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一族,生性崇尚自然和平。
由于他们的领地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因此甚少遇上天敌杀害,然而事事无绝对,四百年前,圣玉被偷,族内伤亡惨重,那是最严重的一次,也令他们至今难忘。
琥珀是虎精,不仅是他们的天敌更是残忍凶手的后裔,碍于族长之令,他们不许杀死她来告慰已故亡者,却能尽情折磨她。
雪泣无法接受族人近乎不合理的作法,琥珀却二话不说,完全接受他们的责难以及惩罚。
“这是我应该偿还的罪,我也想替扬夜弥补。”这是她的心意。
于是,白羊族替琥珀上脚链,戴手铐,白天必须做粗重的工作,到了夜晚也没有给她就寝的地方,雪泣便直接带她去昔日大哥的寝房。
“你是大哥的伴侣,睡在这里理所当然,至于他们怎么说就不必管了,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大哥,假使你没有好体力便无法修行,那么大哥苏醒的日子就会延后,你自己想想。”
雪泣神色虽是冷漠,琥珀却能感受他的关怀。
之后,她白天赎罪,夜晚便在扬夜的寝房里修行,清晨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淋浴净身后,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来到白羊族的圣地,冷湖上有一个身影静静漂浮在中央,他的气息很弱,若不细察,根本感受不到他的生命。
每回看见他,琥珀总是难掩喜悦的心情。
她会先给他一个吻,将昨夜的努力全部送入他体内,然后再一一报告昨日发生什么事情,坏事轻描淡写,好事便巨细靡遗的描述,她多半会报喜不报忧,因为扬夜如今是在做梦,她希望多说一些好事让他做着美梦。
“不过,你会不会因为做了美梦而不愿清醒过来呢?扬夜我在这里,可不在你梦中,你一定要快点睁开眼睛回到我身边,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你……好了,我还有事得去忙,明日我会再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没去算日子,因为时间对她来说早已不重要,她最在意的事情是扬夜何时会醒过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心仍旧一如最初满怀期待。
“唉。”雪泣终于走出角落。
他每日都会聆听琥珀的报告,对于她的付出,连他这外人都感受到了,就不知道大哥人清不清楚了。
“大哥,你可知她为你受多少委屈?倘若你仍在乎她,就快点醒过来带她离开吧,这里的人个个固执,根本改变不了对她的态度,你若再不醒来,我真怕她会撑不下去。”
整整五十年了,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然而整日接受折磨的她未曾有怨言,那样的痛苦若非更强大的心愿支撑,恐怕早已投降。
这只小老虎确实令他刮目相看。
“为何你不肯放弃?”
正在前往圣地途中的琥珀听见这个问题,转过头,看见一名年轻少女。
少女有一张稚女敕的脸蛋,双颊粉色,模样十分讨喜。
她是谁?虽然不见得每个族人都见过,但她确信未曾看过这名女孩在族里走动。
“你是谁?”住了那么久,她早已将白羊族当作自己的亲人。
“你居然不知道我!”少女一副惊骇的模样,好似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是第五任族长之女。”
原来少女身份尊贵,难怪气势不同于其他人。
“抱歉,我不曾见过你。”她歉然一笑。
少女与她并行朝圣地走过去。
“你可真好心,我听了你的事情,他们对你这么恶劣,你居然还一心为他们着想,真的有点……”笨耶。碍于她可能听了会难过,少女好心地放弃那个字不说。
“曾经有人教我不要因为旁人的对待而改变自己的态度,该对人好的时候就不要吝啬,因为你永远都不清楚还有没有机会能弥补,与其后悔,不如一开始就付出全部。”
她乐观笑答。
少女歪了歪头,显然不甚赞同她的理论。“即使会受伤也要飞蛾扑火?”
“当然不是,我是认为至少要先懂得保护自己,要不然伤痕累累也很辛苦,只要保护好自己便不会受太重的伤。”
“你现在还不算伤痕累累吗?”少女看了直摇头叹气。
“我不觉得是伤,因为我还承受得住,况且和他们痛失亲人的伤相比,我这点苦根本微不足道,而且最近的工作量有减轻许多了。”她垂下眼眸说。
“五十年了,你半点怨言也没有?”少女怀疑地问,若换做是自己,肯定先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我如今仍活着,心中有希冀,还有什么怨言?”她反问。
“你真的好傻好天真。”
“凡事乐观些总是好的。”
少女察觉她的表情有着藏不了的落寞,追问:“你在想他是吗?”
