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裴擢和这男子是在同志酒吧里认识了几年的好友。
易陌谦上了俊美男人的车才发现,还有一个戴着眼镜,样貌极为普通,笑容却十分腼腆亲切的年轻男人坐在副驾驶座上。
他就是俊美男子的“壁草情人”。他们是同志情侣,现在住在一起。
这个事实,让易陌谦心里对俊美男子的疑窦和不知名的沉重一下子抒解开来。不过,他不太明白为什么。
俊美男子毫不忌讳大方地介绍,还趁机偷了个香;年轻男人结结巴巴地斥责他的行为,语气里的甜蜜却多过于气愤。
细微的动作,眼神的交换,明眼人只要一看,都可以清楚知道他们是那样深爱着对方。
易陌谦看着,完全没有恶心或不悦的感觉,他没想到什么性别的问题,只觉得那种两人间不用言语的默契,不受世俗眼光的强烈羁绊,让他羡慕。
一个人一生当中,要费多少心力才能找到懂自己,而且爱自己的人?
他们是上天香顾的一对,让人忍不住想要微笑着祝福。
“夜色”──台北市内最著名的同志PUB,来自天南地北的陌生客,只要进了店门,全部都是朋友。
他们可以不必在乎他人异样的眼光,不必理会社会硬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道德枷锁,没有厌恶的眼神,没有不认同的视线,可以完全放松自己,这里是专属某一族群的天堂。
不用做双面人,不用隐瞒性向,还原最真实的自我。
一踏进其内,看到的是略暗的晕色灯光,刚好在播放节奏缓慢的蓝调,舞池里不论是哪一性别的人,都跟自己选上的伴侣互相拥抱共舞,醉入这迷人的浪漫乐曲。
易陌谦没来过这种地方,他怔怔地望着每一个人,他们脸上的表情都非常愉快、自然,且和善。
彬许他们的选择异于多数人,但其它地方跟一般人并没有两样。
“走吧,我带你去找。”俊美男子牵着他平凡可爱的情人,然后示意易陌谦跟着,往吧台的方向走去。
圆弧形的吧台里有着留了一把大胡子的男人在调酒,右边的角落,则坐着一个高大的背影。因为垂首的关系,黑发遮盖了那一双永远看不出情绪的瞳眸,刚毅冷俊的轮廓却依然清晰可辨,那拿着酒杯的修长手指,曾经就要触模上他……在人群里,易陌谦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裴擢。
俊美男子跟大胡子老板用眼神打了个招呼,随后一把拍上裴擢的肩。
“一个人喝闷酒?我不是叫你等我吗?真是有够不合群。”他拿走桌上的透明酒杯一饮而尽,笑容俊美不可方物。“别说我不够朋友,我带了个伴来陪你。”
语毕,微一侧身,易陌谦就站在那里。
没预料到的人无预警的出现在面前,裴擢本来半敛的眼瞬间张大,他猛地站起身,差点扫翻椅子。
易陌谦凝视着他,眼神里有千万个疑问,但他没有立刻质问,只是就这样看着眼前毫无理由躲他躲了两个月的男人。
裴擢眼底闪过一丝异芒,他很快地移转视线看向俊美男子。
“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他十分生气,从极度压抑的低沉嗓音可以轻易听出。一向冷淡的裴擢,居然失了他的沉着。
唔,冰山也会喷火?有内情。
俊美男子扬扬眉,“是他自己要跟来的,不关我的事。”两三下撇得干干净净。他向大胡子老板要了两杯酒,“有什么不对的你们自己解决,人我是平安带到,仁至义尽。”他轻拉爱侣的手,把一杯酒交给他,然后离开地雷现场,准备到角落去看戏。
裴擢紧皱着眉不发一语,易陌谦就站在他跟前,可是他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人声鼎沸的PUB里,只有他们两人的周围结成了薄冰。
易陌谦没有转移过自己的目光,就只是锁着那英俊的冷颜。无声的拉扯,他不认输,一定要让他看着自己!
