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严家很春天。
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并不是虚空度过,光阴没有为某一个人停留下脚步,严尽倍与夏侯武威的维持现况,不代表其余人亦原地踏步。
一对对刺眼的小鸳鸯们,在严家当铺里处处可见。
有时是公孙谦牵著李梅秀,悠哉散步于大池长桥上,公孙谦轻笑,总是稍嫌淡漠的眸子,会在瞳心进驻了真实的温暖,共伴的身影倒映池面,羡煞悠游而过的交颈自鹅。
有时是欧阳虹意顶著挥圆大肚,让夫婿古初岁小心呵护地托著妊娠的笨重娇躯,虽说“怀孕的女人最美”这句话,仔细深思根本是用来哄骗女人的善意谎言,不过每个女人都
吃这一套,瞧,即便欧阳虹意头小身体大,与跳进池畔的大水蛙有几成相似度,依旧笑得灿烂如花。
有时是秦关为朱子夜梳理长发,再将青丝逐步盘起,粗鲁小丫头被打扮成清秀小佳人,两人鬓面相贴,铜镜里,照出心心相印的满足笑颜。
最不可思议的是隔没几月,尉迟义也开花了,整个人仿佛浸到粉色染缸里染出了一身的恶心粉女敕,遇上小冤家沈璎珞,人变得更蠢,常常露出傻笑,好似就算突然嗝屁,他也
能暝目去死——沈璎珞是严家新收的流当品,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连同沈家祖业一块儿当进严家当铺,目前沦为小女婢一只,才进严家,就勾走了尉迟义的心魂,手脚很快的尉
迟义,不但拐到了妻子,连孩子都怀上了。
自愿委身为仆的武林盟王闻人沧浪,扫个地也能和“假春儿”调情接哟,甜蜜得难分难舍——对,假春儿不只回到严家,还直接住了下来。
曾在孩子墓前发誓,说好绝不放过假春儿的严尽倍,最后并没有太为难她,严尽倍仍是没有嘴上说得冷漠无情,做不来见死不救的狠事。
假春儿濒临死亡,被拚命护住她生息的闻人沧浪带回严家,向古初岁求药血救命,一开始严尽倍想到自己孩子的么折,便气得不许古初岁救人,一瞬间的暴怒,教人连理智都
没有,之后几天冷静下来,她多庆幸当初铺里众人没人听从她的命令,强行救人为先。
假春儿无心害她流掉孩子,怛她若狠逼古初岁不准贡献药血,她反倒变成了杀人凶手。
于是,她顺着公孙谦搭起的话当台阶下,卖个人情给闻人沧浪,得到一个心甘情愿卖命二十年的武皇仆役,附加一只自愿陪他留下来当婢女的“假春儿”梦,算算还赚到了。
弥漫在府里的那股春风,吹过严家处处角落,独独吹不进严尽倍与夏侯武威的房里。
即便两个人亲吻著。
即便两个人拥抱著。
即便两个人欢好著。
却无法加入“鸳鸯”行列中,因为缺少了“爱”为基础。
以前,她会在意著他为何不爱她,现在,她只在意著自己深爱他便足够,起码,他仍给她爱他的机会。
虽然偶尔她会被他忽待忽热的态度激怒,讨厌他有求于她时的展臂拥抱——之前尉迟义想娶沈璎珞,被她阻碍,她觉得义哥不专情,至少以秦关为标准来看,尉迟义应该要再
受观望一阵子,毕竟他与沈璎珞的相识日子算算,短到不足以让一个姑娘倾尽一生就栽进情网,万一想后悔,再来离缘多麻烦呀。
她怕沈璎珞吃了尉迟义的亏,她完全站在女人互场,为女人著想。
有孩子又怎样?严家可以帮她养呀,不需要为了孩子,急急嫁掉自己,万一嫁不好怎么办?
