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幽怨的哭声,不曾间断,仿佛凝聚数年积怼,非得倾力呜咽才能诉尽,恁般委屈,恁般堪怜,恁般蒙受欺凌的教人目不忍睹。
“呜呜呜呜呜……”
惫在哭。
“呜呜呜呜呜……”
继续哭。
布包解开,在它身上施以暴行的男人露脸,投来一道“你真能哭”的冷觑,左小指掏掏耳朵,虽没武器,神情已经够不耐烦。它本是啜泣,看见他,抗议似地哭得更大声,摆明“你不给我活路,我也不让你好睡”的消极报复。
睚眥没恫吓它闭嘴,也没揉块破布塞住它的嘴,他就这样看着它哭,看它泼洒泪水。
“你、你看啥看?没看过……灵参哭吗?”
“真的没看过,很新奇。”睚眥从红绳中拉出它右半边参臂,突兀地塞给它一样东西。“自己捧着,要哭继续哭,眼泪记得装进去,一颗都不要浪费。”
它泪眼朦胧,看见他给它一个巴掌大的圆玉瓶,它茫然盯着好整以暇准备躺回床上的男人。
“这是什么?”
“瓶子呀。”他躺进柔软床铺里,晒得香香暖暖的被,闻起来真好。
“干嘛给我瓶子?”
睚眥侧卧,一手支头,双眼闭上。“灵参的眼泪应该很补吧?”参泪也属参汁一种,得来不易。
“那当然!我们参从头到须无一不珍贵,连我们泡过须脚的水,每日喝上一碗也能延年益寿,像灵参泪这种好东西,只要几滴,加入茶水里搅一搅,比干啃几百枝小参更有效果。”它哼哼傲笑,夸起自己毫不脸红。
“这就是了。珍贵的东西浪费掉多可惜,你努力把瓶子装满,我三不五时喝几口润润喉、补补身。好了好了,愣着干嘛,快哭。”他摆摆手,要它认真些别偷懒。
“我为什么要哭给你喝呀?!”它唯一能动的右半边参臂气呼呼甩开瓶子,受他一激,想哭的心情都没有了!
“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回到龙骸城,入了锅鼎,再没机会收集,还是把握时间多哭几瓶。”他当真变出五六个玉瓶把玩,真要装满那些瓶子,它岂不是哭到变成参干?这只龙子太恶劣太卑鄙太过分了——
它忿忿抹干泪,不哭了。
“真的不继续哭?”他口气好惋惜。
“哼。”扭开头。
“我不介意你鬼吼鬼叫,我在这间房下了法术,你很吵很刺耳的哭声传不到外头去,你可以尽量宣泄,痛快哭,大声叫,眼泪记得替我盛起来比较重要。”
“我才不让你得逞!我不要哭了!”哼!不给他称心如意!
“你不哭也好,我就能好好睡场觉。”无论它怎么做,他都是利益既得者。
“我不哭但我也不让你睡!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它要闹到他不得安宁,不给我他珍稀灵参泪,更不给清幽安宁的睡眠时间!
睚眥懒得下床,手掌一摊,桌上的它被一道劲力吸飞过去,落入他五指之间,他像捉只布女圭女圭般,将它凑到眼前。
“你确定你不是娘儿们吗?我所知道的雌性生物本能在你身上一鉴无遗,爱哭爱叫喋看似休唠唠叨叨,没一时刻安静。”倘若这株参有着装,他非得剥光它,好好检查一遍,他严重怀疑它是母的。
“我说过灵参没有雌雄之别,我不是娘儿们!也不是臭男人!我是灵参!你不要乱模——住手——不要挠我痒——不要翻我参须——不要把我倒过来——不要碰——呀呀呀会断掉会断掉我会断掉——”
整株参被模光光,他带有剑茧的粗糙指月复,在灵参身上游移完毕,没模到女性胴体该有的凹凸起伏,扳开两条参腿也没碰到男性体魄会有的独特性征。
“你变成人形时,也很难看出男女,像个还没长大的小男孩,更像犹自青涩的女敕丫头,给你一套男装变男孩,赏你一套女装就变女孩,完全没有突兀感,真神奇。”他又摘下一颗人参果吃。
“就叫你不要拔我的果子吃,很痛耶!你也让我拔一片龙鳞你就知道是怎样的痛啦!”才刚被这样翻过来检查又那样扳开来细瞧的屈辱打击中萎靡不振的灵参,马上因气愤而恢复精神吠他。
“你变回人形不会也像参形一样,该有的都没有吧?”
