩破……”
那是两人恩怨的起点,也是缘分的初始,更是注定终要分离的开端。
她还记得,他第一眼看着她时,多么冷漠,近乎无视。
她还记得,他被她缠腻了,扫来的目光,充满厌恶。
她还记得,他每回提到“小妖女”,有多么的咬牙切齿。
自始至终,他对她,真实的她,从来没有和颜悦色过。没有专注凝视,没有和煦笑容,没有轻声细语。是她一直在追逐他,若她停下了脚步,他老早便能走远,并且不会回头多看她一眼,是她,牢牢守住这个瓜葛,像攀上巨木的藤,自己一古脑地缠绕上去,不断往上生长,希望有朝一日能爬到巨木的面前,让他看见她,看见她在身边。
她这枝藤呐,再也上不去了;她这枝藤呐,要枯萎了,即将落尽藤叶,化为泥……
“你知道他头一句同我说的话是什么吗?他说‘拿去买一串新的’,谁稀氨呀,我才不要他赔钱,他应该要向我赔不是才对呀,我那时好恼他的高傲和无礼,然后呀,他好不耐烦地转身飞走,我气炸了,像根爆竹劈劈啦咙直跳脚,第二回他又……”
梦仍滔滔不绝说着她的故事,魔姑在她的侧颜上,看见了泉面上相仿的碎光。
是烛火照在她颊上两行泪水的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