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怕那个人。
是一种打从心里的害怕。
小的时候,她以为他晚上会变得青面獠牙,所以感觉到恐惧;等到了现在巧合地重逢,她几乎是一眼就挖掘出了孩童时的零散记忆,拼凑出属于这个人的黑色片段,她才在这瞬间明白,她害怕的,是这个人阴森晦黯的幽冥气质。
她总是躲在师父后面,听著这个人的一言一语;只要和他四目相交,那一晚她就会梦到他长出三头六臂到处吃人。这般没有理由却近乎直觉性的不舒服感,残留在她儿时暗-的角落,根深柢固。
“咦?这位小泵娘……”陶仲文微笑上前,正欲寒暄。
张小师却死命地拉著沃英的衣衫,想尽办法要逃过那双令她毛骨悚然的和蔼眼眸。“对、对不住……我一定、一定是认错人了!”额间短短时刻就渗出不少冷汗,她只能紧偎著沃英直挺的背脊。
她语气中无法假装的恐慌,让沃英顾不了许多,一个侧身护住了她。
“陶真人,她只是我府中一个新来丫环罢了。”
“哦?”陶仲文没再接近,只是颔首,“抱歉,是陶某唐突了。”
他显露于外的慈眉善目,只是让张小师感觉更加战栗。
彷佛就像一只狰狞妖怪,大口吞食掉脑汁血肉,将薄薄的人皮拿来穿戴,诓骗所有人的视觉。
迅速扩散在指尖的冰凉,却在沃英的一个悄然反握下霎时停止。他背著手,轻捏她的颤抖,传递暖度,分享属于他的体温。
只是这样微小的动作,却让张小师镇静下来,沉淀在他无言的抚慰当中。
不要紧、不要紧,有他在,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她深深地呼出气。
察觉她平复许多,沃英立即转移陶仲文的注意力,道:“陶真人,恕沃某怠慢,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听闻沃大人身体欠恙,昏迷月馀奇迹似地复生,陶某只是前来慰问。”
易言之,就是来看他为何没死。沃英眼底闪过冷光,道:“陶真人真是对沃某关怀备至。”
“多礼了。”仍然友善。
“咱们至大厅再谈。”微摆手,“请。”有著不容拖延的意味。
陶仲文移步,抬步前,却多看了张小师一眼。
沃英察觉抿唇,对著她低声道:“去我房里等。”而后跟著离开。
张小师只是不安地望著他的背影,不晓得自已做错什么了,因为他刚才的表情好肃杀。
***
“陶仲文跟-是什么关系?”
一应付完后送客,沃英立即回到自已房里进行询问。
张小师呆了下,道:“那个……是……师伯。”
“师伯?”
以为他不懂,她解释:“就是……呃,我师父的师兄。”
“-师父?”这小妮子有拜师?“是教-偷蒙拐骗的师父吗?”他仅能想到这个。
“什……什么?!”竟然亵渎了她最最亲爱的师父!她大表不满,起而反抗:“你你,你不要岔开话题!应该是我要先问你吧?你是怎么回魂的?又为什么说谎假装不认识我?还把我押在你府中当奴仆?”莫非是想报复她?她是哪里对他不好了?
事有分轻重缓急,看来他们俩著眼的重点完全相反。
他无力皱眉,“-知不知晓,陶仲文和我是什么关系?”
“咦?”这跟她之前问的问题有何关系?
“他是我的政敌。”
“你的……正狄?”那是什么玩意儿?
“-记不记得我曾经跟-说过,我痛恨只会骗人的道士?那是因为陶仲文。”他拉起她,拖著人开始往外走。
“你……你干什么?”要到哪里去啊?“所以就是这样……你因为讨厌我才、才耍玩我吗?”她非常介意他假装失忆这件事。
他不答,只是道:“我还跟-说过皇上曾差点死在几个宫女手下,因为那次的事情,所以皇上避居皇宫西苑,日不上朝,不理政事,仅有少数几人能够顺利面见。”穿过回廊,往后门的方向。
“啊?”跟她讲这些皇宫秘辛做啥?
“陶仲文是其中之一。皇上极其迷信道教,身为道士的陶仲文则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深得信任。”甚至被迷惑。
“你等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啊?”她什么都听不懂,听不懂!
