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勾陈曾与方不绝见过面?
拔时何地?她怎会完全没有察觉到呢?
贝陈为何去找方不绝?让方不绝濒死之际,喊出他的名字?
贝陈出现在方不绝面前时,是以何种面貌?他知道勾陈是狐神,定是见着了勾陈的模样,方不绝却只字未向她提起,理由呢?
这两个男人,瞒着她,说了什么?达成了什么交易?
银貅忍住晕眩及身体不适,飞驰得恁快,银光迸散的同时,她现身在抚额沉思的勾陈面前,第一句话劈头就问:
“你去见过方不绝了?你找他做什么?”
贝陈不急着回答她,自玉椅间站起,改让她先坐。再怎么说,孕妇就得好好保重身体。
“你说话呀!”银貅性子急,失去仅有的一点点耐心。
贝陈瞥了她一眼,又挪开视线,一边为她斟茶,一边淡淡说道:“我去告知他,他的死期。”
“你告诉他干嘛?!你应该告诉我呀!我才能帮他安然度过死关!”她没有闲情逸致喝茶,直接无视勾陈递来的茶杯。
“就是不能让你帮他度过死关,我才找上他。”勾陈存银貅面前坐下,与她相视。“你不是已经决定舍弃关于“方不绝”这号人物的各种回忆?为何又回方家,沾惹一身的执着呢?”她此时此刻的反应,定是返回方家一趟,看见方不绝的灵堂,或是听见了风吹草动,才会一副杀来兴师问罪的姿态。
“我……我本来只是想回去拿些东西吃,却看见方不绝被放在一个大木箱里——那只人类婢女说,方不绝死去之前,喊出你的名字,后来又突然起身,彷佛没事人一般走回海棠院,就是那个时候,他给了我休书,再死去……是你对不对?是你从中做了什么,对不对?!”她直觑勾陈,他维持的一贯浅笑,在她说完话之后,缓缓消失。
不笑的勾陈,少掉了莞尔,没有了惬意,红发红衣的他,带点烈火焚身,不容谁靠近的疏离。
“我不会回答你任何疑问,你只要带着对他的不谅解,平安活下去,他死也能瞑目。他已经没有痛楚了,说不定早被安排进入轮回,更或许,走过奈何桥,遗忘掉世间种种。”勾陈不会让方不绝的苦心白费,若将实情告诉银貅,凭他对银貅的了解及认识,她下一瞬间就会直冲黄泉去抢人。勾陈用心良苦,笑容重新回到雅致脸庞,神情柔和起来。“比起他,你更该注意自己的安危,你是不是没察觉到,自己有了身孕?”
银貅精致美颜上的表情,彷佛勾陈说出多离谱夸张的笑话。
“我怎么可能有身孕?你傻了呀,人类同貔貅生不出孩子来的!”物种不同,就像马与狗,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共孕后代!
虽然……她很想拥有他的孩子,然而,那种奇迹不会有。
贝陈没说话,只是带笑地凝视她,无声反驳她的不承认。
“……方不绝是人,我又不是雌人类!”银貅还在摇着螓首。
“方不绝是人类与貔貅的混种孩子。”勾陈缓缓说道,银貅张着子邬,发不出半个字,神情比刚才更憨十分……
贝陈说了什么?
方不绝是……人类与貔貅的……混种孩子?
怎么会呢?
她不可能嗅不出公貔的味道,方不绝身上……
“方家是人貅血脉错乱的家族,他们的死劫,不是诅咒,而是天理不容,所以我叫你尽快离开方家,你不听我之言,坚持留下,现在恐怕连你也惹祸上身了。”
“……惹祸上身?”