裴擢略显烦躁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千元钞。“拿去,坐出租车离开这里。”
两个月没见面,才找到他就要赶他走!易陌谦好气。
“我不回去!”他愤怒地一掌拍掉那张纸钞。“你干嘛躲我?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我一直在等你出现,结果你却丢着我一个人不管,你不是答应过要教我摄影吗?!”紧握着拳,他喊出胸中所有的不满。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话中对裴擢的依赖,有多么地深,多么地……反常。
裴擢冷然地睇向别处。“我没躲你。”
“撒谎!”易陌谦抓着他的衣领,“你看着我!你如果真的没躲我,就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没有!”他逼近他怒吼。裴擢闭了眼,再张开时,他的表情是易陌谦没看过的冰冷。
被那降到冰点的黑眸给凝瞄,易陌谦的心脏整个紧缩到不能呼吸。
“你别再缠着我,我对照顾小阿子的保母游戏已经感到很厌烦,你想学照相或怎样都随便你,我能介绍其它教得更好的老师,但你可不可以别再跟着我?”他的话如同他所传达的温度,凛冽,寒冷,不留情。
易陌谦整个人呆住了,他没想到,裴擢居然会这样对他说。
他感到很厌烦……跟他在一起……是吗?原来是因为这样……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答应他?!
他明明就说过,要等他学到他的真传,他甚至还以为两个人可以一起去照那美丽的星空,他没有开口反对,结果现在却……为什么?他明明说过,他明明说过的!
可是他现在竟然反悔了!
不知道心里涌起一股什么样的疼痛,易陌谦气得眼眶都红了。
“我才不希罕!”他猛力挥出一拳,结实地打在裴擢的胸膛上。
裴擢没有躲,没有皱眉,甚至没有反应。就只是沉默地接下易陌谦愤恨羞怒的拳头,彷佛自己挨打是理所当然。盛怒之下的易陌谦完全没有机会去察觉裴擢埋藏在眼底最深处的黯然,他瞪视着他,气喘不已。
败多情绪在他身体里发酵。气愤、难堪、怨怒,还有……伤心。
“我神经病才来这里找你!”不明白自己胸口为何这么难受,他红着眼对着裴擢气喊。
然后,没有停留的,他跑出了裴擢的视线。
易陌谦不会知道,在他身后的那一双眼瞳有多么地孤冷,寂寞。
被留下的裴擢只是站着,很久都不动,没人知道他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
“来吧,今晚适合喝酒。”吧台里的大胡子老板推了一杯淡酒到他面前。
他开店这么久,对于这些朋友,很多事情是心领神会的。
裴擢缓慢地转首,注视那透明的麻痹液体。
他……深信自己这么做没有错。
穿过杯子映照出双双对对的同性伴侣,他勾起唇角却没有笑意。
因为,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
低气压。
说天气,也说心情。
自从那天以后,易陌谦的话少了,笑容也淡了。
堡作的同事不知道他为何有这样的改变,尽避想劝劝他,他却也只是挂着不真切的笑容敷衍所有关心的询问。
他不想讲,也没有人逼他。
周末假日,易陌谦留到十一点打烊,店里只剩下岑姐和他。
他默默地收着桌上相簿,直到岑姐出声打断他的动作。
“要不要放几天假,去散散心?”她瞅着他低垂的头,和蔼的轻问。
“我没事。”易陌谦没有抬脸。
“真的没事?”睁眼说瞎话。“你那天……见到了吧?”
易陌谦一僵,没有说话。
“……他跟你说了什么是吗?”岑姐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不管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都不是代表他真正的想法,你别太在意了。”
想起裴擢对他说的话,易陌谦火气上扬。“他不那么想的话为什么要那样说?”
觉得他很烦是吗?一开始明说就好了啊!拔必玩到一半再把他一脚踢开?
惫让他这么期待……可恶!
“呵……他果然跟你说了令人火大的话是吧?”想也知道他那种傻瓜会怎么做。岑姐无奈地苦笑。
易陌谦拧起眉,“你知道?”好象话中有话似的。
“陌谦……,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定位?”岑姐反问。
他愣住,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是朋友?伙伴?还是良师益友?好象都有那么一点,却又好象不只是这样而已。
裴擢对他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只知道,裴擢很懂很懂他。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懂裴擢。
“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的思维理不出清晰头绪。“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急了,找不到答案。
“我知道他希望你讨厌他。”岑姐支着额,拿出鱼饵喂食桌上小鱼缸里的紫色斗鱼。“越讨厌他越好,最好恨到完全不想看见他。”蠢!
