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中,多少会遇见那种怎么样都合不来的人。
也许是价值观,也许是个性,也许是其它另外的因素,即便表面上可以维持应对,但心里就是会认为不管如何都无法和对方相处得来。
对他而言,郭凝纯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他们两人性格差异太大,他总是无法跟上她的思维,也无法和她好好地对话,于是变得有些不知怎么应付她。
他并不讨厌她,可是也不知该如何和她相处。
收留她的那天,在停电约莫两小时之后复电了,她提着背包上楼,只有在晚餐的时候来问他要不要吃泡面;因为他一向外食,屋里虽然有个单人小冰箱,却没有任何可以烹煮的食物,只有她背包里的泡面。他告诉她厨房在哪里。用餐的时候,他很沉默,她也没再讲那些有的没的,只是闲聊以前她在哪里也遇到过台风,还碰过土石流的事情。
之后他回房,她好像也一直待在三楼。室外风雨交加,虽然家里多个人令他不习惯,但还算平静地过了一夜。
棒天一早,外面只剩零星的雨滴声响,他在准备上班时用笔电看了新闻灾情,觉得有点不妙,所以提早出门,打算先去图书馆看看情况。要离去前,他往三楼望一眼,才带上门。
撑着伞,原本空旷的产业道路如今到处是杂草、垃圾以及被风吹落的招牌,他快步到达上班的地方,一眼就看见大门的玻璃整个裂了,所幸图书馆位于地势较高的路段,并未遭受淹水,不过还是到处堆积了垃圾和掉落的树枝,还有二楼的窗户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敲破了,地上渗了一片面积不小的水渍,有好几本书被打湿了。
上班之前,他和一个约聘职员花了不少时间将现场处理干净,并请了工人来修理玻璃。
彬许是台风过后的影响,虽然平常本就没多少人来,但今天来图书馆的人明显比平常少,甚至连主管都请假。
他准时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他因为晚餐不知该不该购买郭凝纯的份而烦恼了几分钟。最后还是提着两个便当回家。
远远地就望见郭凝纯坐在透天厝大门前的骑楼处,他心想,难不成她本来就喜欢坐在门口?
发现他走近,她仰起脸,笑了。
“嗨,副班长。”走近才发现她旁边放着两个购物袋,白天的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手里抱着一本写生簿,白纸上的素描是对面河岸风景。
他并不是个懂得艺术鉴赏的人,只能感觉她画得很像,栩栩如生。那是当然的,毕竟那是她的职业,以此为生还画得不像的话那要怎么办?
“嗯。”他低应一声。
“我跟你说喔,这里风景很好呢,看着就忍不住要画下来。”她露出享受着微风的表情。
他没有兴趣。林想歌将手伸进口袋,取出钥匙。
在将钥匙插入锁孔时,他忽然停顿住。
“……你坐在这里多久了?”他转头问道。
她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多久。”她并不是喜欢坐在门口,而是她没有这里的钥匙,无法进入。她到底等他等多久了?望着那本厚厚的写生簿,林想歌难以推测她坐在这里画了多少张图。
但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等他回家,然后像个傻瓜一样对着他笑。
林想歌沉默地将门打开,她提起东西,跟在他后面进入。
“我今天去了镇中心,想找美术用品店,结果找到了喔。虽然小小一家,但东西都很齐全呢。”她向他报告她的今日行程。
他放下公事包。
“你有没有打电话给你的房东?”在吃晚餐前,首先要解决这件事。
“有啊。”她点头。“我是去外面用公共电话打的。”
为什么要打公共电话?他没问这种细枝末节,仅道:
“对方说了什么?”他睇着她。
“房东先生说房子碰到台风就是这样啦,他现在人在很远的地方,没办法回来帮我弄。”她回答道。
那算什么?他皱眉。
“难道……你先缴了租金?”
她一副“哇!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嗯。一个月。”
原来如此。他明白房东的态度由何而来了。看那间房子的状态,应该本来就不是重要的房产,租出去之后也不必负责了。
“那你要怎么办?”
“我有睡袋啊,只是屋顶破个洞而已,没问题的。”她笑说。
谤本不是什么“没问题”!