“小师。”在后门前,已有一辆马车在那里候著,沃英停下脚步,回身抓住她的双肩,面上神情严正庄肃:“陶仲文是和我立场对立的敌人,我想拉他下位,他也不会让我好过-知道为什么我会丢失躯壳,走飞魂魄?那全是他对我下咒的缘故。”传言此人能以符水治鬼,他向来斥为无稽,若非他自已走了一遭,也不敢相信他具有此能力。
“他是你的敌人?那你是要我帮忙你吗?”以她身为师侄的身分?“我跟他不熟的,而且他……”是赶走师父和她的罪魁祸首……
“错。我是要-尽快离开有他在的地方。”看进她的双瞳,深刻直接。
“为……为什么……?”她直直伫立,耳边字句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诡异事件,却没让她乱了方寸,和他四目交接,她只是注意到,头一回望见他如此认真坦白出自己的情绪。
也是第一次,他这样亲密地唤了她的名。
“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坐在驾位的车夫报备著,一见竟是客栈小二。
张小师当真是大大诧异。“你……”
小二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平常的身分是小二哥,不过真正的主子是大人呢。”那家客栈可也是主子常用来掩人耳目的工具。
“所以说……我会在那里工作……我会入府还债……都是你……”一手在背后主引策动?她瞪著沃英,真的不晓得原来自已早就陷入他摆好阵的计画当中——她真的会火大!
“我本来想先解决掉和陶仲文之间的恩怨,再去接-善后,但是我终究忍不住,所以让-进府。”假装不认她,则是因为随时要送她走。
忍不住?忍不住什么?戏玩她吗?!“你……果真是耍弄我?”真这么有趣吗?
沃英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推上马车。
“我是不能有弱点的。”他骤然道,如同刀刃般尖锐,“从我在朝中站立在这个位置后,我自已就知晓,我不能够有弱点。我的下属跟随我,必须时刻做好牺牲的准备,而我对他们也得做到寡情,当有人意图以任何人的存在来威胁我时,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云淡风轻地说出“请便”二字。”
她震愕难言,只能傻楞地望著他陌生遥远的容颜。
“陶仲文这次没有成功,肯定还会有下次,他会来府中查探就是前兆。我得尽快送-离京。在福州有可以信赖的人,小二会一路护送-,-看过我曾成为孤魂的模样,也应该知道他的厉害,-马上走,只要我不妄动,陶仲文暂时还不会分神。”交代完毕,就要拉下门廉。
她几乎是同时间搭住他的手阻止,凝视著他,她难以思考地问:“你……你要把我送走?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我会成为你的弱点遭受他人攻击?”
“是的。”
“为……为何?”
“因为我喜欢。”
语毕,他侧过脸,吻上她的唇,汲取这他一直忍耐渴求的柔软。
她骇然抽气,近视他低垂的眼眸,一如她识得那般傲慢。避不掉这漫天洒下的绵密织网,只能随他浓醉的气息失魂摇摆,任他恣意捕获。
没有多加眷恋,他在她尚未回神之际,断然拉下竹帘。喝道:“走!”
马嘶声起,车轮滚动。
***
因为我喜欢。
张小师惊呆地坐倒在马车里,满脸通红加之不敢相信,双手捂著嘴,唇上还留有他遗馀的微温。
什……什么嘛,这个人怎么……怎么这么唯我独尊啊!
完全不理会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完要说的话,最后又突然这样吓死人不偿命,根本没有考虑她的反应和感受,就把她丢上马车,不道珍重,也后会无期。
“太过分了……”她愤恼喃喃,实在无法置信自已居然还为他那句“喜欢-感到欢喜!
“小师姑娘,-别生气,主子也是为-好。”小二驾著马,目击到如此状况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当然得要帮自己主子说些好话的。“-刚也听到了主子说他不能有弱点,所以造就他冷情的性格,只要不放感情,自然就能做到绝意我还是头一回瞧见主子这么关心一个人呢。”
“这算……哪门子关心?”分明就是独霸!
懊歹、好歹也该听听她的回答啊,像是她想不想走,又或者她是不是也喜欢。……忆起他刚甚至伸出舌尖轻舌忝她的唇片,她的面颊爆出红潮。
“呃,主子是恣意了点,不过他是真的对-与众不同。他会这么匆忙地要送-,就是怕-因为他的关系而遭伤害。”-,该怎么讲才比较清楚?“主子知晓,已不愿意让-遇到不好的事情,所以必须先把-藏在一个安全无虞的地方……这样说吧,假设今天被拿来胁迫的人是我,主子可以眼不见为净;但是如果换成-被捉了,主子就不能冷静处理。他无法对-无情,因为他真的是喜……咳咳咳,就是主子刚才对-说的那样。别人的命他可以当成草,但是-对他而言却是宝,就算是要牺牲-而铲除对方,他也绝对做不到,他更不想看到-出什么差错,才会这么强制地做了。”唔,会不会太肉麻?