若是秦关弄大了朱朱表姊的肚子,不用秦关开口,她定马上替那两只办妥婚事,但轮到尉迟义,处置方式自然又不同了。
尉迟义央求她答应婚事数回,皆被她打了回票,夏侯武威为兄弟请命,那日下午,他在她耳畔放轻沉嗓,希望她别拿别人的幸福当儿戏,他以自身当诱饵,换取她开金口同意尉迟义的婚事——这样的拥抱,与情爱无关,无论他的体温多烫人,却掩盖不了心灵的冰冷。
女人是很敏锐的动物,搂抱著自己身躯的双手是暖是冷,骗不过她们,唯一让她们受骗,是她们自己选择闭眼捂耳,遮蔽掉显而易见的现实。
“别戏弄阿义了,成全他吧。”
耳鬓厮磨之际,不是甜言,没有蜜语,只有他提出了“伺候”她之后的讨赏。
她想笑,也想叹气,更想哭。
方才温柔的缠绵,目的很单纯,就是要替尉迟义求情。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摇头拒绝,他会勉强他自己再出手搂抱她一回。
“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是美事一件?”他又说,薄唇轻刷著她柔软发鬓,她闭上眼,知道不立刻回覆他的话,这样亲匿的碰触便能再延续好半晌。
长指撩开她颊畔柔软发丝,他的气息,暖呼呼拂过她肤上寒毛,教她哆嗦。
别任性了。
任性?
在他眼中,她只值这两字吗?
应该是。
他以为她倦得睡著了,因为她迟迟没有应声,双眸轻合,身子嵌在他怀中,像正酣憩的猫儿,软绵绵、慵懒懒,天塌下来也没有她的事儿一般,于是,他不再出声吵她,拉高被衾,盖住她雪自赤果的玉肩,她身躯色泽粉淡似樱,在欢好过后,粉樱色会显得更加诱人漂亮。
他忍不住,低首将唇印在她的肩颈。反正她睡沉了,不会知道他有多眷恋她迷人甜美的娇躯。
她是名副其实的美人胚子,自儿时便如此,随著年纪增长,小报蕾成熟了,伸展女敕瓣,散发幽香,绽得无比娇艳,这等姿色,在后宫里少说会是个贵妃,受尽宠爱。男人贪色,说不爱赏心悦目的美人儿绝对是自欺欺人,至少,第一眼受吸引的,都是皮相,之后才从相处中慢慢挖掘内在,来决定是越爱越多,抑或越爱越少。
她在第一眼,几乎绝对足以得到男人的惊艳目光。
沈启业便是其中一个。
沈启业是沈璎珞的亲兄长,以一己之力,搞垮沈家偌大家业,玩掉沈家祖传酒肆不说,活活气死自己亲爹,还连累妹子自娇娇女沦为女婢,当初沈家老爷以祖业向严家求当,希望拚得一线生机,抢救沈家酒肆,未了仍是败在沈启业挥霍无度之下,典当期限一到,沈家祖业自然归严家所有,其中“沈家祖业”亦包含了沈姓兄妹俩。
沈璎珞在严家有尉迟义捍卫著,一开始由于误会,她吃了些苦,代替她不成材的兄长被铺里众人排挤,沈启业是后来才由尉迟义架回严家当长工,全铺里没有人喜欢他,自然不给他好脸色,严尽倍更是痛恨花天酒地的不孝子,命令尉迟义带沈启业回府,摆明就是要帮沈家老爷教训教训贼家逆儿,当天立刻将沈启业打进冷冰冰的酒窖里,先赏他一顿排头吃吃。
夏侯武威忘不掉沈启业乍见严尽倍的美貌时,眼眦瞠得多大多圆,嘴更是完全闭合不起来,失神了足足一盏茶时间,沈启业的放肆眼神,引起了他的不快。
他讨厌男人用剥衣裳似的无礼目光打量她,他有想挖出沈启业双眼的冲动、他想将严尽倍藏起来,不许任何人分享她的美丽、他想……
他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念头?
