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睿予喘着气,不适应光线的眼眸眨动着,好不容易才慢慢地张开眼睛。
当他一看到近在眼前的闻人琰时,先是完全地愣住,随后脸上有着震惊。他抿住嘴,有点不敢相信刚刚是怎么喝到水的。
"这里是医院,你已经昏睡了两个星期。"闻人琰看出他的慌乱,站直身解释着。他按下床头的呼叫铃,要让医生来检查蔺睿予的情况。
听了他的话,蔺睿予眼里的赧然很快被疑惑取代。他将视线游移在病房里的门帘、洁白的墙壁、同样颜色的天花板、床头边的电子仪器、挂点滴瓶的高脚铁架、柜子上摆放的镜子……他看到镜中反射出的人影头上包着纱布。
他怔然地瞪视着那面镜子,想要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全身都虚软无力。
他只能无意识地抬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模上额头上那一圈圈的纱布。
"咦?"
他的脸上仍然只有茫然。
闻人琰察觉他好像有些不对劲,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蔺睿予低着脸,看向自己手臂上的点滴针头,然后沿着药液流动的透明细管而上,缓慢地抬起头,将目光的终点对上闻人琰俊逸绝伦的脸庞。
半晌后,他轻轻地启唇:
"你……是谁?"
***
白色的房间里,空气凝结了。
蔺睿予看着闻人琰,他的眼眸中只有陌生。
"你是谁?"重复的问句轻声地响起,蔺睿予蹙着眉头,身体上的不舒服和心里那种一片空白却又异常混乱的感觉让他陷入极度迷惑。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受伤?面前这个高大冷漠的男人又是谁?脑海中一下子涌出太多的疑问,连自己名字都想不起来的认知让蔺睿予心底猛然窜起一股浓浓的恐惧。
闻人琰冷看着他,脸色冰寒。
"你说什么?"他问,语气严厉且冷冽。
蔺睿予被他冷凝的表情震住,只觉得眼前站立的男人身上瞬间散发出刺骨的怒意,那不带半点感情的眼眸让他不确定的心绪更加慌乱。
"你……你是谁?"他迟疑地开口,因为躺了近半个月,整个人有气无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蔺睿予的视线游移着,想从四周的景物找到任何一点能让自己感觉熟悉的线索。
他下意识地抓着薄软的床单,眼底的惊慌随着看遍房内的每一个角落而越来越强烈。
闻人琰的脸色更冷峻了,身旁的双手倏然收紧。
"再说一次。"他眯起眼,危险的气息弥漫在四周。
蔺睿予已经没办法分心去关心闻人琰具压迫性的态度,他发现自己的的确确回忆不起有关于自身的每一件事情,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身份、他怎么会躺在这个房间里……奇怪……他居然……
没有刚才张开眼睛之前的记忆!
完全没有!怎么会这样?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喃喃地自语着,冷汗从背脊流下。不可能的,一定是因为他还没完全清醒,所以脑袋比较不清楚,再努力地想一下,等会儿一定就可以全都想起来的……对,等一下一定……
他祈求似的眼神望向闻人琰,希望这个他启眸所看到的第一个人,能够给他一点足以恢复些许记忆的提示。
"我……我认识你吗?你到底……是谁?"蔺睿予半躺在病床上,抬高了头问着站立在一旁的闻人琰,想要尽量冷静地思考以掩饰心底深处完全空白的恐慌,手指却不听使唤的颤抖着。
看着他全然疑惑不解的表情,黑曜瞳眸中的疏离,仿佛他真的完全不认识他!闻人琰迅捷地伸出手,紧钳住蔺睿予的双肩,他狂炽的愤怒清晰可儿。
"你再说一次!"他直视着蔺睿予,身上焚烧的火焰几乎将周围的空气全数吞噬。他抓着他的肩膀,手劲丝毫不放松。
"好痛!"蔺睿予被他突如其来的粗暴动作弄痛了胸前尚未痊愈的伤口,他本能地往后躲避,却被闻人琰更用力地抓移向前。"啊!放手。"他紧皱着眉。
"你刚刚说什么?"闻人琰两手扣制住蔺睿予的身体,将他拉至自己眼前愤怒地质问。
他居然忘了他……他居然忘了他……他居然胆敢忘了他!
简直该死!
比起察觉蔺睿予失忆这件事,闻人琰更在意的是,他竟然忘了他的存在!