“什么叫该有的?”
“女人的胸,男人的祸根。”
“难怪你叫‘聋子’,我非男非女,干嘛要有胸和祸根?!”
“是龙子不是聋子,念清楚些。”
“啐。”它才不管哩。它偏偏要叫他聋子!对龙一个要吃掉它的家伙,完全不用客气!
“变给我看一下。”他这辈子不曾见过人形灵参的身体奥妙,颇感兴趣。
“不要!”它扭开视线。
“明天回去,你被切成参片,我就不能满足这个好奇心。”
参片两字,吓白了它的脸,强忍住的参泪,又不听使唤淌了出来。
“等等——不要浪费!”他马上拿瓶子要接。
“你这个坏人!”它挥动虚软右须,胡乱要拍掉他的手。“人家已经哭了你还只想要补身体!被做是你明天就要被吃掉,你做何感想?一直说什么参片参汤,可恶可恶可恶——”
“好了,不要再喷汁了——”
“是珍贵的参泪啦!”
睚眥眼中看来,就是参汁嘛,而且参味超重,哭得满屋子全是浓浓人参香息。
“……我不甘心……我好不容易修练成精,我的一生埋在土里好久好久好久,不过有能力冒出来透透气,能离土跑跳,就被你抓住,说要去熬汤喝,呜呜呜呜,我不甘心——我要变成毒参,我要毒死你们,呜呜呜呜呜……你还接!你还只忙着接?!”
“你哭你的,我接我的,反正都流出来了嘛。”
“这是什么畜生话?我不甘心呀呀呀呀……”
“好!停住!我换一个瓶子,这瓶满了,再来。”
“你以为你在挤羊女乃呀?!”臭男人!死龙子!惫再来咧!它不要哭给他接第二瓶,参泪硬生生压回眼底。
“不知道参泪喝多了,能不能增加几十年功力?”他问。
“何止几十年功力?我们灵参有多补你知不知道?!身体不够强壮的弱者还不能吃太多哩——”呀呀呀它干嘛自己把好处说出来?这只臭男人一定不会放过榨干它的好机会!
见它又是抿嘴又是忍泪的懊恼模样,睚眥不客气地大笑,换来它用软绵绵的参须打他。
这株参,真有趣。
“你念了一整夜的不甘心,你倒说说,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甘心瞑目,乖乖当株好参,把你浑身药效……遗爱人间?”睚眥心情很好地问。
“谁会甘心瞑目?你想都别想!”
“与其死得咬牙切齿,不如死得心满意足,只要你的要求不太过离谱,我就当做做善事,达成你最终遗愿,让你了无罣碍的走,别到时去了黄泉地府,叽叽喳喳数落我三天三夜的罪名。”这般仁慈,他自小到大可没拥有几次哦,他既非善心人士,也没有柔软心肠,愿意为它难得破例。
因为不忍听它哭声凄厉,不忍见它充满惧怕,不忍它死期将至却如它所言的不甘心……
不忍?