琥珀但笑不语。
“唉,你被骗了难道不知道吗?扬夜根本醒不过来了,他体内的气只剩最后一口,无论你多努力修行也回他的性命了。”少女替她抱屈。
“我相信他终有一天会醒过来。”她坚信如此。
“可是……”
“别说。”她摇头阻止少女继续戳破她的梦。“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有些事情不能说出口,一旦说了就有可能碎了。如今,我仅存的希望就在这里,我想守着和他最后的约定。”她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那个约定。
少女感受到她的坚毅以及痴情,不禁露出与她实际年龄完全不符的沧桑笑容。
“虽然你不是吾族一份子,我也不该帮你……不过我很喜欢你,所以希望让你高兴。琥珀,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好好珍惜。”
清晨的风吹倒了附近的东西发出巨大的声响,琥珀没有听见少女最后的话,当她再转头之际已不见她的踪影,她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人,猜想少女应该是离开了,于是直接步入圣地,通过卫士的检查,她来到冷湖中央。
一如往常凝视扬夜的容貌好一会儿,才给他一记长吻。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当她结束这个吻的瞬间竟然听见一声叹息。
莫非……
“扬夜?”
“……我喜欢你的吻。”
错愕到震惊最后到喜极而泣,琥珀脸上精彩丰富的变化全落入扬夜刚睁开的眸底。
“你终于醒了,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睡了多久?”扬夜缓缓坐起身,认出此处是族里的圣地。
“五十年了,你这一觉睡得可真久。”她又笑又哭,难掩激动的心情,又怕伤害他不敢抱得太用力。
“我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琥珀连连摇头,漾着甜美的笑容。“只要你能醒过来,什么都不重要。”
是的,只要扬夜平安无事,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只要他。
漫漫五十的岁月,景物依旧,人是皆非。
他们决定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重新整顿他们家。
最后,他们无声无息离开圣地,离开白羊族。
尽避族里有人赞同,但绝大多数仍然固执地认定他们是背叛者,既然扬夜醒了也要连他一块惩处:雪泣终于忍无可忍,一声令下不许再有人追究这件事,否则他将立刻放弃族长之位。
这番严厉的警告终于让族里的反对之声平息。
琥珀生子了——
老虎和白羊怎可能生子?
天啸怎么想也想不透,虎和羊到底能生出什么?是羊虎还是虎羊呢?
不过既然贴子来了,有人要宴客,他自然要前往祝贺。
他是第一个抵达的客人,很有可能也是唯一。
“傻虎,你儿子呢?”他看见人劈头便问,着实好奇得很。
琥珀呵呵笑。“客人还没到齐呢,请稍安勿躁。”为了今天,她可是花了好几个月准备,自然要将惊喜留到最后。
“是男是女?”性别总能透露一下吧?
她依然是那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表情,着实吊足了天啸的好奇。
“傻虎,你这里有个印子,是被蚊子咬了啊?”对于他们,他已不敢再有期待,这对傻夫妻啊。
琥珀模了模颈子,一脸坦率。“不是啦,这是昨晚扬夜他……”说到这里,她看见站在天啸后头的扬夜比了噤声的动作后乖乖照办,虽然活了一百年,偶尔还是分不清楚哪些事情能说哪些不能说,真笨啊。
“扬夜怎么了?”昨晚两个字顿时提起他的兴趣。
“不能说,是秘密。”扬夜这个动作便代表是秘密,不能说啊。
“傻虎,我们都这么熟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呢,乖,别吊我胃口,昨晚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呢?”他非弄清楚究竟是“饿虎扑羊”还是“小羊压虎”。
“那……麻烦请你去问扬夜,我还有事得去忙。”她指着天啸的身后,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虽然今日客人不多,她仍要准备最丰盛的一餐,毕竟他们很久不见,经过这五十年的训练,如今无论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
差点忘了,天啸的蹄膀还在炖,可千万不要炖坏了。
她掀起锅盖,尝了一口汤汁,十分满意。
“虎儿,他来了。”
琥珀呆了一下,随即放下东西,双手在桌上的白布上擦了擦,露出笑容问:“我这样还可以吗?”