“睡袋?”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她为什么会带这种东西?他逐渐有种所有关于她的事情都无法找到正常逻辑的感觉。
“对啊,睡袋。”她一点也无所谓地笑道:“师父以前要我去山上,我搭帐棚睡在田旁边,半夜还有超大的田鼠爬进来,只是屋顶破洞而已,没什么啦。”
她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林想歌无法理解。
“师父?”那是谁?
她莫名地望着他一会儿,才道:
“是我老板,给我工作的人。不过我都叫他师父的。”
“为什么去山上?”虽然不愿像个蠢人一样只会一直提问,但他真的不明白她讲的话。
“因为有工作啊。而且师父要我多去感觉,多去触碰。你必须去感受这广大的世界!”她忽然张开双手,很有活力地道,然后看着他,一脸笑意。“……像是这样子跟我说。”
林想歌完全……不想懂。
杯家都是这样的?学艺术的都是这样的?他的三哥有位画家朋友,印象中似乎也是特立独行,但他跟那人不熟,当然也就不能拿来和郭凝纯比对。
为什么她不干脆离开这个城镇?即使睡破房子也要留下,是为了什么?为了他?他觉得如果自己问了,她一定又会给他乱七八糟的回答,所以他不打算问。
她望见他手里的东西,顺口道:
“你晚餐吃两个便当啊,原来你吃那么多。”她一脸的趣味。
虽然明明是买给她的,但被她发现了,却又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拿着便当的手莫名僵硬;更令他烦恼的是,面前这个过于随意的小学同学。
似乎是对他的注视产生疑惑,郭凝纯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于是安慰道:
“怎么啦?食量大没关系,我有时候也会吃两个便当。”林想歌深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放下装着便当的塑胶袋,然后转身走到角落的一个木柜,打开木柜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钥匙。
然后将那把银色钥匙递到她面前,道:
“给你。”
“咦?”她还没有进入状况。
先不论郭凝纯是他从小学就认识的人,且她还是一个女孩子,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屋顶破洞的房子里铺睡袋睡觉。
他家的空房间可是一只手还数不完呢。
“……如果你不要太吵的话……就让你住。”
林想歌对她说道。
虽然他完全不想要如此,但也只能先这样了。
流鼻血事件后的第二个星期,郭凝纯终于再度跨进教室。
她很习惯教室里散发的那种陌生味道,很习惯那种没人记得她的状况,对于班上同学会关心她的事情,她没有一丝丝期待。
原本她就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即使她请了这么长的假,同学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只是知道她不来学校的这个消息而已。她明白那样的感觉,全班同学好像都遗忘了郭凝纯这个名字的存在。
她像平常那样笑笑地走进教室,总是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她每逃诩很准时地上学,不会太早,也不会迟到;成绩在班上算是普通,音乐和体育方面也没有比别人突出的地方。虽然未曾有过优秀的表现,又都是自己一个人,但她还是很喜欢来学校。
她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放下书包。
林想歌已经坐在隔壁。在她拉开椅子时,他听到声音,遂抬起头看着她。
那一瞬间,他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冰凝纯因此而呆住了一下子,但很快就回过神。
“副班长早安。”她向他打招呼,然后坐下。
他没有讲话。郭凝纯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又不想理她了?烦恼了几秒钟,就见到林想歌打开铅笔盒,从里面拿出一颗糖果,摆在桌面上,然后用食指慢吞吞地推啊推,推过那条天上地下线。推到她面前。
他低声道:
“这个给你。”
包装纸是桃红色和白色的条纹,是牛女乃糖啊。郭凝纯先是看着那颗糖果,然后抬起头看向他。
被那样注视着,林想歌似乎相当不自在,道:
“那是我生日时我妈妈买给我,让我送给同学的糖果,大家都有……你没来学校,帮你留的份。”
她沉默半晌,然后低声道:
“……副班长,我今天生日呢。”
他停顿了一下,问:
“是吗?”
