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在笑什么?”
校尉见平常勇猛无敌、严肃正经的大将军面露微笑,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只不过想到今年武举考试有个有趣的家伙。”放下手中的卷纸,上头洋洋洒洒的端秀字迹,令中年男子刚毅威仪的面容浮现稀有兴味。
“哦?怎生的有趣?”校尉睇著那纸上的字,说老实话,他识字不多。
“他没有参加骑马、射箭及刀石等技勇术试。不过,”中年男子粗犷的眉一轩,将手中卷纸尽数拉开,“他的武经和兵法论却十分出色,见解精辟。”
“哦?”校尉探头看过去,却只觉得那些文字好像臭虫。
“原本,武经和兵法论这个部分,翰林官看了他的作答后很是生气。你知晓他写了什么吗?”
“大人,属下不知。”校尉摇摇头。
“兵法论其中有一题是要求他布阵打胜仗,但他却写道:“战地位于何处?其地多高?有无河川?其河位于东西南北何方?有多少里?时节又是如何?”他不解答,却列出数十来条问题,考官以为他不尊重考试。”
“咦?”对啊,他要是考官的话也会发火的吧?
“他最后甚至写上了“纸上谈兵无所为”七宇。”中年男子似是感觉大快人心地朗笑数声。
“这小子胆子忒大。”校尉喃念。竟敢惹那些翰林官。
“但却很引人兴趣。我今早和他见过面了,并且依他要求,将那假想的战地条件列得更为详细,他便给了我这么一篇完整又超卓的必胜兵法。”而且,他若是稍微更动河川方向,或者山-所在,那小子还可以重新再撰写一篇完全迥异的杰出战法。
武举选考的武经及兵法论因为没有比术试重要,武人又识字不多,经常流于形式,一般都是代笔,这小子却证明了自己骑马射箭不行,但另有真本事。
这纸上谈兵无所为,他倒是做得非常优异。
“这么厉害?大人,您瞧他可有上回殿试那个武状元的气势?”校尉睁大眼好奇道。他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姓上官的武状元,年纪轻轻却技艺超群,连大人都称赞不已呢。
中年男子仰头豪迈大笑,道:
“不,这小子没有半分别人的气势,却有异于他人的本领。”他拿起桌上毛笔蘸墨,“不过,若他们两人联手,肯定无往不利。”
眼微眯,他在要转交给兵部的摺子里行文,龙飞凤舞写下:
荐湛露任参赞一职。
参赞啊……
一斯文青年在书案前支著额,望著手中那张兵部已经送达四个月的公文。
青年的面貌平凡,身材稍嫌矮小,没有什么可以用言词形容的特别之处,乍看之下并不令人留驻目光,但若仔细注意些,便会发现那双明亮的眼眸隐隐流露著某种经过累积的聪慧,淬砺出菁华。
湛露合上公文,轻轻叹了口气。较之三年前,她的身长高了些,不过也就只那么一点,除此之外,外表上,她几乎没什么变。
转眸望著窗外,鸟语花香,也不知该说这晌午是悠闲还是无聊。
若是没有指派同将领征战的话,就没什么事好做。
这就是参赞。不大不小、不上不下的官,也是她白白领了四个月朝廷粮饷的最好原因。
其实,她算是顶幸运了。武举考试不如文举让人重视,考场舞弊更是常见,她用银子买通个路人代她体检才能进考场,又放弃重要的骑射技勇,虽名落孙山、榜上无名,但却因缘际会地得到某个大将军推荐而谋得此官职。
应该要知足,应该要知足。
晾在家里数月,其实一事无成,她女扮男装,是因为她相信自己总是有用、总能给人帮助的。
就像那个举荐她为官的大将军一样,她的用处及价值,会有人看见的。
“主子!主子!主子啊——”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三步并两步地跑进书房,手中不知拿著什么函件,趴在湛露桌缘气喘吁吁。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湛露笑睇著他。
她在决定参加武举考试时就从王享师傅家中搬了出来,考虑的是她隐瞒性别赴考,若被识破,恐有欺君之罪,王师傅算是她的再生父母,于理于情,她都不能牵连他。她孑然一身,才能无后顾,虽只靠写字联赚些小钱,也足够温饱了。
现下有了朝廷俸禄,她定时都会不具名寄钱回王家,以报王师傅恩惠。
而这男孩——小行,是她在庙后的乞丐窝里捡回来的;当时他被冻得奄奄一息,差点没死去。见他无家可归,她乾脆收留了他。小行伶俐勤快,大小杂活都一手包办,几乎成了她的小厮,反正这新买的房子地方还算大,一个人住也嫌太大了。
本来想纠正他唤她作“大哥”便好,怎料他还是满口的“主子”。
“主子,兵部来信了呢!”兴奋地将才收到的信件递给“他”,他知晓主子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个东西。
“哦?”她接过,缓缓将信笺打开。果然是兵部的通知,阅读内容后,她露出这四个月以来第一次的清朗笑意。“小行,十天之后,要麻烦你看守门户了。”
炳哈!主子果然要出征啦!