真陌生的两个字。
惫是改用“可怜”吧。
可怜它,所以赏它一点世间温暖,让它临死之前完成心愿。
“放我走。”它唯一的要求。
“看来你是不屑我释出的善意,那好,睡觉吧,明天回龙骸城交差。”睚眥躺平,眼一闭,颈一软,就要入他的甜美梦乡。
“喂喂喂——”它忙不迭地叫了起来,他恍若未闻,还细细打鼾,参须扯扯他的薄甲。“不然、不然你解开我身上红绳嘛……这也不行哦?再再再不然,我……我想去人类城里玩几天,我曾经听去过人类城的鸟儿说,那儿无比热闹,有吃有玩有戏看,你带我去,我见识过后,心甘情愿让你熬汤。”
搬是死,竖也是死,死前留段新奇回忆,不枉当参当了一辈子。
它确实听雀儿娇提过人类城,亦确实对人类城非常好奇,但它可没有单枪匹马逛进人类城的勇气,它对人类最强烈的观感便是——一群爱极了吃参的可怕家伙——那是当然!哪种生物最喜爱采参?人类!它从不曾遇过有哪只虎或豹会满山满谷寻找参的气味。
睚眥还是没有答腔,看来仍是觉得它这个要求离谱了,才会以不理不采当回应。
它失望了,一时之间也没有其他贪心的野望,他大概仅是随口敷衍它的吧?是呀……他何必去管一株参有没有怨念、有没有遗憾、会不会怕死呢?在他眼中,它就是一种药材,活该倒霉生来熬煮,药材的喜怒哀乐算什么……
它幽幽低叹。
“你干脆赏我一刀痛快吧,这种等待死亡的时刻好难熬、好可怕,参又不是被砍死就会丧失药性,你不是说你明天便要回家,早杀晚杀的新鲜度都行啦。我数到三,你动手,但——你要在‘二’之时出手,这样我才会出其不意断气,应该……就不那么恐怖……”这个要求,总不管过分了吧,它求不了生,只求好死。
睚眥缓缓睁开眼觑它,此举被它视为同意求死的央求,它深深吸气,换它紧紧合上眸,能动的参须捂于眼睑上,强烈地打颤,恐惧全然表露于外,数起‘一’的声音在抖。
“一……二……”这声“二”拖得好慢好长,给足了他下手机会。
身体传来了痛。
但……没它想像中更痛,仿佛只是头顶果子又被扳下一颗来吃。对,就是那种痛,原来一刀斩成两段,与折下果子的痛是一模一样耶……
“去人类城玩玩就满足了?我还以为你会更贪心点……”
他的声音,混着笑,传进它的听觉内。
懊怪,死了,还能听见他说话取笑它,可恶的男人,连它已死也不放过它。
“反正我们已经身处人类城,借宿客栈,那你就睡饱一点,想想明天要怎么玩吧。”睚眥这回的躺平,不是假寐,而是放松精神,深陷柔软枕铺间,连日来与它的追逐游戏,他没能好好睡一觉,这下终于得以补补眠。说完,他便睡去,独留那株以为自己身首分家的参,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咦?!
咦咦?!
它……没死?
参须措向颈,黏着;又探向腰,没断。它张开眼,床顶薄幔飘飘轻扬,如云似雾一般,再瞟向旁侧,睚眥睡颜敛去霸强的杀气和戏弄人的劣性,只剩慵懒。
它好像真的没死,可是刚刚明明有感觉到疼痛呀,虽然不是非常可怕的剧痛,只像是睚眥前两回摘它果子——
呀!丙然又是他拔了一颗人参果吃!参须模到头顶鲜红小圆果少掉一颗,可恶可恶!就叫他不准拔他还一直——
它愣住,想挥击他的参须在半空中停顿。
他没有剁掉它的意思是……答应带它去人类城开开眼界吗?
他方才……是那样说的吗?
它努力回想他那几句话……好似确实如何,他说要它睡饱一点,想想明天……要怎么玩!
他所谓的“玩”,应该不是指丢入锅里熬煮的那种“玩”吧?