“嗯。”她点头。座位是按照号码排的,号码是按照生日排的。他们两个的生日只差几逃邙已。
她看见林想歌稍微抿了下唇。
“我一直想跟你讲,你、你以后生病发烧要说。”就像是时光停留在流鼻血的那天完全没移动过,更像是他想说这句话已经等了整整一星期,终于能够讲出口;总之,他严肃地看着她的脸,这么对她说道。
冰凝纯闻言,却是愣愣地没有动作。她完全没料到居然有同学会关心她或在意她,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望着他,很久很久。
直到林想歌微红着脸撇开视线问:“干嘛?”她才像醒过来一般。
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空气盘旋在她和林想歌的肩膀之间。因为是没有经历过的事,所以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才好。
她想要适应那种好像有点干干的感觉。
“早……早安。”她对他开口,每天上学都会问候的词语,这一刻却显得非常生涩。
“你刚说过了。”他很平凡无奇地应着。
“……欸,对啊。”她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好笨蛋。心里那种干干的感觉变了,变得软绵绵的,很舒服的样子。
她转眸看着自己的桌面,然后伸手模了模那颗糖果,将糖果握在掌心里。良久,她忽然道:
“副班长,你有好几个哥哥对不对?帮你送便当的是你哥哥,给你铅笔盒的也是你哥哥,你用的笔和书包……都是你哥哥用过的。”像是只讲给他一个人听,她看着他,用平铺直叙的语调缓缓说着。
闻言,林想歌有些困惑,就好像在说用兄长的东西并不可耻那般,他保护似地用手握住自动铅笔上的名字标签。
她收起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继续说:
“我……也有一个哥哥。这支笔,是我跟他要的。”她拿出自己的自动铅笔。
那支笔是银色的,没有任何图案或花纹,看起来就不是小学生会用的东西,是支大人用的笔。
她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但是,现在她想讲给林想歌听。郭凝纯暗吸口气,轻轻慢慢地,不敢用力般地说道:
“我哥哥他生病了,常常要去医院看医生,只有放学以后,妈妈才能带我去看他。那一天,他差点死掉……所以……请假的这一个星期,我都在医院陪他。他已经不能上学了,以后都要住在医院里……”她垂眸看着手里的笔,道:“希望哥哥快点……好起来。”
她抬头看向林想歌,他也正看着她。
然后,他对她说:
“……希望你哥哥好起来。”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淡普通不过的话,而且他的态度还冷冷的,但郭凝纯听见他这么说之后,眼眶却骤然涌上一片泪雾。在家里时,她不敢哭;在医院里,她也努力地在哥哥面前装作没事的样子,但是其实她好难过好伤心。
她会当一个好孩子,安静不吵闹,也不出去玩,就算再发烧也会一直忍耐下去;她绝对不再麻烦到任何人,生日被忘记了、没有糖果也不要紧,爸爸妈妈把所有的关心都给哥哥也没关系,所以,总是温柔对她笑的哥哥,可不可以不要再生病?
就像是忘记要怎么哭似的,她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非常勉强地把泪水蓄在眼睫边缘,没有让它们掉落下来。
林想歌见状,好像吃了一惊,从书包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卫生纸,整叠塞给她。
她再也忍不住,抬起双手,用那卫生纸乱七八糟地蒙着眼睛,把这些日子以来累积的不安和悲伤在林想歌面前宣泄了出来。
也许是习惯把难受的心情隐藏起来,她并未哭出声音,只是像快要不能呼吸那般,一直一直抽气。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掉泪,连在家人面前都不曾有过。
棒壁同学不再只是隔壁同学,生日的这一天,她得到一颗甜甜的牛女乃糖。
以及,一个能够分享情绪、诉说秘密、称作朋友的存在。
“那个是外地人吧?”