“我会的!”小行拍胸脯保证著,替他高兴。
她微笑,待细瞧到信中某个名字时,她顿然惊讶。眨眨眼,小声道:
“唉呀,能不能说是孽缘呢?”
上官紫审视著摊开在桌面的东北边境图。
俊美的面容凝思专注,曜眸炯炯,修长的身躯穿著玄黑战袍,镶锁镜铁鱼鳞铠甲,超逸节概凛然之气,敛敛精光;其上的细小佰迹则显示数年来的汗马之劳及辉煌功勋。
这些年的沙场征战,让他刀刻般的轮廓更添冷肃。
“将军,听说你受封为“定远侯”,恭喜你!”参将抱拳道贺。
上官紫却面无表情,只淡淡地对那参将道:
“已经阅兵完毕了?”
参将一愣,战兢答道:“是!已经在北门集结完毕。”
由于顾忌将领拥兵自重,造成叛变,大明的兵权是兵部在掌握,待要出征之时,才由兵部指派将官挂印带兵,战后就归回各卫所。所以各军并不跟随任何武官,直属朝廷,也因此,彼此就较为陌生。
而那参将马上敏锐地察觉到一点:这个严厉的将军不喜欢部属拍马屁。
将名册递上,参将正色报告道:“禀将军,共有战兵三千,车兵两千,左右副将各一人,参将二人,校尉二人,参赞一人。”
上官紫接过,名册上只有将官的名字。浏览一遍后,他意外地“噫”了声,眉峰紧蹙。
参将以为有什么错误,赶忙推卸责任:“名册为参赞书写。”
上官紫只对参将道:
“唤参赞进来。”
“是!”参将松口气退出,庆幸自己够机灵。
须臾,一将官走进阅兵台,恭敬地拱手道:
“下官湛露,参见将军。”
上宫紫回过身,沉声道:“头抬起来。”
“是。”湛露应声。
焙缓地抬起脸,和他四目相交,清澈的眼神直视著面前英伟的男子,她的心情可说是相当愉悦的。
三年不见,两人外貌变化不大,但气质却有著细微的差异。
上官紫由沉著少年转为成熟男人,更加内敛稳重;而湛露,以前那种时而窜出的外放光芒,却给磨得尽收眸底。
上官紫一见果然是她,眼中闪过一丝说不出来的恼意。
她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若是她的真实身分被发现,届时是要杀头的!
“你是如何当上参赞的?”他冷静不动声色,以将军的身分质问。
“禀将军,下官参加武举考试,虽名落孙山,却幸得一位将军举荐,于是担此职务。”她也以部下的身分回答著。
她当真考了武举?武举必须验身才能赴考,不过考场弊病多,武举又不如文举,又逢朝廷正当缺人之际,他大概可以猜想她用什么方法瞒混过关。不过——
“得一位将军举荐?”
“是的。那位将军说过欣赏下官的兵法论。”她挺直背脊。
兵法!他倏地挑眉,回忆起她少时曾被关在藏书阁中大半天,不仅镇定以对,毫无慌张惶恐,更抱著一本兵法书册看得浑然忘我。
她有什么能耐和长才,和她同窗过的他不会不知。她聪明睿智,闻一知十,若非碍于女子身分,她早该入朝为官,飞黄腾达。若她这三年钻研兵书战术,那么就如同对付李二少及沈伯麟那般,这方面定难有人可以赢得了她。
但是,作战又岂是儿戏?
