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是千次的生死轮回,不管对谁都不啻是个极为严苛的折磨。
千次的生、千回的死,都得尝尽死亡的痛楚,有时一刀无法毙命,紧接着就是第二刀、第三刀的狠绝,这样也就罢了,至少只痛上几次,但假若是遇上那种存心要人生不如死的手段,一刀一刀凌迟,就简直是痛不欲生。
轮回那么久,申屠玉自然也碰过不少回。
无反击能力的他只能咬牙默默承受,毕竟他的尊严可不会允许他出声求饶,可悲的是,即便他求饶,恐怕也无人理会。
那个可恶的阎王,竟然将他变成一只兔子,让他为恶不了。
真是好样的!
不过也亏他想出这种对付他的手段。
他生前是杀人不眨眼,不懂得生死为何物的盗匪,死后到了一趟阎王殿,再轮回却变成所有生物都可追杀的对象,不管是人、畜生,一看见他便会疯狂追杀。
夜里,在黑灯瞎火的一处树林内,侧耳隐约可听见虫鸣、蝉唧,诡异的是,不见人影却闻人声,音量不大,好像是照着什么念着,平板的声调无高低起伏,宛若死人。
“申屠玉,北漠纵环山的盗匪,生于甲午年三月六日午时,卒于丙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戌时,在生时,一共杀尽两千五百一十二条人命,虽非出自善心,却也可功过相抵,因此在阎王殿前判生死轮回一千次,得尝尽生前所欠下的债,待还尽绑方可转世投胎从头来过,第一次还许绍阳,死于他刀下,第二次死于刘凤儿之手,第三次……”
凡人肉眼不可见,可在树林中的确有抹人影,他不是人而是地府的鬼差,受令监督重返人间的申屠玉,助他还尽他的债。
这刻,在申屠玉死后复生一年后,他来到申屠玉面前照例要宣读审判令,从头至尾,一字不漏。在听了近千次,申屠玉早倒背如流,偏生鬼差可真是尽忠职守,丝毫不敢懈怠,就算被申屠玉打断,照样会继续念完最后一字才算完成工作。
“……第九百九十八四,死在李先义射杀下,第九百九十九次死于汤尧之手,以上完毕。”鬼差一口气说完,没换过气,实则也没气可换,因为他是鬼差嘛!
“每回见了我都要说上一回,不烦么?”他听了都嫌烦。
表差毕恭毕敬地收回审判令,面目凛肃觑了申屠玉一眼。“怎会烦,我敬重阎王与判官,这是必须做的事情,我当然得一一念出,也顺便让你明白自己已轮回几次。”
表差与申屠玉相处甚久,虽然他俩性格不同,倒也有培养出一些特别的情谊出来,只不过也称不上是友情就是了。
“哼。”申屠玉冷吭了声,显然敬谢不敏,面对那个恶整自己的阎王,他只想给他致命一剑。
“其实你还真该感谢阎王的好心,若非他让你变成这种毫无攻击力的小动物,一千次的生死轮回,你又怎可迅速还尽?说不准,还得继续折磨个千百年呢。”鬼差不仅负责监督申屠玉,还要调适他的心理,算得上是责任重大。
“我还真感谢他的好心哪!”申屠玉冷嘲道。“既然要让我快点结束,那不干脆将我变成一只虫子更快?”
事实上,也的确要感谢阎王那个蠢蛋,让他生前的仇人见了自己不是杀,就是吃,变成兔子也用不着解释,一阵追杀猎捕之后,除了死,不可能再有第二种结果,的确是很快能还完那些欠债,只不过,要折磨他的成分还是高一点吧?