“阅览室里那个对吧?这几逃诩坐在同样的位子上,好像不是来看书的,拿着画册和笔,一直不知道在干嘛。”
“我们来赌那个人明天还会不会来。”
“好啊懊啊。”
懊不容易忙完工作,就见没事可做的约聘人员和走后门的工读生在柜台散漫闲聊着。林想歌没有仔细去听他们的对话,只是回到座位上用电脑持续进行枯燥又乏味的工作。
中午休息时间,他离开位子要去买午餐。这图书馆位处镇上菜市场敖近,要购买东西算是相当方便的,一直到黄昏都有人在做生意,最近他下班后也开始会从这里带晚餐回去。
走出建筑物,望见旁边的绿化小报圃前蹲着一个人。平常的他不大会去注意路人,但那人拿着写生簿画着一点也不美丽的花草,让他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在经过那人身边时,他看清楚对方的侧脸——
是郭凝纯。
“……啊。”一种即刻的反应,令他不自觉地出声停住。
冰凝纯闻声回过头,原先画着素描的铅笔停住了。
“你好。”她笑着打招呼。
什么你好……的。郭凝纯住进他家已经一个星期了,他建议她最好跟房东好好谈谈,不然一个月租金会就这样白白花掉;她却想了一下,笑着跟他说:“因为有好事情发生,所以没关系了。”
所谓的好事情是什么,他不懂,也不想懂。
幸好她算是一个安静的房客,大概是他之前说的话起效用了,她没到必要真的不会来吵他。
出乎意料的,她会做饭。虽然都不是什么很难的菜色,但她的确是能够煮出一桌可以吃的晚餐。第一次下班回家看见餐桌上有家常菜,他还怀疑是她买的,后来确定真的是她作的,他还是有种很难相信的感觉。
说着用作晚饭来抵房租,她愉快地对着他笑。其实他根本不曾想过要跟她收房租,也想继续吃外买的便当,不是她做得不好,他只是不想和暂住的她牵扯太多:
只是,要是她煮的东西没人吃,大概只能丢掉,他并不是个会眼睁睁浪费食物的人。
原本空空的冰箱如今塞满了东西,死气沉沉的厨房也不再是没人使用的样子。
不过她每次用过厨房,厨房都会变得脏乱;有一次他还看见她要把真空包装的肉酱挤到锅子里,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部分喷到墙壁上去,她呆住之后还哈哈地笑了。
她做事相当粗糙,虽然之后她真的有整理过,不过他们彼此对干净两字的认知看来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差异,他都还要再清理一次。
结果,只能每天和她面对面坐着吃晚餐,即使他没有任何跟她聊天的念头,她也可以自己一个人说得很开心。
让她暂住,看来这些是不可避免、要概括承受的。
他明白她煮晚餐只是想要帮忙,所以他为此忍耐了三天;但最后他仍然因为不想这样继续下去,终于开口要她停止。当时她傻住许久,才又露出笑容,跟他说对不起,造成他的困扰了。
棒天开始,一切恢复先前的平静。
睇着花圃前的郭凝纯,林想歌低声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没想到会在上班的地方遇见她;因为这个镇不大,图书馆离住的地方又很近,她是乱逛逛到这里来的吧?
“我来这里画画。”她继续在纸上挥洒。
林想歌实在不觉得那些有什么好画的。睇着那素描本上才刚开始的图画,完全没有艺术细胞的他,真的无法看出任何东西。
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这几天却没讲过什么话。他并不晓得她要待多久,却仍然希望尽早恢复独居的生活。
“你不生气了?”林想歌的思维被郭凝纯的问题打断。
“什么?”一下子转不过来,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好像一直都有点不高兴,每当看到我的时候。我知道我打扰了你,也让你觉得烦,真的很对不起。”郭凝纯尴尬地笑笑。
可还是没有想过要走。林想歌似乎可以从她的表情中读出这个讯息。
这一个星期以来,她是一个还算称职的同住人,除了清理厨房不够细心之外,其它并没有制造什么太大的麻烦;在二楼的他,只听过楼上细微的声响,以及偶尔的照面,扣掉那几天的晚餐时间,几乎可以说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的确也因为被半强迫接受和她共住,而有相当程度的不习惯。
“……算了。”他淡道。
她瞅着他。
“你一生气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谁……谁生气没完没了了。心里不想认同,又无法否认自己不是个可以马上就释怀的人,林想歌道:
“你倒是完全相反。”
一时不悦想要讽刺她,她却大方承认和忏悔。
“我知道我脸皮很厚,可能还有点白目,真的很抱歉,对不起。”双手贴着大腿,用力朝他弯腰,表示歉意。
没想到她竟然对自己鞠躬,林想歌愣了一下,因为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道:
