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非狍枭,也不是狍枭的家人,那只貔貅,她不认识。
通体碧玉,鬃毛似翡翠,透着光,迎风吹扬,浓绿眼眸一瞬间也不瞬地瞪着她与疫鬼头子,她立即反应过来,这只貔貅是天庭召侍的天禄兽,听命于仙人,与狍枭目的相同,都是为擒拿疫鬼主谋而来。
在其身后,还有几位持矛天兵尾随。
她没有料到,竟被其他貔貅察觉此地!
“快走!”她旋身,拉着疫鬼头子便逃。
“怎、怎么?!他不是你的那只貔貅?!”
“不、不是!狍枭不、不会变,兽形!他是——听命于,神族……”
身后巨吼长啸,震得湖沼微微撼动,她只是背脊一沉,锐爪穿透肤肉,痛楚猛烈炸开、好似千斤重的巨岩瞬间朝她身上倾倒,她被碧绿貔貅按压在地,动弹不得,她试图挣扎,背上力道更重,几乎要压碎她的四肢百骸,而疫鬼头子的情况同样糟糕,貔貅另一手爪子直接穿透他的胸口,使他呕出几口鲜血,昏厥过去。
“就是他了吧?”碧绿貔貅开口,爪子一勾,疫鬼头子串在长长尖爪上,凌空而起。
“对,是他,我们可以返回复命。”一名天兵道。
“另外这只雌疫鬼呢?”真弱小,不过是爪子一按,就见她痛得吐出血水。
“一块押回去,所有闹事的疫鬼,都不能错放。”天兵说罢,便要降下擒她,还没能碰到她半根毫毛,一道光芒利锋,袭取而来!
碧绿貔貅挥爪一挡,免去天兵遭袭机会。
狍枭怒气沸腾地赶至,看见兽形貔貅爪下的她,更是火上添油。
“给我放开她!”咆哮同时,他动作更快,瞬间来到碧绿貔貅前肢,送出两掌,要逼他推开爪子!
双方体型差距恁大,碧绿貔貅更比寻常貔貅大上许多,狍枭使劲全力一击,成效虽不足十分,仍让碧绿貔貅挪退数步,踉跄站稳,这已给足了狍枭时间,如雷奔驰,将宝宝抱离他爪下危险范围。
她受不住移动颠簸,任何扶起或放下的动作都带来极度痛楚,口中鲜血涌冒不止。
“宝宝!”他迅速护住她的心脉,以法术帮她止血,她的肋骨腑脏,恐怕已受创,呼吸吐纳显得困难,脏臆起伏慢慢的,好似每吸入一口气,都耗费全身力量。
他没练过救人的法术,他不会!他爹娘才会!必须马上带她回去——不,那太慢!用心音把他爹找来!
他正要呼唤他爹,碧绿貔貅却还以重击,狍枭勉强闪避,依旧被爪风狠狠扫至一旁,若再躲避一些,他定会伤得无法起身。
“貔貅竟出手攻击貔貅?!”碧绿貔貅对于狍枭的出手,相当不谅解。貔貅之间虽无交情,但莫名动手也教人不悦。“你是想争功吗?!”
“呸你的争功啦!我打你是因为你弄伤她!”狍枭咽不下这口怒气,不顾自身与碧绿貔貅的差异,继续出招,双臂凝满星光,十指利爪蹦出,臂肌,暴愤凸出,狞美脸庞让杀气占据。他招招凶狠,攻击碧绿貔貅同时,没忘掉打开心音,吼了一句“宝宝有危险!快过来我这边!”便全意与碧绿貔貅开战。
狍枭招狠凛冽,碧绿貔貅不遑多让,貔貅同类厮杀,可不是玩玩了事,特别加上新仇,交手气力啊,更加充满你死我活的干劲。
人形貔貅与兽形貔貅,由湖沼上空打到湖沼泥面,整片树林随着掌风爪锋呼啸而迸裂碎散。一棵棵化为湖沼间的尘泥,狍枭体型小,动作灵活,然而貔貅恢复兽形时,力量远胜人状,光是臂力一挥,便能破岩断木,再加上四足一尾,满口利牙,优势不输狍枭,况且,能受天庭召使,必是貔貅之中数一数二,在碧绿貔貅眼中,狍枭只是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不足为惧。
貔貅互殴,若一方现出兽形,另一方绝不会蠢到不以兽形回手,毕竟体型差异足以致命,人形再轻巧利落,拳头落在原形貔貅身上,不啻以卵击石,即使使出全力,兽形貔貅的受创程度也不可能达到十成。
面对此景,眼前小毛头仍是人模人样,不恢复兽形,兀自进攻出招,不由得使碧绿貔貅心生疑惑。是看不起他吗?以为用人形便能轻取他?思及此一可能,疑惑转变为愤怒,貔貅的高傲自尊,怎容人看扁践踏?!