表差想了想点头赞同。“也是喔,不过呢,我相信英名的阎王会让你变成兔子,肯定是有别的用意,许是需要你花点时间去参透其中的意涵。”变成猛兽,不容易死,变成虫子又死得太容易,言而总之,兔子是最佳选择,至少他是这么认为。
自从换了阎王后,在这位伟大英明的阎王领导下,地府的秩序很快就上了轨道,因次他对阎王的敬爱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参透?!是要参透红烧兔肉或是火烤兔肉哪个做法比较好吃吗?”他翻了翻白眼,表情颇不以为然,口吻更是掺杂讥刺。
这段日子复生复死的轮回,他只觉得无趣又可笑,若真要让他还债,倒不如给他地府的酷刑还来得有效,用这种方式想让他忏悔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申屠玉成了兔子,可那表情、眼神透出的意思仍是冷冰冰的不屑,深黑晶亮的眸子却搭配那张人见人爱的可爱模样,也真难有什么恫吓的效果。
表差听了申屠玉的回答,自是哈哈大笑。
在地府的日子无趣,他们这些家伙最喜欢的就是上来人间勾魂,遇到难勾的魂,就能在人间多待上几日,也能让他们透透气,他算是幸运了,被判官派来跟在申屠玉身旁,因此时常可以来到人间,所以说,还是真多亏了申屠玉。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表差眨了眨眼,表情惊诧地好像申屠玉问了什么可怕的问题似的瞪着他。
“怎么?连个名字也不可说?”重返人间这段日子,他身边来来去去也只有这只鬼差,刚转世,闲着也闲着,他便多问了一句。
“不不,只是很诧异你会对我感兴趣。”鬼差的表情很快由震惊转为平静。
其实他早发觉申屠玉在这近千次的轮回中已经稍稍有改变,他的性子不再和生前同样独断、嚣张、跋扈、恣意,犹记得最初他待在申屠玉身旁之时,他还是个冷厉不多话的男人,就算是双可爱的兔眼,只要他稍来一记冷眸,背脊也不免感觉到一阵凉意飘过,冷得他直打哆嗦。
尤其是在明白申屠玉生前的所作所为之后,他相信假使现在申屠玉还是个人,恐怕也是作乱于人世,他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受人摆布,要怎么做、如何生活完全操控在他自己的手中,甚至是──杀人。
头次,他居然能在一个杀人无数的恶人眼中看见一片澄澈,就好像他并不觉得杀人有错,他想杀就能杀,与他的本意不相违背。
这样的人究竟有没有道德良知?
“幽河。”
“幽河……闲话说完,可以告诉我最后一个对象是谁了吧?”
幽河点点头,轻挥手,就将申屠玉送上树枝,让他的视线更遥远,申屠玉也安分地挂在树上,他的兔眼正好可以越过矮小的树丛看见一名正往山上而行的女子。
女子身着粉色布衣,样貌清秀可人,身材纤细,不知怎地那张陌生的脸庞却带给他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彷佛似曾相识。
在记忆中,所杀的人太多,连人数都不记得,更遑论是长相,只是眼前由远而近的女子,每走近一步彷佛就勾起一点他生前的回忆,慢慢拼凑出一张让他曾经心醉过的脸──
幽河跟着漂浮在半空中,指向那名女子行进的方向,他心底对申屠玉快要解月兑其实也挺开心的,假如他能够再多改正一下自己的性格,应该就更好了。
申屠玉若变好,说不定阎王还会夸奖自己几句。
“记得吗?她是你还在世为人的时候,唯一动过心的女子,嗯,我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做、叫做……”幽河一时想不起女子的姓名,皱着眉头拼命搔着头。
“绿儿。”轻声喃出始终沉淀在他心湖深处,一个不敢碰触的名。
申屠玉的眸子变得迷蒙,下意识开口喊着那个很久远的名字,久到他以为自己能够忘却不再忆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心中仍残存着对她的一份记忆。
在他的回忆里,他记得她的笑声是那样的悦耳,足以抚慰他的疲惫;她的神情娇美单纯、她的眼神总是特别诱人,教自己即使只有一瞬也想见她一面。
她就犹如一团烈焰,引他飞蛾扑火。
杀过的人记不得有多少个,更不记得那些人的长相,但他却只记得她一个,记得她临死前,最后一抹如寒冷冬梅绽放的冰冷笑靥。
她──恨着他。
申屠玉月兑口而出的名字正好助幽河想起那个遥远的名字,他一笑擞邙击掌。
“对、对、对,她就是绿……赵子绿,也是因你而死的其中一人。”
是啊,他最爱的人死在他怀里。
申屠玉轻轻闭上了眼,问:“我这样……过了几年?”
“差不多快一千年。”幽河掐指算了算,估出一个大概的时间。
近一千年……了吗?
出生就是为了死而准备,有时候他甫一见光明,等着他的就是无情的追捕猎杀,生死既然注定,又有什么好动怒、好忏悔,生原本就是为了死,死亦是为了生,生死轮回恒古不变。
他实在不懂阎王出这招究竟有何用意?他杀人是出自本意,被杀也是意料中之事,他不怨恨也不会后悔,既是如此,这趟轮回之行,到底要他参透什么?