“好了。”
“那你不生气了吗?”她问,维持同样姿势。
林想歌不擅应付她,但也不会上当。
“我没在生气。”
她立刻站直身,向他绽放笑容。
“我就知道副班长最好了。虽然你老是这样,但我知道其实你是那样。”
什么这样那样的!林想歌从来就跟不上她跳跃式的说话方式。
惫有,她总是爱笑,不管什么事情都要笑,不管该不该笑她统统都笑,笑到他都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听她又接着道:
“我最喜欢你这点了。”
本来已经低头看向腕表、分心没在注意她的林想歌,闻言不自觉地停住动作。
“什么?”他抬起脸。
她直视着他。
“我喜欢你啊。”她笑着对他说。“你忘记这件事了吧,虽然我明明几天前才对你说过,但是你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没错,她当时的确是对他这么说了。
而他也确实忘了。
林想歌一时不知该回应什么。
“没关系啦,我看你的态度就知道了,你比较在意我住在楼上,大于我的告白吧。你不用介意,其实我也很不好意思。”郭凝纯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零买的糖果,说道:“这里的商店有卖以前才看得到的东西呢。”
她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因为这个缘故,使得她出现当天那个本来就令他一头雾水的突兀表白,在此时更让他困惑了。
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不认真?如果是认真的,怎么会这么无所谓?林想歌真的不会应付行事全无逻辑的人,郭凝纯就是他最感棘手的类型。她拿出一颗糖果,小时候吃过、但现在外面很少在卖的,包装纸是桃红色和白色条纹的牛女乃糖。
“友谊的糖果。”她笑说,拿糖果对着他晃了一晃,然后很快地塞进他上衣口袋里。
大概是感觉到他不想要,她后退一步,跟着大力推荐道:
“很好吃的啦。”
“我不……”喜欢吃糖。林想歌想跟她这么说,她却边挥手边退开。
“回家啦!”然后一个转身,脚步轻快,哼着歌走远了。
必家?回谁的家?就算她先跑走了,还不是和他同一条路。
原本以为到达住处后她会来和他说些什么,但是那天晚上她一直待在三楼,像是怕惹他生气那般,静悄悄地没有再出现过。
五年级又要分班了。
上学期还坐在一起的人,过了一个暑假,或许就会变成隔壁那班的同学。忙着适应新班级新座号或者新老师,就算以前同班过,但分开以后,渐渐地忘记某个同学,或者在走廊上碰见,连叫个名字都不晓得该怎么开口的情形比比皆是。
斑年级的学生开始有参与学校自治的机会,像是维持校园风纪的纠灿谟,以及协助管理上学放学路线的交通队。
冰凝纯没有参加任何学校活动,但她知道林想歌被分配到交通队,因为有一次她看见他穿着黄颜色的显眼背心,在路口协助导护老师。
而她都是给骑机车的妈妈载的,所以很少有碰见他的机会。虽然想去他的班级找他,可又不晓得要跟他讲什么话,每次都在她还没想好话题时就打钟上课了。
懊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她想要维持联系,却又陷入开学时不知该如何跟别人相处的那种类似情形。她真的不会、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这天放学,妈妈跟她说有事,所以不能来载她,因为她已经是大孩子了。这是升上五年级后的第一次,她要自己走路回家。
于是,明明不属于那个路队,她却绕到林想歌站交通队的那条路。
望见他就在对面,郭凝纯万分期待地等待红绿灯号转变,天空却忽然下起雨来。
“哇!下雨了,等一下变大怎么办?我没带伞耶。”旁边一起等过马路的别班同学哀嚎。
“我也是……”
听到他们这么说,郭凝纯昂首看着暗沉的天空,感觉好像只要再多加一点点重量,整片乌云就会变成雨水洒落下来。
不知道林想歌有没有带伞?这么想着时,听见导护老师吹哨,她跟着人群走过马路,直直朝目标走去。
“副班长。”她唤,突然觉得这三个字好陌生。
他转过头,看着她。她心跳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升上五年级以后,他们就没说过话了。
“你为什么叫我副班长?”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他好像常常都是这个表情。
“因为你就是副班长啊。”她理所当然地说。
“我现在已经不是了,我也没有和你同班。”他道。
冰凝纯一点也不想明白那有什么差别。他是副班长,从他们三年级认识的时候就是。
而那是她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今天已经跟他讲到话了,还想多讲一些,她下定决心道:
“你有没有带雨伞?”