他被自己吓到了,试图冷静下来,说服自己一定是沈启业太猥琐,才导致他产生想揍人的愤怒人是冷静了没错,身体却没有,他迅速阻挡在严尽倍身前,不允许沈启业亵渎了她。
沈启业在严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严尽倍下令全铺里每个人皆可以恶整他,别玩死他就好,一个连亲情都不懂珍惜的畜生,不用让他吃香喝辣。
沈启业对严尽倍恨得牙痒又禁不住受她的娇美所吸引,许多回他的咒骂响亮到足以教全严家听得清二楚,公孙谦事先告知过严尽倍,别留沈启业在严家,他是个不安稳的祸害,就像只疯狗,何时会张嘴咬人,谁也料不准,严尽倍却说还没整够沈启业,几个月后再说吧。
结果,公孙谦料中了,沈启业很快就惹出麻烦。
他拿酒,砸破亲妹妹沈璎珞的后脑,放火烧掉严家一座藏酒地窖,趁乱偷走一些值钱的珠宝首饰,逃得无影无踪,险些烧死尉迟义心爱的妻儿,所幸尉迟义及时发现沈璎珞人在火场中,冲入抢救,否则便是一尸两命。
严尽倍没派任何人去追沈启业,那家伙有多远就滚多远,她不想浪费时间去逮沈启业回来,逮回来还要花米粮养他,啐,她情愿把米粮全倒进大池去喂鱼虾,也不想喂沈启业!
沈启业从严家离开,最开心的人,莫过于他夏侯武威。
终于不用再因为沈启业看她的眼神而闷闷不乐,终于不用再时时闪身挡在娇小的严尽倍面前,隔开令人作呕的炙热目光。
摇首甩掉脑中沈启业那张讨厌的嘴脸,夏侯武威专注于怀中温香暖玉。
他的唇,轻柔如蝶,舞过纤自优美的弧线,停歇在鹅蛋般光洁圆润的小巧下颚,密密啄吻,细致的肌肤无瑕似玉,白里透红,他盘旋片刻,落回她的唇心。
严尽倍自头到尾都是清醒没睡,当他的舌探凿进入她的檀口,她再也无法装睡。
他就这么努力想为尉迟义求得人情,要她颔首同意小俩口的婚事,努力到迟迟等不及她的应诺,便展开第二回“色诱”吗?
严尽倍睁开眼,伸手推拒他,避开他的索吻,她不喜欢有目的亲吻,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悲,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逼他王动拥抱她、亲近她。
“好好好,我会答应义哥,让他和沈璎瞎成亲,你别再来了,我好累,想唾……”她制止他二度“捐躯牺牲”。只要她允诺了,他就会停手了吧。目的已经达到,不用再佯装与她浓情密意。
夏侯武威如她所愿地停下所有动作,她喊累了,他当然不可能不顾她的情况而莽撞冲动,即使下月复有股火烫仍隐隐燃烧,方才纾解过的贪婪的仍叫嚣胀痛,他深深吸气,逼自己退离她柔软芳馥的身躯,否则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一碰到她,什么理智什么待静,全都化为乌有。
丙然……拥抱只是为了得到她的首肯。严尽倍眉头一蹙,方才暖热的身躯,变得冰冷。
不然呢?严尽倍,你以为除此之外,他哪还会委屈自己抱你呢?瞧,一得到你的答案,他便退开了身体,不只是唇,连环抱著她的手臂,都避之唯恐不及地松放开来。
有时,她真恨他这么残忍,恨到想大声喝令他滚出去。
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鸵鸟般藏住脑袋,不听不看早该放弃的感情。
“……夏侯,你跟义哥说,有任何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去找帐房拿,沈璎珞是孤女,却不能随便嫁,毕竟是嫁进严家,不一定能办得多风光,至少也得热热闹闹。义哥那人,冲动粗心,这几天你多帮他些,陪他去采买东西,否则他一心急,谁知道会出啥乱子,到时婚宴所需之物没买,全买些娃儿玩具、衣裳,到时不知道婚宴上要闹出什么笑话。”严尽倍已经很习惯压下自个儿心底的沮丧,用著无事一般的口吻交代正事,她可以做到不让人听出她语气中淡淡的哽咽。
“好。”
“有妻有子,义哥一定好乐。”严尽倍以笑叹的调侃方式,将肺叶间那股无奈抑郁结给吁出。
“看得出来。”尉迟义的喜怒哀乐,向来都藏不住。
“你羡慕他吗?”能成亲,能生子,能与爱人琴瑟和鸣。
严尽倍问得试探。严家几个流当品都找到此生的相属伴侣,独独他,被她囚在身旁,他一定有诸多抱怨吧?