“为何让她成为最后一个?”
杀人或被杀不曾拧饼心,无情的心只有为她痛过。在看见亮眼锋利的刀子没入她体内的瞬间,他的心有一瞬的怔颤。
他怕失去她,可最后依然无法得到她,她的性子激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因她这点刚烈,让他深深着迷疯狂,却也因为这点,她宁死也不愿留在他身旁。
令他又恨又爱,心头永远搁着她的倩影,忘不得。
“老实说,我也不知,有什么差别吗?”他不过是小小表差,哪有那么大本事去看透阎王心底的计量。
若是由他来想的话,大概是为了申屠玉好吧,毕竟在他二十八载的岁月中,他的心一直没有起伏,更无牵挂,唯一令他曾有过心醉神迷的就是赵子绿。
彬许将她摆在最后一个,就是希望对申屠玉有更深的影响,不过以上仅仅是他的猜测,他相信伟大英明的阎王必定有更深含意,是他这种小辈望尘莫及的。
有无差别?自是没有,毕竟他是来还债的,谁先谁后对他并无影响,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将自己送到她面前,让她跟其它那些人一样将自己杀了,那么,他与她也将不会再有任何纠葛。
欠情还情、欠债还债。
就让自己欠她的全部还清吧……既然当时她执意以死离自己而去,就表示她早已无情,若是过去的自己,肯定死也要留住她,可如今……他愿意放她自由遨翔。
“幽河,将我送到她面前。”只要他一出现,就会引来猎捕,他也习以为常。
幽河说过,要还债,有三种方式最快──一是杀、二是吃,基本上这两种的定义都一样,最终都是死路一条,第三则是──原谅,一个最不可能成功的方法。
一只兔子,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要怎么求得原谅?因此他深信阎王要整他的因素比较大一点。
等了等,等不到幽河动手,申屠玉转过头才发现身边的鬼差不知何时已经溜走。
败好,将他弄上那么高的树枝,现在要他如何下去?
可恶的幽河,等他结束这轮回后,非给他一点教训不可。
他趴在树枝上,头稍稍往下想看看有无路可下去。
不过一动,脚再也攀不了树枝,结果整个身体就如同倒栽葱一样往地面掉落,来不及求救,事实上他的求救大概也不会有人听见,于是他等着一命呜呼或是等着受伤而死,反正不管哪一个都是死,他已能坦然等待。
闭上眼睛静静等着──一瞬后,他竟发现并无疼痛,反而是有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还带有一点淡雅的香气,似是有一双温柔的手正抚模着他的毛。
察觉不对,霍地睁开眸子,发现自己是落在刚才还在被他观察的女子怀里。
是绿儿……
他的绿儿,曾经。
孟冬雁顺了顺兔子的白毛后,浅浅绽放微笑。
申屠玉乖巧地任由孟冬雁抚顺自己的毛,即使变成兔子,他也绝不让人这样触碰,在他心底,他仍然是个人,怎能让人如此对待,不过她的手太温柔,教他舍不得离开。
“小兔子,你怎么会爬上那么高的地方呢?幸好我接住了你,要不然这边全是碎石,你不死也剩半条命。现在没事了,记得早点回家,别再乱跑了,知道吗?”犹如是在对待寻常人一般,她亲切宛若春风的嗓音吐出对兔子的关怀,尔后又多贪恋了兔子身体的柔软触感,才放下兔子,并挥挥手,驱赶兔子离开。
老实说,她也真想不透兔子是怎么爬上树的,诡异。
驱赶了几下,却不见兔子有任何离去的动作,孟冬雁擞邙蹲体,又忍不住伸手多模了模兔子,牠依然是动也不动,似乎不怕人,教她好生意外,这样野生的动物居然不怕人,真是奇特。
“你怎么不走呢?这里人多,难道你想等着被杀或被吃吗?”她的手又戳戳兔子圆滚滚的身体,笑道:“对了,你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扔出问题,自然要找解答,孟冬雁抓起小兔眼看就要翻转过来,牠却突然溜出孟冬雁的手,一副戒慎恐惧地瞪着孟冬雁。
孟冬雁面带微笑想藉此卸下小兔的防备。“小兔,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公,还是母?”小家伙还挺害羞呢。
申屠玉见孟冬雁还要靠近,连忙又退后,直到退到树干前才停下来,那副抵死不从的模样,让孟冬雁看了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笑容。
怎么这只小兔表现出来的态度好像是她要施暴糟蹋一名小泵娘似的,真是让她哭笑不得,既然小兔百般不情愿,她也不强“兔”所难。
“好好,既然你不想让我看,我不看就是,别露出那么惊慌失措的表情,我又不会吃了你……”话未竟,她突然往左看。
小兔子也顺着她转头的方向望过去,却不知这是她设下的陷阱,方转头之际,他整副身体就被提起翻转过来,一下子来不及防范,只能沦为砧板上的待宰兔子,任人看个精光。
确定了小兔子的性别,孟冬雁笑呵呵地说:“赶快走吧,也别太亲近人,要不然下次可不会再那么幸运遇见我了,懂吗?”软软的、小小的,不知怎地,她还挺喜欢这只小可爱。
申屠玉眨了眨眼,他一直都听得懂人在说什么,只是他说的话却没人听得懂。明白她是在关心自己,令他的心剎时有几分暖意涌上,假若会死在她手上,必定无憾。
面对兔子不退反进,还步步跳过来,孟冬雁惊愕不已,难不成这只兔子是有人养的?可她怎么没听过这附近有人养兔子?