“啊……”这一番话说得让她害羞到抬不起头来,找不出可以反驳的地方,她只能瞪著马车板,忿忿不平地转移另一个要点:“他对手下那么坏,你干啥还听他命令?”
“哈哈!”小二昂首大笑,道:“小师姑娘,会做手下来为主子卖命,都是咱们自愿的。像是我,我妹妹曾经差点被个县官给奸污,不仅如此,那县官还诬陷我入狱,是幸运让主子给救了。其实会跟著主子的人,大多曾受其恩惠,他的大德,就算我再效命十年也无法清偿。”
“他也会做善事?”好稀奇喔。
小二可是笑弯了腰,“不,主子从不觉得自已做了善事,他说他本来就是等著要参那县官一本,是凑巧顺便加上无聊而已,没有任何其它意义。”这样不负责任又随便的言论可是千真万确,让他们就算想道谢也不知该从何谢起。
“那你们还那么笨为他效命?”就像她一样,被他耍得团团转。
小二歇了笑声,面容真实,道:“可能在别人眼中,主子是戴著面具的夜叉,是阴恶虚伪的卑鄙小人,但是对我们这些人而言,就只会记得主子的恩。”
“真有义气。”没想到,沃英居然具有吸引这种忠诚的特质。
“没那么伟大啦。”小二笑著模模头,忽然想起什么,从座位旁模出一只小巧的鸟笼,递至她的身旁,“对了,小师姑娘,这是主子要我给-的,主子还要我跟-说,这只鸟虽然不是原本那只,但他还是取名为小痹。”
“……咦?”她怔楞地接过,瞅著里头那只拍翅的小麻雀。“他说……小痹?”
“小师姑娘,我说了主子是很在乎-的-都不晓得,咱们抓这鸟有多辛苦,几乎日夜守在树旁,主子看了几百只都不满意,索性亲自出马才选中这只他觉得最像小痹的。”麻雀不都是一个样?他就分不出哪里不同。“还有,主子是很没耐性的,他为了要让这只野鸟变得乖巧,还随身不离地培养感情,只是为了让-到时能开心。”
他为了她……费心思?
那个总是高傲到让人很讨厌的男人,为了她去抓鸟?
他笨手笨脚又狼狈困扰的模样马上活生生跃上脑海,仿佛她亲眼目睹过程。张小师抱住鸟笼,说不出是惊讶比较多还是感动比较多,只是觉得好想立刻奔至他面前,让他来告诉她现在脸上的表情。
“他为什么……不亲自拿给我?”她可以高兴给他看,可以笑给他看,或许,会突然抱住他大叫也不一定。
“-可别认为主子没诚意。”小二摇头晃脑,嘿嘿笑道:“主子看起来精明,不过其实并不擅于将真正的感情表露,所以只会照著自己的意思来做。”
“是……是啊。”她怔怔想起。
对,她懂,她明白的。
他很厉害,很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他的性子多变又奇异,真正的他则隐藏在这多重面貌下的最最深暗处,或许连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沃英。
但是她知道,他说喜欢她的时候,他成为魂魄和她吵架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绝无仅有的他。他的恶质,他的卑劣,他的焦急,他的失常,不论是真实或者虚伪,她是唯一完整明了且曾经接触的人。
满满的感情充斥在她所有的纤细思绪里,一咬唇,她猛地探手拉住小二的后领,喊道:“回头!快回头!我不要去福州!”
“咳咳!呃?”小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弄得咽喉梗塞,拼命地指著自己颈子提醒,好不容易才让她松手,能够顺气。
“小二哥,我不要去什么福州!我要留下来,拜托你别送我去!”她连声恳求,眼神真切。
“耶?”小二很为难,“这可不行,王子交代我得把-平平安安送达,-是担心我一个人不成事吗?不要紧,主子都安排好了,出了城的第一个驿馆,那里有人可以接应。”还千叮万嘱要他不准只有他和小师姑娘两人单独上路,瞧,设想如此周到,真是感人。
“不要不要!我都说了我不要去了!我要留下来帮忙你主子!”伸手就要抢缰绳。
小二躲得快,却错愕道:“-要帮忙主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没错!”她才不是什么碍手碍脚的弱点!
“这不行啊,”一方面注意路况,一方面还得小心别被她劫车,小二心惊胆跳,“要是出了岔子,我会没办法对主子交代的!”