“不羡慕。”
夏侯武威回得淡然,也回得迅速。
他毋须羡慕尉迟义,为什么不羡慕,他不清楚,他只确定自己心中并没有遗憾,既然没有,又怎会欣羡他人呢。
现在这样很好。
以后如果也维持这样,他无所谓。
一辈子这样……
严尽倍听著他的答案,苦涩一笑。
想想自己真是无比自私,若没有她梗在中间,或许他比铺里任何一个人都还要早成家立业,与冰心一块儿……儿女成群了吧。
大家都没有说错,她真坏,名副其实的坏当家。
他倒楣,被她爱上,无法像谦哥他们一样,自主地寻觅爱人。
若方才,他诚实告诉她,他羡慕尉迟义,羡慕极了,她也许会成全他,放他自自。
他的“不羞慕”,让她幻想著他与她,都满足于现况,不奢求改变,如此一来,她怎能舍得放开手?
夏侯武威拍掉尉迟义的手,阻止他付钱买下一架木马摇摇。
“今天是来办婚宴用品,那种东西,婚宴上用不到。”怎么,他是打算骑著木马摇摇迎娶新嫁娘吗?那会很蠢哦。
尉迟义支支吾吾,却把满口歪理当正道在说:“以后就用得到了嘛,你看你看,那架木马摇摇多可爱,漆成彩色的耶,脖上挂铃铛会叮叮响……反正小当家出钱,买回去再说嘛。”
惫跟他撒娇哩,啐,不许买,要买,等孩子出世再说。
“老板,帮我包起来…”——尉迟义被直接拖走,与可爱的木马摇摇生离死别。
“先去买红绿彩锦,还有枣子栗子花生李子。”夏侯武威很清楚今天采买的重点。
“那几种子儿的,都用不著了吧,我们已经有孩子。”所以不用祝贺他们早生贵子啦,把钱省下来去买木马摇摇比较实际。
“凤冠霞帔,鸳鸯盖头……”直侯武威手执小抄,复诵严尽倍交代之物。
“璎珞说不要奢华,她也不穿嫁衣,还在丧期,一切简单就好。”
“那么,也该为她采买新衣裳,红的不合,粉的总行了吧。”夏侯武威意外严尽倍的细心,她在纸条一角注明了这小一行话。
“璎珞穿粉女敕色的衣裳一定很好看!”尉迟义终于找到此木马摇摇包要紧的东西。沈璎珞怀著孩子,不方便久逛,才让尉迟义全权处置婚事,她被尉迟义逼著卧床休养,赖在床上当米虫。
“时间来不及,无法买布匹回去做,直接去师傅那儿挑成品。”
两个男人边逛边买,就算有夏侯武威在旁阻止,尉迟义仍是成功买下许多与婚宴不相干的东西,像是软绵绵的河诠泥糕——沈璎珞喜爱这类小点心,买回去孝敬爱妻。烤得油滋滋的鸭腿——不可能放到婚宴才吃,一定是晚上小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甜蜜蜜啃掉它。甜酸蜜渍的开胃酿梅几罐。到了裁缝师傅那儿,不仅挑了几袭女子衣裳,还有女圭女圭衣、女圭女圭鞋、女圭女圭帽。
尉迟义公私不分,一点也不教人意外,连夏侯武威都这样就属稀氨了。
他买下一盒姑娘家都抵抗不了的软甜糕,糕上以鲜红果液绘出一朵小小牡丹,光以双眼看便相当赏心悦目。
“买回去巴结小当家呀?”尉迟义取笑他。用小当家的钱买小当家的礼物,虽然诚意不足,但谁教流当品不支薪,想花自个儿的银子,也榨不出半滴油水。
夏侯武威抿著唇,懒得理他,爱笑就去笑好了。
“也是啦,讨好她的话,对大家都有益处,她心情好,大家日子都好过,还是武威你心思细腻。辛苦你了,武威!”尉迟义支持夏侯武威这般懂事。
“事实上,她很害易讨好。”一点也不辛苦,几块甜糕,就能让她很开心。这句为严尽倍辩解的话,自然而然月兑口。