宝宝忍痛睁开眼缝时,看见的,便是狍枭朝碧绿貔貅扑上,遭巨兽貔貅正爪直袭,五爪血痕由狍枭胸口刷裂而下,血珠子溅散开来——
“不……”她想匍匐爬出,身躯却无法挪移,十指在湿泥上耙出浅浅抓痕,只剩疼痛侵袭的身体连一动也没动,“狍……狍枭……”和着血,她虚弱想喊。
天兵傲伫于她面前,阻挡去路,一人以捆仙绳缚住疫鬼头子,一人手中绷紧的绳,自是要捆绑她,即便她毫无反抗能力,天兵忌惮疫鬼释毒的本能,反折其臂,缠上粗砾坚硬的绳,硬生生将她拎抬起来。
“不要碰她!”狍枭抹去满脸鲜血汗泥,愤然嘶吼,身后碧绿貔貅却不放过他,乘胜追击,长尾拦腰卷住狍枭,把他拍甩在地,一回、两回、三回——最后狠狠抛往湖沼中,任狍枭被泥水吞噬。
“碧貔,够了,我们不是来看你们貔貅自相残杀。”天兵之一劝住他。“疫鬼已擒,返回复命。”
碧貔甩净沾爪上及鬃毛鲜血,对于腥臭仍很排斥。“走吧。”他也想找个山泉,清洗身体,湖沼的瘴息,他一刻亦不想多待。
“吼——”
响彻天际的沉雷咆哮,撼逃诏地,震倒好些棵巨木,沼面上波澜骤起,轰隆颁隆的回声,久久不休止。
剥沼泥浪汹涌,窜至半空高,与弄出此波泥浪的始作俑者,脚踏高浪,金光夺目炫亮,金玉交击声,玎玎作响,覆身沼泥如遇反弹,一块块震离老远,美丽澄澈的身躯,不容污秽沾染。
碧貔眯眼转身,对上另一头巨兽。
由黑至金的渐层鬃毛,熠熠辉明,源源不绝的星碎由末梢嚣狂飞舞溢开。巨兽低狺。雪白獠牙露唇而出,反耀出森寒锐利的光芒,腾空身姿雄挺倨傲,金眸炯炯带刺,与碧貔用眼神厮杀。
“狍……枭?”她细不可闻的低呼,双眼迷蒙地望着明明很陌生,却又觉得那般灿丽色泽的毛发,与曾在她掌心磨蹭梳滑下,拥有它的主人满足地流露着餍娇慵懒,最后干脆往她腿上枕赖,将她牢牢圈围的暗金色蓬发相仿……
变不成兽的貔貅……
忘却此一本能的貔貅……
盛怒之下,恢复原状。
“终于愿意认真了?”碧貔兴致也来了,欺负人形小貔,有失前辈风范,现在双方皆为兽形,再打一场才过瘾。
狍枭狂妄傲慢地冷嗤,一声长啸,吼声回荡,暗金色巨兽已驰近碧貔,迅雷不及掩耳,还他一爪子血痕!