孟冬雁随即伸手,以掌心挡在兔子面前,试图阻止牠继续靠近。“小兔子,你真的不用跟着我,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你还是快快回家去吧。”说完,孟冬雁提着篮子起身,转身便走。
兔子依然是跳跳跳,紧跟在孟冬雁身后。
他是要来还债,当然不可错过她。
孟冬雁回头瞧见兔子又跟上来,她杏眸闪过一道困惑,对于兔子为何执意跟着自己是毫无头绪,不过她很忙,真的无瑕分心照顾牠,只好躲远点。
孟冬雁有心将自己甩掉,申屠玉自然是追之不及,最后站在原地,举起前腿,长长的耳朵仔细听着声音,抬头四处张望着,圆圆的眼睛不停地找寻孟冬雁的芳踪,即便眼前已经失去她的身影,他依然不肯放弃。
若要罢手,也要等到自己死在她手上之后,现在的他对她仍是有份眷恋。
找了找、等了等,他小小的身子在原地蹦蹦跳跳,时而东、时而西,就是找不到一个准确的方向,弥漫在附近的香气过重,掩盖住她最初的气息,他分辨不了。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依旧一无斩获,他的心渐渐产生一股强烈的失落感。
耳朵慢慢垂下,前脚也落至地面,除了最初觉得这身体有些碍手碍脚之外,等到习惯以后倒也无所谓,可现在他真的很气愤自己没有长腿能够迅速追上她。
纵然经过千年,她的笑容、温柔始终不曾改变;纵然轮回千次,他对她仍保有着一份最初见面时难以言喻的悸动。
绿儿、绿儿……
申屠玉低下头、合上了眸,轻声念着这个名,心头浮现些许的苦涩。
躲在一旁的孟冬雁,动也不敢动地待在树后。
适才为了躲避这只缠人的小兔,她只得洒出身上携带的香包来扰乱牠,没想到小兔竟还不肯死心,迟迟不肯离去紧跟在她后头。
瞧牠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与动作,教孟冬雁也无法狠心离去,只得暂时躲在树后,先不论小兔子为何要跟着自己,牠的毅力就够令她佩服不已,还真是个有趣的小东西。小小、白白、圆滚滚的身子,以及逗趣的模样,实在会令人看了哑然失笑,连她也有好几次都想冲过去将牠抱回家好好疼爱,因为牠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假如牠一直不肯离去,万一被上山的猎人看见,定九死无一生……好吧,上苍有好生之德,她愿意行善将牠带回去好生照顾。
啪嚓!
听见左方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申屠玉随即转过头,就看见孟冬雁站在自己面前,他静静站在原地,注视她一步步缩短他们的距离。
心,如一泓沉静的池水,池面上激起阵阵涟漪。
申屠玉内心激荡不已,反观孟冬雁却是满脸困惑。
这、这是怎么回事?!
罢刚追在身后的不是小兔子吗?怎么她不过躲在树后一会儿再出来,却已不见小兔子,反倒是名男人坐在地上。
咦?刚刚那只小兔子呢?怎么一下子便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