视线又瞄过去,盯着睚眥看上好半晌,忍不住苞思乱想,满脑子打转太多太多思绪,一会儿是自己相信睚眥的说词,却彻底幻灭,被他按进热锅里,哇哇大哭求他不要杀它的惨状;一会儿又是他咧嘴大笑,回头对它伸来手掌,用不羁轻佻的口吻调侃道“走吧,我带你去人类城玩”,再一会儿,它好似看见自己变成一碗汤,送进了某人口中,咕噜咕噜遭人灌下……
彪浑沌沌、迷迷糊糊,哭闹整夜的它,也感觉到疲惫,带着既惶恐又不安的猜测幻想,终是不敌睡神召唤,挨在睚眥臂膀旁,睡得沉浓。
它的参须,极似婴娃小手,捉紧睚眥的手臂不松放。
然后,它作了好几场梦……
败难界定是美梦或恶梦,梦里的它虽难月兑被切被剁被煮汤的惊险过程,梦里也有它快乐赏月哼歌,无忧无虑地心情嬉笑——
梦里,睚眥一直都在。
***
“你想用参的模样去逛人类城?”
睚眥解开缠绕它身上的红绳,方便它活动参手参脚,为避免它小人遁逃,红绳改系在参的颅顶上,一切准备就绪,那株灵参满心欢喜,大剌剌就要走出客栈房门前,睚眥挑眉唤住它。
“这样不好吗?”它回过头看他,他耸耸肩,啥也没多说,任由它吃力地拉开门扉,跨步走出去——
只耗费睚眥扬唇哧笑的短短须臾……
“哇呀——那那那那是什么?我眼花了吗?我好像看到一株人参在客房走廊上散步!”随即房外传来一阵兵荒马乱,房门被撞开,惊慌失措的惨白色小参奔回,紧抵门后,全身的须、叶、果剧烈抖动。
“睚、睚、睚……”它吓到了,刚被几十个人追着跑。
“还不快点变人形。”他说着风凉话,早料到有些下场。
它迟纯了一下,直到背后门板传来叩门声,惊醒它,它连忙听话变身,逃回睚眥身后躲藏。
“客官,打扰了。”外头伙计声音很喘很客气。
“何事?”睚眥回问。
“方才好似瞧见有东西跑往您房内,小的担心是不是阿猫阿狗闯了进去,惊扰客官休息,不知客官房里是否有擅闯的东西?”伙计不好直问“有没有看见一株尖叫狂奔的人参”,只能婉转探询,毕竟有可能是一时眼花,错将猫儿当人参,万一事情闹大,会害客栈沦为笑柄。
这客房……参味好浓,比参铺更浓上几十倍有余,由门缝飘出来。
睚眥打开房门,笑容可掬。“你是指这个吧?”他由怀里掏出一株营养不良的干扁小人参——临时变出来的。
“我没看错……真的是人参在走廓上奔跑?!”伙计自己也很惊讶。
“人参怎可能会跑?”睚眥将小人参塞给伙计,笑道:“是我家妹子贪玩,拿丝线绑住参,在逗着人闹,我等会好好训训她,买了几袋人参给她补身子,还不是希望她养得健康强壮些,她却老嫌喝参汤喝到想吐,人在福中不知福,是不?全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给惯坏了,唉,这参让她在地上又拉又拖,大抵是脏了不能吃,烦请小二哥帮我处理掉它。”
“……是。”人参以袋来计算?莫怪一屋子浓烈参香。这房客人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人参拿来玩,玩脏了就丢,太浪费了!等会儿他拿去厨房,请厨子煮锅人参鸡汤给大家补补。
“造成骚动倍感抱歉,我们兄妹要退房了,这绽银宝付了认宿费,其余的,当做打赏,给小二哥喝热茶压惊。”睚眥大方递出好沉的银亮元宝。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伙计开心收下,退出房前瞄了屋内小泵娘一眼,心里有丝纳闷。昨夜好似只看见男客官投宿,小泵娘是啥时来的?算了算了,八成是其他伙计招呼,他才漏看了女客官。嘻嘻,赚到一株参,又赚到茶水费,真好。
睚眥确定伙计走远,关上房门,唇畔镶嵌好看的嘲弄笑弧,转向它——或许可以用“她”。
它……她这一回变身,好似娇滴滴了一些?
是她挂着将眼眸洗涤得更加清亮的泪水,颤咬粉女敕唇瓣,小鸟依人地缩在他身后发抖的柔弱样,让他有此错觉吗?