“你把你主子一个人留在京城里对付敌人,才没办法交代呢!”理直气壮,抬头挺胸,她不再抢绳,却严肃万分地说服他:“你想想看,之前你主子差点连命都丢了,这回他要跟同样的人再交手,还会不会有这么好运?”
“这……”老实说,他的确也很担心,主子先前失踪归来,那枯槁病瘦的活死人样,真真是吓了他一跳。有点犹豫,他道:“可是送-回去,也不能……”有什么帮助啊。
“上一次,你主子就是因为我而得救的。”如果硬要牵关系的话,光是把他从湖广带回京城就功不可没。
“-?”小二眸著她,一脸狐疑。再怎么说,他们两人共事过一阵子,至少也有基本认识。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一半吧。见他还是迟疑,她哼哼几声,道:“除非你打昏我或者把我绑起来,不然我要是自己跳马车逃了,你又奈我何?”若非他一定会向沃英禀报,到时她要是遭追捕或者害他被责罚就不好了,她哪还用得著浪费时间在这边跟他正义辩诉。
“这……千万不要冲动!”他把话先说在前头。若是她因此受了伤,他一样难以覆命。
眼见倒退的路子越来越长,她也躁虑起来,顾不得厚脸皮地说道:“你主子是你主子,如果我有一天跟你主子成了亲,也就变成你主子。主子的话你还不听?”双颊通红却力持镇定。
“啊?”这么快就入主当家啦?
“啊什么啊?快回头啊!你是想看你主子被人家害惨吗?”死脑筋,不知变通!张小师气恼道:“你要是不帮我,我就直接自己去找要害你主子的人,到时候我被擒,你遭祸,你主子归西,大家全都玩完!”撂下狠话。
一个抽绳拉紧的动作,马车急速停下。小二回头,屈于婬威,完全惨败。
“那……主子,-现在想干啥?”哀怆涕下,如丧考妣。
总算答应了!她忍住倍呼,当下决定,道:“先回咱们客栈,再做打算!”
“是……”认命地拉回马头。
张小师抿抿嘴,对著怀中的鸟笼道:“小痹,再等等,我一定会带你去找沃英的。”
那个任性至极的男人,别想为所欲为!
***
“有人找我?”岳华看著前来敲门的丫环,疑惑地重复问道。
“是啊,小姐。”那丫环似是有什么顾忌,始终站得有一段距离,“他们说一定要拜访到您……门仆拗不过,就让他们在后门等著。”语毕,丫环伸手一指,连眼睛也不敢直视她,仿佛在逃避什么瘟疫,迅速退开去。
岳华宛如已经很习惯了,只是轻轻地低垂下首,假装没感觉丫环如遇蛇蝎。微微思量,她跨出房间,顺手带上门,往后门而去。
贬知道她在姑丈家里的人很少,除了表哥以外,就是樊——
难道他来找她?
思及此,她渐渐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不希望因为任何理由错过来访的人。奔至门口,她急促停下,一颗心险些从胸腔里跳了出来——“樊——”一见,却不是她想的那个人,硬生生地收回声音。
“表小姐。”小二被她突然冲出的身影吓了一小跳,赶紧答话。
“咦?你……”虽是有点失望,但她隐藏得很快、很好、很小心。“你……你是表哥的……”手下吧,她看过几次的。
“是啊。”小二苦哈哈地笑,“表小姐,不好意思,不过那个……有人找你有事。”往旁边退开一步,露出他身后的矮小身影。
戴著笠帽的张小师抬起头来,望见岳华面上的薄纱怔了怔,不过随即抛之脑后。她凝望著对方温柔如水的眼眸,表情坚定。
“对不住,那么贸然地来打扰。”用力地鞠了一个躬再直起腰,她视线笔直,极其认真:“请问,我听小二哥说,沃英失踪以后,是-和一个将军找到的?”
“啊……”岳华眨眨眼,点头温声道:“是的。”
“真的啊!”将军府门禁森严不给进,本以为这边也会不行的。张小师惊喜上前,想要握住她双手,又发现这样太失礼而赶紧收势忍下。瞅见对方好像小小的惊讶到,她不好意思笑笑,“对不住,我太毛躁了。”人家看来就是个大家闺秀,跟她可是不一样的。
岳华见状,先是楞了下,随即一阵莞尔。“不要紧。”好有趣的姑娘。
“那个……”重新再来一次,张小师退一步,正经八百地躬身请求:“我有事情想要请教,请-帮忙!”