两兽缠咬互斗,每一掌都拥有击碎批次脑门的蛮力,每一口都能轻易咬断对方咽喉——
恐怖的嘶吼,弥漫的血腥,爪子划破肤肉的悚然声音,利牙咬碎筋骨的脆裂闷响,一时之间,没有停止下来的踪迹……
狍枭被撕裂开来,腑脏掉得漫逃诩是,赤红的血,交织若雨,腥浓气息,掩盖掉湖沼树林的腐湿味,硬生生扯散的肢体,凌乱四散,左前肢在那儿,右后肢落进沼泽里,载浮载沉,而肋骨碎得彻底,一块一块血肉,鲜红刺目——
“狍枭!”宝宝惊叫坐起,汗泪交濡,爬满小脸,身子停不住激烈颤抖,从牙关、从十指、从骨髓深处,一波波侵袭上来。
一瞬间猛然坐直身的力道,撕心裂肺,痛到她蜷弯躯体,好半晌也止不了剧痛。
“躺着别起来。”
有谁搀扶她,半强迫地逼她先侧身躺着,再慢慢将她蜷成小虾般的紧绷身体扳平。
“狍枭……狍枭他……”她发出呜咽,进而失声痛哭,泪水如珍珠了,自眼缝间颗颗坠落。“不要……不要……狍枭……”
“宝宝——别这样,你身上有伤,太激动地哭泣吐息,会让你很疼痛。”
她听出说话者的声音是属于狍枭他爹所有,倾力抓住他的衣袖哀求。“……救狍枭……快救,狍枭……求你……求求你……好多血……散得,到处,我看见,手……脚……落下来……要快,不快些,他会死……他会死……”她哭着大颤,涕泪纵横,狼藉可怜。
“冷静下来,有性命之虞的,不是他,那些掉落的手脚、四肢的血肉,不是宝貔的。”狍枭他爹叹息。
“……咦?”她惨白的脸蛋,有短暂错愕停留,好半晌才又恢复慌张,腮间泪痕犹存,在冰凉颊畔兀自湿亮。“我明明……看见……”
“你惊吓过度,也可能伤得太重,甚至昏沉,事情发生时,以为是宝貔受重伤,实际上,遭咬得支离破碎,濒临死亡的那方,是碧貔。”她怔住,迟缓地咀嚼狍枭他爹的语意——
不是狍枭?
半空中,解体般恐怖景象,血雾纷纷,浓烈腥息,断肢,腑脏……是另一只貔貅的?
“宝宝他……差点要死碧貔和两名天兵,他杀红了眼,完全失控。”狍枭他娘缓缓走近石床,坐在床沿,精致俏颜因忧心忡忡而显得黯然失色。“我们赶到当场,他几乎快把碧貔拆解成几十块……”
接获狍枭求援心音,她与孩子的爹飞驰赶至,所见景象惨不忍睹,连她也禁不住双腿发软,被腥臭呛得频频作呕。
她只曾在狍枭甫出生时,见过稚幼猫状的兽性,他恢复成巨兽的模样,她头一回看到——巨大、狂狷、充满力量,金亮与墨暗色并存,连带周围星芒亦非纯粹澄金色光点,阴鸳的黑,也散围其身边,浑身浴血,獠牙叼着一只断掉的兽肢,没有貔貅嫌恶血腥臭脸,反倒流露出嗜杀的乐此不疲。她吓得尖叫,除了尖叫外,什么反应也没有,满脑子只剩“糟糕!宝宝变回凶兽!变回凶兽就一切都完了——”的恐慌念头,若非她夫君回神得快,二话不多说,上前制止狍枭发狂咬断碧貔的咽喉,并出尽全力,打昏狍枭,情况不知会演变到多难收拾的地步。
“那狍、狍枭呢……他、他在,哪儿?”宝宝颤声问。
“……”狍枭他娘还没开口,哇的一声,眼泪倾巢而出,她夫君展臂抱住她提供肩膀让她擦泪抹鼻涕。“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宝宝被他们带回去了,死定了,他们不会放过他……养这么久,早就养出感情……不绝,我不要宝宝死啦……你去把他救回来好不好?我跟你一块去把我们儿子就回来好不好……”她扯着夫君的衣襟,近乎任性撒娇。
“……我,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狍枭,到底,去了,哪里?他受伤了吗?为何,会死?你们,别说着,我不懂的,话……”宝宝又怕又慌,如坠落五里雾中,模不着头绪,瞧不见边际,茫然无知,最是可怕。
“阻止了宝貔,随之而来的天人,同样看见那一幕,他们认定宝貔凶性未敛,且变本加厉,以前凭恶兽身体作乱,尚有克星能治,现在有神兽躯壳保护,定是肆无忌惮,于是,他们带走了他。”狍枭他爹平稳叙述着经过,眉头深锁,神情随淡然,扶住爱妻肩头的手背上,愤跳的青筋,泄露他的隐忍。
“带走……带、带去哪里?”宝宝按紧泛痛的胸口,稳住气息,再问。
“还不知道。若非天牢,也会是天界某一处禁地。”三只女儿已经到外头去探查消息,尚未回来,狍枭被捕,她们同样寝食难安。
“……为何,要让,他们带走,狍枭……不将他,强行,抢回来?”她不谅解,身为爹娘,怎能眼睁睁见孩子有难而不出手?若是她,即便能力所不及,即便要以性命相搏,她都会去扞卫他……为什么她那时要晕厥过去?!为什么她没能醒着?!为什么——
狍枭他爹回答了她:
“我们的无法出手,在于最开始,老仙翁已经给予通融,并且将试验规则明定清楚。他按照承诺,让我们平平稳稳度过几十年顺遂时光,不曾干扰或介入,我们同样应允,背起教化狍枭之责,若无法做到,愿听天庭全权处置……我们是用这样的方式,换取四个孩子生命安全,假使一不顺我们的心意,便单方面打破誓约,悖逆与老仙翁交换的条件,言而无信、毁约破誓,是否代表他们亦能无视当年约定,以极端手段,把正道不允许出世的混种孩子摘除殆尽?”
