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澜和杨昀骐在山庄里碰过三次面,但三次江澜都没认出杨昀骐来。
事实上,江家姊弟和其余七个堂口算是较少接触,但江澜父亲和老帮主交情不错,老帮主又经常往天字堂杨家串门子,八个堂口和林家逢年过节还会聚在一起吃个饭,小时候江家姊弟自然是见过杨昀骐和林夙樱的。
在山庄里,每次和江澜碰上了,杨昀骐总是一派的气定神闲,嘴角叼着烟,笑着打招呼,江澜根本没想过其它。
撞见林夙樱,则是在某天晚上,他从小葵房间打算回六楼时,不巧与下楼找东西吃的她碰个正着。
所幸江澜还是没认出她来,林夙樱松了一口气,开始觉得自己躲躲藏藏一个月根本是活受罪。
直到一封挂号信不巧就搁在桌上,又不巧那天书店休假,被待在椿馆的他看到了。
当然啦!住在一起那么久,虽然晓葵每次都樱姊、樱姊地喊,他压根不知道她本名叫啥,可是早晚还是会知道。林夙樱,姓很平常,但名字……
江家姊弟念的是贵族学校,在八个堂口的年轻一辈中年纪算最小的,但也对当年华中的风云人物印象深刻。
豹中有两届锋芒最抢眼的四美与四杰,魅力横扫方圆百里数所学校,他们的传说持续了好几年,十纹兰八个堂口的年轻一代就包了一半,杨昀骐与林夙樱各是其中之一。
风云人物又与江家曾有相当熟稔的关系,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想起了名字,也想起了遥远记忆里的模糊相貌,江澜这才惊觉,他一直都被过去与江家有交情的人所环绕!一个林夙樱的名字,勾起的是他对十纹兰的所有记忆。
山庄里,只要是曾经帮助过他的,大概都与十纹兰月兑离不了关系.
当林夙樱在自己房门口见到一脸阴鸷的江澜像刺猬一般的等着堵她,就知道已经瞒不住了。
“是霍成昊要妳插手的?”提起这个名字,江澜仍是咬牙切齿。
林夙樱也懒得迂回,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上。
“他是有来求过我。”故意用“求”这个字眼,表明她原本是千百个不愿意。“不过,拉不拉你一把的决定权在我,要不要聘用你的决定权则在你的老板,跟江浩没有关系。”
“可是你们都和霍成昊、和江家有交情……”江澜几乎是低吼着。
他不敢相信,更无法不这么想,原来他一直以为终于能靠自己的力量过有意义的人生,其实这一切也月兑离不了霍成昊的安排。
他觉得自己像小丑,像被人活生生地玩弄着,而他们在一旁冷血地观赏着他所表演的独脚戏,观赏他的挣扎、他的努力,观赏他以为终于得到了幸福。
天地在他眼前崩裂,另一个可能的“事实”更撕扯着他的心,只是他还不敢去亲口确认。
林夙樱皱眉,有些火大了,“你偏激的思想什么时候可以长进一点?我是和江浩通过电话,有求于人的本来就该有诚意一点,至于你的老板,他是雷字堂厉家的继承人,还该死的倒霉到跟霍成昊是高中同学,不过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就非得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吗?”
江澜咬着牙,握紧拳头。“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
“搞清楚,老娘的同情心宁愿拿去喂狗,拿去给三餐不济、流落街头的穷人,也不想浪费在一个思想偏激的死小表身上!你以为厉老板要聘用一个他不认同的废物,拿他用毕生心血维持起来的书店开玩笑,只为了搏十年前根本没什么交情的高中同学的人情?”
林夙樱说得义正辞严,可是江澜哪里听得进去?
不为安慰,不为人情,那么为什么偏偏他住的不是别人的房子?待的不是别人的店?太巧了吧?
“晓葵呢?”他轻声间,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晓葵是……他现在仅剩的了,她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也是……
林夙樱抽了口烟,烦闷得想甩他两巴掌。“山字堂的继承者不是晓葵的母亲,跟她无关,她根本连十纹兰是啥也不晓得。”
晓葵从小就在其它亲戚家里转来转去地被收养,连自己外公、外婆家是干啥的也不清楚,还道每回去外公家看到一大堆黑道兄弟,都是去听她阿公讲古的。
江澜闭上眼。够了!
山字堂,是八大堂口唯一由女堂主主持的堂口,女堂主只生了两个女儿,继承者不是晓葵的母亲,那么就是晓葵的阿姨了。
难怪他始终觉得阿椿姊相当面熟……原来她其实早就知道这个落魄得需要她收留的小子是故人之子,所以不得不卖故人一个人情?