“你月复中的孩子,与方家一样,是个错误,我担心……你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勾陈眉字间,有着困扰多时的苦思,方才银貅来到之前,他还在为此伤透脑筋。照道理来说,银貅未犯下不可饶恕之错,要杀一只神兽,不比人类杀只鸡鸭来得容易,偏偏她怀着悖逆天道所孕育的孩子,虽然有千百种方式可以只处理掉孩子而不伤母体,但他不确定“上头”会采取哪一个方式……
“原来如此……”银貅喃喃自语。
方不绝身上的气味之所以吸引着她,是因为他拥有貔貅的血统,那味道混杂了人类,冲淡掉不少貔貅的气息,教她误以为是惊人的财气。
难怪她觉得他比较像兽,从第一眼初见时,便强烈地感觉到了。
方家的死劫,不是诅咒,而是天理不容……
人与貔貅,本来就不应该有孩子,天道秩序分割着物种与物种之间的差异,严格规范每一种生物的传递延续,人归人,貔貅归貔貅,玩玩可以,玩出大麻烦谁来收拾?
于是,方家成为了眼中钉,不拔除它,总是觉得扎眼疼痛。
就因如此,方不绝才必须死吗?
“他知道……他有一半貔貅的血脉吗?”银貅握紧拳儿,不知是紧张抑或欣喜地问……
“至死都不清楚。再说,他没有一半貔貅的血脉,方家一代一代混种下来,应该有七成偏向人类。”虽然方才说不会回答她任何疑问,然而这类不重要且不激发银貅强烈情绪的小问题,他不介意告诉她答案。
“不管怎么说,他体内都有貔貅的血,他不单单只是人类,他与我一样……是貔貅。”
这个认知,若在半个月之前便让她知晓,她会开心地疯掉。同类耶……想都不曾想过的可能性,多好呀,是貔貅的话,就能明白彼此的本性,就能共享财气的美味,就能一起相伴,度过漫长光阴……
他再也没有理由嫌弃她是一只貔貅,他不能了,更无权再说“人与妖,本就没有共存的必要”这类浑话,他与她一样,都是貔貅呐。
可惜,迟了一点,方不绝已经……
懊遗憾,可是……
银貅不哭反笑,唇儿咧咧,逸出悦耳笑声,勾陈惊讶于她的反常,以为她是一时间承受不了太多震撼。
“小银,你——”
她略略直笑,眸子都弯起来了,双掌平贴月复间,感到好不可思议,明明还如此平坦,没有任何迹象,却藏了一小条……不,兴许不只一条的生命。
“他要当爹了,他如果知道,一定很开心。”
阿子耶,他与她的孩子耶。
贬是怎生模样?像他多一些,抑或是像她呢?
貔貅一胎能生几只呀?她没生过,不清楚耶,肚子里头会不会装了三四五只?还有,生出来会是貔貅兽形还是人形呢?貔貅在养大之前,应该都只是会咿呀乱叫的小豹姿态呐……
“或许吧。”勾陈小心应对,仍不懂她为何而笑。
“我要去告诉他。”嘻。
“呀?”勾陈怔忡呆住,也因为他的一时失神,让一脸喜悦的银貅咻地变回银光,赶忙报喜去。待他回魂,早已错失阻止她的良好时机,眼前只剩飘落的银粉,缀亮他的窝。
这只女敕貔貅,完全……忽略掉他的警告和重点,方才前头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置若罔闻,瞧她那副高兴样,摆明忘了她原先的逼问来意,忘了方不绝的死,还有她月复中孕育的“错误第八代”,以及她自身的安危……
乐观是好事,但,要在对的地方乐观呀,小银。
结果,担心不已的人,只有他这个旁观者吗?
石砌的池中,盘坐着朦朦胧胧的魂体,隐约可见的刚硬面容,闭目凝神,长发披散,直直没入池水间,他载浮其中,池内世界安静无声,连池水波动的细微干扰都没有,魂体状似进入了永眠,敛睫抿唇,动也不曾动过,只有他身躯周遭包围的万丈光芒,源源不绝扩散开来,光芒色泽七彩鲜艳,将地府一隅照耀得明亮。
“文判爷,这魂体好特殊哦,上回那几条人貅混种的魂体,可没有这种四射彩芒呢。”小表仰首看着美丽的霓虹光芒,头一回瞧见如此光景,也头一回……可以看清楚地府的地板和墙壁长得怎生模样。
“那是当然,这魂体,本就属于佼佼者,错置于人类躯体,暂时封住他的锋芒,待净化之后,他还有更重要的“来世”在等待他。”文判与池中魂体距离虽不远,但声音传不到魂体那方去,目前魂体处于与世隔绝之姿,他毋须顾忌所言每字会被魂体听见。
“每条人貅混种,泡过池,净化干净之后,都被补偿了挺不错的神职,毕竞他们亦是错误产物下的受害者,这一条,定也会成为某山神或河神吧。”
“不只。”文判浅笑。
“不只?”