扬夜点点头,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随着他来到屋外,站在外头的是雪泣以及时一只大虎。
雪泣的手正在抚模大虎的下巴,它似是非常习惯这个动作,稍微抬高,又在他掌心蹭了蹭,看起来他们相处极为融洽。
琥珀先是和雪泣打招呼,继而蹲了下来与大虎平视。
它是她的爹。
为了救爹,她甚至连扬夜也牺牲了,但不知怎地,爹平安活了下来,却变回虎形,而且似乎也遗忘她这个女儿。
雪泣的说法是可能因为内心受到的伤害过大,才会造成他此该的模样。四百年的日子都活在复仇的念头当中,最后竟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报仇,反而还欠了对方太多,如此矛盾的心情莫怪影川会承受不住。
这五十年,她为了救扬夜,陪在他身边,幸好爹的身旁有雪泣照顾。
“爹,对不起,虎儿这段时日都不能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你一定很失望吧?对不起,虎儿不是个好女儿……”
她将手伸出,停在大虎的面前,只见大虎的眸子深深看着她,最后主动磨蹭她温热的掌心,这个小动作让她破涕为笑。
“雪泣,谢谢你将我爹照顾得那么好。”
“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其实他根本不想管影川的事情,只是最后却同情他了,毕竟他始终孤独,在那样无情岁月的折磨之下,心性走入极端也是情有可原,加上看见琥珀对自己兄长毫无保留的付出以后也慢慢改变他的想法了。
究竟何者是对、何者是错?他已看透了。
影川的爹为了救独子,不惜背叛朋友杀人抢物;大哥为了死去的爹娘,也毫不留情的报仇,最后因为没有杀害无辜的稚子,牵扯便没有因此断了,反而紧密相连,他不得不佩服暗暗操纵他们的绝妙命运。
扬夜招呼他们入屋,只吃生食的大虎不打算进去。
“你不必再挂心,她过得很幸福。”他知道它听得懂。“我一直想跟你道歉,假使当时我能早一点知道你爹的用意,我必能让伤害降到最低。”
大虎定定凝视扬夜,稍后在原地趴下,闭上了眸子,似是不愿再听。
大伙儿吃完了午饭,来到屋外等着——最后答案揭晓,琥珀的孩子们终于出现了,也确实是孩子们,因为是一百只的白羊。
儿女们上场了,她立刻变成虎走近羊群和它们相处融洽,羊群们似乎一点也不怕它恣意在她身旁打转、吃草。
它跑到东,白羊跟到东,它跑到西,白羊跟到西,俨然是它们的王。
而且琥珀还帮每一只羊都取了名字,不仅叫得出来,还不会认错!
天啸不禁摇头轻叹。
想想看,活生生的四百只烤羊腿、四百锅的涮羊肉,统统只能看不能吃、多伤感,可真是浪费食物了,唉。
丙然是傻虎才会做的傻事。
入夜,璀璨的屋子点缀了无尽的黑暗。
扬夜牵着琥珀的手在草地上散步。
“虎儿,抱歉。”他突然开口。
“嗄?”她听得莫名其妙。
“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给你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他们终究不同族,琥珀绝不可能有孕,这是他们的遗憾。
“这一半错在我身上,我也要负责任啊……再者,我们如今有这么多孩子要照顾,这些小白羊们全都是我们的孩子,不是吗?而且啊,我只希望我喜欢的人都在我身边那就够了。”她朝他甜甜一笑。
“嗯,你头发乱了。”
他们潇洒席地而坐,扬夜坐在她背后,解开她的发,再重新扎成一束,她的头发及腰,扎起来后,微风吹来便能看见飞扬的发丝,他觉得这种俐落最适合琥珀。
琥珀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起身转头,稍稍愣了一下的她随即笑了。
一个眨眼,她变回虎形和身后的小白羊继续相偕而行。
月色下,大地上,一虎一羊成了一幅特别的画。
它们相看彼此。
最后,地上的影子缓缓靠近。
所有的爱恨恩怨,终于落幕。
一切虽然再也回不到最初,对所有人而言,却已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