至于买甜糕是为了讨严尽倍高兴,进而得到好日子过吗他压根没想到这种利益关系,只单纯认为,她会爱吃这类小东西。
“是吗?”尉迟义挑眉,认为夏侯武威在逞强。
“……有时候非常无理取闹,教人弄不懂她发什么脾气。”这句话也是实话。
“这句话听起来才像我认识的严尽倍嘛,不然我以为你在说别人哩。”哈哈。“对了对了,我要买水果回去给璎珞吃,她胃口不太好,饭吃得好少。”疼死他了。
两人往叫卖鲜果的摊子去,七、八种当令水果偌大而鲜美,摆在眼前任君挑选,尉迟义立刻挑了好几颗入手,在小贩舌粲莲花下,能养颜美容的不能放过,能健月整肠的也来一些,能补血活气的全包了,能头好壮壮的不用废话,大爷全要了!
小贩眉开眼笑送走财神,今个儿能提早收摊?
夏侯武威赏给尉迟义一记白眼,仍是乖乖接手拎过尉迟义递来的一半沉重水果,正欲迈步要走,视线瞟见街边一位提著竹篮卖玉兰花的纤细身影,因为对方姿势动作相当眼熟,他本能定晴一看。
“冰心?!”
夏侯武威迅速奔上前去,尉迟义同时反应过来,尾随其后。
冰心听见有人唤她,缓缓仰首,瞧见两人驰来,秀致容颜浮现羞窘,想躲避,已来不及。
“冰心,你怎么会在这里……叫卖玉兰花?”夏侯武威很吃惊,冰心好歹是富家小妾,即便失宠,物质生活上也勉强还能锦衣玉食吧?哪可能抛头露面,沿街叫卖花束为生?
“呃……”冰心苍白芙蓉染上暗红,几乎想就地挖个洞将自己藏进去。
“你发生什么事了?”他话还没问完,成串泪珠纷纷滚落冰心的双腮,她微微颤抖,努力摇摇头,想佯装她一切都好,却泣不成声。
夏侯武威与尉迟义相视一眼,两人一边一手搀扶冰心到街边石阶上落坐,等待她平复激动的情绪。
冰心哭湿了帕子,螓首低垂,荏弱哭颤的枯瘠模样,与数年前的清丽温娴相去甚远,是怎生的折腾,让她变得如此憔悴?
“……我被梁家休离,现在靠著卖些玉兰,图个温饱……”平静之后的好半响,冰心终于能说出话来,第一句,道尽这些日子的巨变。
粱老爷一共娶进十三房小妾,数月前,高龄的粱老爷寿终正寝,除了正妻及四位为粱家添子添女的小妾得能续留粱家外,其余几人都被休书打发驱离,当中包括了她。
“你怎么不回严家来?严家就是你的娘家呀。!”尉迟义与冰心自小一块儿在严家长大,情分不可能说断就断,冰心孤独无依,理当回严家寻求帮助,他们也能上老富豪家为她讨个公道——当初乍闻冰心倍受冷落,他们就想去找老富豪好好“聊聊”,是严尽倍说那是别人夫妻间的家务事,不准他们去惹是生非。
“我……可是小当家她……”冰心神情为难。
“她没人性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回来的话我,我们大家都站在你这边,严尽倍又能拿你怎么样?再不然,你来严家典卖自己呀!谦哥定会收当,届时你成为名正言顺的流当品,严尽倍那只势利鬼就舍不得放你走了。”尉迟义心直口快嚷道。
“多久前的事了?”夏侯武威问的是她被梁家休离迄今,她在外头独自吃苦了多长时间。
“一个多月……”
“回严家来吧。”夏侯武威不忍见她孤苦伶仃。
“小当家不会答应的……”冰心欲言又止,只能颤著唇,挤出这句。
“武威帮你求情,包准小当家点头同意你回去。”尉迟义重重拍著夏侯武威的胸口,帮他挂保证。全严家中还有谁能治服严尽倍?除夏侯武威,没有第二人选!