“你是第一次上战场?”
“是。”
“那么,你可知交战之时风起云涌,瞬息万变,如果没有能力顾好自己,只会成为同袍累赘?”他语气低沉,略带严厉。
言下之意,是要她认清沙场的血腥与残酷,杀敌绝非玩闹,她很有可能受伤或者丢了性命。
湛露以为他只是觉得自己武艺太弱,所以有此顾忌。纵然她骑马射箭不怎么样,但她有足够的信心不让自己拖累大家。
“是!”她毫不畏惧,双眸盯著他,坚定回答。
他只是睇著她认真的脸庞。纵然他觉得荒唐想反对,但既是兵部点召,那么她就不能随意离队。
也许,只要别被拆穿身分……
“启禀将军!”又一人进来报告,“众军已经在外头准备好了!”
上官紫指示道:“命令众军,即刻出发。”
“遵命!”很快退出。
上官紫从旁拿起头盔,黑亮的龙虎刻纹熠耀生爪,戴上后更显英气逼人。他面向湛露,道:
“你可知我们的敌人是谁?”
湛露望著他,不知为何竟感觉他的眼眸有著隐隐的阴黯。
只听他沉重的嗓音缓缓道:
“我们将要至辽东,平反民变。”
没想到她第一次随军队出征,讨伐的却是自己国家的子民。
民变?如果国家繁荣富强,百姓安居乐业,人民又何来叛变呢!
出了居庸关,经过辽阳,来到乾冷的东北边境,军队选在靠近民变据地东三十里处扎营。
“传令下去,众军整顿军备。”上官紫一确定扎营地点便交代道,随后翻身上了座骑。
校尉问道:“将军,您要去哪儿?”
他一拉马辔,扬起沙尘转向:
“我要亲自去勘察情势。”
“将军请留步!”湛露喊住他,上前道:“请将军准许下官同行。”
座下战驹不停喷气踏蹄,上官紫眯眸——
“你……行吗?”他治军甚严,一律平等,纵然明知她为女儿身,体力大概仅有他人的对半,也不会特别留情关照。
她既同行,就同样必须承受这种劳累辛苦。
不过,令他欣赏的是,这一路上,她也不曾因为自己和他是旧识就叫苦不迭。
“下官可以。”她家里有匹马,上任参赞后,得空就练习,长骑对她来说可以忍受。即使她的骑术和技巧都差强人意,但她担保过,不会让自己成为包袱。
他沉吟,点头。“那好,你来吧。”
她十分欣喜,立刻牵了匹较小的马。这匹马是她的新朋友、新伙伴,来辽东的一路上,多亏了它。
她身为参赞,官高一等,所以不用和几十名小兵们同睡,而是与两位校尉同帐;应付两个人比几十个人容易太多,这大大免去了她之前烦恼被拆穿的可能。
只要镇定处理,小心谨慎,她相信谁也不会发现。她有把握。
望著前方的英挺背影,她想到某个夜晚,他也曾这样依著自己的步伐,薄情地将她抛在后头,害她追赶得气喘吁吁。
“注意点。”他出声。
一回神,才察觉他放慢了速度,侧首淡睨。
“是!”她赶忙答应,忽而沉思,认为这是个好机会,舌忝舌忝唇,正经问道:“请问将军,为何你决定考武举?”这是她存在心中三年的疑惑。
当时说要考的人明明是她,怎知他竟抢先一步。她想过很多个答案,但还是需要当事人来证实。
他瞥她一眼,只是简单道:
“我本来就选择从军。”进书院读书不过是顺从家人的意愿,只是一个过度阶段,学习的同时,也在等待机会。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其实他们俩的志向是一样的。她莫名地感觉愉坑邙绽出笑意,“嗯,前面有个小村落。”她没有轻率前进,只是低声道。