“日后你我再见到他,可就不能像现在无礼直视,得跪地磕头了。”
小表瞪大眼,心里嘀咕:跪着磕头?那是多大的神阶呀?!
“文、文判爷。”幽冥中,传来鬼差的寻人声,扩散在偌大无边的黄泉,这是地府特有的“无边限呼叫法”。
“何事?”文判并未加大音量,用平时说话声,自然能与鬼差对应。
“有、有一位好美好漂亮的姑娘……真的好美好漂亮哦,像银铸的一样……她说要来见方不绝,笑起来好可爱……”鬼嗓里,充满了结结巴巴的憧憬,那微颤声调,摆明是因为有幸见到绝世美人儿而感动不已。
“最近不知哪儿来的法师,兴起一套叫“观灵术”的把戏,老是带生魂下来,给咱们添麻烦,真是的。”文判身旁小表不满地抱怨。偏偏那些阳寿未尽的生魂碰不得,下来之后还指名要见哪条哪条魂体,架子真大。
“我明白了,我立刻过去。”银铸的?应该就是那只狐神口里的小银吧,银色的母貅。
文判再望一眼池心,魂体姿势及光芒没有任何改变,他伫于原地,只是衣袖微扬,周景千变万化,犹似走马灯旋转,刀山血池、铜柱油锅,眼花撩乱地快速变动,待其缓缓止歇,文判所立之处,变成奈何桥畔,而鬼差口中赞叹的美人,用着娇眸觑他。
“银貅?”他虽以猜测口吻喊出她的名,笑容却是了然知晓。
“你认识我?”银貅偏着头,很确定自己没见过文判。
“不,这一世,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的狐神哥哥,从他口中听过你。”
“是熟人就好办事。呃……怎么称呼?”
“文判。”他有礼揖身。
她颔首。“我想见方不绝,可以吗?”她很懂礼数,奉上绝美笑靥当见面礼,嗓音也放得柔柔软软,相当客气,算是请求拜托了。
“他已经去他该去的地方,逐渐忘却人间遭遇,兴许,他也忘了你,这样你仍想见他吗?”文判不是欺骗她,而是陈述实情。“面对一个视你为陌路人的魂体,是件很难忍受的事。”尤其是曾经如此亲密,面对面,他却流露出全然不相识的淡漠神情,还保存记忆的那方,会很痛。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要当爹了。”
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来吗?
难道没有其它更私心的想法?