“……狍枭他……不是,坏人……他是,为了我,才会,气得,失去理智……我不懂,你说的,承诺、誓约,我只知道,我不要,狍枭死。”宝宝唇儿咬得泛白,泪水直流,脑门轰隆作响,又胀又混乱,无心思考,无力忖度,她的世界单纯容易,只备生存、死亡,也仅在乎过生存或死亡,没有性命,其余全是空谈,誓约有多重要,她岂能明白?
死掉了,守住承诺,又如何?
蝼蚁尚求存活,为何他们要为了她无法理解的东西而放弃狍枭?
“爹!娘!找到小弟了!”瑶貔喘吁吁奔回貔貅洞,高声嚷嚷,脚步还没踏稳,她娘便急急上前抓住她的细膀。
“哪里?!哪里?!天牢吗?!能不能去看他一眼?!”
宝宝若不是伤到无法爬起身,定也会心急的爬上钱,绞揪瑶貔的衣袖问。
“不,不在天牢!”瑶貔激动摇首,长发凌乱,气得哭了。“他们没将小弟收押进天牢,反而故意要示众地把他绑在凌云峰上的飞来石,说好听是用圣光照耀,洗灌他的恶兽故意凶性,实际就是要众人看见他这只‘劣根不改’的貔貅皮恶兽骨的家伙,是如何得到他应有的处置——”
天人之中,本就有一派反对轻纵狍枭,认定扭曲正道之徒,都该在错误加深之前,将其导回。不该潜入妊娠母貅仲育出的恶兽之魂,不该产下的人类与貔貅混淆血统之子,一开始就不让他们存在,便不会有后续烦恼,如今狍枭重伤天庭驱使神兽及天兵,不过是应验他们预料中“他总有一天会惹出事端”的想法,他们自然主张以杀鸡儆猴的方式,彰显背离正道的“错误”,永远不可能变成正确,狍枭的下场,要心存侥幸之人,引以为戒。
“宝宝已经是一只貔貅,用圣光照他根本没有用!把他绑在凌云峰,就是故意的!”狍枭他娘完全认同瑶貅的控诉,天庭的存心,路人皆知!她气呼呼地跳起来,“我们去抢——”
“小银。”狍枭他爹,低低唤了爱妻之名,她义愤填膺的气势马上软掉,化为软弱眼泪,继续滴答。
“凌云峰……在哪里?”宝宝强撑起身体,试了好机会才成功坐起,偎靠床柱,用力喘气道:“我要去……找他。”
“宝宝你别闹了——你现在这副模样,连走出去都有困难!”狍枭他娘动手拦她,不过是碰到她一下,她几乎是瘫软跌回床上,却在深深吸吐及短暂休息后,又奋力起身。
“我要去,找他。”只是稍稍一动,连床沿都还没离开,她已是满头冷汗。
“宝宝——”
“瑶瑶,扶着她。”狍枭他爹交代瑶貅,逸出轻不可闻的低叹。“我们一起去凌云峰。”
宝宝眼底燃起希望,以为狍枭他爹此言之意,是要全家一起去解救狍枭,但当她与他四目相交,他的眼眸却明明白白告诉她:此趟去,不为救人,他不会违背与老仙翁的承诺,在考验失败之后,还想以蛮力抢人。
希望之火,被兜头冷水绕息,然而,反常地,她没有哭泣,抡在裙边的小拳,辅助她站立的力量,同时,加深她心里默默做下的决心。
她不发一语,由瑶貅搀着手臂,安静地随他们前往迭岭层峦的峻峭山峰。
日,高悬天际,山影嶙峋,重云涌生。