岳华睇睇一旁皱眉烦恼的小二,再睇睇张小师恭敬的发旋。
“……咦?”
***
“皇上召我入宫?”沃英侧过身,微微一哂,好似感觉这句话多么可笑。“会由您亲自前来通知,肯定是很要紧的了?”总管太监大驾光临,真是蓬毕生辉。
“是的。”容颜粉白的太监躬身答话,“沃大人,请您速速移驾。”
“那……待沃某换上朝服。”嘴角冷勾,明知故语。
“这个……不必了,皇上只是私下想见您一面。”太监垂首,始终没有和他对望。“轿子已经在外头候著了。”卑微有礼。
“说的也是,我都快忘了皇上多久没早朝了。”讽刺地低笑两声,淡道:“请吧。”挥开袍摆,先行步了出去。
爱外,果然有八人大轿等待著,他眸光轻闪,没有迟疑地入轿。
“起轿!”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
沃英安坐于舒适的轿中,心里的思量则未曾停歇。
笔上躲在西苑不理朝政之事已久,又怎会心血来潮突然传他面见?更别提,他还怀疑皇上认不认得他沃英这个名字。
不过,若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进以谗言,那么会召他入宫,则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只是,陶仲文行事谨慎,小心续密,他以一介道士身分,向来不敢任意恣肆逾越,也因此才能坐上现在兼领三孤少保少师少傅的位置。或者就因为要除掉他这个眼中钉,所以令得他破例,对皇上搬口弄舌?
他会如此放手下赌?
若非,或许这席鸿门宴的邀请者,根本不是皇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赌的人,其实是他自己才对。沃英冷冷一笑,任随轿子摇蔽,约莫三刻后,才听得有人道:“沃大人。咱们到了。”
轿帘被掀起,他见得是一处普通院落,院中有凉亭,而亭里,则坐著陶仲文。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没有竖起坚硬防备,只有无限的期待。
沃英啊沃英,你可别玩火自焚哪。
低喟一声,他缓慢地踱近,后头的人已全数退下,连那总管太监也可能早就于半途离开,不见人影。才进亭,就看到发现陶仲文垂眸认真,手中剪著纸片。
“陶真人。”沃英一拱手,还是先礼后兵。
“沃大人,真抱歉,以这种方式请你一聚。”剪出一人形,又一人,再一人。
“哪里。我想不会是皇上授权你召我的吧?”他不是很诚恳地挑眉浅笑。
“陶某无论如何都有件事想请教。”拿起搁在桌上的笔墨,用朱砂点于小纸人顶上,“沃大人月前离奇昏迷,究竟……是如何清醒的?”他怎么也想不透,像他这样根本什么都不懂的人,为何能避过此厄?
沃英玩世不恭地一笑,“因为运好,而命不该绝。”
“沃大人的确是福星高照,明明连皮毛都未曾理解,却可将陶某的咒术化解。”搁下笔,他诡谲地嘿嘿抖肩,再抬眼,以往那种和蔼的模样尽数消失,怪异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只不过,这次还是不是会有这么好运呢?”即刻站起身,将写满字的白色纸人迅速地贴于他胸前。
沃英顿楞,垂首望著自己胸膛上的纸片,不住懊笑,懒懒地道:“呵呵,陶真人……你要玩小阿子的玩意儿,也无不可,不过恕我无法奉陪。”伸手就要撕下。
“你能要嘴皮子的时候也只有现在了。”陶仲文面目阴寒,右手探入袖中模出一符纸,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使之焚化成灰,口中亦同时低喃著些不明语句。
沃英只觉碰触黄符的指尖犹如被火摧烧,痛得他整只手臂立时麻痹,难以动作。随著咒语一声声入耳,他的头部与胸腔也如被铁槌狠狠重击,挤压著他真实的血肉,猛然一阵爆裂开的窒息恶心,“哇”地一声,他呕出口血水,摊软跪倒在地。
“如果你能待在我替你安排好的地方,乖乖睡去黄泉,也就不用多受如此苦楚。”陶仲文斜睇他蜷缩在自已面前,邪冷道:“你什么也不用抵抗,当你再次清醒时,会看见牛头马面,好好地跟他们走,至于你的躯壳,就归我操纵。哈、哈哈——”得意地昂首大笑。
“你……你用了……什么妖法……”沃英抚著胸月复,只觉体内剧痛难忍,面貌扭曲煞白,又是呕血。
“嘿……你不满我在宫中居高位,加盛如此迷道之气,使小人乱近,准备在适当时候将我治罪,我如斯道士身分,当然无法正面与你抗衡,更甚者,不能插手朝政。”若引得人言籍籍,皇上就算再对他信赖,也可能被各臣舆论逼迫,令他失去现今的荣华和位置。“于是,陶某便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要在你身上施法夺之,不仅将你去除,亦能取你代之暗中控制朝事,何乐而不为?”