有的。
她想找一个借口,一个能再见他一面的借口。
“那已经是他上一世的事,对现在的他,没有意义。”
“可是……我觉得他会很高兴。”
“他听不见的。”文判轻轻摇首,续道:“他此时没有半分感情,不喜不怒不哀不乐不嗔不痴,眼不视物,耳不听声。银貅,缘已尽,俩俩相忘吧。”
“见他一面就好,说完话我就走,我什么事都不会做,不让你觉得麻烦。他可以听不见,可以不开心,但是我不能不说,不能不与他分享,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也有份呀。”闪耀银发衬托下的容颜,是黯淡的,虽然笑着,却灿亮不了她银瞳间荡漾的薄薄水雾。
那不是眼泪,她不承认自己有想哭的念头,她没有。对于方不绝的死,她有难过,有震惊,却没有伤痛欲绝,他待她不好的怨念,依旧存在,她忘不掉那日无情的他,也不愿意轻易原谅他,至少,在他放软声音向她道歉,求和地撒娇讨好之前,她绝不原谅他。
文判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心软倒是没有,他衡量着拒绝神兽貔貅与卖个人情给她,所会带来的差异结果。兽这类生物,只要不顺它心意,试图与它抗衡,下一瞬间,它的爪子便亮出,毫无预警扑杀而来;反之,她去见方不绝,并不会对现况有任何影响——
“也好,让你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倘若,方不绝能听见的话……
文判以同样方式,袍袖轻轻一翻,景动人不动,银貅眨了一下眼,方才的暗红色天空及缥缈白雾笼罩的血河,已不复见,变换成一处池畔。
任凭是谁,第一眼都会被池水中间的光芒给吸引注意。
“方不绝!”她立刻认出坐在那儿的人,是他。
“不能过去。”文判阻止她,右臂化成长长白烟,横亘于她面前,笑容不减。“有话,在池畔说吧。”
“方——不——绝——”银貅扯着喉嚷嚷,池并没有多宽多远,她喊得响亮,连池的对岸都能听见,偏偏端坐池心的他没有反应,别说眸子没张开,连睫毛颤颤亦无,她不放弃,继续喊叫:“方不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应我一声呀!我是小银呀一一你没资格再排斥我了!你与我是同类,我们都是貔貅!你听见没有!我们都是貔貅——”
池水无风自涟,水漪由他盘坐之处圈圈扩散,没入水中的长发,极其缓慢浮动着,除此之外,方不绝一如石雕,没有动静。
“他……”银貅求助地望向身旁文判,他只是浅浅带笑,脸上写着“我无能为力”的无辜。
“他听不到。”文判遗憾摇首。从最开始便告知过她了。
她不信,忿忿扭回头,朝方不绝那儿圈嘴嚷得更大声。
“我们有孩子了!你跟我的!喂!你至少露出开心或惊吓的表情呀!你这样算什么呀?!”越吼越生气,对他的不动如山感到愤怒,内心深处真正的怒意,是如文判所言: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不识得她!他忘了她!
“小银,够了。”勾陈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要她别再一个劲儿地撕扯女敕嗓,做着徒劳无功之事,他轻扶她颤抖的双肩,给她支撑的力量。“我们走吧……”
见他一面就好。
说完话就走。
什么事都不会做。
不让文判觉得麻烦。
他可以听不见。
他可以不开心。
屁啦!
方才她说过的那些话,每一句都教她自己嗤之以鼻!
她见着了他的面,就好了吗?可他完全没有张眼看她,她贪心地希望他也同样回望她呀!
说完话就走,她自顾自地说完了,满足了吗?这跟对着山谷大吼大叫有何差异?山谷至少还会回荡她自己的嘶叫,而不是像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哀切切、孤伶伶地,填满地府。
他可以听不见。可以吗?可以吗?!他听不见她喊他,听不见她说她与他是同类的天大好消息,听不见她说她身体里孕育着两人的孩子,听不见她渴望瞧见他流露将为人父的憨笑……
银貅被勾陈揽着肩,带离池畔,一步,两步,三步……她不死心地回首,看向池心不受干扰的平静魂体,那么美,那么月兑尘,那么遥远……
她倏地挣开勾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跃进池内,哗啦水花四溅开来,勾陈忙不迭要拉回她,文判阻止不了第一只,第二只倒让他给及时拦下。
“你不能下去!那池水若沾染上你或我的气息,会使情况更槽!”
看似一般的池水,是舀自昔日天山月读天尊所处之莲池,清澈干净,不带坐丝杂质,污秽或杂错的魂体只消在里头浸泡月余,便能洗涤净化。方不绝身上人类及貔貅血脉混合,造成他的魂体紊乱,必须靠这池水将其中一方较淡的影响去除掉,使他的魂体恢复完整。令文判意外的是,先前同样情况的方家子孙前来,被洗去的,皆是貔貅那部分,独独方不绝,属于人类的影响,已经消除泰半。
池水里涤尽“方不绝”的过往,要是勾陈碰到那些池水,恐怕会破坏掉整池天泉的效力,更甚者,还会使净化中的“方不绝”陷入神智错乱,魂体难以完整。
“可小银——”勾陈指着奋力往池心泅游过去的银貅。
文判只是摇头,没再多言,就连他,也不知道银貅之举,会带来哪些改变。
藕臂拨动着,任由池水浸濡衣裙,池水并不深,仅达她的胸口,但水中阻力强大,寸步难行,她费劲泅泳,冰寒池水,教人四肢冻得疼痛,若不是她胸臆内燃烧着熊熊激动,恐怕也忍耐不住。
“方不绝!”