“你现在住哪里?”夏侯武威没像尉迟义将话说死,这几年来,他与严尽倍一提及冰心便吵架,他不认为严尽倍如此好商量。
“……七巷巷尾。”
“我向小当家开口,请她答应让你回严家,不过可能要你稍等几日,我会尽快捎来消息。这些银两你留著用,玉兰别再卖了。”夏侯武威递给她为数不少的银两,采买婚宴物品剩下的,全在里头,足以教冰心过大半月生活。
“武威哥……这个不好吧……”冰心为难婉拒,银两沉甸甸,压得她心情更凝重。
“别堆辞。”夏侯武威目光坚定。他无法眼睁睁看见多年前由于严尽倍的妒意而摧毁冰心一生幸福,是该弥补这个错误,严尽倍不做,由他来做,助冰心重回严家,得到庇护之所,不用过著颠连困苦的生活。
这是严尽倍欠她的。
“为什么不马上带冰心回家?”尉迟义以为先斩后奏,杀个严尽倍措手不及才是最好办法。
“你不想成亲了?”夏侯武威反问他。
“这跟我成不成亲有啥干系?”尉迟义一脸痴呆。
“是没有干系,但我可以想象暴怒中的她会说些什么话。”
“想成亲,门儿都没有!你去娶王二麻子的女儿好了!沈璎珞的孩子可以挂上“严”这个姓
氏,就这么决定了!遍事取消,大伙可以回去睡午觉,甭忙了!
尉迟义机伶伶打了寒颤。
他也可以想像,而且,严尽倍一定会这么说!她迁怒的本领,无人能出其右。
嗯……还是先回去让夏侯武威搞定严尽倍再来带人好了。
尉迟义再三回头交代冰心一定要等他们来接她,才与夏侯武威连袂返回严家。
身后,冰心凄然的苍白容颜镶上苦笑,幽幽低叹:“你们会这样说,是因为你们不知道当年事情的始末吧……”
那声吁叹,浅浅的,淡淡的,消失风中。
当年,那一步,若不踏出去,兴许现在的自己不会如此狼狈。
绑悔吗?
非常的……后悔。
漂亮的软甜糕,不只好看,滋味更是出奇的好。
扁是糕面上精绘的红牡丹,就教人舍不得吃,忍不住再三细瞧。
一口咬下,糕里流出酸甜汁液,一样是美丽的鲜红色,莓果香味瞬间扑鼻而来,它的味道,配上糕饼的微甜,搭配得天衣无缝。
严尽倍被这几个小东西取悦了,笑得好不可爱。
对于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她,当然不觉得甜糕稀氨,稀氨的是,它是夏侯武威为她带回来的。
去陪著尉迟义采买婚宴用品,还能想到她,这比甜糕好不好吃更教她欢喜,答应让义哥成亲真是天底下最对的决定了,嘻。
春儿少见小当家如此高兴,为她泡来暖茶,好配著甜糕一块儿吃。
严尽倍一小口一小口品尝著,不想太快吃光甜蜜酸香的小玩意儿,她品味著它,要将舌尖上的味道紧紧记住,它美味得教她的心都快化了。
她笑得比甜糕更甜。
夏侯武威不由得放柔目光,一盒小甜糕,带来的成效惊人。
她唇上沾了红莓果液,衬托唇色的滟潋晶耀,无比诱人,他盯著瞧,无法挪动眼,她好似一眼便明白他的心思,唇儿媚笑,凑过来吻他,要他一块儿尝尝甜糕的美味。
他尝到大量莓果香,以及她的柔软,然而碍于脸儿绯红的春儿在场,他并未深探,薄唇擦过她的,逼自己退离。
她不以为意,喜孜孜地舌忝舌忝唇,像挑衅、像勾引,才又慢慢吃著手里甜糕。
她心情看起来很好,此刻应该是开口向她商讨冰心之事的好时机。
“我今天遇见冰心了。”
香闺里的气氛,一瞬间凝住。
吃糕的严尽倍,斟茶的春儿,全都停住动作。
“市街上,她在叫卖玉兰花,梁老节过世后,她被逐出家们,此时孤孤单单在外头谋生,你愿意看在以往她照顾你许多年的份上,重新收留她吗?”夏侯武威粗心,没察觉她唇边笑容的怔忡,以及拿糕的柔荑明显僵硬。