“我看到了。”他直视前方。
“有人。”她眯著眼。
不远处,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抱著孩子,枯瘦的脸庞在瞧见他们著的是官服时便似遇见凶煞恶鬼,猛地摇手道:“不不!咱们已经没银子没粮食了,什么都没了!拜托你们……拜托你们……求求你……”话还没说完就急著后退,却绊了一跤跌坐在地,怀中婴孩因而大哭起来。
湛露先望向上官紫,而后很快下马,奔近那妇人,将她扶起。
“你没事吧?”一股酸臭味传来,她这才察觉他们身上穿的衣裳不仅破烂,也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污秽。“有没有跌伤?”她温和询问,并没有因为嫌弃肮脏而放手,依旧搀著。
这小小的友善,似乎让妇人受宠若惊。
“你、你……”瞪大了眼,妇人望著眼前的湛露。
“咦?你的孩子长痘子呢。”湛露瞅著那婴孩,想逗他别哭,却发现他瘦弱面颊上除了一点一点的痘疤外,还非常潮红。她微愣,探手模上他额头,“他发高热啊!你得赶紧带他去看大夫——”
“这里没有大夫。”妇人不再认为湛露有敌意,凄楚垂泪,“辽东这里是块死地,已经……已经被那些官玩完了!”或许是再也忍不住,她掩面痛哭。只听她哭喊道:
“他们把户里的男丁抓去代替逃亡的军户做徭役,家里没男人干活,却又向咱们课以重税,有时候甚至带著兵马四处搜刮,无法无天,掠夺这个村又去下一个!咱们怎么和他斗?怎么斗啊……”
湛露忧患抬眸,看著从那村落陆续出来探看的老弱妇孺。他们个个如乞丐般蓬头垢面,脸色衰颓,有布料能够遮身已经算不错了;再往里头望去,街巷墙塌瓦落,萧索冷涩,旁边那些居所破的破、残的残,有的没有门窗,有的只用稻草作屋顶,根本无法遮风避雨。
上官紫在后头看进一切,包括她僵硬的背脊,她身侧隐隐颤抖地握拳。
湛露闭了闭眼,随后睁开。
往怀中掏去,只有行军乾粮,她下意识地回头,道:
“上——将军,可不可以——”将他们带回军营妥善照顾?她想这么说,却又立刻明白这种一时心软的做法只会扰乱军营纪律,仅治标难治本,万万不可行。
上官紫睇视著她神色中细微的为难与挣扎,而后,扔了个小靶子给她。
“拿去。”
湛露伸手接下,镶有金边的檀木盒小巧精致,她疑惑地打开一看,草药的馨香立刻扑鼻而来。
“啊……是药膏。”透明的冻状物几无杂质,翠绿澄澈,更漫出芬芳,就算她不懂医术,也看得出是上等药物。领悟过来,她很快地将小靶子和乾粮一并递给妇人,道:“来,这些都给你。”
那妇人瞠大凹陷的双目,所能做的,也只是抖著声洒泪道谢:
“多谢……多谢!”
“不……”湛露欲言又止,自己只是送些乾粮这般渺小的帮助,实在承受不起那充满感激的谢意。目送妇人而去,她徐缓地踱回到自己座骑旁,牵著缰绳,睇向不远处那残破的村落,幽幽念道:“日照千门物色新,雪消山郭静风尘;闾阎处处闻萧鼓,辽海城头……也有春。”这诗里歌咏的辽东繁荣、祥世,如今在哪里?
在哪里?
“将军……容下官请问,你为难吗?”她极慢地转过头,直直瞅住俊美刚正的男子,眸光清澄,道:“在得知必须讨伐人民之时,在看过这样的景象以后,如果要你下令,你会感觉为难吗?”