凌云峰,不在群山最高之首,比拟天山更有一大段距离,其峰虽小,峰顶如钉,尖锥形状,因峰顶一颗巨石伫立而闻名,此岩如天外飞来一笔,突兀地落于尖细峰顶,风吹日晒雨淋,未能将它打落,有人传言,它是仙人特意安置于此,偶能见飞仙坐落其上,对弈吟诗,故“飞来石”之名,不胫而走。
相较于周遭左右青翠蓊郁的碧草色峰峦,凌云峰明显苍凉萧条,极大暗灰岩面,稀稀疏疏的几株草丛勉强点缀,仍造就不出生机。
凌云峰约莫山腰处便无路可攀登而上,它不属于天庭禁闯,贩夫走卒,谁都可以踏进封峰间。
选于此峰缚锁狍枭,便是要世间所有妖邪亲眼目睹,踏行于悖道上,最终难敌命运安排,无论多可以像改变轨迹,依旧逃不过天道既定之路。
邪,不能胜正。
歪,不能取代直。
他们要以狍枭为镜,警惕心存侥幸的劣性恶徒。
许多妖物群众峰下涧谷,会飞的,腾得高些,看得清楚点,不会飞的,拚命仰头,不愿错过千百年来,唯一一次有神兽遭囚其上的奇景。
凌云峰不是未曾沦为惩处几只大妖的邢台,同样曝晒于日光下,整整数年,却没有神兽名列其中,此情此景显得独特而新鲜,这回不瞧,或许有生之年亦难瞧见了吧。
尖细峰顶的飞来石上,环紧盘绕着一条乌蛟蛇,黑银交铿的鳞片,因日光照耀折射而流泄出沉铁色泽,宛若粗大锁链,缠缚住狍枭身上,缓缓蠕动收紧,吐着鲜红蛇信的脑袋,摆放于狍枭肩上。
一炳长枪,横贯飞来石,形成刑架,狍枭双臂分别紧缠枪柄两端,由乌蛟蛇的长尾密密捆绕,蛇躯将狍枭当成枝干,卷缚纠缠了一圈又一圈,腰际、双腿,都不放过,乌蛟蛇长得难以估量,绕住了狍枭,更绕住飞来石,血色琉璃般的蛇眼,广盯每一处动静。
狍枭歪着头颈,仿似失去意识,泰半重量全由乌蛟蛇承受,脚下容许站立之处,仅只数寸,其下便是万丈深渊,谷风狂嚣,吹乱他垂覆面额的髪,只见金光凌乱,点点飞散,不见其神情痛苦与否,日光刺目亮晃,直射落下,在暗金渐层的发梢,照耀出碎金辉芒。
宝宝来到凌云峰时,看见他,心都要拧碎了。
他与碧貔互斗,不知是否有带伤,此时又被缚在石上,那条缠紧他的大蛇,多教人毛骨悚然,它每一次绞动,像要勒死猎物般蕴藏蛮力,它每一次吐信,仿佛接下来便会张开血盘大口,咬下狍枭的头颅……
她渴望尽快上前,碰触他、呼唤他,但瑶貅与他们的爹娘止步于瑛貅、铃貅身边,距离狍枭仍有一段距离。
“爹!”瑛貅及铃貅同声喊,两人眼眶都还带着水湿,想必是哭过,脸上神情又气又急。
铃貅眉儿紧皱,抢着说:“我没有看见半只天人天女,是动手救回小弟的好机会,那条蛇大归大,要解决它应该很容易,只要扭断——”
“那柄长枪,是神武罗的兵器。”孩子的爹,指向贯穿飞来石,成为缚架狍枭邢台的沉岁长枪,宝宝随之望去,不解他此话何意,只能无声询问身旁的瑶貅。
“他们敢把小弟摆在无人看管的凌云峰,自然料测过有人会打劫囚的主意,却没派天兵将顾守,理由很简单,长枪属于神武罗所有,代表他全权负责,谁想救小弟,就得做好与神武罗对上的心理准备。”瑶貅替她解惑,又觉得宝宝一定不识得武罗为何人,短短补充:“神武罗是天界最强武神,谁惹上他,谁嫌命长。”
意思便是……大家都无法出手救狍枭了,是吗?