“什么?”他不能理解。
岑姐没有正面回答,只轻声地道:“当他发现自己对你的关心已经超过了不该超过的界线,他就很想这么做。只是,他没办法下定决心,他一直说服自己事情不是这样,本来很成功,但是你频频出现在他眼前,他动摇了,不安了,所以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过好象还是太晚了些。”
易陌谦站在原地,整个脑袋一片空白。
他听得懂岑姐所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却没办法拼凑起来。
他不愿去思考话里的含意……也不敢。
必心已经超过不该超过的界线……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说裴擢他……“你应该知道,是一个同性恋者。”岑姐望着他,“他一直在避免……避免自己会对你有超出朋友的感情,或者,避免你模糊了自己对他的感情。”很辛苦,而且没人能够了解。
“我……”易陌谦一窒,说不出话来。
他跟裴擢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么多。他知道裴擢是个同性恋者,但是却早就遗忘,而且也不在乎这个事实。不管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一样是裴擢啊!
是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的裴擢,是那个说话常常让人听不懂的裴擢,是义无反顾陪他打架的裴擢,是在他情绪失控时抱着他安慰的裴擢!
他……易陌谦的脸忽地一白,霎时了解岑姐是在说些什么。
“陌谦,你……不觉得自己太在意他了吗?”岑姐说出重点。
易陌谦辩解:“那是因为他帮过我很多忙,所以我……”
岑姐缓缓地摇了摇头,制止他企图自欺欺人的言论。
“你可以对全世界的人否认,但是,你骗不了你自己。”她直视着他。“这两年多来影响你太多,不论是直接或是间接,他都改变了你;可是,他最最不愿意影响到你的,就是感情。”
易陌谦不想再听下去,可是他却僵直了身体,没有任何动作,任由岑姐揭开他总是完全忽视不愿探讨的残忍事实,一字一句地深入他的内心。
“他一开始就站在你的立场为你着想,所以不允许自己爱上你,也不希望你……爱上他。”不过,爱了就爱了,那能说收就收呢?
易陌谦只是站着,没有表情,没有言语。
“他不要你因为他而走上这条路,他不要你因为他受到世俗轻蔑的眼光,他不要你为此疑惑,为此痛苦。”岑姐温柔地诉说着她所看出的一切。“所以他要放开一直牵着的手,让你远离。只要你不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摇摆不停;只要他不在你身边,你会找到多数人觉得正常的爱情。他真的很保护你,陌谦。”
易陌谦握紧了拳,几乎整个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
他看不清楚眼前的景物,充塞在他视线之内的,全部都是裴擢的影像。
他的冷淡,他的细心,他的关注,他难以察觉的温柔……在他没有发现的时候,全部都根深蒂固地烙印在胸口的位置,占领了他所有的思绪。
而且,抹也抹不去。
***
易陌谦对照着岑姐给他的地址,站在门口迟疑良久,还是按了门铃。
他的心脏怦怦跳,手心甚至出了汗。
脑中的思绪在瞬间乱成一团糨糊,他突然有种想转身逃跑的冲动。或许还是应该先想好要说些什么再来才对……木门“咿呀”的被打开来,他感觉自己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不过在看清开门的不是那个熟悉的脸孔后,他又马上松了一口气。
“你、你好。”应门的是一名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他微笑着打开铁门。
这个长相普通,且讲话有点结巴的年轻男人,是裴擢那个俊美好友的同志情人,他们前几天才在车上见过面。
是的,他今天来这里是想找裴擢。不过他没有想过要跟他说什么,就只是很想见他而已。
“那个……”易陌谦踌躇了一下。“请问……他在吗?”