那御史之职,实在是太好、太符合他的需要了!
“所以……你跟李大人……”沃英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他强硬从脑中清理出分明,伏在地上,悄悄地伸手模向腰间。
“那些狗急跳墙的官想除掉你,和我合作。以为我会把你杀了,不晓得我是想抢夺你的躯壳。”凡夫俗子,哪有他这种上天遴选的使者眼光看得远!?“我在你身上下了咒,只要你睡满七七四十九天,被我散赶的魂魄将再无归还的可能。”为防万一,他还在城门口安置法器,岂料,就最后三日,在最后三日被人坏了事!
“呵呵……咳……哈哈……”在此一面倒的危急情况下,沃英却极其突兀地笑了出来,“我……我有个好表妹……她说……你就算有法力……也并非……并非神仙。然……然而,凡人施咒……一定会对自已产生影响……也就是说……你那三脚猫的法术……不只是害人,更有机会害死你自己……”尤其是,越激烈的咒术,影响就越加倍。
之所以先前将他藏起沉睡,就是由于此法较为缓和不冒险,而如今,他硬要抽月兑他的魂魄,这种方式,够强烈了吧……
从腰间模出玉佩,沃英握紧在手心。
“那又如何?”陶仲文嗤声,对他这般临危不乱的冷静姿态产生了不痛快之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凡俗无能者!“如果你试图反抗我的咒,也有可能会伤害到你自己。”到时两败俱伤,什么都灰飞湮灭!
“你不知道……我这人最……喜欢赌……尤其是赌……赌一口气……你说的……只是可能而已……”用拇指在掌中玉佩上画出道血痕,他傲然冷笑。
走著瞧,他绝不会让他得逞,因为,他还想见那肉包子一面!
用尽剩馀的所有力气,他重喝道:“那……就表示不一定!”举高右手,就要将等同筹码的避邪翠玉丢至地面——
“沃英!你这个笨蛋给我住手”
它处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喊,让他硬生生地停下。
***
惫好没跟丢!惫好没跟丢!
小二哥和掌柜大叔真是笨得要死,埋伏这许多天,等的就是这一刻,人家轿子这么大一座,他们却差点看闪了眼,她就说她自己单独来比较快嘛!
看轿子没一会儿就从那偏僻院落出来,她把对付守门的事情丢给同伴,自己则绕到后头,四肢齐用开始爬墙。
跌进草堆里吃了满嘴土不说,又不知哪里才有她要找的人,跑来跑去累得要死不活,好不容易见著凉亭那边有身影,就看到那个天生骄傲而不愿屈服于敌手的家伙,居然真想用不知后果的法子赢人!
“笨蛋笨蛋笨蛋!”拼命往前奔近,嘴上还不停叨念:“你怎么可以逼华姐姐教你这种笨蛋方法?你知不知道她都睡不好觉,很担心会把你害惨了?”就欺负人家好姑娘不会说谎!
“你!?”前刻激烈的动作让沃英乍见她之时不但骂不出任何一句难听的话,更甚者,胸口纸符处那种被血淋淋掏挖的感觉,痛得他险些昏死过去。
“你什么你?等一下再跟你算帐!”新仇加旧恨喔!张小师欲入亭,却硬有股力量将她往外推似地,脚步怎么也不能往前。感受到那股极阴极寒的锐冽气息,她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就想躲避,偏过脸深吸几口气,她拿出全部勇敢,对上陶仲文,缓慢启唇:“你……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师、师伯。”小声唤道。
陶仲文眸微闪,半晌,回想到一抹身影,“你……是梁师弟身边的那个孩子?”道术传男不传女,会喊她师伯的女娃,也不过就只有那一个而已。
“师伯……你放了他,好不好?”告诫自已不能在此关头回忆小时候的害怕,她双眼清澄地直视,恳求道:“停手吧!不要这样滥用师祖教的法术,好不好?”