宝宝无语凝咽,听见瑛貅及铃貅的啜泣声,她反而显得安静沉着,不哭不笑的面容,读不出哀喜,好半晌的沉默过后,她轻声央求:
“可以,带我,近些吗?”
“嗯。”瑶貅自己也正想这么做,于是,没问过爹娘可否,径自搀扶宝宝,飞高飞近点。
半空中,看热闹的妖物不少,越靠近凌云峰顶,妖物等级越大,小妖小敝只敢在半山腰附近。
“我好想吃哦……”经过一名少女旁边,便听她与纤膀紧勾的男人如此说着。
“吃貔貅?”男人挑起浓眉。
“貔貅我吃过啦,像那个绑在石上的男人这么大只,已经过了貔貅最美味的时期,我想吃的事那条小蛇!加点药膳,炖到通骨透烂,一定很美味……你瞧瞧!它蠕动的蛇腰,这么会扭,口感绝对富有弹性……我们去抓它好不好?好不好,小刀……”
“我以为它出现在那里的功效,是为了绑住貔貅,而不是让你望着它流口水,评论哪一段好吃,哪一段弹牙。”擦擦吧,银丝般的唾,挂在嘴角,快滴下去了。
那条乌蛟蛇现在应该感到一阵恶寒才是。
宝宝不由得瞧了这对男女一眼,咬住绊间好像哀求他们动手烹煮那条铁链般巨蛇的希翼,若他们真如他们对话汇总流露出来的厉害……
可接下来她又听见男人对满脸垂涎的女子道:
“神武罗用长枪警示妖物,不要轻举妄动,你想惹上神武罗吗?”
“你跟他那么熟,讨只小蛇来补补身体,他不会这么小气吧?”
“……”男人一脸无奈。
大家皆畏惧神,是吧?
所以即便狍枭近在眼前,也没有谁敢伸出援手……
瑶貅停步,示意只能到这里,不能再靠近。
“狍枭!”宝宝扯喉喊他,“狍枭——”
声音满谷回荡,凄然茫茫,被风声盖过,渺小叫喊及力量,不足以撼动山谷,连唤醒狍枭也做不到,但她没有放弃,一声一声,一遍一遍,第一次听不到,她便叫两次……第十五次听不到,她便叫第十六次——
狍枭两字,充斥在凌云峰间,原先还有细细碎碎的众妖交谈声,到后来,尽数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耗费全力嘶喊的女人。
狍枭听见了,产生挪移的小动作,所谓的挪移,也不过是抬起头,睁开眼,胸口因沉沉吁息而有的微细起伏,他身上的乌蛟蛇,缠蠕的幅度远比他更大。
“狍枭——”她嗓音已经喊哑。
他张开第一眼就看见宝宝,仅看见她,在半空中,长发乱舞,带伤的脸颊白得没有血色,只有眼眶红通通。
他脑内悬挂不忘的念头,便是——
“你被绿色貔貅弄出来开的伤要不要紧?!你不好好躺着养伤,到这里吹什么风?!”狍枭一时之间,记忆只停留在碧貔利爪下的她,压根忘掉自己的情况,还想奔到她面前,直到发现手脚动弹不得,才迟钝地回归现实。
对哦,天庭的老家伙们拍板定案,说他这只不伦不类的假貔貅果然“不负众望”,展露恶兽嗜血本性,不即刻捉拿,恐衍生事端……于是,他就被驾到飞来石上,捆成这幅德行了。
“狍枭……”宝宝努力伸长手臂,恨不得将他抱进怀里,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远,能遥望,却不能近身。
她不顾倾身安危,无视脚下深不见底的恐怖无边,甚至放开了搭在瑶貅肩上的手,双臂全教他吸引过去。
瑶貅几乎抓不住她。
论力量,宝宝是赢不过她的,可现在,她抱紧宝宝的细腰,感觉自己反倒变成被拖曳的那厢,另一方面,她不忍对抗宝宝视死如归亦要飞奔到小弟身边的坚持。
若非她阻碍宝宝,恐怕她会不自量力想扑跳到飞来石上,管她是否有能力跨越过大川般的宽距,管她是否摔个粉身碎骨——
瑶貅牙一咬,干脆驰到狍枭面前,让宝宝如愿碰触到狍枭,但也只能模一下,乌蛟蛇虎视眈眈地挂在那儿,谁知它下一瞬间会做出何种反应?
宝宝的指尖才擦过狍枭的脸,募地,乌蛟蛇红瞳一动,血口一张,疾速咬杀而至!