惫有晓葵,为什么就这么巧,在他快要饿死时她就出现了?原来……
“你们玩不累,我累了。”江澜冷冷地说,眼神又恢复初到山庄时的阴郁沉冷,转过身时,背影僵硬得像是强自压抑着痛苦。
谁都可以,不要是霍成昊,因为他的存在让他痛苦地度过了大半生。
他是没做错过什么,当年母亲的双胞胎妹妹让他相信,有些人光是存在,就足以造成另一个人一辈子的阴霾;就像母亲之于她的双胞胎妹妹、霍成昊之于他。
林夙樱倚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烦躁地将烟折断。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把人从洞里挖出来,现在他又缩回去,连晓葵也倒霉受到牵连。
照他的逻辑和思考,只要跟霍成昊有一点关系的,都还真够倒霉!林夙樱背抵着门板,咬牙切齿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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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澜!”见江澜下楼来,晓葵当然是开心雀跃地迎了上去,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怎么了?看起来好没精神。”察觉他神情怪异,伸手想探向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挥开。
“不要碰我!”他低吼,头也不回地快步踏出椿馆。
晓葵愣在原地,阿椿姊也一脸错愕,“那小子是吃了炸药啦?”
不放心他的晓葵立刻追了上去。
“小澜!”她在往山上的途中拉住江澜。“你怎么了?什么事惹你生气?还是你身体不舒服?”她没看过他这副模样,真的好担心。
江澜害怕再面对她关怀的脸孔与声音,那会让他想起自己其实只是被同情罢了!“走开!”想也没想地用力推开晓葵,力道之大,不及防备的晓葵向后跌坐在地上,他挥向她的手甚至在她颊上留下红痕。
江澜没想到他会伤到她,有一瞬间的错愕,看着晓葵跌倒在地上,一脸惊吓和害怕地看着他,江澜的心一阵抽痛。
他伤到她了?怎么办?他不是故意的……很痛吧?他怎么能够伤到她?
“对……”想道歉,却硬是将话吞了回去。
她终于也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看清他其实没有她所说的那样温柔,看清他其实不值得她对他伸出双手,从此一切假象崩毁破碎,虚幻的幸福再也不可能对他垂怜眷顾。
江澜不知所措地立于原地,看怪物般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果然是一头发疯的野兽,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想和他做朋友,更何况会爱上他……
游客对着两人指指点点,山庄里的人们则一脸吃惊和不敢置信。
“少年耶!别太超过喔!”一向被众家叔伯大婶疼爱的晓葵被欺负,警卫伯伯当然看不下去,“你平常脾气像火山,我们都可以忍让,但你怎么可以对晓葵动手?”
忍让?是啊!不然他真以为自己有什么魅力和能力让人接受他吗?不就是因为霍成昊的庇护?
“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和忍让!”他像头受伤的兽大吼着,朝山上狂奔而去。
山庄里的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江澜的背影,扶起仍然在惊吓中的晓葵。
“有没有怎么样啊?夭寿喔!竟然打到脸肿起来了……”婆婆妈妈们不舍的叨念在耳边此起彼落,晓葵却仍怔怔地看着江澜消失的方向。
其实她并不是害怕江澜的模样,而是那一瞬间让她回想起童年时住在亲戚家里,曾经受到的暴力与毒打。
可是自从她被阿姨带回阿公家,又来到向阳山庄,好多好多长辈和大哥、大姊的疼爱,让她摆月兑了童年的阴霾,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不幸。
那一刻,她其实是心疼着江澜的,因为他并不像她一样幸运。
是什么让江澜变得这么暴躁呢?晓葵想起他今天看到樱姊那封挂号信之后,脸上笑容一收就冲上楼去,再下来时便彷佛变了个人似的。
也许她该回去问樱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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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是老江的儿子啊?”阿椿姊一脸恍然大悟,“难怪我一直觉得那小子眼熟得很,名字又好像在哪里听过。”
“为什么他那么讨厌他哥哥?”晓葵忍不住问。
“我知道的也不多……”林夙樱这才将她记忆里,江澜和江浩的一切全盘说出,可是毕竟是外人,连江老都被瞒住了,林夙樱自然不可能知道江澜与他继母、也是他阿姨之间的事。
江澜躲回山上,什么东西都没带,晓葵担心他又饿着肚子没吃饭,于是稍晚时将食物和一些保暖的衣物放在篮子里,带上山去找他。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解开他的心结,可是她希望他最起码给她一次解释的机会。
她并不是为了谁的请托而去接近他的啊!就算一开始是因为没人要送牛女乃到山上,会遇到他也是因为巧合与机缘,她也是真心想和他做朋友、真心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某人的弟弟啊!