“……咦?”他看起来一脸困惑。
“你没带吗?”拜托没带吧。她睁大眼睛,用念力想着。
他看她的眼神更奇怪了。
“是没……”
“我知道了。”她点个头,拔腿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交通队要等大家都放完学后才能收队回家,虽然她家不是很近,但只要她动作快点就来得及。她越跑越快,一路不停地冲回家,拿出钥匙打开门,把书包往门内一丢,抓起挂在铁门上的两把雨伞就又下楼朝学校跑去。
雨真的变大了,路上的学生没剩几个,她跑啊跑的,跑回原本林想歌站的地方,当然他已经不在了;于是她就继续朝学校前进,直到望见换掉背心的几个交通队从校门走出来。
林想歌在那些人里面,但是已经有个同是交通队的好心同学和他共撑了。
“呃……”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硬生生煞住脚步,把原本抱在胸前的雨伞跋忙收到背后去。
雨雾中,她觉得林想歌好像有看到她……又好像没有。
有时候也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分班的关系,以前的同学变成了陌生人,装作没看到之类的情况。她笑笑地调适自己的心情。
看不清楚林想歌的表情。她撑着伞,藏着另外一把,站在大雨之中,望着他和别人一起走的背影。
他已经在新班级交到新朋友了。
坐在他隔壁的同学,已经不是她了。
在小学毕业之前,那是她唯一一次和林想歌近距离的照面。
然后,她成为国中生。国中和小学一样,是依照居住的地方来分配学区,当然也会有望子成龙的父母选择转走户籍到竞争力较高的学校就读,不过大部分还是住哪里就念哪里。
所以,当国中开学时,会遇见许多小学时候的熟面孔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尤其他们就读的这所国中校区不算大,人数也不多,加上刚开始推行的小班制,一个年级不到五百人。
“我们同校耶!”因为暑假去海边玩而晒黑的女同学高兴地上前勾住冰凝纯的肩膀快乐宣布,郭凝纯向她笑着道:
“对啊。”已经好几年没有搬家的她,也认识了新朋友。
陌生的校园里来来去去都是新入学的学生,新生报到第一天,也只是确认班级或领取开学用品这类琐碎的事情而已。
这所国中是男女合校同班的制度,在按照班级排队拿制服的时候,郭凝纯意外发现到一个眼熟的身影;林想歌就排在她前面几个人而已。
他好像长高了,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了。虽然她认识了其他朋友,却从来没有忘记过林想歌:知道自己又和他同班,她感觉好开心.虽然她不知道林想歌会不会高兴,但她就是高兴极了!
他拿好制服之后就离开了,并没有看见她。她想,反正都同班了,也不急着在这一天和他讲话。
真正开学以后,老师说先让大家熟悉彼此,所以还是按座号排位置,等到下学期再开始让大家自由调度。国中分班以及座号都是依照入学智力测验以某种方式打散排列的,林想歌的座位在右边靠窗的地方,郭凝纯则在同一列的最左方,倘若没有特别转头或移动,平行的角度根本看不见对方。
大概是位置不好的缘故,加上下课放学时林想歌身边都是小学时代的男同学,结果郭凝纯上国中以来,和他根本没有交集。
开学一个星期了,他们却未曾交谈过,虽然不是故意,却真的好像变回了完全陌生的人一样。
明明再度和他同班了。她有些沮丧地想着。
星期六,学校只上半天课。放学后,郭凝纯坐公车到离家最近的大型市立医院去探望住院的哥哥。
一踏入医院,那种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便迎面而来。排在几个人后面等电梯,她上楼后,完全不需要抬头看指示牌,直接步向正确的房间。
病房的门是开着的,她走进去,先向靠门的这床病奔的家人友善点头,然后望着靠窗的那床,上前将布帘拉开。
“哥哥!”她对坐在病床上的青年露出大大的笑容。
肩上披着衣服的青年肤色偏白,身材细瘦,看见她,神色变得温柔,笑得眯起眼眸的样子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吃午饭了吗?”他问。
冰凝纯站到青年右方,因为哥哥左边耳朵几乎听不见。
“我带来吃啦。”郭凝纯提起手中的塑胶袋,里面装着她在便利商店买的便当。
“你不需要那么常来啊。”青年说。
“我喜欢来看哥哥啊,拜托让我来啦。”她调皮地眨眼,将书包放下,坐在床沿,拿出便当,把装着筷子的纸袋撕开,道:“检查出来了吗?怎样?”