沃英躺在地上,全身因咒发起高热,烧得他脑子乱转。很想要她别对敌人这么低声下气,更想斥责她把他看那么扁,竟叫对方放过他,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应该……应该说些撑撑场面的话……像是……若是再不住手,他这个很厉害的沃英等一下一定会给他好看之类的……
“你跟他一夥?”陶仲文哼哼地笑了出来,对著沃英道:“怎么?我还以为你很讨厌道士。”转向面对张小师:“而-,-师父不是不喜欢跟朝廷搭关系?”那个时候,知他接受引荐即将入朝面圣,还跟他晓以大义,说什么这样会亵渎信仰,不符前人之诲。
他懂些个什么!?
“你师父故做清高,才会带著-出走,现在呢?-告诉我,他现在如何?”霜言冷语。
张小师咬著唇,闭了闭眼。难受道:“师父……师父他好些年前……就过世了。”
“哈!”陶仲文大笑,几不可抑,“哈哈哈哈……-看看-那个假道学的师父是什么下场?你看看我如今又是什么地位?梁师弟不敢正视自己的而选择远走,结果客死异乡,哈哈哈哈……全都是他自已太笨!”
“才不是这样!”张小师握紧了拳头,在他阴寒的注视下,心里实在恐惧无法消除,但如果她现在退缩,就代表师父真如他所言那样没用!不再有一丝迟疑犹豫,纵然指尖发凉,她仍然抬高脸怒目而视:“师父他是好人,他知道什么该做而什么不该。你修道几十年,却是这般肮脏心思,这样害人,你才无药可救!”
陶仲文仰头畅笑的面色陡然沉寂,罩上一层森然。
“-是挺伶牙俐齿。”语调冷极,诡异地让人打颤:“不过我现在就可以让-瞧瞧,-师父和我,究竟有什么差别。”不知何时手中又拿了一张上面写好字的纸人,他左手两指横摆,阖眼施咒。
“啊——啊啊——”只见沃英原本就遭受重创的身体痛楚加剧,仿佛四肢百骸都给人强硬地拆解开来,某种力量在他脑子里不停抽拉,最后的清晰神智即将就要崩坏消失。
“沃英!”张小师见状惊骇,就要冲到他身边,却被无形的压迫给挡住,怎么也难以跨越。她急怒攻心,用尽力气想挤进这看不见的墙壁,喊道:“住手!住手——他会死的!贬死的!不要这样子——”随著最后一声强烈的咆喊,她的怀中泛起温热,怪异的感觉如同上回在城门那次相同。
尚来不及低头看是什么东西,她双手敲推的一个使力过猛,整个人就跌近了亭里。
“什么!?”陶仲文施咒到一半,感觉自己设下的围壁竟被人破解,心中稍微闪失,咒术便停顿了下来。“……呜!”这般突然地被迫中断,反冲的力量伤及内脏,他的嘴角淌下血丝。
他脚步微晃,撑著旁边的桌子才没倒下,见著张小师爬起身子马上跑到了沃英身旁,他心里大大震愕。
为什么?为什么!?被上天遴选的人应该是只有他一人才对,师兄弟中也仅有他一人具明显法力、最能成长,为何现在一个小女娃竟能破他摆下的咒阵!?
虽不知自己为何忽然进得来了,张小师最关切的还是沃英的生死。急忙蹲子,扶住他的头,看他双眼紧闭,她方寸大乱。
“沃英!沃英!”轻拍著他的脸想将他唤醒,手上却染满了他呕出的鲜血,她一哽咽,拉起衣摆就并命地擦,好似这样他就能舒服一点。
“-……”沃英缓缓睁眸,粗喘口气,望见她伤心的脸,实在觉得很不快活。“我不是……要-……走……-真……不……听话……”结果,他这么痛苦之际,还得面对自己在意中人前如此窝囊,加上又把她弄哭了。
“你还敢说呢!”看他还有气息,她紧绷的情绪微微放松,破涕为笑,“我真的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你欠我好几拳,不可以这么快死掉,知不知道?”抹去眼泪,她伏低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帮你打坏人。”
闻言,他狼狈的面容像是笑了,笑得好丑好难看,瞧起来甚是无奈。
就算说要阻止她,他也没有那个力气了……唉。在心中叹口气,只希望他们俩,可别到了地府再续前缘。
张小师动作轻柔,将他放平后,深吸一口气,直起身面著陶仲文。
“师伯,如果你还是不放他走,那我、我也要对你动手了。”挺直著背脊,她希望自己说这些话时看来不会大滑稽。
陶仲文极其阴沉地瞪视著她,冰霜吐出话:“我倒要看看……梁师弟教了些什么给-!”
张小师心虚地抿嘴。其实……师父没有教过她什么……不过只有拼了!