上官紫闻言,内心有著轻细的撼摇震荡。领兵面对敌人时,犹豫和迟疑是大忌,若意志不够坚强,就没有资格指挥部属。
他经历过大小战役,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候准确命令,但是,保家卫国、抵御外侮是一回事,将刀刃对著自己国家的人民又是另一回事。
为何?为何她竟能看出他心里的为难?他沉默住。
她却轻声代他道出:
“你有的,对不对?”她深远又苍茫地轻喃:“我知道你有的……”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现在一起目睹居民的情况,所以感同身受。
她就是知道他有。
上官紫带有深意地注视著她,说不出是何意念,他缓慢启唇道:“你看不过去,下不了手,这样软弱的慈悲为兵家大忌。又或者,你能够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以不愧对你军人的身分,令其干戈载戢。”
这番似乎带有暗示的话语令她怔住,极是讶异地凝视著他,他亦不曾移开视线,承接她的注目。半晌,她整肃脸色,收复私情,拉鞍上马,对著上官紫的表情已然变换。
“将军教训得有理。”她道。
上官紫没有再开口,只是拉扯马头,往西边而去。
她跟在他的马后,斜阳将他的身影拉至她座旁。
“属下认为,咱们应该埋伏在金山,伺机取得制高处才能一举攻破。”
“金山?可是此处多有落石山崩,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恐有不妥。”
“那么,还是从辽河这个方向过去?此地险要,若是以这个方向,定能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嗯……”
数名将官发出同意的声音。
“将军,你以为如何?”副将开口询问。
上官紫盯著朱砂圈点的地图,沉吟一会,道:
“还有谁欲建言?”
一阵寂静后,湛露站到了前面,“将军,下官有意见。”
他眼里闪过微光,沉声道:“说。”
“启禀将军,下官以为,不该将干戈对著大明子民。”她此话一出,顿时引得其余将官发言。
“你没弄错吧?咱们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平定民变啊!”
“是啊,若不干戈相对,难道以双手肉搏?”
“你这小子不是在说笑吧?”
“请各位听我一言。”她打断他们,处于众雄武男子环伺中,气势坚强却不致狂妄贲张,诚恳且认真地道:“所谓民变,民为何而变,必是由于他们有所请愿及要求,因无法得到回应,才导致不满,进而反抗,最后武装斗争。”
掌握众宫的注意,她用著清晰的语音,态度始终谦逊,徐徐道:
“辽东此地,有大明一代,经济有所发展,人民生活稳定;但曾几何时,这种景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残破、衰颓,请各位看看这个,”她拿出自己几夜没睡所画的图示,铺陈于大家面前,指道:“军户是辽东地区基本成员,所以军营田几乎是所有的耕田,这些圈起来的地方是朝廷营地,然而,有半数以上被官吏私吞。他们不仅侵占营田,更占军为己奴,使许多营田无人耕种,只能任其荒废。”
大明街所,辽东营田制,没有征战的时候,军户负责耕种田地,维持军粮生产,抛荒此一行为严重破坏营田。
营田荒废,就没有军粮,地处边疆要地,有何严重的影响不在话下。几名将宫闻言,似乎很是惊讶,再看著湛露旁边写的数字。
“这里的军户不仅徭役沉重,更多时候被官吏残酷当作奴仆,剥削他们的劳力,又课以重税,导致军人大量逃亡;军户减少,所分配要耕种的田地就更多,有的必须耕种离家五十里的营田,有的耕田之余还得修筑边墙城堡。”
“湛参赞,你说得那么多,无非是要让大夥儿了解辽东此地的困难,这又与平息民变有何关系?”其中一将官道。
“据下官所知,这次的民变,是由于矿监使陈河用激烈的掠夺手段,明目张胆地搜刮百姓。他暴政此地近十年,居民无法生存,才起而抗之。”她语气和缓,却难以教人阻住,“辽东此地为“神京左臂”,南当倭,北当虏,东有女真,九边重镇,特居首位,常驻军十万余;如此重要的军事要地,倘若民心不定,那么如何能担起边防重责?依下官之见,对百姓动武只会引起更大的抗争,倒不如,和他们谈条件。”
引此结论,众人皆是一愣!而上官紫则是微微扬起嘴角。
“谈条件?这要怎么谈?”有人问道。
湛露洞见症结,一语破的:
“既然他们不满的原因是陈河,那么,我们就将陈河拿下治罪,以平众怒。”
“将陈河治罪?”将官们面面相觑。陈河之所以那么嚣张,是因为他的背后有东厂撑腰,没人动得。他们不过是军队,没有司法权,更别说拿下他治罪了。
她看著上官紫,眸底微光烁烁,犹如向他下战书。道:“我身为参赞,就必须在军务军情方面给予适当意见。战争劳民伤财,且此次所要面对的又是自己国家的子民,试问前线士兵如何下手?而这,则是我所能想到不需流血冲突,而又最容易直接解决事情的方法。”
“这……”几个人交换眼神。纵然明知湛露说的确是有其道理,但——“将军,您认为呢?”