这三字,成为她前进的最大动力,她喊着,喊给他听,也喊给她自己听。
方不绝!
无声的世界,透不进任何声音,没有心跳声,没有吐纳声,什么都没有……对,本该什么都没有。
是谁的名字传了过来?好小懊小声,听得并不特别清楚,太微弱了,偏偏在寂静空间中,又变得无比巨大。
方不绝!你真的很过分耶!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被肚子里的臭小表们折腾成啥模样?!我吃不好睡不着吐得天昏地暗,脾气变暴躁,动不动就想哭,想起你丢休书给我时哭!想起你拿剑抵向我时哭!想起你抱我的时候也哭!凭什么只有雌性要受这种苦?!你们雄性倒好!吃苦没你们的份,享乐你们手脚倒很快!
君羊,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水的波动,近乎凌乱。
耳卯,是个女人。
犭虫,在哭吗?嗓音怎么如此颤抖?
宀,是……骂他吗?
豕,方不绝,是指他吗?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连一丝丝都没有。
我可没有忘记你对我的坏!我还没有原谅你!我仍在生你的气!要不是因为孩子,我才不要来找你——
他好想……看看说话的女人是何种模样?怎能一边埋怨数落,又一边听来可怜兮兮?矛盾的嗓音好熟悉,好似听过无数回,似糖如蜜,说来动人。
你有没有听见?!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跟你说话?!
有,听见了。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我们有孩子了,你跟我的。
有。
你和我都是貔貅耶……我好高兴,当然并非你是人我就不高兴,而是,你没有排斥我的理由了,你再也不能说我是妖怪……我才不是妖哩,我是貔貅,你也是……
方不绝,你怎么都不理我呜呜呜……
他连她的哭声都听见了,甚至,感受到手臂被谁颤抖地握住,使尽摇蔽。
张开眼呀,快把双眼张开,就可以看见她了,,她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
银貅已经用尽了办法。
她游到他面前,摇他捶他打他,喊他叫他求他,他仍是那副沉眠模样,不响应她的激动。她攀附在他冰冷的肩颈间,窝囊的泪水滴滴答答,一颗一颗掉落他肤上,再滑落池面,如雨水,激开小圈涟漪。
“方不绝——方不绝——”
“小银你快回来!你泡在那池水里恐怕对你的身体有伤!饼来——”勾陈在池畔急嚷着,完全不管方不绝的死活。
池中之人并未听见勾陈的声音,他的听觉,仍旧满满只有那个女人,她的哭嗓彷佛贴在他耳边,气息紊乱,边啜泣,边说话,边埋怨,叫着他好陌生的姓名。
他抬动手指,细微地,在水面之下。她的长发,撩过手背,纠缠过来,好长,好细,好柔腻;她的脸颊,贴在肩窝处,和着湿濡泪痕,好热,好女敕,好温暖。
他,挣月兑禁锢,神智从静寂孤阒的无声天地间离开,缓缓地、耗力地,睁开沉重眼眸。
察觉纤臂搂抱的壮躯有了些许反应,肌理绷动,银貅抬起头,看个究竟。
当他与她四目交会,回忆如涌泉,抑制不住,猛然汩汩冒出,池水试图洗涤冲淡的过往,释溶干池水里的人间点滴、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化为星光,一颗一颗,尽数袭回他的脑海,融回他的骨血。没有忘,那些镂刻在心上的种种珍贵,与她共织的幸福光景,他没有忘,天山仙泉亦稀释不了它。
“小银……”他沙哑而干涩,呢喃她的名字。
一股想放声大哭的喜悦,存银貅看见他用着她再熟稔不过的温柔目光凝视她时,再也按捺不了,已经分不出是池水或泪水的狼藉小脸上,添上两道新凿的泪泉,哗啦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