他不管是否因为车祸的撞击而造成这种后遗症,他可以允许蔺睿予什么东西都不记得、什么事情都可以抹煞,但蔺睿予惟一绝不该忘却、也绝不可以忘却的,是他每个夜里要他牢牢记住的名字和在他身上烫烙无数印记的他!
然而,他现在却在问他是谁!
"好痛……放手……"
蔺睿予虚弱的身躯被他紧紧地抓住,闻人琰的力气之大几乎要把指尖陷入他肩上的肌肤之内,他想挣月兑,却无力得头晕目眩,只能不停地喘息着。
他惊惧地看着眼前非常危险的男人,他眼底所焚烧的暴怒,让蔺睿予原本就充满慌乱的脸上更多了一份极度的排斥。
"放开我……呃,放开我!"蔺睿予想大声抗议,却只能发出微小的低喊。他被闻人琰压在床上,被迫仰视眼前俊美却冷冽的容颜。他觉得自己胸口好痛,挤压在胸腔里的沉重几乎要使他无法呼吸。
他想逃离这个男人,想逃离四周压迫着他的气流。他不要他靠近他!只要一闻到这高大男人身上的气息,他就直觉地想要逃。
这个人引起了他潜意识里强大的剧烈危机感。
蔺睿予把对闻人琰的拒绝全部都表现在清澈的双眸中。
闻人琰清楚地接收到蔺睿予所传达给他的恐惧、反抗、疏远、推拒、不信任……还有全然的陌生。
陌生!蔺睿予居然会对他感到陌生?
闻人琰的脸色霎时暗沉,极冷的寒霜染上他的眼,他气愤地一拳重击在蔺睿予头侧柔软的枕被上,整个病床随着瞬间的压力下沉,仿佛差点散了牢固的钢架,而他挥拳时所划开空气的冽风,让蔺睿予失措地僵直了身体。
两人对看沉默无言,只有诡异的气氛围绕在四周。
接到病房的呼叫铃赶来的医生和护士,还有翘班来探视蔺睿予的夏玮砭,一进入房间就看到这个画面。
大家都被闻人琰身上冷凛的寒气和不明的状况给定住脚步,一瞬间怔忡地停在门口,面面相觑。
一发现有别的人进来了,蔺睿予顾不及自己还被闻人琰压制住,他回过神把目光转向门口,巡视着站立在那里的每一个人……没有……还是没有他认识的人!他挫败地闭了闭眼。
"睿予……"夏玮砭首先出声,他惊喜地将视线对上蔺睿予。"你醒了!"他上前,身旁的医生护士也连忙走到病床旁。
但闻人琰还是钳制住蔺睿予的双肩,不肯放手,他的目光没有移开过蔺睿予充满拒斥的脸半分。
"这位先生……"医生开了口,若这先生一直挡在这边,他们就没办法替病人检查,但他极具压迫的气息,又让人不知该怎么婉转地请他让开。
"闻人?"夏玮砭奇怪地看视着闻人琰,觉得他神色不若平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直动弹不得的蔺睿予再度把视线对上闻人琰。
"放开我……"他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低缓地启唇,胸前的闷痛和看不到相识朋友的失落感让他紧锁着眉间。
闻人琰只是看着蔺睿予洁净略带一丝疲惫的瞳眸。没错……不是假的,也不是演戏,蔺睿予是真正彻底地不记得他!