“呃、嗄?”年轻男子十分谦和友善,不过理解力显然很差。
他困惑地望着易陌谦,也忘记或许应该先请客人进屋谈话,就站在大门口和他大眼瞪小眼。
“谁啊?”应个门这么久?很快地,俊美男子出现在情人身后,还顺带将他一把拉近怀中拥着。
“别、别这样。”年轻男人连忙挣月兑他不规矩的手。每次都这样,有人在他也不管,真不懂为何他这么爱动手模他。“你、你朋友来找你。”他转移话题,转移伴侣的注意力,不过却将易陌谦问的那个“他”搞错了。
俊美男子对爱人的努力很不赏脸,直接倾身在他唇上舌忝了一下,瞧见他僵硬说不出话的模样,他笑得好勾魂。
易陌谦就这样看着他们两个人在他眼前上演调情戏码,连异性伴侣都不太会在人前如此不忌讳地亲密,可是俊美男子却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他觉得裴擢这个朋友真是……非常大胆。
“亲爱的,他不是我朋友,也不是来找我的。”俊美男子美眸轻弯,他亲昵的称呼马上让爱侣耳根发热。“这小子……是来找我们家那个恶房客的,对吗?”最后的疑问,他朝着易陌谦发出。
易陌谦怔住,随后坚定地看着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孔。
“我要见他。”
“他不在。”俊美男子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优雅。“他最近都在外头待到早上才回来,你如果真那么想找他,去“夜色”碰到他的机率会高点。”
“夜色……”易陌谦低语。
“就是上次那家同志PUB。”俊美男子简洁回答,伸手搂住情人的腰,谢绝打扰的意味浓厚。
“沐、沐……”年轻男子唤着爱人的名,想要阻止他故意的撩拨,可是在他腰边的大手一点也不听话。
“我喜欢听你叫我“达令”,甜心。”俊美男子在他耳边吹气,魔魅轻笑。
年轻男子的面颊一下子爆红!
挣扎出他的掌控,他口吃的严重:“我、我送客、客人下楼。”
说完,也不管俊美男子的反应,就拉着易陌谦进电梯。
只有两个人的沉默电梯降的有点慢。发现自己刚刚好象有点失礼,年轻男子先主动开回:“对、对不起。我拉着你就跑……那个甜、甜甜、甜心是他乱说的,他、他老是这样。”总是想尽办法逗他。太过尴尬,让他有点语无伦次。
易陌谦望着他低垂的脸,发现他连脖子都红了。
心里只浮现出一个感觉,易陌谦启唇:“他很爱你。”
“呃?”没预料到他居然会这样讲,年轻男子抬起头顿住。在看到易陌谦平和的神色时,他缓缓地笑了。“我、我知道……我也是。”他诚实地说道。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一种感觉让他明白,眼前的少年想了解他们的幸福。
“我很羡慕你们之间的感情。”易陌谦喃道。
脑海里,浮现了裴擢的面容,他怔住。
似乎……不论他承不承认,他都没办法忽略裴擢在他心头上的重量。
按杂的思维缠绕难解,他觉得自己掉入一种不可预知的棉网,想要挣月兑已嫌太晚,这样的结果,他从未想过。自嘲地扬起嘴角,易陌谦已无法静下心思考。
一旁的年轻男子看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沉重表情,忘了本来要说的话。
电梯门打了开来,易陌谦跨出去。
“谢谢你,不用送了。”他转身要走,年轻男子却先挡住了他。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他的脸颊勾出一双浅浅的酒窝,“你只要诚实地面对自己,就、就不会迷失,也会知道该怎么做。”他不知道事情的始末源由,但是,一种涌上的冲动告诉他,要把这些话说出来。
易陌谦愣住。
诚实地面对自己……是啊,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他怎么忘了。
不要考虑这么多,不要走进死胡同,只要知道裴擢是最懂他的人,这样就够了。
其它的,一点也不重要。
压在心里的间重彷佛看到一丝曙光,易陌谦伸出手:“我还没请问你的名字。”
“我、我姓张,”年轻男子微微地一笑,亦和他交握。“张邑祺。”
“我是易陌谦。”
两人和平地对笑,小小的友谊冒出头来。
“邑祺!”一道吼声伴随着又打开的电梯门而来,俊美男子杀到,瞧见他们正在握手,火眼金睛喷出。“你给我放手!”明知道没什么,他还是大手一揽抱住情人,捍卫自己的主权。
“你别、别这样。”有客人在面前……张邑祺极为汗颜。
俊美男子从来就很少花心思管他人是怎么想,他转首对着易陌谦道:“小子,你有本事就把裴擢劝回去,叫他不要打扰我们。不送了!”快速地撂下话,他拖着情人进电梯,直接用子诼住他结巴的抗议。
易陌谦看着电梯门合上,有点傻眼。
真是有趣的一对……同性恋或异性恋,只要是彼此相爱,为什么不行?
如释重负的,他抬首吐出一口气。
“对自己诚实……”
他有话,一定要对裴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