“嗯,过一阵子应该可以出院了。”青年微笑。
冰凝纯举高双手,开心道:
“太好啦!我之前说了吧,一定没问题的。”突然觉得胃口变得超好,微波便当的饭菜都变得美味起来,她心情愉快地享受着午餐。
正在就读大学的哥哥,因为之前的手术而到医院进行追踪检查。她刚才就是在问那个检查结果,医生说,只要没问题,哥哥就稳定了。
从小到大,她的记忆里,哥哥在医院的画面总是比哥哥在家里的画面来得强烈鲜明许多。小学的时候,哥哥有次病危,差点死掉,她吓得不肯离开医院;那时候她好怕自己一走就永远见不到哥哥了。
见不到总是很疼爱她、总是非常温柔的兄长。
她非常喜欢哥哥,以纯粹的手足感情爱着他,所以她从来不怪父母花更多心力照顾哥哥,而只怨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好,要害哥哥生病。
直到现在还是一样。
边闲聊边吃完便当。因为哥哥时常在医院,所以从以前她就会讲很多外面的事情给他听,哥哥也会和她分享他透过病房窗口,唯一能见到的一小块天空,跟她讲星座、云的形状、天气的变化。
她喜欢听哥哥讲话,哥哥讲话的声音总是柔柔慢慢的,相当好听。
有点爱困。她上半身前倾,以手臂为枕,趴在兄长腿部的棉被上。
“……怎么了吗?”青年关心地问。
她气馁沮丧的时候,哥哥总是能察觉。郭凝纯把脸埋进肘弯,想到哥哥听力有问题,这样说话他听不见,所以她又抬起头,道:
“唔……有一个小学认识的同学,现在想要和他讲话好难。”呜呜。
“是吗?”哥哥的手伸了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模着她的头,让她觉得很安心。
“嗯。”
“那就只能努力了。如果你真的没办法放弃的话。”
努力啊……想着兄长鼓励的话,郭凝纯闭上眼睛。
趴着睡了一觉,起来后又陪兄长聊了下天,待离开病房时已经是傍晚了。她坐电梯下楼,在经过大厅的时候,不意睇见领药处有个他们学校的男生制服身影。
她放慢脚步,总觉得那背影很眼熟,下一秒,她差点“哇”地叫出声音。
是林想歌啊。
她捣住自己险些大叫的嘴。居然在学校以外的地方遇见他,感觉好奇妙!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去跟他打个招呼吧”,终于等到这么难得的机会;但是又不晓得要跟他讲什么,这样是不是会尴尬掉?唉呀,总之不管了,像哥哥说的,只能努力!
她快步上前,用手指敲敲他的肩膀。在他回头时,挥手道:
“副班长!”
在看见是她时,他停了一下,旋即蹙着眉头纠正她:
“我说过我不是副班长了。”
没有不理她,也还认识她。就只是这样,郭凝纯便感觉开心极了。
“你生病?来看医生?”她盯着他手里刚领到的药包。
“不……不是我,是我妈。”他答道。
“你妈?你妈妈怎么了?”她真的是因关心而问,不是在找话题。
林想歌微抿住唇,好像不明白她为何要问那么详细。
“工作太忙……之前手腕受伤动了一个小手术,我来帮她拿药膏。”
巴哥哥一样也动手术。对她而言动手术就是大事。
“没事吧?”她又问。
“……没事了。”他睇着她紧张的脸。
闻言,她明显松口气,笑了。
“没事就好。”
林想歌似乎又顿了一秒,才道:
“你是来……”
“啊,我来看我哥哥。”她笑说。
林想歌沉吟了一会儿。
“是以前你说过的那个,生病快要死掉的哥哥?”
谤本没想过他会记得这件事,郭凝纯一呆。
“他……他没有死掉啦,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快要可以出院了喔!”她那个时候还大哭了一场。她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这样过,林想歌该不会也记得吧?忆起小时候的失态,她面河邡赤地想。
“快要可以出院了……”他喃喃重复,然后极浅地勾起唇角。“那不是很好吗?你哥哥真的好起来了。”
他……他笑了。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曾见过他对她笑过,一定是没有吧,不然她现在怎么会感觉这么讶异!冰凝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半晌都忘记该说些什么。
“对……对啊。”好不容易挤出回应,她莫名其妙的连脖子都热起来了。
林想歌没有再讲什么,只是点点头后朝大门走去。
冰凝纯并未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
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
原来,跟他交谈竟这么令人紧张。
她垂低头,有点不明所以地用手背碰触自己发热的脸颊。
升上国中之后第一次和他讲话,竟是在跟学校没有半点关系的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