“呼,有人差点要被抓去煮人参鸡汤耶。”他想舒缓一下她紧张的情绪,莞尔调侃。
“你干嘛不早点告诉我会这样?”她眼眶红红。
“我以为你在山里常被采参人追,应付自如呀。”
“我才没被采参人追过!都是我耍着他们玩!你在我身上绑红绳,我躲不进土里,我会有生命危险耶!”她气呼呼的,双颊涨红,越看越像姑娘家。
“要进入一个全是人类的地方,你会没想到不能以参的姿态出现,这点令我比较惊讶。”简直是无知到达最顶点,无人能出其右。
“谁会想到这种事呀?!”
“聪明的就会。”
言下之意,她很笨。
她想反唇相稽,但立场太薄弱。
“会怕?会怕就别待在人类城自找苦吃。”
“不,我要在人类城见识!”她很坚持,若没抖成这副孬样,气势倒挺不错。
“不要太勉强哦。”他还在激她,迳自变出一袭衣袍为自己着装,龙鳞薄甲藏在衣袍之下。
“不勉强!我一点都不怕,我们走,马上去人类城!”
卑说得真满,腰杆挺得笔直,可是从踏出房门就像海中八足鱼——“章”,双手紧攀在他膀间,缠挂着,视他为浮木,生怕每一个与她擦身而过的人类会出手抓她,若不是她轻若棉絮,这般抱着,怎么走路?
“抖成这样,何必勉强自己来?若你只是想拖延死期,开口说一声,我直接答应你晚些带你回龙骸城就好。”
“我才不是要拖延什么……”她一边忍住颤抖,一边回嘴,却一边将他抱更紧,巴不得直接黏在他身上。“我想在死前瞧些新奇的东西,瞧些以前没见过的景色,才不会好像死得很凄凉,至少,我去过人类城玩过逛过……到黄泉能吹嘘吹嘘。”
“既然如此,抬头挺胸,不要畏畏缩缩,尽情去玩,看见什么有趣就凑过去,闻到什么美味食物想吃就吃,我不会离开你超过五步,谁敢动你,我第一个跳出来劈死他,你可是我睚眥要带回去的药材,少根须都不行。”他托掌贴熨在她微驼背脊,暖呼呼的体温透过来,夹杂着坚定沉稳的力量。
她扬睫看他,眼神里仍是很不安。
“我现在……看起来会不会还很像参?人类会不会发现和我他们不同,会不会……”她又是模脸又是拍头,生怕有哪部分的“参”没藏起来。
“你看起来很好,像个姑娘一样。”他笑,倒是实话实说。“有人问起你身上的参味,就说你以参汤泡澡,或是啥也不用回他们。”
“为什么是像姑娘?我又不是母的。”
“我怎知你看起来为何像女人?谁教你不长魁梧点。人类与你不同,分男分女分老分小,不想露出马脚就确定一下你的年龄和性别。”
“年龄?参龄是吧?我记得我活了二百多……”
“十七。”他打断她,又修正:“十六。”看起来真的太女敕,十四好了……
“我明明就二百七十四还是七十七……”
“十四,母的,人类不用‘母的’这种说法,女的。”好,决定了。
“我不只十四——”
“十五,再多就穿帮。”
“我是二百七十四的老参——”
“你现在是年方十五的黄毛小丫头,有没有名字?”