瑶貅奋力避开,忙不迭要带宝宝躲离危险范围,宝宝却突然扳开瑶貅钳在腰际的细臂,整个人扑往飞来石,此举吓着的,又岂止是瑶貅?就连双手受缚的狍枭在乌蛟蛇紧捆下,也是浑身肌理绷硬,想挣月兑、想伸手、想稳稳抱住她——偏偏他什么都做不到!
宝宝险些滑落的险状,教狍枭忘却呼吸,直到她发颤冰冷的小手攀到他身上,勉强在容许站立的一方凸石上稳住身子,他才听见自己逸出大松口气的吁息。
宝宝无视乌蛟蛇的巨大骇人,无可避免地碰触到无温蛇躯,森凉凸硬的鳞片刮过她细腻肌肤,好似被刀背滑过,颤起哆嗦惧意,她没有惧意,她不害怕,用尽所有力气,紧抱他。
“宝宝不要动!”狍枭大声吼,恨恼自己不能出手扞卫她,宝宝双眼紧闭,脸蛋深埋在他另一边肩窝,等待乌蛟蛇利牙穿身的痛楚降临。
乌蛟蛇发动攻击,强而有力的下颚大大咧开,窜咬得对象却是恢复兽形的瑶貅,瑶貅迅速下降,乌蛟蛇扑空,大嘴咬合的碎骨声响,如雷似鼓,透过幽谷回音,更显巨大可怕。
所幸它并不打算追逐瑶貅,泰半蛇躯束缚着飞来石和罪囚,同时,它的攻击范围亦受其限制,它逼退企图近身之人,才缓缓又收回大脑袋,摆在狍枭肩上。
透红琉璃眼,紧盯罪囚胸前突然多出来的玩意儿。
威胁,无。
敌意,无。
杀气,无。
她流露出来的危险压迫,还不及遭它缚绑的狍枭来得强烈。
蛇信伸伸吐吐,在空气中感受到这讯息,它慵懒地重新收紧身躯,尽其职守,不让罪犯逃跑或有人来劫。
乌蛟蛇刀枪不入,足以担负枷链身份,它的蛇鳞厚若钢铁,宝宝身上的疫毒对它无害,而她又没有劫囚之念,更无主动攻击它的意思,在它眼中,她像只误闯入内的小雀儿,可以不理睬。
“你在干什么?!你到底该死的在干什么?!你这样该怎么下去?!”狍枭心跳如擂鼓,被她吓得三魂几乎掉一半!
“我不要下去!”
这、这是他头一回听过她最完整没有结巴没换气没停顿也最顺畅的一句话。她顶子讠得……好流利,害他感动了一下下,有种爹娘亲听到牙牙举语的孩子,突然能背出四书五经的欢喜动容。
“我不下去!我要,在这里,陪你!你不走,我不走!”稍稍涌生的感动,被她这一句话给打碎。
“你、你胡说八道啥鬼?!你当在玩吗?!我是被老家伙们吊在这里满足他们的‘报应论’,不知道要绑多久,你耐得吗?!下去!”他吼。
“我不!”她音量没他大,气势没他强,但坚决不输他。
“我说下去!”他企图晃动身体,要逼她放手,他知道,她若跌下去,他的家人会出手救她,她的性命无虞!
“我不!”她抱得更紧,贴得更密,两条纤细膀子交扣在他背后,十指绞住他的衣裳,比乌蛟蛇还要使劲。
“宝宝——”
“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会掉下去——”
“我不会,我抱着你,就不会,掉下去。”
“你根本撑不了几天,你不是怕日光吗?!晒一整天你会干掉!”
“我不怕!”她是怕光,却不像鬼魂遇光则散,她只是太习惯黑暗,习惯到对光明不适应。
她太弱小,救不了狍枭,也抬不出犀利言词劝服谁救他,既然无能为力,那么,请容许她做她所能之事。
陪伴他。
他吃苦,她跟着吃;他疼痛,她跟着痛;他尝到受缚于此的辛苦滋味,她也要跟着尝,绝不放他独自一人。
她不要只跟他一块快乐、一块欢一块嬉闹。
她的“一起”,是喜怒哀乐都能共享,难过时一起哭,生气时一起跳,绝望时一起熬过。
她缓慢的、轻柔的、坚定地,没有迟疑的,未曾中断的,道出她的决心。
“我要跟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