惫剩一半的甜糕,搁回桌上,她掸掉指月复上的糕屑,扯出笑容,与方才的蜜笑全然不同:”难怪你会买这些东西回来讨好我,原来是有求于我呐。”只有笨蛋,才会开怀喜悦,以为自己曾被记挂在他心上……
笨蛋,笑得多高兴,以为这甜糕不带任何目的,就只是……想买给她甜甜嘴。
满嘴的酸甜味明明还在,舌尖却苦得发麻。
幸福,竟然只有短短一瞬间。
她好恨他,没让她吃完一整块甜糕再开口要求,好恨他,给了她太短暂的幻想,更恨自己,仍是疼痛得那么想哭。
严尽倍挺直腰杆,花颜冷冰冰:“我今天不想谈这事儿。春儿,铺床,我要午睡。你,去外头,提桶水,把长廊玉瓦擦得干干挣挣。”
严尽倍冷淡交代,听见夏侯武威陈述冰心的现况,完全不为所动,没有心软地应允将冰心接回严家。
“不要这样仇视冰心,我与她根本没有什么,你这飞醋吃得莫名其妙!”夏侯武威竟然没有看出来严尽倍眸子里的黯淡,当她在耍脾气,他没立即解释买甜糕回来仅是单纯知道她会喜欢,那是在遇见冰心之前便买下,与冰心何干,更不是有求于她的讨好。
她的翻脸如翻书,前一刻笑得眉眼弯弯,下一刻态度冷傲,教他咋舌。
“滚出去!”严尽倍背对著他吼。
夏侯武威知道关于冰心的一切,都无法轻松与她沟通,但他提料到,她连谈的机会都不给他。
夏侯武威看著她绷硬的双肩,不难想像此时她的面容定是堆积著满满怒火,他也跟著生起气来,气她无情无义:“不要欺人太甚,冰心今天变得这般落魄,你难辞其咎,你欠她一个道歉,也欠她一个补偿。”短暂停顿,低叹:“你别变成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别让我觉得你很可怕……”说完,夏侯武威大步而出,门扉砰地关上。
“武威哥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去找他理论……”春儿好气,要为严尽倍抱不平。
“站住。”严尽倍阻止她。
春儿回过首,本以为会看见满脸泪痕的哭泣芙颜,但没有,严尽倍双眼干涩,没有水雾,没有泪花,她远远望向窗外,神情像是刚刚挨了重重一巴掌的茫然。她缓缓开口,问著:“春儿,你说,我是不是很铁石心肠?”
“不,你才没有!”
“我是不是很可怕?”
“小当家,你别听武威哥胡说八道,他一心向著冰心姐,才会,才会替冰心姊讲话……”
“一心向著冰心——对,我早就知道他一心向著冰心,为何还会蠢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呢?他说,我欠冰心道歉、欠冰心补偿……他真正想说的,是我欠冰心一个夏侯武威吧……”
严尽倍低低笑了。
笑声,幽幽浅浅,若有似无,带著喟叹、带著沮丧,也带著多年多年以来,一个傻姑娘爱得疲劳无力的醒悟。
她醒了。
从一场支离破碎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算计了几年,努力了几年,纠缠了几年,付出了几年,教他悬挂在心上的,仍是冰心;让他心疼的,仍是冰心。
懊累。
真的,好累。
她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支撑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