上官紫只是对住湛露坚凝的眸瞳,道:
“湛参赞,你可知若是当真将陈河捉拿,将会有什么后果?”
湛露却自如一笑,“禀将军,若是您真能将陈河拿下,回京之后,责任由下官扛,由下官来向兵部解释。”
“你扛?你认为兵部会削了你的职抵销此事?”他轻轻挑眉。
“不,我不会让兵部削了下官的职,更不会让将军及各位惹上麻烦。”这发言甚是肆意,但于她软软的语调听来,却完全没有傲慢及无礼的刻凿,反而凸显自信。
湛露,她还要让他再如何吃惊?上官紫抬眼,表情具不著痕迹的满意。
“好,那么,就照你的意思。”他果决下令道:“湛参赞,你必须负责跟辽东军民谈判,并且和辽东总兵商量如何将陈河带回京师。”
得他允诺,她兴奋地亮了灿眸。
“是!”
不到半个月,辽东民变平息,众军班师回朝。
没伤到一兵一卒、一民一生。那片广大的东北土地,在湛露的协调之下,居民愿意放下武器,只要陈河别再出现扰民。
上官紫将陈河带回京师,湛露随著他临兵部报告。
“辽东此属边防重地,军丁却因陈河的奴役而导致大量逃亡。以开原城十堡为例,五千名军丁就有一千五在逃。驻军五万,就有一万五为空额,此乃严重警讯,若外族进犯我大明东北边疆,将不堪设想。将陈河拿回并非是要将他治罪,只是这样下去于边境实在危险,若能以此事抚平辽东军民,以固国土,不啻为一个收买人心的方法。”
头头是道的说词,令得兵部就算想推卸责任也难以降罪。不费一卒,就将辽东此大规模民变在短时间内平定,将陈河拘提的理由也无懈可击。
东北地方的确为军事要地,比起失去几万士兵,不如解决一人。
只是,这下兵部和东厂的梁子又结得深了。
走出兵部,上官紫睇著她,道:
“收买人心?你也算是见鬼说鬼话。”体悟国家边防,并非要将陈河治罪?如此顾全大局又忠心耿耿的言辞,兵部也不得不接受了。
她侧头轻笑,“我只是不想丢了官。”面对没有好心肠的人不用太过真诚,否则吃亏的会是自己——这可是沈伯麟以前给她的教训,她始终铭记于心。
“真没出息的回答。”他勾唇。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会讲这些又真又假的场面话了。
“我不需要出息。”只准备安分地当个小参赞。
他微眯眸。沉声道:
“辽东地区恢复平静,兵部更会因为你的发言而加以注意。”如此一石二鸟,这可真是没出息的她曾计算在内的?
“这些,还不是承你提醒。”她眨眼,没忘他那仿佛试探考验的教训,自己应该算是过关了吧?淡淡一笑,“这样很好,不是吗?”
的确是很好,而且似乎完全照她心意。上官紫没有道破。
“-,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你呢?我刚刚听到兵部又指派任务给你了,是不?”已经离开战场,暌违三年重逢后,湛露首度以朋友的立场巴他交谈。
“明日。出发去南方。”他道。
“真辛苦啊,大将军。”她笑了笑,随后正色道:“可别死了。”
她的双眸清明,蕴满诚挚。
如此毫不掩饰的眼神,令他平静的心境淡淡一荡。
这名几乎能看穿他心思的女子,是何等勇敢聪智!运用自己的本事,朝著所选择的方向前进。望进她坚毅的黑瞳,他忽而不再感觉她是在胡为乱作,更甚者,开始预感她可以照顾好自己,就如同在书院时,根本不需他的注意或帮助。
她有那个能力。
一扬唇,他道:“你也是。”
“保重。”她拱拳。
“保重。”他回应她的凝视。
而后,背过对方,各自洒月兑离去。
他们两人,皆深刻相信还有机会再见面,或许一方是从沙场必来,或许一方是正要赴战,更或许,又能再一次与军齐伍。
启曰无衣?与子同袍,与子同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