“伟大的灵参。”她骄傲叉腰,神情总算恢复了些自信,不若方才恐惧惶然。
“又臭又长又摆明在告诉人类你是一株很补的肥参。”他嗤笑,上下瞄她一眼,参叶变成玉饰,参果鲜亮亮像浑然天成的红宝,系满参须……细丝带的衣裳仍是活力十足,再加上巴掌大的粉女敕小脸,两字跃入脑海,月兑口而出:“参娃。”
“呀?”她呆呆的。
“就叫参娃吧。”他霸道决定,反正要靠她想个能听的名儿,不如自己来。虽然他一说完便后悔,替即将吃下肚的药材取名,简直是白痴行径,他最不需要的,便是与食材培养太多无用交情,根本从一开始就别给她任何苟延残喘的机会,更不该偶发善心地答应什么给她完成遗愿……
我在想死前瞧些新奇的东西,瞧些以前没见过的景色,才不会好像死得很凄凉,至少,我去过人类城玩过逛过……到黄泉能吹嘘吹嘘。
忆起她嗫嚅地这般说着,心里那丝气恼自己多事的后悔又消失殆尽。罢了,别想太多,做也做了,允也允了,就顺她的心意,反正不过是几天的时间,老六说不定连“鮻”影都还没见着呢,他提早带她回去,仅是让魟医将她囚禁于海牢中,等待药材到齐后的死期,何妨容她多玩些,走时少怨他点。
“参娃?”她重喃,倒称不上喜欢或讨厌,看在名儿里有“参”,勉强不提出反对抗议,难得没顶他嘴。
“记住,十五岁,女孩,参娃,姓龙。”
“为什么要姓龙?”这点她很有意见。
“我在人界用的假姓,就是龙。”他来往人界数百回,早已不陌生,像走自家厨房一样。
“那关我啥事?”
“你假扮我妹子,不跟我姓跟谁姓?”
她嘟嘴,很不满意。
“我们不能各姓各的吗?我不想跟要吃我的坏蛋同姓——”
“不要我们就直接回龙骸——”
“好啦好啦好啦,姓龙就姓龙,叫参娃就叫参娃,女孩就女孩,十五岁就十五岁,你妹子就你妹子,你全说了算!”
“乖。”他拍拍她的小脑袋。自己弟弟有七只,只只皆和可爱撒娇无缘,有个妹妹感觉挺新奇呢,似乎有些懂得父王老爹的遗憾从何而来。
罢开始,她从密密巴紧他的姿势改为只揪住他的腰带,仍是不敢轻易松手,走在人类城街道,迎面而来的男男女妇,个个总像豺狼虎豹,无论投来的目光是好奇她身上参香浓馥,抑或瞧她生得精致粉女敕的欣赏,都教她胆战害怕,尤其是她无法随时遁土逃命,不安迫使惶恐变得更深,又想缩回他臂上攀紧。
“睚、睚眥,我想去看那个……”她指指街市一角,方形麻布铺地,上头搁拢许许多多小玩意,有陶女圭女圭、铜铃、各式香包、玉玦、童玩、花瓶等等,一两名小童正拿着竹编圈圈在投套小玩意,套中哪个,胡子大汉便将哪个玩意递给小童,看起来好有趣。
“去呀。”睚眥停在一摊刀剑铺外,打量铺外展示的几十把兵器。
“你陪我过去。”
“你自己去,我在这里瞧得着你。”他塞给她一绽银,鼓舞般轻推她的背。
“一起去啦……”
“你不敢去就别去。”他双臂抱胸,挣开她揪紧的小手,铁了心瞪她。
为睹一口气,她迎战他犀利眸光,一点也不服输。“去就去!你不要跟过来,哼!”
怒娃扭头,自己走向套圈儿摊,仿着小童们的行为,将颤抖手指拈握的银两交给胡子大汉,再由胡子大汉手中接过十来个竹编圈及找回的碎银,没敢和胡子大汉多说半句话。虽然撂话的气焰很旺,她仍不时用余光去瞄睚眥,瞧瞧他有没有在视线范围内,见他还在,她才觉得安心。
“小泵娘,站到线后头再投。”胡子大汉晃晃手里蒲扇,甫出声,吓得她跳往铺旁墙柱躲匿。他又说了一遍,她低头发现原涞地上画有一条线,她还以为可以走到方形麻布前,将竹编圈圈放上她想要的小玩意儿哩。
她退到线后,深吸口气,物色满地令人眼花撩乱的小东西。
懊,先投一只狗泥陶女圭女圭试试。
头一个竹编圈圈月兑手,在半空中抛了个漂亮的弧线,啪地落地,与狗泥陶女圭女圭还差上好几寸。
再投两三个,圈圈摆明与她作对,不是飞过头,就是提前坠下。可恶,她不要狗泥陶女圭女圭了,铜铃、铜铃好,挂在脖子上叮叮咚咚一定好听,就是你了——
这回,她只用一个竹编圈圈,便套中了铜铃。
参娃由胡子大汉手中接过铛锒作响的铜铃时,开心地举在半空中摇蔽兼扯喉炫耀嚷嚷:“睚眥!睚眥!你看你看!我套到的哦——”
铜铃嘹亮清脆,摇得叮咚乱响。
她的笑声更胜银铃,咭咭娇娇,又岂是粗糙铜铃可以比拟?