"闻人你……"夏玮泛的话没办法说完。
"可恶!"闻人琰放开了蔺睿予,一挥手,用力地挥掉床头柜子上的所有物品,玻璃杯、保温壶、水果、花瓶、药罐,甚至连点滴架都差点被他挥甩倒地,一下子刺耳的响声回荡在整间病房,被扫落的东西碎了遍地,一片的狼藉。
除了闻人琰自己之外,所有的人都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他冷看了蔺睿予一眼,脸上的表情降至最冰点,随后,他一声不响的转身越过众人离去。
医生护士被他阴森的表情骇住,根本也不敢开口教训他为何要摔破了一地的东西,只是赶紧侧身让他走出病房,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变成地上那一块块粉身碎骨的玻璃。
蔺睿予从错愕中回神,注视着那抹离去的背影……他的肩上还有着他强大手劲留下的疼痛。那个人给他的印象非常不好,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就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离去……甚至有种想开口唤他别走的冲动……好奇怪……
夏玮砭愣了半晌,认识闻人琰十几年,他从没看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闻人琰一向是个极为内敛的人,就算是再怎么不悦,他也不曾做出如此失控的举动。
没有追出去,就是不想无故地被当成炮灰。
他转头看向已被护士扶坐起的蔺睿予,心里猜测他们两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问……"蔺睿予在医生上前替他检查身体前先出了声,他抬眸看向围绕在他床边的每一个人,深呼吸后,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然后终于提起勇气困难地问道:"有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
"医生说他因为脑部受到撞击,所以丧失了记忆。"
医院里阴暗的回廊上,夏玮砭对着一个颀长的背影说着,语气里有些惋惜,却也有更多十几日来紧绷后的放心。
罢刚医生都证实了,蔺睿予的确是失去记忆,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也认不出曾经和他相识的人。夏玮砭抚着额,终于知道闻人琰那时为何会如此暴怒了。
不过幸好,在检查过身体情况后,医生说只要能够好好休养,蔺睿予的伤势不会有大碍。
见站在落地窗前的人不语,他续道:"医生说没办法确定他的记忆什么时候会恢复?能够恢复的程度又有多少?要靠身旁的人带领他,但不能过于急躁,需要给他适当的刺激……他有可能几天后就能够想起所有事情,但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忆起以前的一切。"他语重心长,瞥向背光而站的闻人琰。
"你打算怎么做?"夏玮砭问,这是最现实的一个问题。
沉默,回荡在两人之间。
"闻人,你到底对睿予是抱持什么样的态度?"夏玮砭还是忍不住说出口了,他认真的眼神看向一语不发的闻人琰。
苞闻人琰认识整整十一年,他知道,周旋在闻人琰身旁的所有人,除了家人外,就属蔺睿予最特别。
闻人琰并不喜欢和人深交,却和蔺睿予朝夕相处。就算是认识这么久的他和江苡
,也仅只能维持淡淡的友谊,他知道闻人琰不是不信任他们,只是习惯不能在别人面前松懈罢了。从小到大,他接受的英才教育让他跟同年纪的小阿越来越有所区别,加上继承企业的责任感和长期处在尔虞我诈的商界环境下,本来个性就较一般人强硬冷漠的他,更给了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他一直处于高位,这样的隔离让他的态度越来越冷僻,自然的最后就疏远了所有的人。
闻人琰有令人欣羡的绝美外貌、天生的颖慧聪智、富有的优良家世,他有着优于常人的一切条件,但就另外一方面来看,这不能算是一件幸运的事。
他的情感表达有缺陷,只会用自己高兴的方式做任何他不管对错的事情。
种种自身外在的原因,让闻人琰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泄露自己真正的模样,除了蔺睿予之外。
可能蔺睿予自己分辨不出那极细小微妙的差别,但旁人一看就知道,对闻人琰来说,他绝对是特别的!
只可惜现在变成这样……夏玮砭叹了口气,他决定要把事情说清楚。闻人琰虽然很有智慧,头脑很好,但他对于很多自己情感上的事情是迟钝的,他一向想做就去做,所以会忽略了行动真正的原因,和为何让他想做的动机。
如果他再不正视自己心里究竟真正想要些什么,那蔺睿予的付出就太不值得了。
"闻人。"夏玮砭再度开口,低沉的嗓音说出爆炸性的字句:"你跟睿予上过床了吧?"他沉稳的态度,好似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闻人琰如雕像的背影总算有了反应,他缓慢地转过头,冷眼瞥向身后的夏玮砭。
夏玮砭耸肩,"你应该知道我迟早会发现才对,因为你一向比我敏锐。"
闻人琰依旧沉默,但从他波澜不兴的脸色上来看,夏玮砭的话是正确的。他早料到总有一天夏玮砭会知道这件事。
上一次江苡
去"蓝海集团"找闻人琰,结果在走廊上碰到蔺睿予,夏玮砭在接她回去的半途,她不经意地提起蔺睿予颈间的吻痕,那时候,夏玮砭就在心里猜测他们之间的平衡关系开始变质了。
闻人琰不喜欢任何人靠近蔺睿予,蔺睿予的交友空间单纯且狭窄,全部控制在闻人琰的手中,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能在蔺睿予身上烙下吻痕?