从袖中掏出两枚折叠成六角状的红纸,她闭眼再睁,摒除所有面对他的畏惧骇怕,不让自已有任何被胆怯拖累的机会,猛地上前,喝道:“对不住,师伯!”在陶仲文根本来不及得知她要做什么之时,她已经抓住他手臂,掌心下是六角红纸,她迅速地在他衣服上一摩擦,登时化为一团小别球。念道:“此间土地,神之最灵,升天达地,出幽入冥!”
“怎么可能!?”陶仲文大惊!这女娃竟能以咒法操纵火焰?
跋紧拍灭自己右臂上的火苗,这没有预料被搅和的空档,让张小师趁机绕到他身后,以同样的方法点火燃烧,前后左右,她都没有放过。
“为吾关奏,不得留停,”她下手极快,让对方几乎应付不暇。“有功之日,名书上清!”
“住手!”陶仲文被她出其不意的一招攻得阵脚大乱,一身道服有多处被引燃,他急著灭去别造成更大伤害,火燃速度却太快,索性月兑下外袍丢在地上踩熄。他的胡子、头发,还有身上一些细部的地方都被烧焦发黑。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见张小师已退回原位,捏著自己耳朵,连连吹手。
“好烫好烫……”呜!贬痛。察觉对方已经在看了,她赶忙恢复一派悠闲,将烧疼的手放到身后猛甩。“怎么,知道我厉害了吧?”呵呵……呜!
这娃儿……陶仲文本是有些惊惧,却在自已烧焦的衣抱上闻到一股油臭味,他警觉地审视著焚烧残馀的痕迹,未久,模样虽窘迫,但他却仰起脖子嘲笑出声。
“哇哈哈哈……我还道-有什么不得了的神力,原来只是些江湖骗术!”
“呃。”张小师不知死活地吐舌。难为她背了这好威风的“土地神咒”想要混淆过去,还是被看穿了呀。
没错,她只是在纸上涂了油,然后洒上某种黄粉,只要稍稍摩擦遇热,就会起火了。这是以前一个采矿的好大叔教她的。
那些东西只是为了要扰人注意,她本来就没有什么神能嘛……
“我看-,就跟-身旁那个人一块结伴上路!”一举手,却发现自己手中的纸人不知何时不见了。陶仲文皱眉,模向腰间,空空如也。
视线移至石桌上,别说纸人,连纸片都没半张,他一定睛,才发现早就被她趁乱给尽数收了过去,一个不好的感觉急速蔓延,他怔愣地将右掌缓慢伸向胸怀,一探,该存在于这个位置的东西果然不见了。
“你……在找这个吗?”张小师抹去额边流下的汗水,抬高了手,让他看清楚她拿著的那面以朱砂画了符咒的小镜子。打一开始,她的计画就是制造混乱,转移防备,然后,用她自己的把戏,从敌人身上“模”出这样东西。“华姐姐告诉我,施强大的法术会用到以自己八字相换的法器,而这——就是施咒人的致命弱点!”她快速喝道,知道机会只有一次,使劲力气将那面镜子丢向亭外地面。
“不——”陶仲文欲阻止,猛扑上前,却在要抓上张小师之际,被她身上爆出的某种诡异气放反弹。就在这一瞬间,眼睁睁地看著镜子任她月兑手而出。
在镜面落于石地碎裂的刹那,他只觉自己体内被一股冲力剧烈翻搅,五脏六腑被撕扯移位,他瞠目爆裂血丝,双膝跪落噗出大口鲜血,抓著石砌地面,奋力地想做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双目一黑,不支倒地。
张小师伫立良久无法动作,实在是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会被他给逮到,没想到他却自已弹开……肚子里温温的东西让她觉得更古怪,探手一模,拿出她总是随身带著的卷轴。
“哇哇!煮熟啦!”怎么会发烫啊?她又不是炉子!惊慌地拿在手中跳著脚,卷上的温度还好退了去。
她望望地上的陶仲文,再睇睇自己手中的破烂卷轴。
“啊!”像是领悟了什么,她楞了半晌,才傻傻地喃道:“原来……是师……师父啊……”是师父在保佑她的,一定是的。
不自觉地泛出笑,她好好地把东西放回衣服里“供”著。
“谢谢师父……爹。”合十地虔诚道谢。“沃英,你看见没——”兴高采烈地想回头神气神气,地上躺著的那个人却早已昏迷过去。
她一呆,随即大声嚷道:“喂喂!沃英!沃英!不要死啊!不要死!小二哥,掌柜!快点救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