一直都是她进入大宅出入口的侧门被锁上了,看来江澜真的打算躲起来。
“小澜!”她朝着围墙内大喊,猜想也许他根本听不到,更也许就打算不理她了。
只剩下一个方法了!晓葵打量着侧门的高度,估算着待会儿落地的距离,把篮子放在地上,抓着侧门的铁栏杆攀爬。
贬有这么一个侧门,是因为这边的庭园旁边是佣人房,可以让大宅里的佣仆随时出入。
晓葵身手敏捷地往围墙内的地面上跳,落地时有些不稳,险些扭伤脚踝,不过她完全没多作停留,立刻打开侧门,取饼篮子。
虽然私闯民宅不太好,不过,她也没别的办法了……
“小澜!”抬起头,果然像过去一样看到窗边的人影,但这一次他很快地就躲回阴影之中。“小澜,你可不可以听我说几句话啊?”晓葵站在门边,对着上头喊道:“就几句而已。”
窗内没有任何反应,晓葵担心江澜跑走了,只好走向大宅正门。
与第一天不同的是,正门也给锁上了,晓葵泄气地垂下肩膀,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死缠烂打,继续试试侧门或后门?
“回去吧!”大门的另一头,江澜这么说道。
“小澜!”知道他就在门后,晓葵又燃起一丝希望,“小澜,你听我说,我根本不知道樱姊和你哥哥的约定,何况樱姊也不只是因为你哥哥——”
“我没有哥哥!”江澜在另一头大吼,打断了晓葵的话。
晓葵有些惊吓,她听林夙樱讲过江澜的心结,却没料到江澜对江浩厌恶这样深。
“对不起。”晓葵有些不知所措了,“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大家对你好,真的和……和……”不能称呼江浩是他哥哥,那么该称呼他什么?晓葵急得脑筋打结,好怕江澜下一秒就转身离开,让她失去跟他好好解释的机会。
“我已经不在乎了。”江澜又打断她的话,“妳快点回去,我不想再看到妳。”
才怪,如果不在乎,干嘛躲起来?晓葵扁了扁嘴。
“如果真的不在乎,那你出来见我啊!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妳!”江澜吼道,“妳以为妳是谁?妳以为我亲近妳,对妳稍微好一点,妳就能对我说教了吗?”认清他的真面目吧!饼去的江澜就是这么任性、这么自私,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
晓葵教自己不要在意他的话,可还是忍不住觉得好受伤。
“对不起,我以为你只是因为误会我接近你的原因才离开,”她垂下眼,将手中的篮子放在地上。“如果是我让你觉得讨厌的话,真的很对不起。”她太自以为是了啊!本来以为他说不想见她,是因为误会使然,她还信心满满地认为小澜还会像昨天那样对自己特别温柔呢!
虽然不曾去想为什么小澜总是与她特别亲近,认为自己不会因此而误会些什么,结果她还是得意忘形了。
眼前模糊了起来,湿热的触感一点一点地烫在手背上,回过神来才发觉是自己在哭泣。
谁教她要自以为是,活该!有什么好哭的?晓葵骂着自己。
“我没有想对你说教。”晓葵忍住哽咽,一字一句地说,怕心里的话也跟着变得破碎不完全,“或许我很自以为是吧……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寂寞,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同情,只是……我寂寞的时候也会希望有人和我说说话……
“跟你讲话的时候,觉得很开心,所以想要和你做朋友……我说你很温柔,并不是因为你对我好,而是……阿公说,人的温柔不是表现出来的,只要你的心是温柔的,周遭的人一定能感觉得到。”
抬手抹了抹眼泪,觉得自己好没用,哽咽到话都快讲不出来了。
“因为你很温柔……所以我想和你做朋友,想要你开心,也许这样让你觉得很讨厌吧?可是……”吸了吸鼻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是真心的希望你快乐……每个人都有不愉快的时候,甚至是很悲惨,悲惨到不想再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会在乎自己有多么受伤……
“可是请你一定要相信……这世上一定会有人愿意珍惜你,为了看到你的微笑而努力为你付出的人。”
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因为江浩、因为他是江家的少爷而想要对他伸出双手。
“对不起,我很笨,又讲了自以为是的话。”晓葵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强打起精神,“我把篮子放在这里,里面有吃的和衣服。”迟疑了两秒,还是转身离开。“如果你真的很讨厌我,我不会再来了,不过,你一定要保重喔!”落寞地步下台阶,“再见。”
希望,你可以找到幸福……
转身离开的时候,晓葵又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觉得自己这样很讨厌,心里说着祝福的话,却还哭哭啼啼的,一点诚心也没有,所以她努力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江澜颓丧地坐在地面上,背抵着大门。
这世上一定会有人愿意珍惜你,为了看到你的微笑而努力为你付出的人。
贬有吗?有的,只是被他的胆小巴自卑拒于门外。
鳖该他一辈子躲在黑暗之中啊!