夏玮砭叹息。其实他从以前就感觉到闻人琰和蔺睿予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言喻、也无法划分归类的牵绊,光是从闻人琰异常的占有欲来看就知道了。表面上他不戳破,是他觉得自己没有插手的余地,但现在事情演变至此,总是要有人来推闻人琰一把,让他重新思考那说不明、理不清的关系,若是一再地重蹈覆辙,只会加深对蔺睿予的伤害而已。
彬许是一向思想自在惯了,夏玮砭虽不支持同性恋,但也不排斥,他认为那只是感情的一种而已,跟男女之间的恋情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别不同。再说,他真的觉得闻人琰和蔺睿予之间的纠缠,已经跳月兑了性别之分,没办法肤浅地冠上任何一种名词来言论。
"睿予已经不记得你了,你要怎么做?"夏玮砭看着他,执意要他认真看待这件事。
闻人琰只是冷看着夏玮砭,没有一丝表情。半晌后,他才淡淡地启唇:
"什么怎么做?"他回答得好无关紧要,仿佛随口说出不重要的无聊话。
"你不是因为爱上睿予才和他上床的吧!"夏玮砭看得出来,闻人琰并没有意思去探讨自己为何会对蔺睿予有,他的眼神写得很明白。"既然睿予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你以为自己还能再对他为所欲为吗?"没有了六年来的记忆,闻人琰对蔺睿予来说只是个没有半点熟悉的陌生人。
"那又怎样?"闻人琰仍是一脸冷漠。为所欲为……的确,他是这样对待蔺睿予的,而且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既然如此,你就别再这样对他。"夏玮砭沉声。"现在的睿予已经不是你的玩具了。"
闻人琰眼眸倏地一寒。
"我没有把他当玩具。"蔺睿予也曾对他说过这种话,他当时不知为何对这句话感到愤怒而说出了更残忍的字句,他到现在还忘不了蔺睿予当时受伤的表情。
"你没有?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上床?你明明知道睿予绝对不会忤逆你。"夏玮砭出声反驳。
"没有为什么。"闻人琰转过头,不想再讨论这件事。他会占有蔺睿予,只是因为想要,就是这样而已,没有其他原因!
夏玮砭的表情难得地严肃。"闻人,你无意中救了他一命,他用了六年的时间来偿还,最后甚至用自己的命来换得你平安,他做的一切已经足够抵过你给予的恩情。你对他没感情就放了他吧,现在是他可以重新开始的好机会。"
重新开始?放了他?
"不可能!"闻人琰冰冷地回绝夏玮砭的建议,他冷戾的视线瞬间扫向夏玮砭,有那么一刹那,夏玮砭差点觉得自己会被他的眼神杀死。
闻人琰的脸上布满寒霜。他绝对不会让蔺睿予离开他的身边,绝对不会!
蔺睿予是他一个人的!
夏玮砭深吸一口气,在闻人琰恐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继续尚未说完的话:
"你太自私了。"他摇头。"难道你从不曾想过睿予的感觉吗?他怎么看待你对他做出的事情?他心里是不是会不好受?他要怎么调适你们之间的关系?睿予是一个守本分的人,擅自破坏了界线,就没有想过他是否能够接受?"
他瞅着闻人琰,道出最后的重点:"他没有怨言并不表示他不痛苦。"
闻人琰收紧双拳,全身绷得像是坑谙掉的弦,随着夏玮砭最后月兑口的一句话,他看着落地窗外的黑眸越来越阴沉。
"你少管闲事。"他逸出冷语,极森然地开口,脸色犹如暗夜中的夺命鬼魅。
他不想再听夏玮砭说下去,迈开修长的腿,转身就往长廊心头走去,连头都不回。
夏玮砭不管他逐渐离去的背影,对着他离去的方向说道:"你再不面对自己心里真正想拥有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失去全部的!"
闻人琰没有停下脚步,仍是向前走着,任夏玮砭的话语飘散在空旷的走廊。
"我再提醒你一件事!"夏玮砭放大了声音。"你以为睿予为了什么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地护着你?闻人,不只是因为你救过他这么简单而已!"当局者迷,闻人总是看不清。
不只是因为你救过他这么简单而已……
夏玮砭的话随着闻人琰的脚步声,不停地回荡在空气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闻人琰冷然的俊逸脸上不曾出现半点思绪,他转个弯走出长廊,没有人知道他一向不重视任何东西的内心里已经产生了微细的动摇。
不只是……因为他救过他这么简单而已……不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