破云而出的日,洒下金碎光芒,嵌满她一身明亮炫丽,发梢的乌墨光泽,参叶玉的通透翠碧,参果的艳红鲜美,使她看起来灵俏可人。
与刀剑铺汉子交谈的睚眥不由得眉目放柔,可嘴还是很坏:“你是牛吗?这么高兴?”
“这跟牛有啥关系?”她流露困惑,螓首歪歪,苦苦思忖的模样相当可爱。
卑才问完,马上获得答案,替她解惑的人,并非笑得好坏的睚眥,而是一头被主人牵着绳,悠哉缓步走过街道的大黄牛,它脖子铜铃与参娃手上那个除了尺寸大小有差异外,压根是同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
叮咚、叮咚、叮咚……牛脖子上的铜铃,规律响亮,配合不停嚼草的牛嘴偶尔冒出的绵长“哞——”声,与参娃擦肩而过。
“你可以打开锦袋,把东西都装进去。”睚眥唤醒呆若木鸡的参娃,要她快坑诏手搜括。
“可、可以吗?”她问的是胡子大汉,心里忐忑胡子大汉会突然翻脸不认帐。
“唉。”胡子大汉没再啰唆,抓起一团小东西,拉过参娃想缩回腰后的小手,全塞到她掌心,顺手还捞了一枝时下孩童最喜欢的木槌子球给她。
“这个……我们没有套到呀。”参娃战战兢兢,不敢收下。
“送你啦。”胡子大汉摆摆手,咧笑时她才发现他缺了两颗门牙,难怪一脸严肃不爱笑,此刻笑起来竟颇亲切。
“收下吧,向汉子大哥道声谢。”睚眥教她,她忙不迭连颔三回,道了好多谢,喜孜孜将战利品放进锦袋,挂在肘上,锦袋沉沉的,收获丰富。睚眥勾着她的肩,边说边拖她走:“我饿了,带你去饭馆开开眼界吧。”
“饭馆?”
“吃饭之处,对食材而言,是待煮的十八层地狱。”
她跳起来,退离他五大步,险些撞到一名妇人,又急忙跳回他身边,模样狼狈无助。
“我不要去——”她是食材!
“我又不是带你去煮,怕啥?”逗她实在很有趣,不过将她吓到飙泪并非他的本意,睚眥遂转移话题:“参都吃些什么?”
“清风雨露。”她答得气呼呼。
“那你等会坐一旁喝清水,看我大坑阡颐就好。”他恶劣地咧嘴笑。
“你嘴里说要带我开开眼界,实际上只为满足自个儿的口月复之欲!”她指挥道。
“我是呀。”不然哩?还跟她客气,说啥“你不能吃,我也不吃”吗?他睚眥可不是谦谦君子,就算被她怨恨地瞪着,也丝毫无损他的好食欲哦。
参娃气鼓双颊,被他带进一间豪华堂皇的大饭馆,匾额上大大书写“四喜楼”三字,右柱挂着“百年传香香不绝”,左柱则是“千滋万味味顶尖”。
她一踏进去,浓烈味道扑鼻而来,教她作呕,直觉想退,饭馆小厮笑颜迎宾,来到两个面前,要为他们带位,睚眥甫欲开口,参娃更快出声——
“呕呜呜呜呜呜呜……”
她埋首睚眥胸前,吐了他一身美其名叫“灵参补汁”,实则便是“秽物”的鬼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